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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鲍迪奇先生。雷达。“疯人院”之夜。

1

我拐过路口,来到梧桐街的铁门前,把自行车靠在变形的篱笆上。铁门很矮,还不到我的腰,我推了一下,门没有开。我伸头往里看,发现插销插上了,它和它守护的铁门一样锈迹斑斑。我试着拉了拉,但它纹丝不动。狗又叫了一声。我卸下装满课本的背包,用它垫脚。我翻过铁门,膝盖撞在“小心恶犬”的牌子上,我一只脚的运动鞋卡在了铁门顶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撞在牌子的另一边上。要是狗像撵安迪那样突然扑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跳回人行道上。老话说恐惧会让人长出翅膀,希望我不需要验证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我擅长的是橄榄球和棒球,跳高就留给田径队吧。

我跑向屋后,杂草唰唰地扫过我的裤子。我没有立刻去看棚屋,因为我在找那条狗。它在后门廊上。安迪·陈说它有一百二十磅。在我们还是小孩,高中生活还很遥远的时候,它也许真的有这么重,但我看见的这条狗顶多六七十磅。它瘦得皮包骨头,毛发斑驳,尾巴都快秃了,口鼻处的毛几乎全白了。它看见我,跑下残破的台阶,为了绕过趴在台阶上的老人,险些摔倒。它跑向我,但那不是全力的冲刺,而是像关节炎患者一样一瘸一拐的小跑。

“雷达,趴下。”我说。我并不指望它会听从我的命令,但它立刻趴在草丛里,开始哀哀地叫。尽管如此,我还是远远地绕过它,走向门廊。

鲍迪奇先生往左侧着身子,卡其裤右腿膝盖往上的位置有个鼓包,就算不是医生也看得出那条腿断了,而那块鼓包说明骨折的情况很严重。我没法确定鲍迪奇先生有多老,但肯定相当老了。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不过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真正的胡萝卜头,因为他的白发里还夹着几绺红发,看上去就像生锈了一样。他面颊和嘴角的皱纹深得仿佛沟壑。外面很冷,但他的额头布满汗珠。

“我需要帮助,”他说,“我从这该死的梯子上摔下来了。”他想指给我看,但抬起胳膊使得他的身体在台阶上移动了一下位置,他疼得呻吟起来。

“打过911了吗?”我问。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傻瓜:“电话在屋里,孩子,我在外面。”

事后我才想通他为什么觉得我很傻。鲍迪奇先生没有手机。他不但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买个手机,甚至不太清楚手机是干什么用的。

他又试着动了动,疼得龇牙咧嘴:“我的天,够疼的。”

“那你最好躺着别动。”我说。

我打给911,请他们派救护车来松树街和梧桐街的交叉口,因为鲍迪奇先生摔断了腿。我说骨折的情况看上去很严重,我能看见断骨把裤子顶起来了,而且膝盖似乎也肿了。调度员问我门牌号,我问鲍迪奇先生。

他又用“你是不是天生这么傻”的眼神看我,说:“1号。”

我复述给调度员,她说救护车这就来。她让我守着他,帮他保暖。

“他已经在出汗了。”我说。

“要是他的骨折像你形容的那么严重,先生,那就很可能是休克。”

“呃,好的。”

雷达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耳朵耷拉着,嘴里呜呜叫。

“别叫了,姑娘。”鲍迪奇说,“趴下。”

雷达(她,不是他)趴在台阶底下,看表情像松了一口气,开始呼哧呼哧喘气。

我脱掉棒球夹克,想盖在鲍迪奇先生身上。

“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你保暖。”

“我很暖和。”

但我看得出他其实并不暖和,因为他开始发抖了。他低下头,看我的夹克。

“高中生?”

“是的,先生。”

“红色和金色。所以是山景高中。”

“对。”

“运动员?”

“橄榄球和棒球。”

“豪猪队。真是——”他想动,结果惨叫一声,引得雷达竖起耳朵,焦急地看向他,“真是个傻名字。”

我无法反驳:“你最好躺着别动,鲍迪奇先生。”

“台阶硌得我浑身都疼。我该躺在地上的,但我以为我能爬到门廊上,然后爬到屋里。总得试一试嘛。外面很快就会冷得他妈的冻死人了。”

我心想,外面已经冷得他妈的冻死人了。

“还好你来了。我猜你是听见了老姑娘的叫声。”

“先听见她叫,然后是你。”我说。我抬起头看门廊。我能看见房门,但我觉得他必须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跪在地上,才有可能抓住门把手。但我不认为他真的能做到。

鲍迪奇先生顺着我的视线向上看。“狗进出的小门,”他说,“我觉得我也许能爬进去。”他咧咧嘴,“你不会凑巧有止疼药吧?阿司匹林或者更强效的?运动员免不了要受伤嘛。”

我摇摇头。我隐约听见了警笛声,但那还非常遥远。我问他:“你呢?你有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家里有。沿着走廊直走。厨房边上有个小卫生间。我记得药柜里有一瓶安匹林。别碰其他东西。”

“我不会碰的。”我知道他是个老人,而且正疼得死去活来,但他的言外之意还是让我有点生气。

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衬衫:“别乱翻。”

我挣开他的手:“我说过了我不会的。”

我走上台阶。鲍迪奇先生说:“雷达!跟着他!”

雷达一瘸一拐地爬上台阶,没有钻进门上那块带铰链的翻板活门,而是等着我开门。她跟着我走进走廊,走廊里光线昏暗,我见到的景象颇为惊人。走廊一侧堆满了旧杂志,杂志用草绳捆成一摞一摞的。我知道其中一些杂志,比如《生活》和《新闻周刊》,但还有一些我闻所未闻的,如《科利尔》《探索》《秘闻》和《男子汉》。走廊另一侧堆满书籍,以旧书为主,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气味。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气味,但我喜欢。它也算一种霉味,不过是好闻的霉味。

厨房里的用具都很古老,热点牌的炉子,水槽的陶瓷面被我们地区的硬水腐蚀出了锈红色的圈痕,水龙头是老式的辐条把手水龙头,油毡地毯磨得已经看不出花纹了。但另一方面,这里整齐得像兵营。沥干架上只有一个盘子、一个杯子和一套餐具(刀、叉、勺)。这让我有点难过。地上有个同样干净的盘子,边缘印着“雷达”的名字,这也让我有点难过。

我走进卫生间,它比壁橱大不到哪里去。马桶的盖子是盖住的,周围同样是锈红色的圈痕,洗手池的上方有个镜柜。我拉开镜子,看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非处方药,但古老得像是从《方舟》 里拿出来的。中间一层架子上有一瓶安匹林。我拿起药瓶,发现它背后有一颗小球,我猜那是BB枪的子弹。

雷达在厨房里等我,因为卫生间里容不下我和她一人一狗。我拿起沥干架上的杯子,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接了一杯水,然后沿着旧读物走廊往回走,雷达慢悠悠地跟着我。来到外面,警笛声变得更响也更近了。鲍迪奇躺在台阶上,用一只胳膊枕着脑袋。

“你还好吧?”我问。

他抬起头,我看见他满脸冷汗,黑眼圈非常明显。

“我看上去像是还好吗?”

“我看不太好,不过我觉得你不该吃这个药。瓶子说它二〇〇四年八月就过期了。”

“给我三粒。”

“我的天,鲍迪奇先生,你还是等救护车来吧,他们会给你——”

“别废话了,快给我。弄不死我的东西只会让我更加强大。你肯定不知道这是谁说的,对吧?现如今学校里什么都不教了。”

“尼采,”我说,“《偶像的黄昏》。这个学期我选了世界历史课。”

“就你懂得多。”他把手伸进裤袋摸来摸去,疼得他又呻吟起来,但他咬牙忍住,直到掏出一串沉重的钥匙,“小子,替我把门锁上。方头的那把银钥匙。前门已经锁好了。然后把钥匙还给我。”

我从钥匙环上取下那把银钥匙,把整串钥匙还给他。他接过去塞回口袋里,又疼得呻吟了几声。警笛声已经很近了。希望他们对付生锈插销的经验比我丰富,否则他们就只能把门从铰链上撬下来了。我走上台阶,但看见狗,我又停了下来。她的脑袋趴在爪子之间,眼睛一直盯着鲍迪奇先生。

“雷达怎么办?”

他又用“你是不是天生这么傻”的眼神看我:“她可以钻狗洞进去,需要方便了再出来。”

要是孩子想进去看看,或者小个子的成年人想进去看看或者偷东西,同样可以钻狗洞进出,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好的,但谁来喂她呢?”

不消说,我对鲍迪奇先生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觉得他是个坏脾气的唠叨鬼,难怪一辈子打光棍。要是他有老婆,最后不杀了他也会离家出走。然而当他看向年老的雷达时,我却见到了他的另一面:爱和沮丧。你知道有个词叫一筹莫展对吧?看着鲍迪奇先生的表情,你就知道他正处于这个状态。他肯定疼得死去活来,但这会儿他脑子里只有他的狗,也只在乎他的狗。

“妈的。妈的,真该死。我不能扔下她。我必须带她去该死的医院。”

警笛来到了屋前,终于停下了。车门打开又关上。

“他们不会允许的,”我说,“你想一想就知道。”

他抿紧了嘴唇:“那我就不去医院了。”

不,你必须去,我心想。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但它似乎不是从我脑袋里蹦出来的。我知道肯定是我想到的,但感觉真的不像——“我们有约在先。沿着公路捡垃圾算不了什么,现在才是在考验你能不能信守承诺。”

“有人吗?”一个声音喊道,“我们是急救员,谁来开一下门?”

“钥匙留在我这里,”我说,“我来喂她。你告诉我多久喂一次和——”

“有人吗?回个话,否则我们直接进来了!”

“——每次喂多少。”

他汗出如浆,黑眼圈的颜色更深了,就像两团淤青。

“先放他们进来,免得他们撞开我该死的大门。”他长叹一声,声音刺耳而粗重,“真他妈的一塌糊涂。”

2

一男一女站在人行道上,夹克衫上标着阿卡迪亚县医院急救中心。他们身旁有一辆轮床,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设备。他们已经搬开了我的背包,男人使出浑身力气想拉开插销,可惜他的运气并不比我好。

“他在屋后,”我说,“我听见他喊救命。”

“非常好,但我拉不动这个鬼东西。锁得太紧了,小子,咱俩一起试试,说不定能行。”

我也和他一起用力拉,这次终于成功了,但插销夹住了我的大拇指。当时我完全没注意到,但到了晚上,我发现我有大半个指甲都变成了黑色。

他们沿着房子往后走,轮床在草丛里一路颠簸,堆在上面的设备晃来晃去。雷达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呜呜地吼了两嗓子,想发出让人害怕的声音。她已经很努力了,然而折腾了这么久,我看得出她其实已经没精神了。

“雷达,趴下。”我说,她立刻趴在地上,看上去如释重负。但急救员还是远远地绕着她走。

他们看见鲍迪奇先生躺在门廊台阶上,于是飞快地从轮床上卸下设备。女人说了两句“看上去并不是很糟糕”之类的安慰话,还说他们会给他用药,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他已经吃过药了。”我说,从口袋里掏出安匹林的瓶子。男急救员看了看,说:“我的天,这是老古董了。药效早就没了。茜茜,哌替啶。二十个单位应该就够了。”

雷达回来了,象征性地朝茜茜吼了一声,然后呜咽着走到主人身旁。鲍迪奇抬起胳膊,爱抚她的头顶,等他拿开手,狗蜷缩在了他身旁的台阶上。

“狗救了你的命,先生,”我说,“她不能去医院,也不该挨饿。”

我拿着后门的银钥匙。他盯着钥匙,甚至没注意到茜茜在给他打针。他再次喟然长叹。“好吧,我他妈还有什么选择?狗粮在食品室的一个大塑料桶里。门背后。她六点钟吃一杯,要是医生留我过夜,明早六点再吃一杯。”他扭头看着男急救员,“会留我过夜吗?”

“不知道,先生。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解开血压计的绑带。茜茜用眼神告诉我,医生当然会留他过夜,而且今晚只是个开始。

“今晚六点一杯,明早六点一杯。记住了。”

“我不记得桶里还有多少狗粮了。”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要是不够了,你就去宠物食堂买。她吃渴望牌的红肉配方狗粮。不吃肉,也不吃零食。知道尼采是谁的孩子肯定能记住这些。”

“我会记住的。”

男急救员给血压计打气,得到的结果让他脸色凝重。

“我们要把你抬到轮床上,先生。我叫克雷格,她是茜茜。”

“我是查理·里德,”我说,“他是鲍迪奇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全名。”

“霍华德。”鲍迪奇先生说。他们开始抬他,但他示意他们等一等。他用双手捧着雷达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你给我乖乖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呜咽着舔他。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也许是因为剧痛,但我不这么认为。

“厨房的面粉罐里有钱。”他说。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嘴唇抿了抿。“不对,面粉罐是空的,我忘记了。要是你——”

“先生,”茜茜说,“我们要尽快送你——”

他瞪了她一眼,让她安静一会儿,然后转回来看着我:“要是狗粮不够了,你就先买一袋。我会把钱还给你的。明白吗?”

“明白。”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鲍迪奇先生知道,尽管某种强效麻醉药正在起作用,但他今晚甚至明天都回不来了。

“那就这样了。照顾好她。我只剩下她了。”他又撸了一把雷达,揉了揉她的耳朵,然后朝急救员点点头。他们把他抬起来,尽管他咬紧牙关,但还是疼得叫了一声,雷达跟着汪汪叫。

“小子。”

“什么?”

“别乱翻。”

我懒得回答他。克雷格和茜茜几乎一路抬着轮床从屋后绕出来,免得老先生被颠得太难受。我走到屋子旁边,看着草丛里的伸缩梯,然后抬头看屋顶。我猜他先前是在清理檐槽,或者是想爬上去清理。

我回到台阶上坐下。警笛声又在屋前响起,刚开始很吵,后来随着救护车下山驶向那座该死的桥,声音渐渐小了。雷达竖起耳朵,望着声音的方向。我尝试着摸了摸她。她没有咬我,甚至没有吼我,我又摸了一把。

“看来只剩下你和我了。”我说。

雷达把嘴巴搁在我的鞋上。

“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我对她说,“真是没礼貌。”

但我并不生气,因为这不重要。我不需要被感谢。这是在还债。

3

我打电话给老爸,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同时往屋前走,希望我的背包没被人捡走。背包不仅还在,甚至还被一位急救员花了点时间捡起来,扔到了铁门里面。老爸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我说没有,我可以待在这里做作业,等到六点喂好雷达就回家。他说他会在回家路上打包一些中餐,我们家里见。我说我爱他,他也说他爱我。

我从背包里拿出自行车锁,考虑要不要把自行车推到墙边来,但转念一想,心说管他的,直接把车锁在了铁门上。我后退一步,险些被雷达绊倒。她叫了一声,连忙跑开。

“对不起,好姑娘,对不起。”我跪下,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两秒,走过来闻了闻,然后舔了一下我的手。魔犬可没这么乖。

我重新往回走,她紧跟着我,这时我注意到了那座棚屋。我觉得它是工具棚,因为作为车库来说,它不够大。我考虑要不要把倒下的梯子放回去,但决定还是算了,因为天气不像要下雨。正如我后来发现的,就算我拖着梯子走上四十码 ,结果也还是白费力气,因为棚屋的门上有一把巨大的挂锁,而鲍迪奇先生带走了钥匙串上其他的钥匙。

我打开后门,和狗一起进去,找到老式的电灯开关(拧的那种),沿着旧读物走廊来到厨房。厨房的吸顶灯带着磨砂玻璃的灯罩,看上去像老爸爱看的特纳经典电影频道的老电影里的布景。餐台上铺着格子图案的油布,虽然褪色了,但非常干净。我觉得整个厨房都像老电影里的布景。我几乎能想象奇普斯先生 慢吞吞地走进来,身穿礼袍,头戴学位帽。要么就是芭芭拉·斯坦威克对迪克·鲍威尔说他该喝一杯了。我在餐台前坐下。雷达钻到桌子底下趴好,非常淑女地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你是个好姑娘,她用尾巴拍拍我。

“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也许吧,我心想。

我掏出课本,先做了些数学题,然后戴上耳机,播放明天的法语听力练习:一首流行歌曲,名叫Rien Qu’une Fois,翻译过来是《就这一次》。这歌不怎么符合我的喜好,我更喜欢经典摇滚,但它属于那种你越听越喜欢的歌曲,到最后会变成挥之不去的洗脑魔音,然后你就会对它恨之入骨。我从头到尾播了三遍,然后跟着唱,因为这是课堂要求。

“相信你就是我一直期待的那个人……”

唱完一节,我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眼,见到雷达在看我,她耷拉着耳朵,表情怎么看都像怜悯。我不禁放声大笑。“最好别放弃我的正职,对吧?”

尾巴拍拍我。

“别怪我,这是作业。想再听一遍吗?不想?我也一样。”

我看见炉子左边的台子上有一排四个罐子,上面分别标着“糖”“面粉”“咖啡”和“饼干”。我饿得肚子咕咕叫。要是在家里,我肯定已经打开冰箱,吃掉了一半的存货,可惜我不在家里,而且要过(我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才能回家。我决定去考察一下饼干罐,这肯定不算乱翻,对吧?饼干罐里装满了山核桃曲奇和巧克力棉花糖。既然我在替鲍迪奇先生看狗,吃他一块饼干当然是可以接受的。或者两块。甚至四块。我命令自己停下,但真的很难。山核桃曲奇非常好吃。

我望着面粉罐,想到鲍迪奇先生说里面有钱。然后他的眼神变了——变得锐利。“不对,面粉罐是空的,我忘记了。”我险些打开看看,没多久以前,我肯定会真的打开,但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回去坐下,打开世界历史课本。

我认真研读有关《凡尔赛条约》和德国赔款的沉闷资料,等我再次看表(水槽上方有个挂钟,但已经停了),我发现还有一刻钟就六点了。我觉得这个时间已经很接近上下班的时间了,于是决定喂雷达吃饭。

我猜冰箱旁边的小门应该通往储藏室,而我没猜错。打开门,我闻到了储藏室特有的好闻气味。我拉了一下吊绳,灯亮了,我一时间把喂雷达忘到了九霄云外。小小的食品室,从天花板到地板,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被罐头食品和干货塞得满满当当。有午餐肉、焗豆罐头、沙丁鱼罐头、金宝汤罐头和苏打饼干,有意大利面和意大利面酱,有瓶装的葡萄汁和蔓越莓汁,有罐装的果冻和果酱,有数以百计的蔬菜罐头。鲍迪奇先生为世界末日做好了准备。

雷达用呜咽声提醒我别忘了她。我往门背后看,见到了她的塑料狗粮桶。它能装十到十二加仑 的狗粮,但现在已经空得快见底了。假如鲍迪奇先生要住院三四天甚至一周,那我就只能去买狗粮了。

量杯在狗粮桶里。我舀了满满一杯,倒进标着雷达名字的盘子。雷达愉快地走向盘子,尾巴慢慢地左右摇摆。她虽然老了,但还是吃得很香。我猜这是好事。

“你慢慢吃,”我说,穿上夹克衫,“乖乖地待着,我明早来看你。”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久。

4

老爸和我狼吞虎咽吃中餐外卖,我添油加醋讲了一遍今天下午的大冒险:从台阶上的鲍迪奇开始,讲到旧读物走廊,结束于末日食品储藏室。

“囤积狂,”老爸说,“我见过不少,但通常都是在他们去世后。不过你说他家很干净?”

我点点头:“至少厨房很干净。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应该在的地方。小卫生间的旧药瓶上有些灰尘,但我没在其他地方看见灰尘。”

“没有车?”

“没有。而且工具棚也停不下车。”

“他的日常用品肯定是送货上门的。当然了,再不行总有亚马逊为您服务,到了二〇四〇年,它就会变成右翼分子最害怕的世界政府。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他还剩下多少钱。”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作为离破产曾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会产生这种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

老爸站起来:“晚饭是我买回家的,我还有一些文书工作要收尾,你收拾桌子吧。”

我收拾桌子,然后在吉他上练了几段布鲁斯(我几乎什么都能弹,只要是E调就行)。平时我会沉浸在音乐之中,直到手指疼得没法继续弹为止,但那天晚上我做不到。

我把电吉他放回屋角,告诉老爸说我要去鲍迪奇家看看雷达。我总是想到她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也许狗并不在乎,但也许她是在乎的。

“没问题,只要你别把它带回来就行。”

“她。”

“随便你,我可不想凌晨三点听寂寞的狗嗷嗷叫,它是什么性别对我都一样。”

“我不会把她带回来的。”我动过这个念头,但他不需要知道。

“也别让诺曼·贝茨抓住你。”

我看着他,惊呆了。

“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笑得很开心,“小英雄,你和你的朋友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管那里叫‘疯人院’了。”

5

他的话让我笑了,然而等我走到松树街和梧桐街的路口,就不太笑得出来了。这座屋子像个蹲在山顶上的庞然怪物,遮住了天上的星星。我想到诺曼·贝茨说“妈妈!这么多血!”,衷心希望我没看过那部该死的电影。

铁门上的插销总算是一拉就开了。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绕过屋子往后走。我用光柱照了照屋子,然后立刻感到后悔。窗玻璃上积满灰尘,所有窗帘都拉着。那些窗户就像盲人的眼睛,但不知怎的依然能看见我,而且很不喜欢我擅自闯入。我拐过屋角,正要走向后门廊的时候,只听见砰的一声响,吓得我扔掉了手机。手机落在地上,我看见一团移动的黑影。我没有尖叫,但感觉到我的卵蛋缩成一团,紧紧地贴在腹股沟上。我愣在那里,黑影奔向我,还好就在我转身逃跑之前,雷达呜咽了一声,她嗅了嗅我的裤腿,跳起来扑我。由于她的腰和腿都不灵便了,因此只是勉强跳了几下。刚才砰的一声肯定是狗洞门关上时发出的。

我跪在地上,抱住狗,一只手撸她脑袋,另一只手挠她脖子。她舔我的脸,紧紧地贴着我,险些把我推倒在地。

“没事了。”我说,“是不是害怕单独待着?我猜肯定是。”鲍迪奇先生没有车,日常百货都是送货上门的,她上次被一个人丢在家里是什么时候?而且时间肯定不会很长。“没事了。一切都很好。来吧。”

我捡起手机,缓了两秒,让卵蛋回到正常位置,然后走向后门,她紧紧地贴着我,脑袋一次又一次碰到我的膝盖。曾几何时,安迪·陈在这座屋子的前院遭遇了一条魔犬(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但那是好几年前了。现在她只是一位惶恐不安的老太太,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冲出狗洞来迎接我。

我们走上后门廊的台阶。我打开门锁,拨动旋转式开关,打开旧读物走廊的灯。我研究了一下狗洞,发现翻板活门有三个小插销,左右两侧和顶上各一。我提醒自己要在离开前把它们插上,免得雷达出去乱跑。后院应该和前院一样有篱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而看好她暂时是我的责任。

来到厨房里,我跪在雷达面前,爱抚她的脸蛋。她竖起耳朵,专注地看着我。“我不能留下陪你,但我会留一盏灯,明早回来喂你。可以吗?”

她呜呜地叫着,舔我的手,然后走向她的盘子。盘子是空的,但她还是舔了几下,然后抬头看我——想表达的信息不可能更明确了。“不行,要等到明早再吃。”我说。

她趴在地上,把嘴巴搁在爪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唉……”

我走向标着“饼干”的罐子。鲍迪奇先生说不许喂她吃肉和零食,但我觉得他说的也可能是肉做的零食。语义是一门很奇妙的学问,明白吗?我隐约记得听别人说或读到过狗对巧克力过敏,于是拿起一块山核桃曲奇,掰成两半。我把一半拿到狗面前。她闻了闻,然后灵巧地从我手里接过去。

我在我做作业的台子前坐下,心想我该回家了。老天在上,她是狗,又不是小孩。她也许不喜欢单独待着,但她肯定不会打开水槽底下的柜子,拿出一瓶消毒水往肚子里灌。

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爸。“那里一切都好吗?”

“挺好,但还好我来了。我忘记关好狗洞了。她听见我的声音就跑出来了。”没必要告诉他当我看见一团移动的黑影时,我眼前闪过了珍妮特·李在淋浴头下惨叫着躲避利刃的画面。

“不能怪你。你不可能面面俱到。回家吗?”

“马上。”我望向雷达,她在盯着我,“爸爸,也许我应该——”

“不是个好主意,查理。你明天要上学。她是一条成熟的狗了,能自己过夜的。”

“当然能,我知道。”

雷达爬起来,看着她起身的动作,我有点难过。等她终于用后腿撑住身体了,她走向一个黑暗的房间,那里应该是客厅。

“再过几分钟就回来。她很乖的。”

“好。”

我挂断电话,听见吱嘎一声响。雷达回来了,叼着一个玩具。我觉得它应该是猴子,但它被咬得太狠了,所以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手机还在我手里,于是我拍了张照片。她来到我的椅子旁边,把玩具扔在地上,用眼神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把它轻轻地扔到房间的另一头。雷达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起来,咬得它吱吱地响了几声,告诉它谁才是老大,然后叼着玩具走回来。她把它扔在我的椅子旁边。我能想象她年轻时的英姿,那时候她体重更大,动作更灵活,全力冲刺奔向可怜的老猴子(或者它的前任),就像安迪描述中那天她奔向他的样子。虽然能跑来跑去的日子现在已经过去了,但她还是要使出浑身解数表现一下。我能想象她在想:看见我多擅长玩这个了吗?留下吧,我能一直跑到天亮!

然而她做不到,我也不能留下。老爸叫我回家,而且要是待在这里,我恐怕也睡不好。太多神秘的嘎吱声和叹息声了,太多个可能有妖魔鬼怪潜伏着的房间了……而且只要我一关灯,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爬向我。

雷达把吱吱响着的猴子叼了回来。“不玩了,姑娘,”我说,“该休息了。”

我走向通往屋后的走廊,这时忽然有了个好主意。我走进雷达去拿玩具的黑暗房间,摸索着寻找灯开关,希望不会被什么东西(例如诺曼·贝茨的木乃伊老妈)突然抓住手。我摸到开关打开,它发出咔嗒一声。

鲍迪奇先生的客厅和厨房一样,尽管落后于时代,但既干净又整齐。里面有一张深棕色的布沙发,我觉得似乎没怎么用过。一块老式碎呢地毯的正中央摆着一把安乐椅,主人似乎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这里。我能分辨出鲍迪奇先生皮包骨头的身体磨出来的痕迹。椅背上扔着一件蓝色条纹衬衫。椅子正对着一台电视,就是顶上还有天线的那种,看起来像史前时代的产物。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我不知道这么古老的电视还能不能收到信号,不过从堆在电视两侧的书来看(其中很多书贴着即时贴做的笔记),就算它能收到信号,恐怕也很少打开。房间的对面角落里是个柳条筐,里面高高地堆着狗玩具,任何人只需要看一眼,就会知道鲍迪奇先生有多么爱他的狗。雷达啪嗒啪嗒地穿过房间,叼起一只毛绒兔子。她叼着兔子走向我,眼神里透出希望。

“不行,”我说,“不过可以给你这个。闻起来应该像你的主人。”

我抓起椅背上的衬衫,回到厨房里,铺在她盘子旁的地板上。她闻了闻,然后趴在上面。“好姑娘,”我说,“我们明天见。”

我走向后门,想了想又回来,捡起猴子玩具拿给她。她咬了一两下,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开心。我后退几步,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然后我就走了,走之前没有忘记锁好狗洞。要是她在里面大小便,我只需要打扫干净。

走路回家的路上,我想到肯定塞满了落叶的檐槽,还有很久没割过的草坪。屋子需要重新粉刷,那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但擦一擦积灰的窗户还是能做到的,更不用说修修歪七扭八的木篱笆了。前提是我有时间,然而棒球季就快开始了,我恐怕抽不出时间来。可那儿还有雷达。我对她是“一见钟情”。她对我很可能也一样。要是你觉得这么说很怪,或者老套,或者又怪又老套,那我只能说随你便了。正如我对我爸说的,她是条好狗。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把闹钟定在清晨五点。然后我发短信给我的英语老师内维尔先生,说我第一节课要请假,然后我又发短信给弗里德兰德女士,说第二节课可能也要请假。我说我必须去医院探望一个病人。 DHsbkEd/Olc6a0tBbKHtg4QAoYKG2UcNwrcpfOsSnsNHvIv/ZfwevPOEOne9iP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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