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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花

致予以我们关照的诸位:

又到了樱花盛放的季节。

大家过得还好吗?

段葛的维修工程告一段落,如今,那里的樱花正绚烂开放。

尽管现在有些迟了,但依然想告诉大家,我家增添新成员了。

六年前,我们有了次女小梅,翌年长男莲太朗出生。可喜可贺,我们组成了五人大家庭。

今年春天,长女阳菜(QP妹妹)便读初三了。

怀孕、生产、育儿,这些人生大事在我的生命中先后发生了两次,开心的同时,我也不得不面对各种混乱的场景,每天都过得手忙脚乱。

在此期间,我疏于代笔业务,给大家造成不便,请允许我发自内心地说声抱歉。

尽管每天都如同太空旅行,不过前阵子,小梅与莲太朗开始一起念小学了。

十分感谢这段时间内,用温暖的目光守护我们成长的各位。

结束了漫长的休假,代笔屋将于今年春天再度营业,目前我正为此积极筹备着。

当大家收到这条消息时,我想,自己已经可以重新接受代笔委托了。

恳请大家多多关照,若有需要,请务必前来山茶文具店。

接下来的季节,整个镰仓将变得绿意盎然。

如果你愿意造访这里,品味闪闪发亮的美好瞬间,我会感到非常幸福。

翘首以盼能与大家相见。

山茶文具店店主
雨宫(守景)鸠子

这封信我研读过数遍,仔细检查有无语病、遣词造句是否通顺等。为确保万无一失,我用打印机先打印了一份,纸的颜色选择的是令人联想起樱花的淡粉色。

我打印了很多这样的信,等纸张上的余温彻底散去后,将它们与香包一起放进从前QP妹妹当作文具盒使用的装鸽子饼干的特大黄色方盒中。几日之后,信纸便染上了似有若无的芬芳。

收件人打开信封时,会闻到一股轻柔幽雅的香气,就当是我的一片小小心意。

至于信封,我选择了象征明媚春光的淡黄色西式2号,用钢笔一一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不过,寄件人的地址是印上去的。我将自己手写的地址刻成橡皮印章,使用与收件人姓名同款的蓝黑色墨水盖印。但是自己的姓名,我希望能够一封一封亲笔书写。

令我烦恼的是姓氏。到底该选择旧姓“雨宫”,还是与蜜朗一致的“守景”,细究起来其实无关紧要。直接署名“鸠子”的话,又显得过于亲昵。一番纠结之后,我决定用括号把“守景”括起来,将“雨宫”放在最前面。

和蜜朗结婚时,我并未多想,只是顺其自然地把姓氏从雨宫改作守景。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办理银行账户与信用卡的姓名变更手续,中途却遭遇了麻烦,不仅耗费时间,还得缴纳一定费用,此前的人生仿佛被强行变回一张白纸,这让我的精神十分沉重。

我感到疑惑不解,迄今为止,我以雨宫鸠子的身份而活的人生又算什么呢?就因为结了婚,而必须使用夫妻某一方的姓氏,其中的理由我实在想不明白。那种认为改成同一个姓氏,就能加深亲人之间羁绊的想法,在我看来反倒是对羁绊的轻视。

意识到这点后,我才发现我平日依然习惯以雨宫自报姓名,只有在处理与孩子们的学校相关的事宜时,为了避免认知上的混乱,我会使用守景。

就这样,作为妻子的我,被区区一个姓氏耍得团团转,内心难免有些愤愤不平。然而,哪怕我为这类小事挥舞拳头,希望在政治上有所改变,现实中也是不可能的。

总之,如今的雨宫(守景)鸠子忙于育儿、家务等眼前琐事,用尽全力地过着每一天。尽管我十分赞同结婚时夫妻双方可以选择维持旧姓,却也没有那种闲工夫为改变相关法律而起诉什么。

似有若无的香包芬芳,让原本平淡无奇的A4复印纸变得美好起来。粉色的普通信纸仿佛化了妆,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客气地微笑着。

制作香包的原料只有白檀、樟脑、丁香及桂皮等天然香料。我将脸凑近信纸表面,轻轻吸了一口气,立刻感觉被某种庞大的存在温柔地抚了抚脑袋。

在不分昼夜的育儿生活中,一段转瞬即逝的悠闲时光无比重要。这个道理,是我陷入育儿旋涡后逐渐学会的。好比在马拉松比赛中,如果供水点的一角放着我最爱的零食,那么所有苦痛就会在瞬间一扫而空。

需要贴在信封上的邮票面值,在过去的八年间上涨了两次。虽说随着消费税的增长,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要将手边剩余的八十元邮票一张一张补贴成足额的邮票,还是非常麻烦。

现如今,一封普通的信件,重量不超过二十五克,需贴八十四元的邮票;如果超重,但重量在五十克以内,则需贴九十四元的邮票。这次的书信大约是一张A4纸的重量,怎么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克。我有些发愁,不知能不能找到八十四元的邮票。

市面上常见的八十四元的邮票是梅花图案的,可是,照眼下的季节看,梅花已经过时,若是贴上就有些不解风情了。最重要的是,它会让这封信显得公事公办、索然无味。

我打开家里的邮票盒,在为纪念百年人口普查而发行的一套邮票里,找到了一种画着一家六口的可爱邮票。守景家现在有五名成员,将来也许还会增加一人。再说,美雪仍是我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因此,邮票上的人数不是问题。

这回,我决定以上述想法为中心来贴。如果是贴纸式邮票,贴起来会轻松许多,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利用三个孩子上学的时间,我集中精力贴着邮票。在此过程中,我格外注意配合信封的直角,选择好看的位置,一张一张端正地贴着。如果将书信比作一张脸,那么邮票便是嘴。没有比口红溢出嘴角更加难看的了。

贴邮票的时候,我想起我曾在QP妹妹的协助下,制作纸飞机形状的结婚告知书。那时候,我异想天开地用活字印章组版,盖印后做成书信。如今,那种费时费力的工作,于我而言根本没法完成,我也毫无动力去做。

活字版印刷的效果确实不错,字迹优美而有温度,但印刷技术也在进步。如果打印机能够帮我快速便捷地打出好看的文字,那么它就是最棒的。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现在的我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会从合理性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完成啦。”

终于为最后一封信贴好邮票。我很开心拥有这段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一时有些忘形,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

之后,只需将信纸以四折方式叠好,装进信封后封口,便大功告成。这道工序,我打算等夜里孩子们就寝后再完成。

翌日,我久违地外出逛街。

对我而言,所谓的街,是指镰仓的段葛周边,最远不超过岛森书店。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踏足镰仓站西边一带了。与芭芭拉夫人一道前往花园的日常,犹如幻梦。在我眼中,如今的花园遥远得与涩谷、原宿没什么两样。

从镰仓搭乘电车外出的次数,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每一次都与孩子们的活动相关,并非基于自己的意愿去喜欢的地方。

我将八幡宫留在身后,匆匆走过段葛,过往的记忆渐次苏醒。

与蜜朗一左一右牵着刚读小学一年级的QP妹妹,三人一起在段葛散步的时光,已经是多久之前了?

那时候,QP妹妹还很小,在我看来,当时的她犹如一块豆大福。

开朗、可爱,靠近她时能闻到一股隐约的甜香。她浑身上下有些僵硬,抱起来又十分柔软。

那天,我与蜜朗正式登记,结为夫妻。就辈分来说,我成了QP妹妹的母亲,从那天开始,我们便作为家人,向前迈出了一步。在我的人生中,成为QP妹妹的母亲这件事,远比成为蜜朗的妻子更加富有戏剧性。

说到结婚纪念日,原本我们有个悠闲的构想,即每年都去登记那天用过餐的zebrA庆祝一番,谁知真正实践的只有婚后第二年,那是我们为庆祝结婚一周年而去的。下面两个孩子出生后,别说zebrA了,全家人连外出就餐的机会都很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因此,能与QP妹妹、蜜朗一起,安安静静地庆祝我们成为一家人,是我无比珍贵的回忆。

然而就连这件事,这几年我也很少想起,因为实在太忙了。

我将山茶文具店代笔屋即将再度营业的书信投进了雪之下邮局的邮筒。

如此一来,信封上便会盖有八幡宫与流镝马神事图案的风景邮戳。尽管同样位于若宫大路沿线,位置比雪之下邮局稍稍靠前的镰仓邮局,使用的风景邮戳是大海与镰仓大佛,但是对我而言,镰仓的象征毫无疑问就是八幡宫。

我看了看表,还有些时间。虽然很想踏上许久不曾走过的八幡宫阶梯,认认真真地在主殿前参拜,可是没办法,我的肚子已经饿得要命。

就这样离开了八幡宫,穿过第二鸟居,我再度轻轻转身,朝八幡宫拜了拜。过了马路,经过岛森书店,我往大海的方向走去。路过俗称“安产大神”的大巧寺时,我迅速瞟了一眼它的庭院,今天的目的地,是镰仓市农协联合会零售站,即联售。

之所以去那里,表面上的理由是给孩子们买Paradise Alley的红豆面包,即大家口中的微笑面包,实际上是我嘴馋,无比想吃太卷寿司。

花屋的太卷寿司。

我从许多人嘴里听说过它。不久之前,联售的Paradise Alley对面,新开了一家名叫“花屋”的和果子小店。大家都说店里的和果子很美味,而最为人称道的,是它的太卷寿司。虽然我从不少宝妈和山茶文具店的常客那儿听过它的美名,却没什么机会亲自造访。

今天终于一偿夙愿,走进店中。这家店面积不大,却很温暖,看店的女性(或许她就是花小姐)容颜清秀,给人一种从这个人的手中诞生的料理一定非常美味的确信之感。

平日里,蜜朗会定期到联售进购蔬菜,如果不赶早,这里的菜很快就卖光了。花小姐通常在十一点后开店营业,而蜜朗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前往联售。因此,蜜朗至今应该也没尝过花小姐店里的东西。

我首先挑了几份自己吃的太卷寿司,然后为蜜朗与孩子们买了糯米团子。

大约是店面紧凑的关系,结账找零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听候大人差遣的小孩。明明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食物,我却莫名地有些雀跃,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离开联售,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人行横道的前方,那里似乎新开了一家甜品店。之前多多少少有些察觉,此刻亲眼所见,心里一片平静。以前那里是一家纽扣店,记得店名叫作富士纽扣。

镰仓的变迁出乎意料地激烈。不知不觉间,新的店铺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让我始终能够保持浦岛太郎般的心情。

新店铺层出不穷,的确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不过,相熟老店的消失也令人备感失落。在我们无所用心的日子里,那些熟悉怀念的风景渐渐从眼前消失。

回到段葛,这次开始朝八幡宫走去。平时走在这条路上,我都牵着孩子们的手,如此刻一般两手空空的情况,还挺新鲜。不知为何,有种享受远足似的开阔情绪。

话说回来,果然很高啊。

我切实地感到,维修前与维修后,从段葛上望去的风景截然不同。

那些老去的樱花树,有的被移植,有的被砍伐,替代它们的是一批幼树,听说数量比以前有所减少。这里变化最大的是地面的泥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凝土路面。倘若上代听闻此事,不知会有多难过,我暗自担忧地想。

不过,这却是我杞人忧天。因为恰在此时,我看见一位看护者模样的男性,正慢慢推着轮椅上的男性从对面走来。自从段葛变成无障碍空间后,从前有心无力的人都能在这里散步、赏花,再也不用担心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自行车。

在若宫大路的人行道上散步,与走在中央由泥土垒成的段葛上,视野是完全不同的。最重要的是,漫步在段葛上,内心会有一种被珍视、被守护的独特情绪,这让我很是高兴。

此外,段葛的正前方便是八幡宫。维修后的段葛,能让更多人体验这一点。

段葛是源赖朝为了给爱妻政子安产祈福而建造的,即便已经过去八百多年,如今的它依然在为当地居民造福,真了不起。

维修期间,我曾怀着不太赞成的心态,如今施工完成,亲自在焕然一新的段葛上散散步,我也坦诚地改变了想法,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我想,如果源赖大人生活在如今的时代,说不定也会下令开展类似的维修工程。

好了,闲话不多说,植物的生命力实在令人惊叹。

当初这批幼小的樱花树刚被移植过来时,我还担心它们纤细得开不出花。然而,曾经无比柔弱的樱花树,在短短几年里便茁壮成长,绚烂地绽放了花瓣。

今年,由于左右两边的樱花树都伸长了枝丫,慢慢地形成了一条天真烂漫的樱花隧道。

哇,真美。

我不由得在段葛上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粉色的天空。

数不清的樱花正轻盈、舒缓地为空气涂抹上色彩。每当有风吹过,它们如同在空中翩翩起舞,沐浴着阳光,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眼下还有最后一点时间,我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享用太卷寿司。

这是多么幸福的感觉。

樱花花瓣温柔地飘落,吃着用心制作的太卷寿司,我的内心充盈着幸福感,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小心翼翼地将切好和准备好的食材,按照黄瓜、红生姜、干葫芦、干香菇、薄蛋烧的顺序,码得整整齐齐,排成“の”字形。寿司饭的米饭硬度刚刚好,海苔的香气更是无与伦比。

自从组建了家庭,我们的一日三餐基本由我或是蜜朗亲手烹饪。饭菜的滋味当然可口,不过,偶尔我也想要换换口味。

也许这种想法是奢侈的,某些瞬间,我十分眷恋由家人以外的第三方所烹制的滋味丰富、口感柔和的食物。

掌心剩余的太卷寿司,每一颗米粒上都填满爱心或是别的深不可测、类似慈爱之类的东西。它们安静地碰触我情感的内核,犹如温度适中的洗澡水浸过肩膀,内心被幸福感塞得满满的,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没想到,一份太卷寿司居然让我吃得流下眼泪,真是出乎意料。

我拿出手帕,擦掉眼泪。手帕是QP妹妹的旧物,上面有蜜朗亲手绣的她名字的首字母。

然而,最后的时限就要到了。朝气蓬勃的一年级二人组即将放学回家。刚才我还想着就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事实上根本不行。

我强忍住想要乘着这份感动的涟漪随波摇曳的心情,重振精神,像武士一样站起身。

或许,下一次来到段葛,已是叶樱满枝的时节。

赏完樱花,我站在八幡宫脚下简单地拜了拜,便迈着竞走的步伐回家了。

“打扰了。波波在吗?”

数日后,一声久违的“波波”响起,我抬头一瞧,青梅竹马的脸出现在山茶文具店入口。

“小舞。”我开心道。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这个,我想和你一起吃,就带来了。”

小舞递给我一只茶色的袋子。

“这是什么?”

“前阵子我去北镰仓办事,发现车站前新开了一家卖可露丽的点心店,可爱极了。我很好奇,忍不住走进去买了一些,回来后正巧收到波波的来信,然后便想,啊,好想和波波一起吃可露丽。因为实在抑制不住这个想法,所以直接搭巴士过来了。原本我想着,如果你没开店,我就把东西放在玄关回家去,没想到今天开了呀。”

小舞仍是老样子,说话时露出小学生般的微笑。

“谢谢。”

像这样,朋友不经预约地前来造访,令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我马上去泡茶。”

说完,我起身去里间烧水。

我正琢磨可露丽适合搭配哪种茶,忽然瞥见Mariage Frères(法国茶叶品牌)的黑色茶筒,里面装着芭芭拉夫人从巴黎寄来的马可·波罗红茶。

“和以前一样,来到这儿心情就变得平静了。”小舞用温柔的嗓音轻声细语道。

我循声看去,小舞正背对着我,透过入口的推拉门,凝视对面的风景。

她的视线尽头是一只松鼠。它翘起硕大的尾巴,专心致志地啃着山茶的花蕾。这并非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致。即便迎来春天,作为山茶文具店的象征,这棵野生山茶树依旧残留着稀稀疏疏艳红的花瓣。

我在不锈钢茶壶中放入足够的红茶,连同托盘一起端进店里。当茶叶在热水中舒展身体时,我从茶色袋子里取出了可露丽。

比我想象中的可露丽小很多。虽然小,顶端却点缀着花瓣,看上去像一盆盆栽。花瓣色泽鲜艳,宛如宝石,就这么吃掉未免可惜。

“据说这是用食用花——edible flower做成的可露丽。不是用小麦粉,而是米粉烤制的。”

如此一来,小梅也能放心享用了,刹那间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因为次女小梅对小麦过敏,所以我对原料中含有小麦的糕点格外注意。哪怕如今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出现强烈的过敏反应,我们对她的吃食也万分小心。

我将可露丽放在芭芭拉夫人送的白色椭圆盘子里,看起来就像小学的花坛般热闹。

“真可爱呢。”

“嗯,光是看着就有少女般惹人怜爱的感觉。”

我俩争相夸赞着可露丽。

红茶差不多泡好了。我将马可·波罗红茶注入杯中,浓郁清澄的茜色液体,与芭芭拉夫人的热情洋溢如出一辙。

“好香。”小舞眯着眼睛道。

“这是芭芭拉夫人送的呢。”我细细地嗅着马可·波罗红茶的清香,对她道。似乎只要充分吸入这股香气,我就能见到芭芭拉夫人。

“虽然只在这里和波波一起见过芭芭拉夫人一次,但我觉得她魅力非凡,是个很棒的人。她现在在法国南部过得不错吧?”

“嗯,偶尔她会寄明信片和小包裹回来。”

“这样啊,也对。感谢她寄来如此珍贵的红茶。不过,真不愧是波波的好朋友,该怎么形容她呢,充满能量、精力充沛,或者意志坚定?”

芭芭拉夫人认为,如果拥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人就会想为自己创造逃避的机会,这是不好的。因此她彻底舍弃了这里的家,搬去法国南部与男友一起生活。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人生最后一次恋爱。

然后,那个曾经属于芭芭拉夫人的空掉的家里,现在大概住着一位单身中年女性,以及她的几只猫。守景家的问题与课题堆积如山,其中一道题目便是如何与这位难以取悦的中年女性和睦相处。

“别客气别客气,这次由波波先挑选喜欢的可露丽。”

正当我被现实问题困扰得情绪萎靡的时候,小舞在绝妙的时间点为我提振精神。

尽管一口就能吃掉,我却刻意掰成两块,毕恭毕敬地含在口中。外层口感酥脆,犹如陶器的质感,中间饱含水分,软软的,好似苔藓。

小舞左看看右瞧瞧,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手中的可露丽。待尽情地看过一遍,她才心满意足地开始享用。

我俩其乐融融地吃着可露丽,无数次看向对方,重重地点头。哪怕没有言语确认,此刻我们也分享着这份感动,沉溺在幸福的旋涡中。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大致汇报过近况后,小舞正式切入主题。其实刚才乍一看到小舞,我就预料到此刻的情景,她是来委托代笔的。

可露丽缓缓地沉到胃底。或许,眼下的小舞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小舞像要宣布什么似的,目光变得强硬起来。

“前阵子我吃了南瓜布丁。”

“嗯。”

我沉默地倾听小舞的讲述。

“是我婆婆做的,由公公亲自送来。”

“嗯。”

“布丁里混有头发丝。而且,情况和上次一模一样。那一次,头发丝是混在炸肉饼里的。”

小舞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同她一样叹了口气。短暂的沉默过后,小舞继续讲着。

“结心妈妈的料理,真的格外美味,可以说达到了专业厨师的水准。她不仅擅长日式料理,还会做中华料理、意大利料理,有时甚至也做摩洛哥料理、西班牙料理。如果一下子做了很多,她会分送一些给邻居。如果只是混进一次头发丝倒也没什么,我可以当作突发事故,视而不见。但是,同样的情况紧接着再度发生,哪有这么巧呢?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应该实话实说吧。”

我想,这种率直的想法,非常符合小舞正义感强烈的个性。

“既然如此,不妨由你先生来转达?”

我感觉这是最自然稳妥的做法。毕竟,她的先生是对方的亲生儿子。

“嗯,我也考虑过这样做。不过我家那位,至今依然是个‘妈妈控’,对他母亲的言行举止一概不予反驳,这种事情就别指望他了。”

“这样啊。那么,由小舞的儿子来告诉奶奶如何?”

“我儿子现在念全寄宿制学校,那时根本不在家。”

小舞沮丧地耷拉着肩膀,原本溜肩的她,看起来更加如此。

“波波,你能代我写封信,委婉地转达此事吗?”

我隐约觉得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没想到重启代笔工作的第一弹,就是如此高难度的内容。

“呃……”

我一筹莫展地双手抱胸。

“这样下去,结心妈妈的料理会变得不受欢迎的,而她本人甚至毫无所觉。这也太可怜了吧,我可没法袖手旁观,毕竟是一家人。

“何况她也没有恶意,对吧?”

上代生前曾反复教导我,人在无意识中做出的坏事是最难善后的。

“小舞的婆婆,留着长发吗?”

虽然不知有没有直接关系,但我还是打算问清楚。

“是短发。可能正因为留着短发,她才粗心大意了吧。你想啊,要是长发,做饭的时候可以扎起来呀。”

“有道理。不过,若是我们小时候,发现外面买的便当里混有头发,根本不会当回事吧。”

“现在可是对异物混入非常敏感的时代呢。”

“没错。哪怕稍微混一点进去,也会被当作大新闻在社交平台上曝光。”

“所以,我很担心结心妈妈。”

小舞的表情让我明白,她之所以想向婆婆传达这件事,并非出于抗议心态,而是因为她真心爱着婆婆。

“主要是她本人完全没有察觉。”

小舞说着,心情和表情都比刚才轻快许多,毕竟,倾诉能够减轻人的精神负担。

我说:“如果我走在路上,脸上却沾着鼻屎,一定希望有谁直接告诉我。家人当然可以直言不讳,说‘你脸上沾了鼻屎哟’。不过,换作朋友的话,就有些微妙了。关系亲密的朋友自然敢于直说,新认识的朋友可能会有所顾忌。”

自从成为男孩子的母亲后,就连这类话题,我也能够心平气和地拿出来聊。我发自内心地感叹着,索性一口气说下去。

类似鼻屎、便便等词语,已经非常自然地混入我的日常用语中,不知不觉间,变成理所当然的存在。

“嗯,是这个道理。如果是自己的母亲,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告诉她,饭菜里混入了头发。可如今换成婆婆,一旦说了,关系就变得很微妙。”

我懂我懂,我无比赞同地用力点头。

试想,如果是蜜朗的母亲从高知寄来料理,里面却混入了头发,我能立刻告诉她吗?我可没这种自信。

“也就是说,波波,你会接受这份委托吧?”

小舞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视线犹如钉入墙壁的图钉。虽然有些含糊其词,我还是“嗯”地应了一声。

“我不能保证写得很得体……”说着,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上次帮小舞写的那封信,“我尽力而为吧。”

事已至此,无法再逃避,我下定决心地想着。久违的代笔委托竟然和花样滑冰三周半跳一样难,倒不如堂堂正正地接受它。

“太好啦,不枉我买了好吃的可露丽过来。”

小舞撒娇似的冲我吐了吐舌头。我心想,恐怕一开始你就是如此计划的吧。

“互相帮助嘛。”我体谅道。

毕竟,如果我的脸上沾了鼻屎,小舞一定是少数几个愿意毫不犹豫地告诉我的朋友之一。我实在不忍拒绝这位无可替代的友人的请求。

“改天见。”

明明不是永别,知书达理的小舞却几度停下脚步,朝我挥手道别。因此,我也在小舞经过第一个拐角之前,一直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小舞回去后,朝气蓬勃的一年级二人组便灵活如脱兔般到家了。

由于肩负着养育三个孩子的重任,我的代笔魂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经由小舞的委托,暌违数年,它总算清脆地觉醒。是小舞为我的日常生活吹入了一股新风。

这次的代笔委托,从内容而言难度并不低,可它能够让我作为独立的个体,再次与社会产生联系。在这段关系中,我既不是蜜朗的妻子,也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这让我感到无比欢喜。我很开心能够重启代笔业务,以至于想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地振臂高呼。

不过,既然我以主妇的身份,支撑着包含我在内的五人大家庭,就是有任务在身的人,要创造独属于自己的时间,需要花些功夫。其中,家人的协助必不可少,倘若还是不够,我便只能削减自己的睡眠时间了。

假如只有QP妹妹一个孩子,我总能想办法兼顾山茶文具店和育儿任务。

谁知怀上小梅后,我的孕吐反应十分剧烈,让我几乎后悔怀孕。因为恐惧先兆流产,所以平日里我只做最低限度的动作,接受代笔委托更是不可能的。

由于一直无法好好照看店铺,我不得不临时雇了一名店员来帮忙,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为我介绍临时店员的人是纽罗。他是东京某大学艺术专业的留学生,母亲静子女士住在意大利,曾与上代有书信往来。

在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残酷妊娠期的末梢,我奄奄一息地产下了小梅。那时我依然认为,有临时店员帮我看店,大约一年,我就能在育儿的同时,恢复从前的生活模式。

然而,不久之后我便怀上二胎。明明怀中躺着嗷嗷待哺的婴儿,腹内却寄宿着另一个崭新的生命。无论是作为当事人的我,还是蜜朗,都着实吓了一跳。当然,对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我们还是心中有数的。

婚后一段时间,我始终没能怀孕,以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先天不易受孕的体质。谁知后来竟然接二连三地怀上,并且不是双胞胎,还能在同一学年上学。最忙的那段时间,我甚至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怀里,同时喂奶。

在别人眼里,我们夫妻看起来一定琴瑟和鸣,有人不惜拐弯抹角地冲我们开低俗玩笑。其实,蜜朗与我都是对那方面十分淡泊的人,分娩后不久再次怀孕,也是后来才察觉的。

真正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拥有同一对亲生父母,小梅和莲太朗却哪里都不像,容貌也好,性格也罢,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说起来,他们的出生方式也迥然不同。

怀着莲太朗的时候,我的孕吐反应没有怀小梅那会儿剧烈,但情绪起伏特别夸张,让我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犹如猛兽,会突然悲伤地号啕大哭,或是笑得停不下来,有时忽然很想猛灌啤酒,脾气暴躁,似乎身心都被腹中的胎儿彻底攻占。

分娩也和生小梅时很不一样,可以说,莲太朗是顺产中的顺产。我只经历过几次阵痛,就安然无恙地生下了他,简单得犹如放屁一般,不过这事我没有告诉蜜朗。

我想,假如莲太朗能够一直遵循这种节奏,成长为一个省事的小孩,该有多幸运啊。可惜现实与想法往往不容易达成一致。

莲太朗不仅夜哭十分厉害,而且夜尿不停。最夸张的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我的怀抱,大概是史上罕见的乳房迷恋者。迄今为止,我们绞尽脑汁地让他断奶,却始终不见成效。

尽管已开始念小学,他仍然没有完全断奶,有时会碰一碰或亲一亲我的乳房,似乎对它十分执着。我们期待他成为小学生后,会自然而然将兴趣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可惜怎么也瞧不出这样的苗头。

从这点来看,小梅完全是另一种情况。虽然到出生为止,她都很折腾,却从未生过大病,成长过程意外地顺利。某段时间,因为严重的食物过敏,我和小梅皆陷入恐慌状态,好在如今总算渡过了难关。尽管她的性格过分冷静,我们对此却很乐观,或许小孩子都这样吧。

如今,守景家的一号问题儿童,非QP妹妹莫属。现在的她,恰好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言归正传,为了创造独属于自己的时间,我过上了早起的生活。如果与家人同时起床,我就没有时间与自己相处。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儿什么的先不提,对我来说,早起能够带来无限恩惠。早起与否,人的生活甚至人生,都会有质的不同。

记得在蜜朗与QP妹妹搬来家里之前,我会在清晨六点左右起床,独自悠闲地喝茶,展开新一天的生活。我喝的是京番茶,家里的卫生通常在上午完成,然后洗衣服、倒垃圾、给文冢换水。这些都是山茶文具店开门营业前,我的清晨日课。

那时候,我只要照顾好自己,一切就没问题。然而,蜜朗与QP妹妹来到了这个家,与我一起生活,接下来小梅和莲太朗也相继加入,待我察觉时,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气派的大家庭。

冰箱容量渐渐不够用,于是又买了一台。洗衣机基本需要一天工作两次,有时甚至要分三次才能洗完衣服。家庭成员越多,家里的脏污越明显,于是打扫卫生也不能只靠扫帚和抹布了。

小梅刚出生那会儿,我们在蜜朗父母家庆祝的时候,被问及想要什么贺礼,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无线吸尘器。相比婴儿床或是女儿节的古装玩偶摆件,我家迫切需要的,是一台吸力足够优秀的吸尘器。

如果只用扫帚和抹布,打扫卫生时并不会发出声音,一旦使用吸尘器,就会产生一定的噪声。因此,现在我会等家人起床,将全员送出家门后,利用山茶文具店开门营业前的零散时间,一边关注对声音极其敏感的邻居的动静,一边一鼓作气用吸尘器除完家里的灰尘。

扣除家务劳动的时间,我若要制造将近一小时的私人时间,无论如何得在清晨五点前起床。我们的宝妈圈子里,有的妈妈习惯等家人就寝后,独自享受夜晚时光,但在我家,因为蜜朗是夜猫子,所以我在夜里无法做到真正独处。

我想,蜜朗一定也很希望拥有私人时间。既然如此,我就把清晨当作独属于自己的时段吧。现在的我,起得比清晨报时的鸟儿还早。

小舞前来造访的第二天,我泡了数年不曾喝过的京番茶。

京番茶麻烦的地方在于,泡过之后的茶叶不好处理,为此我停喝了一段时间。记得家里应该还有,于是我打开冰箱,从最深处翻出一袋以前喝过的京番茶,虽然早已过了保质期,但这种小事就不必在意了。

许久没喝的京番茶果然沁人心脾。因为身体依旧记得它的味道,所以它毫不困难地融入了我的体内。

京番茶独特的香气真是不可思议。只要闻一闻,我就会无条件地想起上代,犹如阿拉丁的魔法神灯。仔细想想,极具个性的上代与极具个性的京番茶的滋味,似乎有某种共通之处。

我用白色马克杯斟了满满一杯京番茶,茶烟氤氲,浸入肺的深处。

虽然背负育儿重任的我,有许多事情无法再做,但也因此养成一些新的习惯。比如读书。经历了家务与育儿的穷追猛打后,我开始积极地阅读。

孩子们的存在犹如秤砣,将我牢牢绑缚在这个家里。我不能轻易离家旅行,而将我带去外面的世界最便捷的载体,是书籍。

尤其是故事类,它们为我装上魔法子弹,邀我踏上无限的逃避现实之旅。

因此,刚才某个瞬间,我也下意识地想要向书伸出手,却又急忙制止了这个动作。

原因在于,今天的主题是头发。小舞拜托我为她婆婆写一封信,告诉她婆婆,婆婆亲手烹饪的料理里掉进了头发丝。

我必须在不伤害对方感情的前提下,如实传达这一事实。

换作上代,会以怎样的形式告诉对方呢?

上代去世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影子或者说面容,在我的记忆中越发鲜明。

当初,我以为它们会随时间慢慢褪色,最终飘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事实上,正好相反。

上代的存在,一点点加重色彩,轮廓鲜明得一眼便能认出。正因如此,无论何时她都会陪在我身边,热切地倾听我的心声,令我十分安心。有时,我仿佛真的看得见这样的上代。任何时候,上代都守护着我。

然而,只要事关代笔工作,上代就变得非常冷淡,不会轻易给出建议或提示。在这方面,她的严厉一如既往,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毫无改变。她一点都不打算娇惯我。

“鸠子,你就用心思考吧。”

这是一直以来上代的回答。

“曾经的我,每一次都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提笔书写呢。”

这也是我耳边经常响起的台词。

确实如此。上代的辛劳与努力,我是在从事代笔委托后才注意到的。上代绝不是天才,即便看起来是,也必然源自她的逞强,或者说修饰。

事实上,她付出过无数努力,品尝过遍地打滚似的痛苦,临死前依旧保持精进之心。

上代曾在最后一刻,将人生最后一本笔记本放进病床旁的抽屉里。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有心情翻开它。本子里是上代用各种字体誊抄的一首又一首《伊吕波歌》。

いろはにほへと ちりぬるを

わかよたれそ つねならむ

うゐのおくやま けふこえて

あさきゆめみし ゑひとせす

(译文:

花色绮,终得谢,

世间事,谁常在?

凡尘深山今日越,

不留浅梦驻此心。)

这四十七个文字,几乎包含了日语五十音图的所有假名。小时候,我借助它们进行文字练习,无数次在习字纸上写这首《伊吕波歌》,由上代批改。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此事。

“い”代表两个好朋友面对面愉快地聊天,“ろ”是浮于湖面的天鹅,“は”犹如空中杂技表演。

我将每个假名文字与自己脑海中的意象或故事串联起来,再以笔描绘,用身体记住。

练习的时候,我总是忐忑不安,生怕被上代责罚。偶尔,上代会神情满意地夸奖我:“这回写得很不错。”然后用朱笔画一个圈,我便高兴得不得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可以将那份喜悦,标本一般原封不动地从心底取出。

这样看来,夸奖是非常重要的。

滚烫的京番茶已经变得温热,我小口地喝着茶,反省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

无论面对孩子们,还是蜜朗,我总是使用否定的表达方式。我明明那么不喜欢态度严苛、永远横眉竖眼的上代,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也正在变成恶鬼的面相。

不行,不行。

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真的有人会因为发怒而变得心情舒畅吗?

头发问题也是一个道理。放任情绪不管、一味指责对方是无济于事的。因此,首先应该做的是夸奖。然后,指出对方做错的地方,用最温和的语言冷静地纠正。

“还是很简单吧?”

我再次听见上代的声音。

“真是这样就好啦。”

我回答道。

上代生前,我几乎从未与她像此刻一般闲聊。基本每次都由我用敬语先对上代说话,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我们是外祖母与孙女,不如说我们的关系更像师父与弟子,我从来不敢不用敬语。

然而现在,我竟然能够不使用敬语地跟上代搭话了。上代对我也是如此。

上代以身作则地让我明白,不管我们之中谁先离开,关系都永存,而且会比生前更加亲密。孝顺长辈这件事,即便在长辈去世后,也是可能的。

午后,我很快给小舞打去电话,了解她婆婆的拿手料理。

结束这通电话前,小舞喃喃自语道:“结心妈妈自尊心很强。所谓自尊心强,是夸奖她的意思。在我看来,她是最专业的家庭主妇,简直无懈可击,能够完美胜任所有家务。所以,我担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看完信会丧失所有的自信,万一一蹶不振到再也不能做饭,岂不是本末倒置吗?不管怎么说,我不愿意害她伤心难过。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要不要自己去说或者写些什么,但又觉得我还是能力有限吧。因此,收到波波重开代笔委托的通知后,我便想,啊,这可能是注定的结果,不如请波波帮我写一封信吧。”

小舞话里的意思,是希望那封信绝对不要惹她婆婆伤心。这点我十分理解,小舞想用符合自己性格的委婉语言,糖衣似的将她的本意包裹起来。

“我明白。”我诚恳地说,同时双手接过小舞对她婆婆的一片温柔情意。

小舞自己不写信,也许不是逃避,而是她独有的表达爱意,抑或解决纠纷的方式。

“那么,我去买一件很棒的礼物吧。”小舞兴高采烈地说。

如果彼此住得很远,用邮寄的方式送出这封信倒是说得过去。然而,小舞先生的老家就在镰仓山,他们与公婆也会定期碰面,寄信会显得不太自然。

于是我提议,不如准备一份礼物,把它和信一起若无其事地交给对方,应该能够减轻对方受到的精神打击。然后,小舞想出的点子是,送给她婆婆一条手巾。

我们打算在信里对她婆婆提议,做饭时不妨将手巾绑在头上。

几天后,完成代笔的时刻终于到来。

以前,小舞曾拜托我替她写一封绝交信给茶道老师。那时候,因为对方是处于上位者的老师,所以我研了墨,专门用毛笔正式书写。这次却不同,对方是小舞的亲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用这封信加深她们之间的情意。

最近,我偏爱的笔具是万年签字笔,尽管大多在写芳名册时才会用到。它兼具签字笔和万年毛笔的优点,能够轻松地让我写出质感如毛笔字的文字。

这种笔具如果被上代知道,她一定会从鼻子里发出嘲笑。但它真的格外称手,我经常用它填写自己或家人的姓名。不知为何,用万年签字笔写字,我会觉得自己的字变好看了。

因为想要全面表现小舞的清澈感,所以我决定选用装饰较少的简洁信纸。不过,单纯印着方格的信纸看起来比较乏味,我将几种不同花色的纸并排摆在桌上,仔细揣摩一番,选择了LIFE(日本文具品牌)的奶油书写纸。

这种纸适用于任何笔具,设计上不会给对方造成压迫感。信的内容既不能过于慵懒,又不能过分拘谨,LIFE的信纸恰好能同时满足两方面的需求。

每当使用这家的产品时,我就感觉日本文具还是值得期待的。更加难得的是,它的定价非常实惠。

每次代笔时,我都会在脑海中进行模拟训练,道具是卡通人偶服。比如这回,我会想象有一件小舞形象的卡通人偶服,然后轻手轻脚地钻进去,慢慢穿好,安静地与它融为一体。

就这样,我的身体渐渐适应小舞的体温,配合她的呼吸节奏,抓住手指和眼睛的感觉。

这道工序有时瞬间便能完成,有时很难把控,要花不少时间。而这次替小舞代笔,整个模拟过程相当顺利。

原因在于,上回写绝交信时,我已彻底模仿过小舞,同那次相比,这次自然没有难度。

小舞平时习惯称呼她婆婆为“结心妈妈”,因此,这封信的收件人姓名需要保持一致。

给最爱的结心妈妈:

最近天气忽然炎热起来,再过不久,将迎来初夏的天空。

我有预感,那份很久之前向结心妈妈讨教来的咖啡啫喱配方,会在今年大显身手。

俊雄说,他格外喜欢这道咖啡啫喱,尤其是它紧实柔软的口感。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在Q弹的啫喱里加入蜂蜜和牛奶,然后用勺子轻轻舀来吃,别提多幸福了!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我都感觉凉爽宜人。

虽然我们家平时很少喝牛奶,但是一定会在夏天常备,而咖啡啫喱更是冰箱里的首发成员(笑)。

很抱歉一直聊食物的话题。前几天我们回家时,品尝了今年的第一份中华冷面,那个滋味至今让我难以忘怀。闷热日子里的中华冷面真是无与伦比!吃完后,身体一下子变得凉爽无比。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在家里也能够自制中华冷面的酱汁。

因为结心妈妈曾说,只要使用柚醋,酱汁的制作就会变得更加简单,所以那之后我也试着做了一次,可惜怎么也无法实现那种层次丰富的口感。

明明用的是相同的原料,具体的分量,或者说平衡度却很难把控。我按照结心妈妈教的,反复试味,调料越加越多,距离理想的味道也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迷失了方向。

请您一定再教我一遍!或者说,请您一定再让我品尝一次(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因为,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吃到那么美味的中华冷面。

话说,今日特地写下这封信,其实是有事想跟结心妈妈汇报。

这件事到底应不应该跟结心妈妈明说,我烦恼了很长时间。

说不定,始终对您保密,才是对我们彼此都好的做法。因此,即便是在写这封信的当下,我依然有所犹豫。

然而,我如果站在结心妈妈的立场,那么一定会选择向对方坦白。要是接下来的话让您感到不舒服,真的非常抱歉,恳请您原谅。

事实上,之前结心妈妈为我们做的南瓜布丁里混入了头发丝。再之前,我们在家品尝的炸肉饼里,同样混有头发丝。

以前,我也曾在不经意间,让头发丝掉进了给儿子做的便当里。儿子告诉我后,我大吃一惊。

自那以后,每次进厨房做饭,我都会用手巾将头发扎起来。不过,这样做的坏处是,头发会被压得扁扁的……

如果可以的话,结心妈妈不妨也用手巾把头发扎起来?

几日前,我在小町的一家杂货店里看见一款很漂亮的手巾,如果您不嫌弃,就试试看吧。上面绘有月相盈亏的图案,与我的是一对呢。

在学校过着寄宿生活的儿子,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表示非常想念结心妈妈的料理。(顺便告诉您,他一次都没有说过想念我做的料理!)

迄今为止,结心妈妈为我们精心烹制的美味料理数不胜数,如果非要选一道——当然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我会选关东煮,俊雄是炖牛肉,儿子似乎最喜欢肉蛋卷。

感谢您长久以来为饥肠辘辘的我们烹饪充满爱心的料理,真的真的非常感谢。

接下来,天气将越发炎热,请一定保重身体,预防夏日倦怠症。

对结心妈妈下一次的料理,我们翘首以盼,万分期待。

小舞敬上

写信的时候,由于肾上腺素分泌旺盛,我丝毫没有察觉,写完后,那种疲劳感便一拥而上。也许是太久没有接代笔委托,心情紧张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儿,我仍旧没法站起来,身体格外沉重,似乎被这几年积攒的疲倦一口气侵占。

我把写好的信放在一旁,低下头,身体伏在桌面上。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刹那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睡意。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写信,要找回往日的感觉,需要消耗超乎想象的巨大能量。这个道理好比做运动或练习乐器,常言道,三天不练手生。此刻,我切实体会到这一点。

休息了一会儿,我在信封正面写上“给结心妈妈”,背面写上“小舞敬上”,然后把对折后的信纸装进去,再把信封放在佛坛的一角。

不知不觉间,我已汗流浃背。我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碳酸饮料。瓶盖是开过的,饮料还剩一小半。我拧开瓶盖,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直接喝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我回来了”,是蜜朗回家了。

今天恰逢他咖啡店的定休日,蜜朗一早便去了海边。

在镰仓,山族与海族可谓泾渭分明。我们所在的二阶堂,完全属于山族的土地。

而山族与海族的人,也具有明显的差异。山族的人大部分是知识分子,以学者为最;海族的人多数喜好冲浪,热爱以南方之星(日本知名乐团)为代表的海洋文化。

蜜朗却轻易超越两者之间的界限,完成了从山族向海族的华丽蜕变。契机是某一天,他店里的一位熟客邀他一起去冲浪。从那以后,他渐渐迷上了冲浪。

最初,他只能趴在浮板上,让海浪带着他漂来漂去。后来,他开始模仿周围冲浪者的动作,慢慢地能够站在浮板上。用他本人的话形容,是已经可以潇洒地乘风破浪。

蜜朗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后,连表情也变得生动又闪亮,对此我乐见其成,也很愿意在一旁注视着这样的他。蜜朗的皮肤比之前黝黑,整个人显得健康而爽利。他的身体得到锻炼,变得更加健壮。

不过,蜜朗仍首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当然,平日里他会帮忙分担家务,同时努力经营他的咖啡店。但我始终无法否定的是,他看起来依旧不够脚踏实地,或者说活得轻飘飘的,并善于为自己找托词。

渐渐地,蜜朗的缺点在婚后生活中暴露无遗。一般情况下,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琐碎的矛盾聚沙成塔时,我的不满也会爆发。

不知蜜朗究竟有没有察觉到我的这种心思,此刻,他表情舒畅地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怎么样?”

“嗯,还行吧。”

他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欢冲浪的话题,回答得很是克制。但我一看他的脸就明白,现在的他犹如一条新鲜的鱼,目光熠熠生辉。还真是如鱼得水啊。

“这是今天的购物清单。”

我将手写的字条递给他。

“收到——”

蜜朗回答道,语气懒洋洋的,一如刚才我喝下的碳酸饮料。

购物向来是蜜朗的任务。我家夫妻双方都得工作,因此家务各自承担一半,这是铁则。通过反复大量的试错,我们终于建立起现有的运行模式。

耳边传来蜜朗发动引擎驱车离开的声音。我轻轻抚了抚胸口,今天也没有为琐碎的小事爆发争吵。

家庭便是最小概念的社会。那些出生、成长经历完全不同的人,携手并肩地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理所当然地,有些人会因为生活习惯或价值观的不同而产生冲突。

这种情况下,只靠输出正确的观点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与之相比,更加恰当的做法是,慰劳对方的辛苦,做出适当妥协,哪怕撒谎般夸赞几句也好,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尽量打好基础,增进感情。这些小聪明,好听点的形容是细枝末节上的功夫,还是很有必要的。

如果是打速决战,只要用武斗一决胜负就可以。而经营家庭是一场持久战。面对旷日持久的战役,忍耐力是必备武器。

当初,由于我过于追求完美,结果让对方和自己都精疲力竭。至今我依然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蜜朗吵架,后来我们互相学习,或许是认识到这种战斗毫无意义,便减少了争吵次数。再说,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根本没那个闲工夫让我们吵架,这也是实情。

“鸽子波波,在吗?”

就在我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家里又来了一位棘手的客人。

还没看见他的脸,我就听出是男爵的声音。男爵奇迹般生还了,以至于有段时间,我们生气得想掀桌子,完全搞不懂那时的他在搞什么。

不,说到底,那根本就是喜欢瞎操心的男爵闹的乌龙罢了。那日,他神情憔悴地来到山茶文具店,说自己得了癌症,委托我替他给妻子胖蒂和儿子写一封信。现在想来,那时拒绝他真是太正确了。

因为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信,最后也派不上用场。直到现在,男爵是否真的罹患癌症,仍旧是个未知数。

邻居家养了一只十分可怕的狗,一年到头狂吠不止,有的人就像它一样,越是胆小,越爱虚张声势,凸显自己的存在。我眼前的这位正是如此。根据我的观察,男爵的一系列言行都让人不得不这么认为。真实的他,就是一个胆小鬼。说可爱也算得上可爱,面目可憎起来,却是真的非常可憎。

“那么,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老实说,我十分在意胖蒂和他们儿子的近况,只是刻意对此避而不谈罢了。

“没事就不能来你店里露露脸吗?”

男爵神情郁闷地应战。他确实比以前瘦了点,与其说是生病造成的,不如说是上了年纪的结果。他的面色红润极了。

“你的白脸公呢?”

“刚出门买东西去了。”我不太高兴地回答。

男爵管我的丈夫蜜朗叫小白脸老公,简称白脸公。蜜朗明明有认真工作,绝对不是小白脸,不知为何在男爵眼里就是这样。有时,他甚至故意挖苦般地这么称呼他。

“男爵不也像个白脸公吗?”我冲男爵轻声反驳道。

听说男爵的妻子胖蒂辞掉小学老师的工作,把原本是兴趣的面包烘焙发展成副业,本人更是转型为YouTube(优兔)网站的人气博主。在我看来,胖蒂的美貌与身段,加上讨人喜欢的开朗性格,无疑非常适合做YouTube博主。因为曾在小学当老师,她十分擅长教学。如今,她已小有名气,书店里甚至陈列着她的烘焙书。

“我可是主动隐退的。”

男爵不高兴地噘起嘴。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承认自己与蜜朗半斤八两。

“闲散度日是最舒服的呢。”

前年,两人用胖蒂赚的钱在叶山修建了一栋新居,不过,关于那之后的事态发展,必须小心谨慎地打听。

哼,男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明显是因为话题没意思,心情郁闷起来。而男爵认为一个话题没意思的表现是,他会把左右手交叉揣在和服袖子里,抱起胳膊。

“我去泡茶了。”

大约停顿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我从座位上站起身。以前男爵来店里时,送了一罐京都特产的昆布茶,那罐茶如今还剩下一些,我打算用它招待男爵。我将职人用手精心切碎的昆布轻轻舀到茶壶里,记得从前男爵常常跟我说,如果昆布放得少,茶会不好喝,事实的确如此,于是这回我毫不吝惜地放了许多。

接着,我往茶壶里注入热水。

我将昆布茶的茶壶放在托盘里端回去时,发现男爵正聚精会神地玩手机。

“一直盯着手机,小心眼睛坏掉哟。”

果不其然,男爵对我的好心叮嘱充耳不闻。这种无视我早就习以为常,因为QP妹妹也是这样。

如此奢侈的昆布茶,自然不能咕嘟咕嘟地牛饮,而应该小口小口地细品。于是,我特意准备了喝日本酒用的猪口杯,这种杯子比平时的茶杯要小一些。

我拎着茶壶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斟茶,确保一滴也不洒漏。多亏男爵今日前来,我才有机会与非日常的奢侈的昆布茶相伴。

“果然很好喝呢。”

说完这句,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比男爵先喝了茶。昆布茶的滋味慢慢地浸入五脏六腑。这几天,天气再度转凉。

“所以,到底怎么啦?”

眼看男爵一言不发,将嘴唇抿成一字形,我终于开始催促他。

“女人心,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明白。”

男爵兀自嘟囔了一句。

“你不是身经百战吗?”

“那家伙的女人心,我根本就理解不了。”

即便听见我打趣,男爵也不为所动,依然望着天花板重复道。

恐怕男爵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妻子会成为YouTube的人气博主,在此基础上变得小有名气。

直到叶山新居建好的时候,一切依旧如常。后来,传言胖蒂交了一位比她年轻的男友。

当然,这都是周刊杂志上登载的八卦,真假不得而知。或许那个人只是她的普通异性友人。

可是,有人在清晨的叶山县立近代美术馆——叶山馆前的散步道上,拍到了胖蒂与一位长发男性的照片,两人肩靠着肩散步,关系似乎十分亲密。从照片上看,女子的背影怎么都像是胖蒂本人。

当然,我并非专门找了这类八卦新闻来看。听说男方离过一次婚,是曾经小有名气的摇滚乐队的贝斯手。

“那事是真是假,不是还没确定嘛。”

我观察着男爵的神情,判断他给出的信号是“这个话题可以聊,或者希望聊”,便道。我想趁闪闪发光的一年级二人组和蜜朗回家之前,结束这个话题。

“白脸公,tatsu吗?”男爵神情严肃地问。

tatsu是指?

站立、经过、建立、出发、断绝、辰、龙。

世上有各种各样发音为“tatsu”的单词,然而,男爵嘴里所说的tatsu,应该是“勃起”吧。真没想到,有一天会与男爵聊这种黄段子,眼下我也只能豁出去回答他。我十分清楚,哪怕装糊涂,也无法糊弄过去。

“算了,他还年轻嘛,当然可以勃起啦。”

在我回答之前,男爵已自顾自作答了。

“因为是波波你,我才聊这种话题的。那家伙,最近激烈得很。每晚都要袭击我。”

袭击,这个形容蛮逗人的,我有些忍俊不禁。

“能被胖蒂袭击,难道不是幸福的烦恼吗?”我说。

想想看,袭击自己丈夫的胖蒂,未尝不是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还不曾袭击过蜜朗。尽管有好几次,我都想要“偷袭”他,却迟迟没有付诸实践。

“如果我能回应她,那才叫幸福吧。”

聊到这里,已经变成成年人的交流了。我深有感触地想,静静地点了点头。

“真不容易啊。”

我对男爵的烦恼爱莫能助,更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安慰他。

之后,我又与男爵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他便打算离开山茶文具店。临走时,他特意买了一支记号笔。这是男爵惯有的客气。

“感谢招待。”男爵说。

“那也是你亲自送来的。”

听闻此言,男爵一愣。搞不好他已经忘记送过我昆布茶的事了。

“那是你以前送我的京都特产。”我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男爵自言自语。

那次的京都之旅,似乎是他们夫妻难得的亲密出游,或许男爵是想起了这件事。

“最近,我有个小弟要搬到这附近,拜托你多多关照啦。”男爵忽然想起似的道。

说话时,他的语气和神情十分像一位男爵,让我稍微放下心来。

有段时间,因为娶了年轻的妻子,还与她生了小孩,男爵开心地穿起夏威夷衬衫扮年轻。不过我始终觉得,还是和服最适合他。

男爵离开后不久,蜜朗便回来了。汽车后备厢里,满满地装着我们家所需的食物与生活必需品。

当初,蜜朗说为了运载冲浪板而买车的时候,我相当生气,家里连足够的存款都没有,比起家人,他却想要优先满足自己冲浪的兴趣。因为这件事,我差点和他闹离婚。可当他把车买回来时,我才发现家里有车是相当便利的。由于是经济型小车,五人同时搭乘略显拥挤,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蜜朗动作灵活,像工商小贩似的,将卫生纸等物品一件件地从车上搬下来。

话说回来,春天为何总是转瞬即逝呢。

今年雨季里的怡人晴天屈指可数,接连好几日都阴雨绵绵,而且气温偏高,闷热得很。镰仓整年湿度极高,尤其这个时期,体感上极其不适。洗好的衣物完全晾不干,让人心情焦躁。这是当前我最大的烦恼来源。

说起烦恼来源,今天早晨,QP妹妹又没吃早饭便上学去了。她今年念初三,正值难以相处的年纪,哪怕我能理解,面对她性格上的剧变,我还是不由得咋舌。

因为必须为两个小点的孩子准备便当,所以我特意做了她最喜欢的蛋卷丝。不久之前,她吃得非常开心。我还依照QP妹妹的偏好,没有在鸡蛋里放糖,而是加盐做成咸鲜口味。

怎么回事?若是我无意中伤害了QP妹妹,希望她直接告诉我。

可无论我怎么恳求,QP妹妹都充耳不闻,我们之间始终像两条平行线。她可以与蜜朗以及弟弟妹妹正常交流、玩耍、外出,唯独把不满的矛头彻底指向了我。

最近有的初中生根本不会有第二次叛逆期,像QP妹妹这样,说不定反而是正常现象呢。

有的宝妈满不在乎地对我解释。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听信她们的见解。

说起来,别称“不要不要期”的QP妹妹的第一次叛逆期,我其实并不清楚。尽管读过QP妹妹生母美雪的日记,但里面没有记录与之相关的情况,说不定在QP妹妹进入叛逆期前,美雪就遭遇不测,离开了大家。

为了QP妹妹的事,我曾找蜜朗商量。“嗯,叛逆期嘛,让我想想当时是怎么个情况啊。”他模棱两可地答道,完全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现在QP妹妹的那种叛逆,既没有暴力行为,又没有言语上的攻击。有时她会不耐烦地咂舌,或者瞪我,或者长时间安安静静地对我视而不见。这些都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压力。

“想想当初自己是怎么做的吧?”

我将QP妹妹的叛逆期症状告诉可尔必思夫人,她这样回答。现在,我与可尔必思夫人已经完全成为茶友。每逢来到山茶文具店附近,她必定会挑一个绝妙的时间点突然出现。当然,她对小圆点图案的偏爱一如往昔。

仔细想来,我以代笔人的身份接受的第一份业务委托,就是替可尔必思夫人写吊唁信。那时,她收到一只名为权之助的猴子的讣告,为了安慰悲伤的饲主,托我替她写一封信。关于饲主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年我可是对外祖母大发雷霆呢。”

想起当初的自己,我不由得羞愧万分。

“对吧?就是这么回事喽。”可尔必思夫人神情自得地说。

“那时我是高中生,有一天,叛逆期突然就来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种怒火如呕吐物般在体内从下至上喷涌而出的感觉。等我回过神,已对上代说了许多蛮不讲理的话。

“想必你外祖母当时一定很辛苦。”

“是的,精神上一定被逼到极限了。”

关于此事,上代在与静子女士往来的书信里毫不掩饰地写着。

“听我说,波波,你听过‘时药’这个词吗?”可尔必思夫人问道。

“时药吗?”

“没错,所谓时药,指的是一种名为时间的良药。”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说。

“它的意思是,有的问题单纯依靠时间就能解决。你看,我活了几十年,经历过的事情也是不少呢,包括那些生离死别的大场面。”

“是这样吗?”我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可尔必思夫人。

在我的印象里,可尔必思夫人看起来与辛劳完全无缘,应该总是轻声哼着歌,过着优雅的人生才对。

“不过啊,现在想来,一切经历都是自己人生的养分,包括那些令人讨厌的事。不管发生什么,先别急着抵抗,而是用自己的双手接住,然后轻轻地让它们随水漂走,如此周而复始,静静地等待时间过去就好。我还发现,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

我觉得,可尔必思夫人正在对我说非常重要的话,于是像茶托一样,一言不发地等待她接下来的句子。

可尔必思夫人继续道:“随着时间的流逝,眼里的风景也会渐渐改变。由于每天只改变一点点,因此自己毫无所觉。但是,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咦?和之前的风景完全不同了呢。这就是所谓的‘时药’。人类生来具备自愈之力,有时候受了伤,即便不去理会,伤口也会自行愈合。徒劳的抵抗只会弄巧成拙,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恰好是在这种时候,你得学会一口气卸掉力量,随波逐流。如此一来,你便发现,一切终究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可尔必思夫人神情沉稳。

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有一天,自己能将与QP妹妹之间的争执视为一个笑话。

我还是第一次和可尔必思夫人进行这种深奥的谈话,感觉十分新鲜。原来,可尔必思夫人也经历过这种不为人知的苦闷、烦恼,甚至手足无措。仔细想想,其实是理所当然的。

“我好像觉得轻松点了。”我说。或许,可尔必思夫人之所以会对我说这么多,是因为我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像被逼入绝境了吧。

“要记得笑啊。”说着,可尔必思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越是艰难的时刻,越要试着去笑。这样能为比你辛苦得多的人带去希望。”

“我最近似乎总是眉头紧皱。”我一面反省,一面喃喃自语。

照镜子时,我的确感觉自己有时像个头上长角的女鬼,这个发现令我不寒而栗。

“活着,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嘛!”

可尔必思夫人语调明快地说着,使得这句话的可信度降低了不少。

“活着,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嘛!”

我模仿可尔必思夫人的语气,开朗地说。说完,感觉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小QP一定是在试探波波吧?看你会在多大程度上把她视作亲生女儿真心疼爱。说不定也是因为弟弟妹妹占有了波波,她感到有点嫉妒呢。所以,你就当那些都是她的爱的反面好了,耐心等待小QP自身的风景慢慢改变。没问题的,波波,你会是一位好母亲。”

可尔必思夫人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强忍多时的泪水簌簌而下。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夸赞别人,几乎从未得到别人的夸赞。连我自己,都总是否定、指摘自己。

“你啊,稍稍娇惯一下自己也没关系。”

见我哭得十分伤心,可尔必思夫人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仔细想想,我已很久没像这样哭泣了。

尽管时常有想流泪的冲动,却很少有机会真的哭出来。有哭闹的闲工夫,不如去叠晾干的衣服更有意义,我总是这样约束自己,回避内心深处的情绪。

可尔必思夫人掌心的温度,温柔地透过后背,浸润到我的心上。必须成为一位努力的母亲呀,我鼓足勇气,坚强地想着。

“好啦。”可尔必思夫人再次在绝妙的时间点站起身,“又要开始下雨了呢。”

天空中堆积着厚厚的乌云。

“我心情好多了。谢谢。”我对她说。

这不是社交辞令。与可尔必思夫人聊完后,我真的感觉内心宛如舒芙蕾,骤然轻盈起来。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可尔必思夫人看着我,再次提示道。

“没错,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我也提醒自己似的重复了一遍。

六月过半,今年再次在丰岛屋的入口看到了美丽的七夕装饰。明明每年都能看到,我却每年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因为真的特别美丽。

典雅修长的嫩竹上挂着青、黄、赤、粉、绿等五色短笺,司空见惯的纸鸽在风中摇曳。

洁白的暖帘上写着“屋岛丰”三个字,我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写的。之所以会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我重启了代笔业务。由于与平日的阅读顺序相反,某个瞬间,我还以为那是谁的名字,有种莫名的可爱之感。

我走进店里,迅速完成采购。

第二鸟居上装饰的绿、黄、赤、紫四色风幡,正轻飘飘地随风摇曳。我将头顶的乌云抛诸脑后,被这抹将夏天强势拉近的艳丽色彩吸引了目光。

段葛上的樱花树,果然如我所料,已经完全变成叶樱,豪爽地长出茂密的绿叶。

话说回来,撑着伞漫步在雨中的镰仓,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在雨天,镰仓本地人外出穿的鞋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长款雨靴,一种是沙滩拖鞋。以前我也习惯穿长款雨靴,再在上半身披一件雨衣,全身完全防水地在外行走。

不过,生完孩子后,我改穿沙滩拖鞋了。穿上它,不管有多湿,哪怕直接踩进水洼,也不用介意。只要穿着淋湿也无所谓的短裤和T恤出门,回到家立刻换身衣服,相比次次都穿长靴要方便得多。而那些既不穿长靴,也不穿沙滩拖鞋,反倒穿着轻便女鞋或男士皮鞋在外行走的,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游客。

从昨天开始,雨便下个不停。我之所以能够满不在乎地在段葛上走着,也是因为维修工程彻底完工,用混凝土覆盖了原本的泥土地面。段葛维修前,每逢雨天,脚下便泥泞得一塌糊涂,不穿长款雨靴,没法安心地走在上面。不可否认,现在的段葛比以前好走许多。

第一鸟居下,小舞已先抵达,正撑着红色雨伞站在那里。今天,我与小舞约好一起出游。

之前答应帮小舞写的那封给她婆婆的信,十分成功。原本我心里一直有些七上八下,担心害得她们婆媳关系闹僵,自己没法负责。结果小舞告诉我,她婆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感谢了她。

眼看人行横道对面的信号灯始终没有转绿,我和小舞隔着马路,一边以目示意,一边冲对方招手。小舞穿着长靴,披着雨衣,是完全防水的打扮,看起来活像一个晴天娃娃。

“结心妈妈说,这下总算和我成为亲母女了。”

前几天在电话里,小舞神采飞扬地告诉我,还说想要支付代笔酬金,问我能否找个时间出来见一面。机会难得,我们便决定一起去八幡宫赏花。

八幡宫恰好坐落于小舞家与山茶文具店的正中间。我嘱托临时店员帮忙看店,然后迅速走出了家门。

终于等到信号灯转绿,我朝小舞走去。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小舞看上去比上次开朗多了。

我们首先去源平池赏莲。

走过红色的太鼓桥,右边是源氏池,左边是平家池。古时候,源氏军旗为白,平家军旗为红,因此源氏池里种着白莲,平家池里种着红莲。

然而如今,两家的池塘中都开着白莲与红莲,这并不让人意外,因为桥下的源氏池与平家池是相连的。

顺便一说,源氏池里筑有三座祈祷源氏一族繁荣昌盛的小岛,对面的平家池里则有四座,分别对应着“三”“产”与“四”“死”。传说当时源氏池里原本也有四座小岛,后来被政子毁掉了一座,变成了三座。

“对了,莲太朗名字里的莲,是按八幡宫的莲花来取的吧?”小舞问道。

我们走到幼儿园大门口,近距离欣赏着莲花。

“没错,我是在莲花盛开的季节怀上他的,而且这是我最喜欢的花。莲花既能欣赏又能食用,多好啊。不过最近,我还没吃过莲藕呢,好像价格有点贵。”我说。

“每当看到莲花,心情就会平静下来呢。”小舞说。

她的看法我完全赞同。当然我也很喜欢山茶,但是莲花有一种独特的包容力。

“那么,小梅的名字呢?”

“小梅啊,她是在梅花绽放的季节出生的,而且,‘小梅’的发音很可爱。两个名字都是QP妹妹取的哟。”

“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名字是波波取的呢。”

“嗯,严格来说是我们一家三口商量着取的。因为QP妹妹的名字里有个菜叶的菜字,所以我们觉得和植物相关的名字比较好,不过,一开始也只是有个笼统的想法,最终是QP妹妹一锤定音的。在我们家,QP妹妹才是真正给弟弟妹妹取名的人。”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离开源氏池,朝平家池的方向走去。

“一点也没变呢。”小舞笑着说。

“真的,两边的莲花都一样。”

无论如何用人力区分花朵的颜色,只要时间足够长久,就会回归红白并开的自然形态。前几天,可尔必思夫人告诉我的“时药”,或许形容的就是这般景象。不管怎样挣扎、哭喊,一旦时间过去,总会自动恢复到应有的状态。

“我们去手水舍那边参拜吧。”小舞戏谑道。

“就这么办。”

我俩结伴朝舞殿那边走去。

水桶中漂浮的紫阳花,宛如一颗颗花球。粉色、淡蓝色、紫色、淡紫色、白色、青色,各色球形的紫阳花仿佛行星般,悠悠浮在水面。

浸了水的紫阳花生机勃勃地绽放着,似乎能够听见喜悦的歌声。闷热的背部吹来一阵凉风。

“每年看到这样的光景,就会觉得,夏天就要来了。”小舞神情陶醉地说。

风吹过,舞殿里装饰的彩球和风幡好像裙摆一样随风起舞。果然,镰仓的一年是从夏天开始的。

“好久没有去上面认真参拜了,不如现在上去吧。”

小舞道。我说那就一起吧,于是,两人并肩走上阶梯。

十多年前,神社里那棵被视作神木的大银杏树从根部折断,轰然倒地。

那时候,我尚未回到镰仓。对镰仓市民而言,这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其严重程度,从当晚上代给远在意大利的静子女士写的信里可以窥见一二。

“拥有千年树龄的大银杏树,从根部整个折断了。大约是衰老所致吧?”

信的开头便是这句话,泄露了上代激动的情绪。

信上写着,那天,上代从报纸上得知此事,不知是应该去看看大银杏树倒地的模样,还是就这么将它茁壮的身姿留在记忆中。左思右想之后,她决定亲自前往,便关了山茶文具店,骑上自行车出门了。她还说,自己双手合十地为大银杏树祈祷了冥福。

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根部抽出的新芽,这十多年间长大了不少。

虽然不及之前那棵大银杏树坚韧威严,却也十分高大粗壮,即便两三个小孩同时悬挂在上面,或者用手使劲摇晃,它也纹丝不动。加油,我在心底暗暗为它打气。

参拜完本殿,我蓦地转过身,欣赏脚下许久不见的风景。

“不错啊。”

“从这里望去的景色,是最棒的。”

段葛笔直地向前延伸,通往大海的方向。

这是一座多么美好的小城。

互相道别后,我们便打算各自回家。小舞往丸山稻荷社的方向,我从白旗神社出发,抄近道往横国大附属小学的方向走去。

小舞在手提包里噼里啪啦翻找一通,掏出一只礼金袋。

“给。这是前阵子找你代笔的酬金。波波,这次真的非常感谢你。”

小舞郑重其事地对我鞠躬行礼,我吓了一跳,双手接过礼金袋。

然后,如同物物交换似的,我也将丰岛屋的特产递给她。里面装的是一种名为小鸠豆乐的点心。我习惯称它为“鸽子的饵食”,其实是做成一口大小的鸽子状点心。

嘴馋的时候吃上几个,心里会感觉暖烘烘的。一旦被孩子们发现,很快就会被一扫而空。我总是将它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往嘴里塞几个。

最近恰好吃完了,因此刚才在丰岛屋,我又给自己买了些。一想到这就如同鸽子之间的自相残杀,我的心情又变得莫名伤感。

“改天见。”

“祝我们都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天。”

嘴上如此说着,我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暑假,我一定会被育儿任务穷追猛打,无法像今天一样,与小舞悠闲自在地消磨时间了。

即将抵达我家那缠绕着爬山虎的外墙时,我一个转身,再次往八幡宫走去。刚才总觉得忘了一件事,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有点烦躁。此刻,我终于明白。

那就是去授予所领一张楮木叶形状的纸,用记号笔把心愿写在上面。记得我与蜜朗、QP妹妹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三人曾在楮木叶形状的纸上写下各自的愿望。

蜜朗写的是“生意兴隆”。

QP妹妹写的,我绝不会忘记,是“希望有个弟弟或妹妹”。

而我当时写了什么呢?我将别人的心愿记得清清楚楚,却唯独忘了自己的。

我握着记号笔,思索今年要写什么样的愿望。

其实我有很多心愿,然而,要把它们总结成一条,还是很有难度的。

想了一会儿,我总算理清了思路。写完后,我将纸系在五彩绳上,用于供奉。

我怀着舒畅的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各处盛开的紫阳花,时而转一转手中的雨伞。

在镰仓,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放,而与这座小城最相称的,果然还是紫阳花。此时此刻,盛开的一朵朵紫阳花,宛如五颜六色的肥皂泡。

回家后,我打开玉手箱,记得之前我曾把三人写的纸放在里面。

“玉手箱”是我擅自的叫法,其实它是上代用来装衣服的柳条箱,里面收纳着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扔掉的家人的回忆。

准确地说,现在我只是往里面一个劲地塞东西。等自己年老体衰的时候,慢慢品味这些旧物,沉浸在回忆中,将是我的人生乐趣之一。

我好不容易从玉手箱最深处找出那三片写着心愿的楮木叶,时隔数年,再次看到QP妹妹稚嫩的笔迹,感觉十分怀念。一起找出来的,还有母亲节那日她送我的手工贺卡,以及她六岁那年的六月六日,刚开始习字时用过的习字纸。

待我察觉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就像下雨一样,哪怕不清楚原因,眼泪也会理所当然地涌出眼眶。

真想立刻紧紧地抱住QP妹妹。即使被她厌恶、踹打、抓咬,我也会坚持住。我想将她搂在怀中,感受她的体温。这是生下QP妹妹的美雪所传承的生命,如此惹人怜爱。

我想,自己是爱着QP妹妹的。

让我忍俊不禁的是,自己今天许下的愿望和那时相比竟然没有丝毫改变。果然,我始终只会祈祷家人健康平安,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QP妹妹的字在这几年里变化很大,我的字却一如既往。

在神社时,我还觉得愿望太多许不过来,总结起来看,最终的落脚点都在此处。只要我死守住这个心愿,一切就足够了。这个道理,是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携手告诉我的。

我实现了QP妹妹当初的心愿。

也不知现在的QP妹妹,会在楮木叶上写下怎样的心愿。

今天午饭的配菜,是QP妹妹之前一口也没吃的蛋卷丝。吃着吃着,我有些明白过来,或许现在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已成为真正的家人。

不过,这份薄烧蛋卷好像盐放多了,一股咸涩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V/puQXg57MKzhnebhUobAFREVUygIv7IrVoqwvU9vWE0yPyF5s1azt7IzfZ1qp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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