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10年前,我碰到了一条无法对其痛下杀手的蓑鲉。地点是在巴哈马群岛,它躲在从一块礁石上突出的珊瑚底下,足足有一英尺长,身上长着红白相间的类似斑马身上的条纹,扇形的长鳍收拢,贴在身体上。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称水族箱里的蓑鲉被放生后,已经在加勒比海和西大西洋泛滥。可道听途说是一回事,跟这个物种在相距半个地球的巴哈马群岛四目相对则是另一回事,我没有想到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竟然如此不安和矛盾。对我来说,“蓑鲉入侵”不再是教科书里用来佐证人类扰乱自然秩序的例证,它的含义已经实实在在地展现在这种美丽却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动物身上。眼前的麻烦并不是这条鱼造成的,我们不该把错都推到它身上,它也只是被人类的所作所为影响,身不由己。我看着这个能够证明海洋正在发生变化的活生生的铁证,它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距离我上一次到加勒比海进行水肺潜水已经好几年了。从前,无论我如何努力寻找,都不可能在那里看到蓑鲉的踪迹。我的大部分关于蓑鲉的研究都是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做的,那里才是蓑鲉的天然栖息地。我总是很高兴在水下看到它们,只有那么一次,我算是见识到了这种生物阴狠凶残的一面:在马达加斯加西海岸一座小小的沙岛上,我遇见了一个渔夫,几天前他在捕获一条蓑鲉时,不慎被鱼鳍上有毒的尖刺扎伤。他伸出手给我看,那只手已经严重浮肿,颜色惨白。我们帮他登上我们的船,把他送到主岛接受治疗。
眼下,我在巴哈马群岛的礁石上,盯着一条胆大包天的蓑鲉,它丝毫没有要游开的意思。我从来没有亲手用鱼叉捕过鱼,但别人告诉我,叉蓑鲉的难度很小。通常,这种鱼的行动很迟缓,它们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模样,鳍条在水中飘动,不容易受惊;它们靠鲜艳的体色吓退进犯者,警告其他动物离它们的毒刺远一点。我当时所在的研究团队,研究的课题是蓑鲉对加勒比海的珊瑚礁造成的影响。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尽可能多地捕杀蓑鲉,而是收集一些标本,然后解剖并查看它们的胃内容物。
我紧紧握在手中的鱼叉上装着巨大的橡皮带,我发现自己无法放下疑虑,松开橡皮带把手里的鱼叉射出去,结束那条鱼的生命。
过去,塑造海洋动物群和植物群的因素包括气候、生态和地理。而现在,人类也成了能够直接影响它们的因素。就在不久前,有的地方还是某些物种专属的桃花源,它们在那里畅行无阻,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可如今,一场动荡的洗牌运动正在进行,这使得预测海洋未来的样子变得困难重重。
人为改变物种的分布(通常出于经济目的)是人类推动海洋洗牌的方式之一。在陆地上做这种事总是漏洞百出,以致事态的发展往往会螺旋下降、逐渐失控,把非洲大蜗牛引入南太平洋的海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人们本想养殖这种身长可达12英寸的巨型软体动物,把它们当作食物,可是这些外来蜗牛逃到了野外,给野生植物带来了灭顶之灾。于是,当地人又引入了另一种外来蜗牛——肉食性的玫瑰橡子螺,一心希望它们能吃掉非洲大蜗牛。但这个计划同样没能奏效。玫瑰橡子螺对岛上特有的树蜗牛更感兴趣,这些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树蜗牛很快就被玫瑰橡子螺逼到了灭绝的悬崖边。这个故事简直就是那首童谣的现实版:老太太吞了一只苍蝇,又吞了一只蜘蛛去抓那只苍蝇,再后面的情节你肯定能猜到。好在环保主义者及时赶到法属玻利尼西亚,他们把仅存的树蜗牛打包带走,安置到世界各地的动物园里。然而,陆地生态系统遭遇的这些灾祸并未打消人们擅自改变物种分布的念头,包括海洋生物。
俗称“红帝王蟹”的堪察加拟石蟹是一种模样吓人、浑身长着尖刺的甲壳纲动物,蟹腿伸直的情况下身长接近6英尺,赭色的蟹壳在煮熟后会变成明亮的猩红色。红帝王蟹原本分布在北太平洋海域,西起韩国和日本海岸,跨越白令海峡,东至阿拉斯加和温哥华岛。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们的栖息地大大扩展。20世纪60年代,苏联人从堪察加半岛外的鄂霍次克海里捕获红帝王蟹,然后将它们转移到3 000英里外的巴伦支海,那是今天的俄罗斯最西北的地区。苏联人一共人为转移了150万只帝王蟹的蟹苗、1万只幼蟹,还有将近3 000只成年帝王蟹。他们的计划是建立一处帝王蟹的商业渔场,降低苏联捕蟹船队的作业难度——这个目标的确实现了。 1 但是,帝王蟹显然不可能乖乖地待在渔场里,它们很快就开始大量繁殖,然后跑得到处都是。
30年后,在位于俄罗斯西边的挪威,渔民在他们的渔网和捕鱼笼里发现了巨大的红帝王蟹。起初,挪威人害怕这些入侵的螃蟹会毁了他们的生计,把他们的渔具弄坏;后来很多人发现眼前的螃蟹不是灾星,而是价值连城的商品。热门电视剧《渔人的搏斗》是在红帝王蟹的原产地白令海峡拍摄的,它向观众展示了阿拉斯加当地的捕蟹业情况。挪威渔民幡然醒悟的时间比这部电视剧爆红的时间更早,即使不看这部电视剧,他们也知道这些甲壳纲动物有多值钱,特别是把活蟹卖给世界各地的高档餐厅。挪威的渔民正是这样做的。
在结冰的大海里跟帝王蟹搏斗可不是什么轻松的营生,但报酬丰厚。新兴的红帝王蟹捕捞业改变了很多挪威人的生活,如今挪威渔业的年出口总额高达数千万欧元。但帝王蟹也是一个十分令人担忧的祸患。这些体形巨大、什么都吃的杂食性动物给周围的环境带来了显著影响。成年帝王蟹会用强力的蟹钳夹住猎物,然后把它们撕成碎片。当帝王蟹刚刚来到巴伦支海时,许多物种的种群数量都出现了严重的下降。在有的地方,初来乍到的帝王蟹把贻贝和海星吃得殆尽。它们也会吃沙蚕,后者对挖掘和搅动海床上的沉积物来说非常重要。沙蚕减少后,混入海床的氧气随之变少,由此导致的生态变化让其他动物更难生存。
其他渔场也没法高枕无忧。帝王蟹可能会与其他经济鱼类争夺食物,比如大西洋鳕鱼、庸鲽和黑线鳕;它们还会吃毛鳞鱼的鱼卵,而毛鳞鱼在巴伦支海的食物网中占有重要地位。不仅如此,蟹蛭喜欢附着在帝王蟹长满尖刺的外壳上,而这些蟹蛭体内的一种寄生虫能感染鳕鱼。
红帝王蟹的足迹已经抵达挪威特罗姆瑟市,它们还会继续沿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海岸线前进,到达远离海岸的罗弗敦群岛,对那里的季节性鳕鱼渔场构成重大威胁。为了阻止帝王蟹向西进军,挪威渔业部的官员划了一条界线:东经26°,这条经线穿过了位于挪威本土最北端的克尼夫谢洛登角附近的马格尔岛。在这条线的东西两侧,帝王蟹的境遇将截然不同。
在东侧,捕捞业的目标是细水长流。当地给渔民每年可以捕捞的帝王蟹数量设定了上限,除此之外,渔民只能保留蟹壳直径超过5英寸的帝王蟹。所有大小不达标的帝王蟹必须被放归大海,让它们继续生长和繁殖。渔民通常几周之内就能用光当年的捕捞配额,在剩下的时间里,有的人会去当导游,把游客们带到峡湾观赏和品尝帝王蟹。
而在线的西侧,渔民可以随意捕捞,无须把任何一只帝王蟹放归大海。这种自由放任式的做法被称为绝种式捕捞,它的目的是尽快消灭尽可能多的帝王蟹。
很难说绝种式捕捞究竟能不能阻挡帝王蟹前进的脚步。它们的蟹苗还是会随水流漂到其他地方,成年帝王蟹也照样会爬来爬去,想用渔网和捕蟹笼把所有帝王蟹都捞尽是不现实的。靠近西侧的渔民们已经在等待帝王蟹的到来了。2022年1月,英格兰北部的渔民在他们的捕蟹笼里发现了浑身长满尖刺的红色螃蟹。俄罗斯螃蟹穿越整个北海入侵英格兰的消息,激发了英国渔业的震惊和兴奋之情,有的渔民为本地的生态系统担心,他们怕以后再也抓不到常见的欧洲黄道蟹,而有的人则开始幻想渔业出口额飙升的前景。不过,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专家后来证实,这些并不是红帝王蟹,而是另一个相似的物种——原产于北海的巨拟石蟹(Lithodes maja),只不过这种螃蟹在英国被捕获的情况同样罕见。尽管如此,红帝王蟹将来出现在英国的概率依然很高。
海洋生物偶尔也会在没有明显人为因素协助的情况下凭空出现。落单的动物有时会出现在它们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最近有一头身材魁梧的雄性海象从北极出发,沿欧洲的海岸线游了一圈,在爱尔兰、英格兰、法国和西班牙收获一票粉丝后,转而向北回到了冰岛。粉丝们给它取名威利(Wally)。
不过,如果一个非同寻常的不速之客后面还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的不速之客,它们就不应该再被视为意外的访客了,这种情况的背后通常都有人为因素的影响。
船运是这些长途旅客的主要来源。船体是理想的挂靠点,压载水舱里到处是搭顺风车的幼虫和微生物,它们从这个地方被搬上船,又在那个地方被卸下船。并不是所有生物都能活着抵达旅途的终点,或者生龙活虎地开始新的生活,但的确有一些生物能完成这样的壮举,并成为令人头疼的麻烦。20世纪80年代,北美海域的淡海栉水母(Mnemiopsis leidyi)就是借助船运到达黑海的:它们躲在船只的压载水舱里,安全抵达距离其天然栖息地数千英里的地方。偷渡的淡海栉水母数量十分惊人,以至于它们很快就在新的栖息地泛滥成灾。过多的栉水母大肆捕食浮游生物,导致许多鱼类食不果腹,当地的渔业随即崩溃。
有的生物因为人们的疏忽大意而得以跨越千山万水。除了这种小股的偷渡客,世界上还有一支气候迁移大军也在穿越海洋:随着气温升高,许多海洋生物开始迁移。
在北美洲的东海岸和西海岸,大型鲨鱼在从前看不到它们身影的地区现身。按照以往的经验,北美洲东北部的沿海地区对鼬鲨来说太冷了,作为一种变温动物,这些顶级捕食者需要待在温暖的水域里。遥想20世纪80年代的夏天,鼬鲨只会乘着加勒比海的墨西哥湾流,在佛罗里达的近海徘徊和逗留。反观现在,由于海水温度升高,鼬鲨的活动范围向北延伸了数百英里。 2 如今,北卡罗来纳州的沿岸有大群鼬鲨聚集,它们最远可以游到马萨诸塞州的科德角。鼬鲨的活动范围向北扩张导致它们更容易被捕捞业误伤,因为它们游出了海洋保护区,进入了延绳钓渔场。
而在美国西部,大白鲨开始在加利福尼亚州中部的沿海地区出没。 3 2014年,蒙特雷湾的观光业异军突起,无人机拍到了6条大白鲨同游的场面。奇怪的是,这些大白鲨的体形相对而言都不大,身长在8英尺左右,这意味着它们都是三四岁的未成熟个体。通常情况下,未成年的大白鲨不会游到这么靠北的地方。虽然大白鲨是一种恒温动物,但未成年的个体往往只在更温暖的水域里活动,因为它们的块头还不够大,很容易受凉。这批年轻鲨鱼在蒙特雷湾现身的时间,恰好与一场严重的海洋热浪袭击太平洋沿岸的时间重合。
在世界范围内,有一群海洋游民正向纬度更高的地区逃窜,成员包括龙虾、比目鱼、海龙和海星。太平洋的大赤鱿活动范围扩大,从赤道往外,它们北上和南下的距离都比以前更远了。总体而言,全球的海洋生物都在向两极靠近,它们迁移的平均速度大概是每十年45英里。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数字,并不能精确反映我们在针对动物个体或者单个物种的大量追踪研究中发现的具体情况,不过它依然可以说明目前的事态有多严重。
气候变迁引发的陆地动物迁移比海洋动物要慢一个数量级。海洋中的边界和障碍远比陆地上少,所以生物的迁移也容易得多。不仅如此,许多海洋生物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从卵到幼体再到能游动的成体),设法利用液体环境自由流动的特性,或者是寻找配偶,或者是寻找适合生长发育的地点。对海洋生物来说,在距离出生地很远的地方安顿下来本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所以一旦海水温度升高,它们就会本能地寻找更凉爽的生存环境。
除此之外,全球变暖对海洋居民的威胁比对陆地居民更大,这是因为海洋生物只能在相对狭窄的温度区间内生存。海水温度的昼夜和季节波动很小,在这种环境里演化出的生物无法适应过高或过低的温度。大气的昼夜温差可达几十度,而水的热惯性导致海洋的温度远比大气稳定。由此产生的结果是,海洋生物对全球变暖极度敏感。对它们来说,环境温度的微小变化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更糟糕的是,你很难在海洋里找到“避暑”的地方。陆生动物可以待着不动,通过改变行为来适应高温天气,比如,白天蛰伏在凉爽的地方,等到晚上再出来活动。还有一些更巧妙的适应性特征。非洲纳米布沙漠里有一种收集雾水的甲虫,那里沙子的温度可高达约60摄氏度,这些甲虫会在凉爽的清晨时分爬到沙丘顶部,抬起屁股,让从海上飘来的雾气凝集在满是突起的外骨骼上。流汗、喘气、挖洞和躲阴凉,这些在陆地上行之有效的降温手段到了海里没有任何意义。真正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迁移到更凉快的地方,包括向两极地区靠拢、生活在寒冷的洋流附近或者躲入深海。
海洋生物普遍向更冷的水域转移是很容易预见的大趋势,但有很多因素会影响这个趋势的细节,比如,究竟是哪些生物会在何时以多快的速度迁移多远的距离。海洋的洗牌运动正在以一种混乱无序的方式进行。生物的迁移并非大家齐步走、一步到位的整体行动:有的物种转移得快一些,有的则没有那么快;有的不光找到了新家,也没有抛弃原来的栖息地,有的则放弃了先前的地盘;有的生物游进了更深的海域,也有的选择继续待在原来的水层。
在地中海,近年来越潜越深的物种包括星鲨、白斑角鲨、左蛸(Scaeurgus unicirrhus)和爱尔斗蛸,还有帆鱿。 4 相反,硬骨鱼和甲壳纲动物则离海面越来越近。这可能是因为鲨鱼和章鱼对海水温度的升高更敏感而更需要下潜,或者是因为它们相对而言更适应光线昏暗、食物稀缺、压力巨大的深海环境。虽然这些动物最早反应过来并往深海逃窜,但它们未必能生存下来:一旦抵达海底,它们就无路可退了。
对许多海洋动物来说,气候变化不仅仅意味着水温升高,为了能呼吸,它们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活动范围。与20世纪中叶相比,海洋的平均含氧量已经降低了2%;而到21世纪末,预计海洋含氧量的降幅将在3%~4%。 5 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在于海水的温度越高,氧气的溶解度自然就越低。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导致某些海域的含氧量尤其低。比如在沿海水域,雨水径流和河流将陆地上的肥料和污物冲进海里,这强烈地刺激了浮游植物的生长繁殖,经常导致海水被染成青绿色或红色。当这些微小的水藻开始成片死亡并腐烂时,海水里的氧气便会被耗尽。来自陆地的污染物可以解释为什么内海(比如黑海和波罗的海)的含氧量出奇地低,可是现在,就连远离沿海地带的大洋也出现了类似的状况。在太平洋东部、非洲西海岸,以及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低氧海域的面积正在扩大。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气候变化正在改变全球气流和洋流的模式,致使在海洋中流通的氧气减少。
受海洋中氧气减少影响最大的是那些游泳速度快、代谢速率高的动物。金枪鱼、枪鱼和旗鱼都已经因为深海的氧气不足而丧失了部分栖息地。它们被迫在靠近海面的水层活动,那里的含氧量相对高一些。预计在未来的几年内,蓝鳍金枪鱼和黄鳍金枪鱼的活动范围会向两极偏移,以便它们能获取充足的氧气。
海洋游民大军中很可能既有最后的胜利者,也有最终的失败者。对生存环境要求严格的物种将面临艰巨的生存挑战,比如,离开了海葵就活不下去的小丑鱼,以及只吃一种海绵或者海藻而其他什么都不吃的海蛞蝓。如果食物和家不能随这些动物一起迁移,它们就摊上大麻烦了。
相比之下,其他动物更习惯长途旅行,也知道如何适应新环境,其中许多有着相似的关键特征。它们都是随遇而安的动物,对食物和栖息地不太挑剔。除此之外,它们要么是幼年期很长,成年前一直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要么是成体的游泳能力很强,再远的路程都不在话下。
气候变化对某些善于长途旅行的海洋生物来说是利好。漂泊信天翁和黑背信天翁能在海上乘着海风飞越很远的距离,为自己的雏鸟搜寻食物。海水升温后,海风变得更为强劲,这让信天翁可以飞得更快更远,更早返回巢穴给雏鸟喂食,结果是有更多的信天翁能存活下来。
另一种生存概率提高的生物是蓑鲉,它们在不经意间接受了关乎自身究竟会在将来的海洋中居于何种地位的考验。虽然它们在这场考验中引发了人类极大的不安,但也让我们看到,要预测物种迁移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原产于印度洋和太平洋的蓑鲉大概有十几种。其中有两种尤其难以从外表上进行区分,它们的俗名分别是魔鬼火鱼
和火鱼
。正常情况下,它们最远只能到达奥埃诺岛,这是太平洋上的一座无人岛,位于南美洲正西方向大约4 000英里的地方。而令人头疼的是,这两种蓑鲉现在混杂在一起,同时出现在大西洋里。
20世纪的水生生物爱好者被这些外表艳丽的鱼类吸引,将它们捕获后作为宠物养殖并公开展览。没有人能百分百确定这两种鱼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被放生到西大西洋温暖的海域里的,不过它们显然很喜欢新的环境。1985年,人们在佛罗里达的海水中目击到一条蓑鲉。随后的几十年里,随着人们在不同的地点多次放生蓑鲉,它们的足迹遍布从佛罗里达到北卡罗来纳的美国东海岸、整个加勒比海的各个岛屿、墨西哥湾,直至更偏南的巴西。
能够成功扩散到世界各地,与这两种蓑鲉古怪的生物学特征脱不开关系。雌性蓑鲉刚满一岁就到了生育年龄,此后每隔几天产一次卵,每年产卵的总数可达200万个。鱼苗随波逐流的时间长达一个月,它们被洋流推、被飓风吹,经常能漂出去数百英里。作为一种不像金枪鱼或者枪鱼那样以速度见长的鱼类,成年后的蓑鲉长途跋涉的能力异乎寻常地高,它们每天至少能游6英里。蓑鲉的另一个优势是它们对生活的地点不挑剔。人们通常认为蓑鲉是珊瑚礁物种,可它们在海草草甸、红树林和河口也能过得很自在。有人在百慕大和洪都拉斯数千英尺深的海水中见过蓑鲉,有人甚至看到它们从亚马孙河浑浊的水流中游向大西洋。
在陌生的蓑鲉进入新环境之后,周围的动物对它们的反应往往各不相同。鲨鱼、石斑鱼及其他捕食者倾向于忽略它们,这些动物尝试捕食蓑鲉的情况十分少见。比蓑鲉小的鱼不怕它们。雀鲷悉心照料着它们的海藻农场,入侵者通常会遭到它们的驱赶,哪怕是带着水肺的潜水员也一样,可是它们对蓑鲉熟视无睹。正常情况下,年幼的珊瑚礁鱼一看到或一闻到捕食者就会溜之大吉,它们对蓑鲉的反应却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有些鱼还养成了非常不好的习惯:在看到蓑鲉后,它们甚至会主动游过去,很可能是把蓑鲉精美的鱼鳍当成了可以藏身的地方。
对这些以潜伏和偷袭为主的捕食者来说,新家的生活真是无比轻松,因为猎物往往不会躲着它们走。有一些故事开始流传,说的是生活在加勒比海的蓑鲉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在捕猎上花费心力,以至于患上了脂肪肝,而这种病症通常只出现在饱食终日的宠物鱼身上。在很多地方,蓑鲉到来后,环保主义者和渔民只能惊恐地看着这些捕食者肆意地享用原汁原味的大西洋自助餐。
蓑鲉在另一个地区的现身,引发了人们对生态紊乱的又一轮担忧。这一次不是因为有人放生宠物鱼,而是野生蓑鲉自己找到了迁移路线。苏伊士运河建成于1869年,这是一项足以媲美板块构造运动的人类工程。自从古特提斯洋的东半部分在大约1 400万年前闭合,这还是地中海和红海的首次连通。从前,试图取道苏伊士运河的海洋生物都会被含盐量极高的苦湖阻挡在半路上。但是,为了扩大航运和增加商品的输运量,苏伊士运河的河道得到拓宽,致使苦湖被稀释,有数百种海洋生物乘着现成的水流从红海进入了地中海。我们把这个现象称为“雷赛布迁移”,
来自红海的蓑鲉正是迁移大军中的一员。1991年,蓑鲉曾在以色列短暂地现身,此后再没有目击报告,直到2012年一大批新的蓑鲉迅速在地中海散布开来。不到10年,蓑鲉就已经到达了黎巴嫩、塞浦路斯、利比亚、叙利亚、突尼斯、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的沿海地区。
冬季的低温是限制蓑鲉迁移的因素,这种鱼类只能在海水温度高于约10摄氏度的环境里生存。地中海的升温让它们可以终年生活在其中,随着水温继续升高,它们的生存范围也将进一步扩大。到21世纪末,蓑鲉很可能会遍布地中海盆地的大部分区域,并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东部。 6
而在大西洋另一边,墨西哥湾流温暖的海水成了美国东南沿海大陆架外蓑鲉的越冬场。出生于热带的仔鱼乘上墨西哥湾流,到了盛夏,未成年的蓑鲉偶尔会出现在北方的纽约长岛。如果气温持续升高,冬季变得足够温暖,那么美国沿海地区的蓑鲉将慢慢地向更靠近海岸和更靠北的地区迁移。 7
早些年,当这两种蓑鲉大举入侵加勒比海和地中海时,海洋未来的前景看起来非常暗淡。在人们的预计中,最糟糕的情况是本地鱼类将大规模地被蓑鲉取代,导致栖息地消亡、生物多样性丧失,当地的渔业和旅游业被摧毁,最终生态系统恶化成面目全非的不毛之地。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针对蓑鲉的研究越来越多,我们的眼前开始出现一幅更微妙、更复杂的图景。
蓑鲉大量涌入对当地造成的直接冲击,一直影响着大西洋的北部区域。巴哈马群岛的大量鱼类遭到捕食,蓑鲉在当地的密度比在它们原本的栖息地高5倍——相当于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海域中有大约200条蓑鲉。
在巴哈马的新普罗维登斯岛附近,由于蓑鲉大量繁殖,被它们捕食的本地鱼类的种群数量缩减了65%。科学家在埃克苏马海峡设置了实验珊瑚块,他们发现只要是有蓑鲉出没的地方,就很少有其他种类的幼鱼靠近和定居。这可能是因为蓑鲉会在第一时间将靠近珊瑚块的几乎所有异种小鱼吃掉。
一旦蓑鲉的数量过多,其他物种就有可能被消灭。蓑鲉特别喜欢吃线鮨,这是一种只有手指长的小鱼,身体的前半截呈霓虹粉,后半截呈金黄色。 8 即使这种色彩鲜艳的小“零食”已经所剩无几,蓑鲉也照样会不断猎食它们,这使得线鮨在当地灭绝的概率大大升高。人们也很担心红腹丝隆头鱼(Cirrhilabrus rubriventralis)的境况,这是一个极度濒危的物种,只生活在伯利兹几座有红树林的岛屿附近。 9 而在这些地方,新来的蓑鲉有超过一半的食物来源都是这种鱼。
相对而言,在更靠南的加勒比海,其他鱼类种群与蓑鲉的关系则融洽得多,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巴拿马,蓑鲉的数量至今没有超过其他栖息在珊瑚礁上的捕食性鱼类,而当地的猎物所面临的来自捕食者的威胁也并不比从前大。在委内瑞拉,虽然蓑鲉入侵海洋保护区已有三年时间,但当地的鱼类仍然存活得很好。健康稳定的生态系统似乎更能经受住蓑鲉的冲击。
令人欣慰的是,蓑鲉的出现并不总是像有的人当初担心的那样,会立刻引发环境灾难。事态的发展很复杂,想要精确预测后果的难度很大。即便蓑鲉对新环境的强大适应能力有目共睹——它们生性贪婪且不挑食,可怕的防御能力令其他捕食者束手无策——也没有任何一种简洁明了的固定套路可以概括它们会如何影响周围的其他生物。
当一种生物出现在新的地方时,人们的反应通常会很强烈。2022年,一头雌性海象(人们给她取的昵称是“芙蕾雅”)游到了挪威首都奥斯陆的港口,引得众多好奇的围观者前来看热闹。政府部门经过研判认为,这头重达1 300磅的海象威胁到了群众的安全,于是下令将其杀死。这个举动激起了民愤,人们为芙蕾雅立了一尊雕像,作为纪念。而蓑鲉的命就没有那么好了,它们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和加勒比地区的海域出现后,很快就被人们贴上了“邪恶入侵者”的标签,当地居民的反应异常激烈,为了消灭它们用尽了手段。
还好寓言故事里的情节没有在现实中上演,没有人提出通过引入天敌来消灭蓑鲉,不过人们还是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杀死它们。潜水员用叉中的蓑鲉喂食鲨鱼和石斑鱼,试图让它们记住蓑鲉有多美味。但事与愿违,这些捕食者最后只学会了向带着水肺的潜水者讨白食吃,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们总是到潜水者身边闻味和试探。有报道称,石斑鱼学会了把潜水员引到蓑鲉附近,然后悠闲地等着晚餐被叉在叉子上再送到自己嘴边。
人们还给蓑鲉开出了赏金,以此鼓励捕杀这类鱼。在伯利兹,捕捞一条蓑鲉的奖励是25伯利兹元
;而在美国密西西比州,每从墨西哥湾打捞上一条蓑鲉,人们就能获得5美元
。问题在于,奖金很快就发完了——蓑鲉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效果更好的办法是举办捕捞蓑鲉大赛。从黎明到黄昏,实力旗鼓相当的钓手和叉鱼手可以各显神通,最终抓到最大、最小及数量最多的蓑鲉的人都会获奖。在佛罗里达州德斯坦举办的“翡翠海岸年度公开赛”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此类竞赛,参赛的潜水员曾在两天的时间里猎杀了多达1.4万条蓑鲉。除了比赛期间,日常捕捞蓑鲉的行动也在进行,尤其是在那些受人欢迎的旅游胜地。在洪都拉斯,罗阿坦海洋公园的管理方会将鱼叉交给游客,并教他们如何捕杀蓑鲉。
捕杀和贩卖蓑鲉也是个赚钱的路子。蓑鲉味道鲜美,只要切掉它们的毒刺,处理和食用起来就很安全。蓑鲉肉的售价也不错,与其他高端的珊瑚礁鱼相当,比如鲷鱼。人们还可以把它们的鱼鳍和鱼皮做成镶褶边的饰品。
佛罗里达流行捕捉活的蓑鲉,许多被活捉的蓑鲉步其祖先的后尘,成了水族箱里的展品。只不过在今天的参观者眼里,这是邪恶的入侵物种,恐怕谁也不会再有将它们放生的念头。
看到叉鱼手骄傲地带着他们的战利品满载而归时,海鲜餐厅的食客在为消灭这个不受待见的入侵物种贡献力量时,我们绝对不应该忘记,这些鱼之所以成为祸患,恰恰是人类活动造成的。人类不光把蓑鲉带到了不受欢迎的地方,我们对环境造成的其他破坏还加剧了蓑鲉的负面影响。气候变化会促使蓑鲉入侵新的水域。而如果石斑鱼和鲨鱼没有遭到过度捕捞,它们就能在解决蓑鲉泛滥的问题上发挥更大的作用——未必是通过捕食的方式,哪怕是威吓也足矣,因为蓑鲉躲避敌人时无法捕食,它们就不会长得像现在这样胖,繁殖速度也不会如此之快。
如今,想要彻底消灭这些生活在新栖息地的外来蓑鲉为时已晚。首先,它们很快就记住了人类猎手的样子,并且学会了如何躲避挥舞着鱼叉的潜水员,所以猎杀它们变得越来越困难。控制蓑鲉数量的努力仍在继续,对那些情况最危急的地方来说,这有助于减少蓑鲉带来的冲击。具体的措施或许会改变,尤其是如果我们能够发明更有效的蓑鲉陷阱网具,或者能像有人提议的那样派遣水下机器人部队,通过电击消灭蓑鲉。但无论如何,蓑鲉现在已经成为大西洋、加勒比海和地中海某些生态系统永久性的组成部分,这是不争的事实。令人感到头疼的生物不只是蓑鲉,其中一些惹的麻烦也不比蓑鲉小。圆斑兔头鲀是雷赛布迁移大军中的一员,它们穿过苏伊士运河,把地中海搅得一团糟,最西边已经抵达了直布罗陀海峡。圆斑兔头鲀成体身长1~3英尺,眼睛前方长着一个银色的斑点,牙齿非常锋利,能轻易咬破渔网或者咬断钓线。这种鱼不能食用,因为它们浑身都是致命的河鲀毒素。其他迁移物种则要温和得多,它们没有造成太大的麻烦,而且已经在新的生态环境和渔场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2020年,当地中海塞浦路斯岛的渔民被问到他们对附近水域里各种生物的看法时,他们把圆斑兔头鲀视作非常棘手的外来物种。 10 但在被他们认为是本地物种的鱼中,其实有许多都是原产于红海的入侵物种。篮子鱼、狗母鱼、魣鱼和金鳞鱼大多是无害的可食用鱼类,它们在塞浦路斯周围生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虽然时间不长,但足以让平均年龄不到50岁的当地渔民误以为它们是本地物种了。
对海洋的变迁来说,类似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无疑将变得越来越常见。只需不到一代人的时间,渔民们就会对新来的物种见怪不怪,他们欢迎那些能够带来丰厚利润的生物,而排斥那些不好吃、有毒或者招人讨厌的生物。我们会看到,“本地”或者“非本地”之类的术语并不是固定且通用的概念,它们的内涵因物种和地区而异。什么东西属于哪个海域,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持续受到人类欲望和需求的影响。而随着物种的迁移,其中一些将不可避免地从地球上永远消失。有关它们的记忆终将消逝,或许再不会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存在过。
随着海水持续升温,海洋生物迁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渔业的运作受到深远的影响。可供食用的生物以及它们在海洋中的分布,都会发生显著的变化。在纬度较高的地区,能够带来新商机的新物种开始陆续现身。北海的渔民现在也能捕捞到鱿鱼和鳀鱼,可就在不久前,这两种生物在当地人眼里还是新奇货色。在美国东海岸,拖网捕捞也把大西洋牙鲆(Paralichthys dentatus)作为目标,这种鱼类的栖息地因为海洋变暖而向北偏移。 11 未来几十年内,海洋生态系统的重组将给遥远的北方地区带去巨大的收益。到2050年,北极地区附近的渔场将比21世纪初更繁荣,渔获的增产幅度可能会高达30%。 12
而在更往南的地方,特别是热带地区,捕捞业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在赤道两侧,因为水温过高而不适合许多物种生存的海域正越变越宽。 13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赤道的海洋生物多样性就不断下降。动物们纷纷向北或向南逃往更凉爽的水域,而且没有新的物种来填补它们留下的空缺。赤道曾是海洋生物多样性的登峰造极之地,如今物种数量却出现了显著下降。这在渔民最常捕捞的中上层鱼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预测显示,到2050年,许多西非、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国家的渔获量将减少至21世纪初的一半。 14 在这些国家,沿海居民的营养和生计都离不开野生海鱼。不仅鱼的种类将没有以前多,那些能在热带海域生存下来的鱼的体形也将不如从前那么大,这是水温升高和含氧量下降共同造成的结果,情况对靠捕鱼养家糊口的渔民来说非常不利。 15
海洋变暖造成海产品供应的变化,将加剧全球发展的不平衡,扩大人们在贫富和食品安全方面的差距。如果工业化国家继续维持目前的发展模式而不能有效限制碳排放,那么对气候危机负有最小责任的众多热带国家将面临最糟糕的结果。不过,低纬度地区渔业凋敝的趋势并非不可避免。只要碳排放锐减且全球温度到21世纪末的涨幅被控制在2摄氏度以内,渔业损失的规模就不会像上面所说的那么大和极端。
在思考未来的人类世海洋会是怎样一幅景象时,我们很难准确地推断重新组合后的物种之间会如何互动,以及由它们创造的、全新的生态系统将以怎样的方式运作。科学家建立了各种各样的计算机模型来预测海洋生物未来的分布,但绝大多数时候,这种预测模型每次的演算只针对一种生物,而不会把动态变化的复杂食物网纳入考虑。但是,一个物种对其他物种做出的反应的确会影响海洋生物重新洗牌的结果。如果身为猎物的动物能通过迁移躲避传统的天敌,它们的栖息地就会迅速扩张;而如果它们又碰到了新的敌人,那么种群增长的速度也有可能放缓。根据一项研究的预测,这种源于食物网的互动关系将削弱生物的迁移能力,进而妨碍它们从海洋向两极进军。 16
气候变化迫使生物迁移,有时候这会对海洋造成严重的影响。巨型动物,即体形超常的动物,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的角色往往也是超常的。鲸可以通过很多种途径影响它们身边的海洋:它们在捕食时把鱼群驱赶到海面,这些鱼就成了海鸟的美餐;鲸的粪便滋养了浮游生物,而浮游生物不仅哺育了海洋的食物网,还把碳转移到了深海;当鲸死后沉入海底时,就形成了零星散布在海洋各处的生态系统。这种围绕鲸的尸体形成的生态系统存续的时间很长,它们就像海床上的踏脚石,许多生活在其附近的生物都是这种生态系统特有的,比如食骨蠕虫(Osedax),顾名思义,这是一种能吃骨头的环节动物。所有这些奇妙的生态关系都有可能发生改变,鲸会对海水升温做出反应,导致它们迁移的时机和路线发生相应的变化。类似的情况已经在许多鲸的身上发生了(特别是生活在远北地区的种类),结果是原有的生态关系被打破,新的关系建立起来。
由于海冰消融的正反馈效应,北冰洋成了地球上升温最快的海域之一。冰封的海面明亮洁白,随着水温升高、海冰融化,冰面下颜色较深的海水逐渐暴露出来,被海水吸收的阳光携带的热量增加,被冰面反射的热量减少,这又加快了海水的升温和海冰的消融,形成一种危险的循环。温度的快速升高导致北极的生态系统处于剧烈的变动中。物种在迁移,生态系统内部的互动关系也在发生变化。
北极露脊鲸是唯一一种只存在于北极地区的须鲸。过去曾有这样一群北极露脊鲸,它们在白令海的西北部、介于阿拉斯加和俄罗斯之间的地区过冬,随后穿越白令海峡,向北迁徙数百英里,到达楚科奇海和位于东边的加拿大波弗特海。科学家一直在用声学研究追踪这些鲸的迁徙,他们发现,有的北极露脊鲸如今不再返回白令海,而是终年待在夏季的觅食场,原因很可能是这些海域不再像过去那样结冰了。北极露脊鲸需要生活在宽阔的海域,这样它们才能一边游泳一边用巨大的嘴巴过滤水中的浮游生物。一旦海水结冰,它们就不得不往南方迁徙。随着海冰的面积持续减小,越来越多的北极露脊鲸选择留在波弗特海。在那里,它们与集装箱船相遇的概率比以前更大,因为后者也学会了充分利用海冰减少的优势,取道北极,以缩短从亚洲到欧洲的航行距离。鲸群活动范围的变化不仅会改变为它们提供食物的生态系统,还会影响阿拉斯加和加拿大当地民众的生活,这些人仍然过着狩猎北极露脊鲸的自给自足的传统生活。 17
虎鲸的活动范围也比从前更靠北,深入了北冰洋。它们的身体结构并不适合在会结冰的海域生活,因为高高的背鳍会在虎鲸到水面附近换气时撞上海冰(生活在北极地区的鲸都没有背鳍,比如露脊鲸和独角鲸)。随着冰雪消融,虎鲸的栖息地也相应扩大,这些顶级捕食者的迁移会影响很多猎物的生活。在加拿大巴芬岛附近,新来的虎鲸已经开始捕食独角鲸了,后者是一种长着一根长牙、同样生活在北极地区的小型鲸类,它们通常在结冰的海域内或者周围活动。如今,每年葬身虎鲸之口的独角鲸超过1 500头,虽然这个数字还不足以对独角鲸的种群存续构成威胁,但也必然会给它们的未来带来巨变。 18 那些没有被虎鲸吃掉的独角鲸正在改变它们的行为。 19 当虎鲸出现在50英里远的地方时,独角鲸会离开外海,躲到更靠近海岸线的地方,它们可能认为在岸边受到虎鲸攻击的可能性更小。当地的北极露脊鲸同样学会了防范虎鲸,它们的办法是躲到浮冰密集的地方,这里的确更安全,但离它们觅食的开阔水域更远。 20 独角鲸和北极露脊鲸不可能在相距那么远的地方听到或者看到虎鲸,尽管如此,它们却能对某种经生态系统传递的警报做出反应。或许独角鲸和北极露脊鲸正在学习如何从彼此身上读取惊恐的信号,以判断躲藏的正确时机。
由气候导致的变迁(年代际转型)在海洋的很多地方都表现为渐进式变化,随着海水升温,物种会一点一点地向其他地方迁移。比如在北美洲沿海地区,经济鱼类的捕捞量与当地海水温度的涨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这会使人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误以为气候变化对海洋的影响总是缓慢、稳定且可以提前预知的,只要时间足够长,我们就能适应和习惯大海的变化。但是,海洋生态系统也会突然崩溃,转眼间就变成完全不同的状态。
这种年代际转型曾在格陵兰岛的东南沿岸发生过,那是北极圈内一处偏远的海域,位于冰岛以西400英里、纽芬兰以北1 300英里。 21 直到20年前,那里都还是地球上最难到达的地方之一,因为周边的大部分地区都被海冰团团围住。巨大的浮冰从北极点附近的海冰上断裂并脱离,漂流数百英里,聚集到格陵兰岛的海边。这些都是陈年老冰——科学家称其为“多年冰”,它们形成的时间较早,经历数轮季节变换却从未完全融化,还越来越厚。在欧洲前后几个世纪的北极捕鲸史上,很少有船只能穿过这些浮冰并抵达格陵兰岛的这个海域。当地原住民生活在几个规模很小、零散分布的定居点,直到19世纪末才与外界有了频繁的往来。
这些冰封的海域里生活着各种极其耐寒且离不开冰的动物。大群的北极鳕在这里游弋,它们的血液和体表都有天然抗冻物质,以防身体被冻成冰疙瘩。独角鲸在这里捕食鳕鱼和其他鱼类,它们很可能会用带漂亮螺纹的长牙感知和刺杀猎物,不过这根长牙的确切功能至今仍是一个谜。冠海豹、环海豹和海象生活在浮冰上及浮冰之间,把这些冰块当成休息时的落脚点和养育后代的场所。
当冰块消失时,这个生态系统也会随之剧变。这个地区的海水温度已经上升了至少2摄氏度。洋流转向,从北极漂来的浮冰也所剩无几。从2003年起,格陵兰岛的东南部就几乎没有夏冰了。鳕鱼和独角鲸对此做出的反应是快速向北迁移,也许过不了几年,它们就会从格陵兰岛的沿海地区完全消失。从当地猎户捕获的猎物数量连年下降的趋势来看,海豹和海象的种群数量也在减少。
与此同时,栖息地更靠南的近北极动物也一直在向这里迁移,其中包括大量捕食性鲸类。座头鲸、领航鲸、小须鲸、虎鲸和海豚,这些过去难得一见的动物现在成了当地的常客。它们猎食毛鳞鱼和鲭鱼,还有很多其他向北迁移的鱼类。长须鲸是世界上体形第二大的动物,如今它们也在这些海域里穿行,大肆吞吃磷虾。新来的捕食者每年总共要吃掉大约200万吨食物,其中绝大多数进食集中在短短几个月内,由此带来的影响将以级联反应的方式传递到整个食物网。
东格陵兰仍是一个无比偏远的地方,除了乘坐游轮的游客和科学家,当地几乎没有定居者和访客。尽管如此,那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其影响却远不只是一片海域解冻那么简单。它警示我们,海洋生态系统的状态可以多么迅速地发生切换,而且有时是不可逆的。这种改变不单单是哪个物种到来或者消失,而是整个生态系统以全新的方式运作。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并不一定是冰雪消融,如果洋流的走向发生剧变,或者珊瑚礁等重要的栖息地因无法承受海水的升温和酸化而最终消失,那么同样的情况在远离北冰洋的其他海域也有可能发生。
格陵兰的遭遇也是北冰洋其他地区命运的预演,预计未来北极海冰会在夏季时完全融化。整个北极就是一块巨大的浮冰,冰下没有任何陆地,它的面积在冬天时扩大,在夏天时缩小。自1978年科学家开始用卫星监测北冰洋以来,北极海冰的面积一直在以每十年13%的速度缩减。这种令人不安的慢性失血是气候危机正在发生的最直观表现之一。专家认为我们已经错过了拯救北极夏冰的时机,现在的问题仅仅是,北极地区究竟会在何时首次出现一片横贯加拿大、阿拉斯加和俄罗斯的开放海域,而类似的情况在过去数千年里都未曾发生。 22 这一天的到来可能是在21世纪30年代,也可能是在较晚的21世纪50年代,确切的时间取决于碳减排的速度和力度。
世界各地的人们已经感受到了北冰洋变暖造成的后果。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北极地区的升温削弱了高空急流(一种远离地表的高空强风),引发了包括洪水、干旱和热浪在内的一系列极端天气事件。
北冰洋的变化也让我们看到,虽然人类世的海洋正在重新洗牌,但生态系统仍会继续运行。只不过对有的物种(比如独角鲸和喜欢寒冷的北极鳕)来说,就算它们可以迁移,稍稍调整自己的活动范围,留给它们的退路也已经不多了:当世界上再也没有凉爽的海域时,它们将无处可逃,而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