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秘的红粉说起
在北京西郊房山周口店的西山南麓,有一个小山丘。尽管它距北京城不过48公里,但千百年来几乎无人听说过它,只有一些时常来这里采烧石灰的农民和偶尔来收购龙骨的商人,知道它叫做“龙骨山”。20世纪20年代后期,龙骨山突然变得门庭若市。六七个国家的远方来客和一些中国人,先后钻进龙骨山的山洞里忙忙碌碌。看到他们小心翼翼翻拣碎石烂骨的样子,村民们总是又好奇,又好笑。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儿孙才知道:1929年秋天一个中国小伙子发现的那半个头颅,居然是自己50万年前祖先的遗骨。
就在发现北京猿人头骨化石那个洞穴处山顶的另一处洞穴中,从1933到1934年,人们又发现了另一群史前北京人生活的遗迹。沉积数万年之久的历史尘埃被精心扫尽以后,一贯矜持稳重的学者们也不由得欣喜若狂,这里不少有大量种类繁多的打制、磨制、钻孔石器和兽骨化石,还有三个相当完整的头骨和一些骨骼残片化石,尤其使学者们感兴趣的是:在这些遗骨周围,散落着许多精美的石、骨制装饰品,土红色的矿物粉粒被细心地撒布在遗骨四周地面。
石器是用来劳动的,骨针是用来缝制兽皮衣物的,兽骨化石是山顶洞人渔猎生活的产物,穿孔石珠和兽牙是他或她生前装扮自己的饰物,但是,这赤红的粉末、神秘的红色粉末为什么会被撒在他们的长眠之处呢?学者们发现这些红色粉末并不产于当地和附近地区,那么,它们又是从什么地方、怎样来到这龙骨山的山顶洞穴?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的粉末随主人下葬而非留给他人,具有深刻而复杂的意义。
第一,人们对自身美化的行为,表明了人们自我意识和性别意识的进一步增强,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对生命价值的某种认识;
第二,饰物、工具等都被视为使用者的一部分,具有某种与其主人相同或相联系的属性,因此,它们必须随死去的主人而去。这表明山顶洞人还不能完全将自身与客体相区别;
第三,随葬物的发现说明山顶洞人对生与死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死被认为到另一个与现世类似的世界中去了,那里同样要劳动、生活,所以死者生前使用的种种工具和饰物也必须随带在身旁;死不过是生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这些显然就是灵魂观念的萌芽;
第四,日益隆重的葬仪表明山顶洞人已经有了比较稳定的社会结构。一般认为,山顶洞人已经进入了母系氏族公社时期。
更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是那些神秘的红色粉末。这些撒在尸骨周围的红粉,科学家们确认为是赤铁矿的粉末,它们包含着山顶洞人对世界、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的全部信息。虽然我们至今还不能全部破译它的密码,但我们还是不得不尽力去解开这红粉之秘,因为,它很可能也是中国人思考生命本质和价值的开端。
人猿揖别后的约四百万年间,人类的手越来越灵活能干,他们的头脑也变得越来越聪明,火的使用和熟食又加速了大脑的发育,数百万年的斗转星移、寒来暑往和无数次重复的狩猎、采集经验,终于刺激原始人那可怜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模糊概念和思维方式。这种原始思维的重要特征,就是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相互直接渗透。因其带有动物的本能思维的特征,所以它是原始的,它表明了人类与动物祖先的密切联系;但它又不是动物的思维而是人的思维,因为动物只能对周围的存在作出直接的动作反应而不能形成表象,原始人类却能够对自身与环境事物的联系形成抽象的反映。在当时人们的认识能力和基础上,很自然地就把对于自身的某些认识与对周围事物的猜测混同起来,错误地认为外界事物也像自己一样有知觉和意识、感情。正如费尔巴哈在《宗教的本质》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样:“人本来并不把自己与自然分开,因此也不把自然与自己分开;所以他把一个自然对象在他自己身上所激起的那些感觉,直接看成了对象本身的形态。有益的、好的感觉和感情,是由自然的好的、有益的东西引起的;坏的、有害的感觉,像冷、热、饿、痛、疾病等,是由一个恶的东西,或者至少是由坏心、恶意、愤怒等状态下的自然引起的,因此人们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亦即必然地……将自然的东西弄成了一个心情的东西,弄成了一个主观的、亦即人的东西。”
起初这种感觉当然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当它随着原始人类经验的积累和认识能力的提高而逐渐明晰、稳定起来的时候,当人们对于自然事物生灭消长的规律有了更多的认识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精灵、魔力……就逐渐出现在原始人的眼前和脑中,学者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泛灵(或泛神)倾向。在这个时期,原始人把每一件具体事物—每一头动物、每一棵植物、每一块石头或土地、日月星辰、雪雨风霜……都和一个精灵联系起来,当然,每个人也都有一个精灵藏在肉体里。这个精灵主宰着这个人的行为,当精灵离去时,人的肉体也就停止了活动,就像人在睡梦中那样:肉体沉寂了,精灵却依然在自由活动。
显然,精灵代表了古人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中国古代曾经把人的精灵、灵魂分为魂和魄:“魂魄,神灵之名,本以形、气而有。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附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唐人孔颖达的这段话山顶洞和人们当然是说不出来的。但就灵魂不灭这一点而言,山顶洞人却奠定了几万年或者几十万年里中国人生死观的基础。
灵魂不灭观念是怎样产生的?一般说来,当万物有灵的观念形成以后,灵魂不灭观念的形成也就不是太困难了。日月的东升西落,大地的阴晴寒暑,植物的荣枯,动物的生死……使人们意识到生与死的相互依赖和转化,无数次梦的经验,使他们逐渐形成了精灵(即生命)与形体可以相互分离的映像,进而把死亡与睡眠联系起来,于是,灵魂不灭的观念就形成了。恩格斯对此有一段很好的形容,他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说:“在远古时代,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像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从这个时候起,人们不得不思考这种灵魂对外部世界的关系,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而继续活着,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会死亡;这样就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
这种观念最明显地反映在葬俗的变化方面。在山顶洞人以前的原始人遗址中,人们尚未发现对死者加以特殊处理的情况,大约是对尸体弃之不管,也可能有如象群和某些灵长类动物中那种病者、老者自行离群等待死亡。《孟子·滕文公上》中这样描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呐姑嚼之,其颓有挑,脱而不视。”孟夫子对这种不孝之举颇有些义愤填膺,但他不知道,其实北京猿人时代他的祖宗非但“不葬其亲”,甚至连“举而委之于壑”的事也绝不会发生。有人死了么?死在哪里就让他躺在哪里好了,说不定还会将死者分而食之呢!
到了山顶洞人时代,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人们不再让尸体抛存荒野,而是施以一定的仪式,葬于一定的地点——这在前面山顶洞人的葬仪中已经描述过了。
也许有人会问:山顶洞人遗址是墓穴还是当时人们生活的洞窟?答案是:两者都是。山顶洞人使用的工具表明他们已经进入了旧石器时代晚期,已经形成了母系氏族公社组织;人们生前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死后仍然被认为是氏族的成员,应受到和生前一样的对待,因此他(她)被埋葬在氏族生活的地方,这在原始社会是很普遍的现象。这种现象有力的说明山顶洞人已经有了明确的灵魂不灭观念,死者只是到另一个虽然活人看不见、但仍与生者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世界里去了。所以,他们为死者随葬下他(她)生前使用过的工具和佩戴过的装饰品。
既然死亡被认为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既不值得害怕,更无须逃避,那么,生又有什么必要留恋和追求呢?中国人对生与死的这种达观态度又怎么会产生出对长寿的渴求呢?
话题还得回到灵魂这个主题上来。
灵魂既然是不灭的,那么,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换一种提法就是: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氏族社会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几乎一致的回答:人(魂)来源于某种动物或植物,死后又复归于这种动物或植物。这些动物或植物都是原始人群在其生活环境中习见的,他们视之为自己的来源、始祖、归宿和保护神。某些印第安人把这种动(植)物称为图腾(Totem),即“亲属”或“标记”的意思。据民族学家的调查,在近代尚存的原始居民中,动植物图腾占了图腾形式的绝大多数。一个资料说:在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704种图腾中,非动物图腾只占56种;澳大利亚的另一资料表明,在500多种图腾中,日、月、星、风、雷、霜、火、水、云等非动植物图腾只有40种。由此可见生产生活方式与图腾崇拜的紧密联系。氏族社会都曾经历了以狩猎、采集为主的阶段,他们的生产生活与某种动物或植物密切相关,这种动物或植物的消长荣枯,必然对原始人类的生活乃至生存状况产生直接影响,原始人把自己的种族与这种动(植)物联系起来是很自然的事。
文献表明中国古代也曾经广泛存在过图腾崇拜。流传很广的故事表明了商人和周人曾经有过的图腾崇拜。商人的传说称:古代有一个叫做简狄的姑娘,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和她的姊妹们一起到河里去洗浴。桃李争艳,柳枝吐翠,清清的河水轻柔地抚摸着她们冰雪般洁白柔嫩的肌肤,姐妹三人陶醉在这融融的春光里。忽然,从南方飞来的第一只春燕从她们头上掠过,口一张,掉下一只五彩斑斓的彩蛋。姐妹三人嘻嘻哈哈地争着去抢彩蛋,还是大姐简狄眼明手快,她一把抓起彩蛋就送进了口中。谁知她竟然因此而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契,他就是商人的始祖。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用八个字记载了这个故事:“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周人则认为他们是熊的后代。许多古书上都说有一个叫姜嫄(意即“姜姓的女性祖先”)的姑娘春天到野外去游玩,看到一行熊的脚印,觉得很好玩,就踩着脚印蹦蹦跳跳地玩——就像今天的小孩玩跳房游戏一样。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头闪过。回去之后十月怀胎生下了周人的祖先后稷。《诗经·小雅·斯干》说周天子若梦见熊罴就要生儿子;梦见生蛇,就会生女孩(周人世代与姒姓女子通婚,姒姓以龙蛇为图腾),古书上还有很多古代姜氏梦熊生子、梦熊死而姜氏人遇难的记载,反映出古代周人的确经历过一个以熊为图腾的时代。
除了商人和周人,中国古代其他各族也广泛存在着图腾崇拜。《史记》记尧、舜、禹之时,常有“百兽率舞”的话,又说蛋尤兄弟81人,都是“兽身人语”,其实也就是泛指以不同鸟兽为图腾的各部族或氏族。例如,后世匈奴以狼为图腾,南方苗族以犬为图腾,彝族以虎为图腾。
图腾的形成大约在氏族社会初期,很可能与灵魂不灭观念同时或稍晚一些时候形成。随着人们社会实践的不断深入,先民们的认识水平不断提高,逐渐地从最初认为普遍具有灵性的万事万物中,把那些没有灵性或灵性不多的事物一一排除;把众多的同类个别灵性归结为一种事物只具有一个灵魂。与此同时,人类的血缘亲族观念也逐渐产生。由于当时的婚姻形式还停留在同辈通婚的血缘婚和排斥了亲兄弟姊妹间通婚的氏族群婚阶段,人们只能意识到群的血缘关系而无法逐个确认直接的谱系,因而只能产生氏族的共同始祖这种笼统的观念。这种观念与逐渐减少的灵物的最终结合,便形成了图腾。
图腾崇拜的具体来源、对象和意义在不同的民族传说中有很多差异,但有一点却是基本一致的,即图腾物都与种族的产生或繁衍有关。排除掉笼罩在图腾崇拜上的种种神秘色彩,我们就不难发现它在人类自身认识史上的重要意义。图腾表明人类已经比较清楚地意识到生命是一个世代延续、交替的过程,每个人都只能在世界上生活一段很有限的时光,便又要回到他(她)所产生的地方,即图腾的世界。这与灵魂不灭的观念十分接近,但它更切近、更清楚地回答了生死转化和生命本质的问题。
随着氏族的不断发展、繁衍和分化,单个的氏族便逐渐扩展为部落和部落联盟。于是,原来的图腾便上升为整个部落和部落联盟的共同崇拜对象,新分化出的氏族又有自己独有的新的图腾。图腾逐渐形成为区分氏族亲疏归属关系的一种标志。与此同时,氏族结构也逐渐由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确认血缘和世系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原有的图腾崇拜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一种变化是图腾物逐渐演变为保护神,美洲印第安人的图腾就大半如此。另一种变化则是把图腾物作为自己的祖先,例如古代华夏各族。这样,祖先崇拜就逐渐产生了。
祖先崇拜是鬼魂崇拜、图腾崇拜和宗法血缘观念共同的产物,鬼魂被认为是脱离了肉体的灵魂。许多民族——如远古欧洲的尼人和古埃及的许多部族都认为鬼魂住在日落之地,古代许多中国人却认为鬼魂仍和生前的群体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因而死者大多被葬在一个共同的墓地。鬼魂由于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因而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既能惩恶扬善,保护后代,也可能为非作歹。于是,人们用祭品或通过某种仪式对鬼魂进行祭祀、告慰、感谢或祈祷。当这种鬼魂崇拜与氏族的图腾崇拜和血缘观念日益紧密地结合起来,当氏族逐渐分化为一个个小家庭之时,祖先崇拜就迅速发展起来了。
祖先崇拜与鬼魂崇拜有很大区别:鬼魂不限于本族人死后的灵魂,它可以和本族没有亲缘关系;鬼魂既可为善也可以作恶。由于它无影无踪,不可捉摸,所以原始人更惧怕恶鬼。因此鬼魂崇拜的对象大多是不确定的,常常是认为它作祟时才加以祭祀讨好。祖先崇拜的对象则总是本族中有大功大德的英雄人物,因而对它们的崇拜、祭祀是固定一贯的,总是隆重地定期举行。祖先崇拜与图腾崇拜也有区别,因为它已由崇拜“物”完全转化为了崇拜人——尽管是死去了的人,它标志着人的价值的进一步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