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快结束了,开学前全县举行教师文化考试,同时对民办教师进行筛选考试。小马爸爸田中华和田大汉都去参加了考试。考语文、数学两科,须总分 140 分才录用。结果出乎意料,小马爸爸差两分未入围。田大汉考了 142 分,被选为民办教师。可是,田中华却被挤出来了。
田中华觉得十分委屈,非常痛苦,自己已经干了多年的代课教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田大汉从来没有上过讲台,凭什么就能把他田中华取而代之呢?不就是多考了 4 分嘛!只因田大汉上过高中,学历上占尽优势,这次考试中学内容占百分之三十,小学内容占百分之七十,田中华没有加强复习中学的知识,也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搞复习。他白天忙农活,晚上还要去办夜校扫盲,虽然获得了一张“地区先进扫盲工作者”的荣誉证书,让他高兴了一阵子,可又没有奖金,那名誉也不能当饭吃呀!一个人分身乏术,哪还有功夫去看初中教材,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涉猎高中教材,明显考不过人家。
小马爸爸田中华又穿起了草鞋,只顾到田间地头去忙活农事,背后却经常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
“他家祖水、风水没有人家的好了,风水轮流转嘛!”
“他连烟都舍不得给人家发一根,不懂得搞交际,舍不得付出,从不请领导干部到家里来端酒杯,也不去当官的那里拜码头,早晚都会被淘汰出去。”
“要怪就怪上一代老头子不够重视智力投资,不肯花钱支持他田中华去读高中,他原来读书那么厉害却没有上高中去考大学,可惜了,这是中国的一种悲剧。”
“生来就是种田的命,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就是这个生辰八字,人的命,天注定。古人早就讲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传到田中华耳朵里,让他觉得难堪,好像从刚爬上的山崖上滑落了下来,摔了一跤,不仅跌疼了肌肤软组织,还跌痛了心。他见了村里的长辈,生怕他们问起“长征啊,今年下半年到哪里教书去了?”听到这话,他内心会格外苦涩,像是被一根针在扎心尖。
小马看到爸爸平常原本高昂的头颅好像总是低着的了,连走路的步伐都没有那么矫健有力了。他的心里也着急,想替老爸分忧解难,让他恢复当教师的资格,重振雄风。小马偷偷地拿走了那张他老爸视作宝贝的获奖证书——“地区扫盲先进工作者”对他而言就是最高荣耀,是他心血与汗水的结晶。
小马先去找五爷爷田土星,把情况如实告诉他,问他有没有办法和门路。五爷爷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我爱莫能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小马又跑去找已经当上莲城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大伯田立春,讨个说法。
“除非他田大汉主动退让名额,你爸才能在本村当民办教师了,考试竞争是很公平的,上级就是想选文化功底好的来任教,免得误人子弟!”田立春说话绵里藏针。“小马,连你身为教师子弟,都考不上重点中学——第一中学,今后我们村还怎么出优秀人才呢?”
小马感到羞愧难当,觉得自己考砸了影响到老爸,不由得悔恨交加。
“不过,我可以找乡镇分管教育的领导汇报一下情况,看其他像城头寨那样极其偏远的村庄有没有欠缺代课教师或民办教师,人家不愿意去的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旮旯,可能还可以补位。但是,到那种地方去,家里的农活可能就干不了了!”田立春似乎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以前他田中华因为花太多时间精力干农活影响了教学工作质量。
小马背转身子走开了,不由得泪流满面。小学毕业那年的数学就是他爸教的,偏偏在关键要命的升学考试当中没考好,最后一道工程问题类型的应用题让他栽倒,输在了人生起跑线上,成了他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记忆。
小马踏在青石板路上转悠,迎面碰上了三爷爷田水星。已逾古稀之年的他精神矍铄,身强体健,还推着斗车,准备去锣鼓坪供煤站拉煤球回来烧。三爷爷见小马心事重重十分忧愁的样子,便主动问他怎么一回事。
“我爸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想当老师!三爷爷,您当过官,熟人朋友多,有没有什么办法路子让他恢复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民办教师呢?”小马近乎带着哭腔地诉说,感动了历尽人世坎坷的老人。
“哦,让我好好想想,应该会有贵人的。古话说得好——遇贵人,吃饱饭;遇宰相,穿龙袍。”三爷爷停下斗车,捋了捋胡子,眉头一皱,随后舒展开来。“我们区教育管理站有个主任,名字叫作张可敬,他是我姑妈的外孙,是我们的老亲戚,他小的时候我见过他,还带他一起玩过开气枪打气球,尽管很多年没有来往走动,但你去找到他,称呼他表伯伯,报上叔公公我的名号,说清楚我们跟他之间的关系,相信他一定会帮这个忙,把你爸爸调到别的村去当教书先生的。”
小马高兴地笑了,仿佛一下子从幽深黑暗的一线天峡谷中看到了一缕充满希望的阳光。小马转身跑回家里,找到爸爸,告诉他这个消息,叫他去求领导帮忙关心一下。
“我不想去求别人,自己没考好,还怎么好意思开口?”小马爸爸难为情地说道:“我当年在初中第一中学的同班同学周可信现在当了人事局局长,我还不去找他求情。他当年学习成绩还不如我哩!”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爸您就是拉不下脸,不会点头哈腰去巴结当官的。”小马直露地指出爸爸的软肋,性格的缺陷。
“要么,你试着去跑一趟,看效果怎么样?”小马爸爸怂恿儿子出马。“你拿点钱,买些龙眼和青提子去拜访一下那个当教管站主任的表伯伯,求个情,看行不行?”
小马拿了二十块钱,带上老爸的那张奖状与嘱托,骑着那辆“永久”牌老单车直奔县城,再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设在第七中学里面的区教育管理站,见到了正在召集辖区内各中小学校的校长开会的领导们。
以前在街上卖鱼不敢吆喝的孩童似乎不存在了,为了老爸的尊严,也为了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小马觉得再也不能胆小怕事了,决定勇敢坚强起来,豁出去了。小马提着水果,急匆匆地闯入会场,朝坐在台上的张可敬主任走去。会场内所有人都睁大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表伯伯——张主任,请您帮帮我爸爸,他想要当老师都快想疯了!”小马夸张地说着,把水果放在台上,深情地鞠了一躬,转身朝台下又鞠了一躬。
“什么情况?黄秘书,你先把这孩子带到我办公室,待会儿我们开完会,再才帮他解决问题。”张可敬主任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孩子胆大,勇气可嘉,真可爱!”
年轻貌美的黄秘书正在做会议记录,听到指示后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把小马带到了主任办公室,为他倒了一杯开水,便又折返回到了会议室。等了大约一刻钟,会议结束了。
张可敬主任提着水果过来了,坐在小马身边,跟他聊天,获悉了相关情况和来意以后,便走出去把一位名唤李可爱的校长叫了过来,当面交代:“李校长,请你把田中华从莲城村小学给换到黑马村小学去当民办教师,关照一下我这个老表,他是出席地区的扫盲先进工作者,为教育事业是做出了贡献的,有功劳,我跟我那当教育局长的学生通气汇报一下,可以在考试成绩外额外加两分,就符合录用资格了,另外得创造条件让他早点评上小学高级教师职称,早日转正。”
“张主任,你是知道的,田中华尽管有水平,却只有初中毕业证,必须考试通过取得《教师专业合格证》,也就是《教师资格证》,评审职称才过得了关呀!”李可爱校长脸上显出万般无奈的表情。
“我理解你!”张可敬主任转向小马,拍了拍他的肩膀。“田小马,表侄,现在的教育局局长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会汇报关心你爸的。你回去叫你爸爸多看一下书,钻研业务,尤其是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教法之类的专业书籍,毕竟他不是正牌师范毕业,属于半路出家,必须争取资格证考试合格才行。”
“表伯,我记住了!”小马点了点头。
“你既然大老远来了,就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再才回去,代我向你们莲城村‘望族’的那些男女老少问个好,特别是你三爷爷田水星,他的枪法好准,真是‘神枪手’啊!只可惜,他当年走了错误路线,站错了阵营,不然早能当个大官了。”
小马同那些校长主任们一起聚在一张大圆桌旁边吃饭,显得有些拘谨。第七中学的校长谢恩记住了小马的名字,了解了他在小学的学习情况,对他印象已经很深。
吃了午饭以后,张可敬主任把小马带来的礼物交还给了他,叫他带回去给奶奶老人家吃,还塞给他一个拾元的小红包。“这是给你的奖学金,一点小心意。你虽然没有考上一二三中,但你是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给留在了第七中学的,将来会有出息有前途的。”
小马接过那一袋龙眼青提子和小牛包,心里涌起了感动,眼角泛起了泪光。他挥手告别了表伯,轻快地骑着自行车赶回了家,向老爸报告了喜讯,并把表伯的叮嘱提醒告诉了老爸。
小马爸爸田中华抑制不住激动与兴奋的泪水,连声说:“祖上积德,祖宗保佑,上天赐福,神仙显灵,我终于又能否极泰来。”
小马拿出些龙眼和青提子给奶奶李芙蓉,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小马这孙子人黑心不黑,有良心,有孝心,有爱心,好样的!”
小马拿起剩余的大半龙眼和青提子,直奔三爷爷田水星家,在一座矮小狭窄的旧瓦房门前,见到正在举起斧子劈木柴的三叔公,高兴地跟他老人家说起了自己去区教育管理站的见闻。
“水有源,树有根。树高千丈也忘不了根。他张可敬也算是我们莲城村的后裔嘛!我扛枪去打鬼子的时候,他阿敬还在穿开裆裤呢!毕竟血浓于水啊!”三爷爷停下手中的活儿,望了一眼架起像一座城堡那样的柴垛。“小马,你今后长大了,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本源——永远要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记得祖上是哪里的人。”
“三爷爷,我记住了!”小马应允地点了点头,把带来的水果放在了小屋子里的餐桌上。
三奶奶“铁娘子”骆铁兰戴着老花镜,正坐在竹靠椅上干针线活,缝补一件旧旗袍。
三爷爷田水星年轻时曾经外出参军,投的是国军的队伍。虽说在部队里他混了个营长当,也曾举起过中华民族的义旗抗日打过鬼子,但后来兵败了,他虽投诚策反起义,投入了中国共产党的怀抱,捡了条小命,但还是一直不够受重视,转业到地方,只当了一个铁器厂厂长,到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只好灰溜溜地跑回老家来了。
尽管他历尽劫难,不过还算命大,不管多么委屈受气,不管别人怎么对待,面对多少冷眼白眼,他都坚强地挺过来了。
从部队里就一直跟随他不离不弃的“铁娘子”骆铁兰尽管在打仗时冲散了,却按田水星提供的地址带着背着刚出世不久的两个儿子,就像穿越沙漠的骆驼一样,从外省一路乞讨,餐风露宿,日夜兼程,费尽周折,辗转来到莲城村,找到失散已久的丈夫田水星。家里虽然贫寒,一度还有外面流言蜚语不停地攻击,危机四伏,甚至威胁到人身安全,但夫妻俩一直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倒也其乐融融。
后来,“铁娘子”又生下了一儿一女。三个儿子田大汉田大宋田大清个个长得虎背熊腰,牛高马大,且人丁兴旺。女儿田大喜也长得水灵。
三奶奶见小马进来,她抬起头来,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塞到小马的衣兜里。小马笑嘻嘻地转身回去了。
刚到家门口,小马会见很少到他家来串门的田富贵。他是小马的大爷爷田金星的三儿子田立秋的次子,比小马大两岁,但留了两级,小学毕业的时候跟小马同班。小马的三伯伯田立秋早年到部队里去当过兵,转业到地方进了银行系统,还当过乡镇农业银行的小行长。
“小马,你来教我打算盘吧!”田富贵从拢在背后的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算盘,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
“富贵哥,以前老师教你的时候,怎么不认真学会呢?现在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学打算盘了呢?”小马借机想刺激他一下。
“我那时候觉得打算盘没有多大用处嘛!”田富贵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薄荷糖来,递给小马。“我爸爸告诉我,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提前内退了,他有一个招工名额,想把我弄到银行系统去上班,听说我只要有初中文化就可以到信用社去当职工,不过得培训一个月,最起码首先要学会打算盘。”
“富贵,你小子可真够幸运的了!你哥哥田荣华没有赶上这趟末班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好出去当解放军去了,比你不知道要多受多少苦和累,才能端上一个铁饭碗。你倒好,读书成绩不怎么样,却捡了个漏,得了天大的便宜。”小马似乎有点羡慕嫉妒起田富贵来了。
“幸好我考上了乡镇中学,不然就错失良机了!”田富贵把算盘摆在了八仙桌上。
小马把薄荷糖掰开两半,一半塞到田富贵嘴里,自己嘴里含了另一半。他从屋里找出以前背过的珠算口诀,让田富贵朗读一遍:“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五去五进一……”
“你理解这口诀的意思吗?”小马随后问道。
“有点晓得,但又还有点不太明白。”田富贵说话的声音不再是童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起了长发,还在发丝上打起摩丝油,显得油光发亮,成熟了许多。
小马只好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拨珠子,对应怎样念口诀,先念出声,待到熟练了只能在心里默念。等田富贵有点会打算盘了,小马再让他练习从“1”加“2”直至加到“100”,进行强化训练。不到两个钟头,田富贵就完全学会了打算盘。他心里乐滋滋的,向小马道了谢之后回去了。
弟弟小牛从外面滚着铁环跑回来,一到家门口就向小马报告新闻:“二哥,你快去看热闹,小池请你去她家吃喜糖,她家里要进门一位新哥哥了!”
“小牛,你尽在瞎胡闹!”小马觉得很奇怪,误以为弟弟在开玩笑,睁眼说瞎话。“她家里不是没有哥哥吗?不全都是清一色的姐姐吗?哪里凭空冒出什么哥哥来?”
“你成天就知道死读书,缺乏跟别人交流,消息没我这个想当警察侦察员的灵通,你去了她家一看就知道了嘛!”小牛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发出亮如珍珠般的光芒。
小马觉得弟弟不像是在说谎,便跟着他兴冲冲地来到田小池家。只见小池刚满十八岁的三姐田林秀脸上浮起一片红晕,手里正拿着一把剪刀和一张大红纸,在剪纸,还没剪出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样来。他家的堂屋和右侧的卧房比较低矮,都是水砖砌成的,盖着瓦片,门前悬挂着几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一对鸽子在屋旁的竹林里扇动着翅膀。左侧新增建了两间石头和木料搭成的小屋,一间盖着石棉瓦,另一间盖着薄膜和茅草。一眼看去,显得有点寒酸,却透出几分喜气。
门外一位高挑的男青年挑着一副担子走了过来。
村口的莲花池中荷叶一片碧绿,生机盎然,荷花像是赶赴一场夏日的盛会全绽开了笑脸。棕榈树舒展开大蒲扇似的枝叶,柳树枝婀娜多姿如姑娘的秀发,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池水中。鱼儿在倒影里嬉戏。两只彩蝶在花丛中欢快地跳起了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