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马做梦都想读高中,考到祖国的首都去上大学。可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父母劝他去报考免费师范学校,减轻家庭经济负担。班主任老师也同样劝导他,上师范学校,至少可以保障有一个铁饭碗,将来照样可以考大学的。
他的好朋友、同桌欧希廉却断然拒绝了老师的劝导:“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填报免费师范学校的,将来就只能到乡村学校去当个老师。何况我的表哥从师范大学毕业,在师范学校当老师,我去念师范那不是等于做他的学生,我可不能矮人一截,我得争气点,至少要跟表哥平起平坐,这样,我正月里走亲戚过人家才不至于没脸见人,不至于遭别人瞧不起,冷嘲热讽。”
小马只好回到莲城村的家里,跟父母深入地做了一次交流。
妈妈说:“国家不是号召要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吗?我们家里自从前些年龙卷风掀倒半座土砖瓦房进行改造,重新修建成青砖瓦房以后,就一直背着那么多债,怎么办?”
“我要是去读师范,家里人就会好过一些吗?”小马说。
“那当然啦!”小马爸爸田中华说,“而且你还可以把在师范学校学到的教育学心理学知识对我辅导帮助一下,这样我可能就可以顺利通过《教师资格证》考试,不然像村里那个老文,当民办老师这么多年,就因为考不过关,被刷出去了,痛苦得直掉眼泪。我不想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嗨!看来,要‘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了。”小马打定主意,决定豁出去了。“可是,我做梦都想到祖国的首都去上大学,再去美国留学的呀!”
“你去美国干什么?是不是向往美国自由开放发达,遍地都是黄金?”哥哥小龙冷不防地蹦出话语。“那你到时候潇洒了,就不管不顾家里人的死活了。”
“哪会呢?我是懂得‘尽忠报国’的。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心始终都牵挂着莲城村,心里头始终都会想着一家人的。”小马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脯,还顺势哼唱起《我的中国心》来:“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流在心里的血,澎湃着中华的声音,就算身在他乡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谁信呢?”小龙说,“环境会改变人的。你要是到了北京,去了美国,肯定会‘翻身忘了本’。我就听说,我们县有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留学去了美国,后来在那边结了婚成了家,五年都难得回一趟。他爸妈想念儿子,想叫他回老家来探亲一回,他说不想见家里那些穷亲戚和村里那些土老百姓,没时间,忙得很,只能趁他出差到花城的时候,约他老爸单独一人去白天鹅大酒店匆匆见上一面。”
“哥,你尽瞎咧咧!哪有这种事?‘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的!换作是我的话,每年至少得回老家来一趟,我就算是名牌大学毕业留学美国,也一定会回来报效祖国,决不会待在美国为洋鬼子效劳。”
“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可到了那种地方,到了那种境界,恐怕只会‘乐不思蜀’了。”小龙冷笑着说,“我觉得嘛,二弟小马还是去读师范,留在家乡做贡献更好。”
“妈妈,我上了师范,就不用干农村里那些重活累活了吗?”小马不想再理睬哥哥小龙,转向妈妈。
“小马,那当然了,你要是去念师范,毕业出来当老师,就不用遭那种‘落雨就淋,天晴就晒’的罪了。你的皮肤也会变得白净些。”妈妈温婉地说。
小马从来没有见妈妈也会这样温柔。在他心目中,妈妈一直都像是一只母老虎,从小对他有时咒骂,有时拧耳朵,有时抄起扫帚或拿起荆条就打,吓得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柔情似水的女人。
“妈妈,我不用干农活,不用那么辛苦,就能捧到铁饭碗,不愁每天没饭吃吗?就不用啃红薯吃红薯丝夹米饭啦?!”
“是的,你看你那五爷爷,退休了还照样每个月拿着国家工资,多开心哇!他老人家每天就看看报纸吹吹风,照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鱼呀肉呀天天有,还变着花样做菜,像清蒸、焖炒、红烧、油炸,都行,哪像我们家,煮菜油多放点都舍不得。村里头那些‘泥腿子’一个个多么辛苦,汗流浃背的,还都吃不上肉,舍不得花钱砍半斤猪肉吃,省吃俭用地攒钱留着将来起房子娶媳妇时用。你以为我们土老百姓个个都傻里吧唧的,就不晓得隔三差五地喝点排骨汤吃点猪蹄增加营养强身健体啊,我们是实在没有办法呀!”妈妈好生羡慕五爷爷那样当过国家干部的人,心里头企盼自己的丈夫也能早日转正,将来能够躺平照样领工资享福——天天有鱼有肉吃,就心满意足了。
妈妈又要像念经似的诉说过去她小时候的事情——什么二舅五岁那年坐在小木凳子上,“嗷嗷”哭着,饿得晕倒趴伏在长木凳子上面,连蚊子叮咬他,都没有力气去赶。外公外婆因病去世得太早,她还是十岁的小姑娘,就要上山打柴,下河摸鱼虾,甚至到大山岭上去砍伐树木,背回来或拖回来卖掉换点口粮,活下来实属不易,还搭帮在村里当保管员的婶娘帮助照顾他们三姐弟,才幸存下来,活在世上,不然早就饿死了……
“妈,你别说了!我全听你的,能够有一碗饱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能够在农村里找个对象,成个家,就应该感到特幸福了!”小马挺懂事的,一心想到为家里人分忧解难。他心里着实太爱妈妈了。他甚至愿意为妈妈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想看到妈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再替孩子担忧、叹气。他根本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懊恼、后悔不已。
“那就好!真是一个乖巧在行的好孩子!”妈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妈妈,你说我真的能够在农村里讨个老婆不成问题吗?我不会像村里的老单身汉那样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吧?”小马还是有点不放心,天真无邪地问道。
“这哪会呢?你放心,你在农村里完全有条件挑选一个长得漂亮像电影女明星那样的女子,只怕不是美女你还不稀罕不肯要哩!说不定,你还能找个吃国家粮的。”妈妈宽慰小马的心,说着这一番话时,笑得合不拢嘴。
“那我回到学校就填报师范学校算喽!”小马打定了主意。
“好咧,好嘞!你老爸也有救啦!”妈妈说,“他考那个什么《教师资格证》,语文数学都及格了,过关了,就差什么教育学、心理学,这两门专业课程,他年轻的时候读中学,没有学到,老是考不过关,差那么几分,已经失败过两回了,现在变得连自信心都快没了。你要是上了师范,就可以用自己扎实学好的知识来帮帮你老爸,那敢情太好了!全家人就都有希望了!”
“哦,噢!”小马说,“我一定努力学好,再回来传授、辅导老爸,到时候保证能够过关!”
老爸望着小马,见他如此豁达乐观,也感到很高兴。可是,他老爸的心底何尝不想孩子能够将来有出息一些,眼下家庭生活确实太艰难了,如果只供应小马去读高中,将来考个重点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全家人怎么办?大的、小的、老的,都需要全盘考虑平衡,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狠心含泪送小马去上师范学校了。
小马以全县乃至全市名列前茅的中考成绩步入了他并不十分向往的师范学校。可他心有不甘,他内心深处是无比神往首都的,做梦都想到北京去上大学的呀!踏进师范学校的大门,他看到教学楼的墙壁上镌刻着“德高为师,学高为范”“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宣传标语。
但是,在上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最喜欢且擅长的英语课程居然取消,在课程表上没有这门学科了。
“将来出去当个小学老师,也用不着那么多学问。”
“没有更好,省得花时间去背那些侵略者的洋单词,少死点脑细胞也好哇!”
“糟了,以前初中班主任动员我们报考师范时说过,今后还可以照样考大学的啦!这样看来,哪里还有戏呢?”
“这分明就是限制我们将来的发展,免得我们中师毕业以后,个个都想着去考大学,所以,开设的课程就是围绕着培养农村师资这个目标来量身打造的。”
“是多大的鸟子,就叫多大的声音,现实点吧!”
“我要不是父母不在了,成了孤儿,跟着奶奶长大的,打死我也不会来上这师范。”
“我也是万般无奈,老爸成了残疾人,干不了重活,挣不到大钱,老妈又病得不轻,连个高中生都供不起了,我只好委曲求全。”
“全国上千万的老师,还有很多都是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还等着我们去撑起一片蓝天,等着我们去振兴教育事业呢!”
“我看当老师,也挺好的,有那么多假期,至少‘天晴不晒,落雨不淋’,比最普通的工人、农民还是要好些,要强点,你看全国上下实行经济体制改革,下岗失业的城市工人越来越多,连食品站都关门大吉了,供销社也不怎么吃香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各种想法都有。小马越发感到心底悲凉了。他不由得回想起过去。
在初一第二个学期,他在参加全区英语比赛获得第一名。在初二全区作文竞赛,他获得全区第一名。在初三上期,他应邀到县第一中学参加全县初中生语文数学英语三科联赛获得总冠军——语文第一名、英语第一名、三科总分第一名。
在颁奖大会上,第一中学的赵校长热情洋溢地进行讲话:“恭喜你们获奖的优秀学生,热烈祝贺你们!我代表一中全体师生员工诚挚地欢迎你们到一中来上高中,并以此为跳板,踏向你人生前行的道路,去实现远大的理想。你们就是我县出人才的希望,也将是未来振兴家乡的希望……”
当时,小马上台领奖之际,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感觉自己就像展翅欲飞的大鹏鸟,必将乘风破浪,扬帆万里。时隔许多年以后,赵校长的话音还如雷贯耳,特别是在小马陷入困境迷茫之时,那一句振奋人心的话语“你们就是我县出人才的希望,也将是未来振兴家乡的希望”像是吹响了前进的号角,敲响了一面战鼓,极大地令人提振自信心,鼓起奋斗的勇气。
小马回到第七中学,校长亲自在学校操场上的国旗下面举行了颁奖典礼。掌声如潮,小马上台发表获奖感言。他觉得自己像明星一样,受到全校同学的追捧和赞赏。他简直成了学弟学妹们崇拜的偶像,居然还有刚进中学校门不久的小姑娘拿起笔记本来请他务必用那种龙飞凤舞般的草书字体在扉页上亲笔签上他“田小马”的大名。那时,还有一个名叫荣香椿的女同学给他写了一封情书。
校长决定,给予小马特殊的优待——让他从此每天享受跟老师一样的伙食待遇,同时提高老师的伙食标准,每天午餐晚餐都提供三菜一汤。小马感到受宠若惊。
他的耳畔不时回响起当初在全县比赛获奖,第一中学校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你们获奖者,就是将来我县出人才的希望,就是将来振兴家乡的希望”,小马不由得扪心自问:“希望在哪里?前途在哪里?出路在何方?”
他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云雾迷茫的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随风飘荡。许多个夜晚,他梦见自己将来乘坐飞机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站在大学鲜花绽放的讲台上热情洋溢、激情澎湃地演讲,半夜醒来以后,才发觉那只是梦幻而已,心碎的他便蒙着被子睡觉,躲在被单里偷偷地哭泣,掩面无声地流泪……
但他也时常回想起小时候家里遭天灾人祸的一幕幕——
九岁那年的一个春夜,田小马从莫名其妙的惶恐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倒在潮湿的木板上。四周全都是污浊的洪水。
“玉龙河上游的白羊水库决了堤坝。”黑暗中,不到九岁的小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大惊恐的眼睛,耳畔传来嘈杂的声音。不知是谁亮开嗓门喊道:“不得了了!洪水涨起来了!淹没整个村子了!”
“哎哟!可惜了我们家承包的鱼塘,那些鱼会全部自由大逃亡了!”小马的爸爸田中华不禁长吁短叹起来。“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呀!”
随着刺眼的电光在窗口一闪一闪,窗前三棵橘树的枝叶疯狂地舞蹈,一阵接着一阵炸雷劈天盖地轰隆而至。狂风大作,十级龙卷风挟裹着大大小小的冰雹“噼里啪啦”肆虐地摧残着原野上生长的万物。
人世间的灾祸往往无法预料,总是不期而至。厄运才刚刚开始。
“天老爷要收人了!”七十八岁的老爷爷田木星摸黑伸手关小木窗户,微微颤抖的双手无力地抵挡突袭而至的风暴,嘴里不住地念叨:“哪里来的鬼风?真是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
“爸!”“爷爷!”儿孙们惊魂未定,纷纷呼喊着年迈的白胡子爷爷,好像他是能够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要命的风犹如发了疯的魔鬼似的,折断了村子中间的老樟树的枝杈,掀翻了架在石头上的水泥石棉板,卷走了堆在晒谷坪边的草垛子。一片片青瓦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呼啦啦”地抛在半空再摔到地面,一根根稻草似一支支乱箭在纷飞。
突然,“哎哟”一声,鸡蛋般大的冰雹砸在了田老爷爷的额头上。天哪!小马看见爷爷额头上隆起了一块红肿得如奈李般的伤疤。天蒙蒙亮,西南方刮过来的狂风更猛烈了。天地间垂下巨大的雨帘。“哗啦哗啦……”天空像漏了的筛子似的,倾泻下无数豆大的雨珠。
“哐当啷——轰咚隆……”小马听见炸雷骤然响起伴随着邻居家土砖房坍塌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呼天抢地的哀号:“哥哥!哥哥!快来救命啊!我老婆孩子都被压倒在墙底下了……”
危险!房子要倒塌了!山洪暴发,加上雨水的冲刷,台风侵袭,原本并不十分坚固的土木瓦房禁受不起这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的折腾,摧枯拉朽般地垮塌。可怜的娃,苦命的女人还孕育着六个月的小生命,就这么一同活活地被阎王召去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直在空中回荡。
“转移!大家快转移!”小马听见爸爸田中华下命令似的喊叫起来。
七十岁的老奶奶还在抓着一把米,往空中一粒一粒地抛撒,嘴里念念有词:“天大地大,五谷为大。玉皇大帝,老天爷,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灶王爷,各路神仙,请保佑保佑我们吧!”
小马牵着妈妈的手,蹚着没过膝盖的冰凉的水,站到堂屋里的八仙桌上,睁大好奇的眼睛望着爸爸田中华抱起年幼的弟弟田小牛往屋外艰难地挪移。
洪水猛涨,小马爸爸只好卸下门板来当木筏,先让年纪最小的田小牛坐上去,扶着推着他往前走。年迈的爷爷田木星拄着拐杖,和奶奶携手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家门。
洪水淹没到臀部以上裤腰带的位置了。老爷爷身子一晃悠,险些倒在泥水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家子人刚踏出门口,侧面的厢房摇摇欲坠,发出了沉痛的呻吟,一阵颤栗之后,像是发生地震那样,轰然塌陷下去。
关在杂物间里的牲畜家禽猪兔鸭等都上西天成精去了,仅幸存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和一只老母鸡蹿出了鸡笼,逃出了杂房,在扇动着翅膀,似乎想要飞翔,庆幸自己命大。在黑夜里,那只公鸡不惧风雨,依然“喔喔”啼鸣报晓。
幸好家门前有三棵橘树,抵挡了一阵肆虐的狂风,要不然整座堂屋都会垮塌,那全家人就都将葬身砖瓦堆里了。真是谢天谢地!
“妈妈,我们要到哪里去?”小马坐在木门板上面,边问边望着成了一片汪洋的原野。
村里已经倒了好几座房屋,坏消息不断地传来。小马见妈妈沉默了许久,听到平常消息就很灵通的哥哥田小龙说:“邻居正果叔叔家出大事了!他老婆和大女儿被埋在土堆底下了。隔壁四爷爷田火星、田小禾、‘刘文彩’家的房屋也倒塌了,小禾他爸爸田大清的脊背被砸伤了。”
命运之神真是捉弄人。原本幸福完整的家庭一瞬间就被这一股妖风摧毁了。
小马爸爸田中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嗨——命运有只无情的大手!”一家人跟随他来到附近一间水泥钢筋红砖筑就的平板房门口。屋里早已有了十来个人。这是全村唯一的当时来说最安全的平房了。可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空间却显得有些拥挤了。
“快叫五爷爷!”小马爸爸田中华叮嘱三个儿子,从小要懂礼貌。
“五爷爷!”小马甜甜地喊出稚嫩的童音,哥哥田小龙和弟弟田小牛也跟着呼叫了一声,仿佛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避风港。
“哎——好,好,好!”五爷爷田土星乐呵呵地微笑着,满面春风。
小马从小就知道五爷爷好有福气,当了半辈子邮递员后转为国家干部,吃的国家粮,退休后政府给他盖了这一间坚固的平房。他每天只是看看报,下下棋,听听歌,喝喝酒,日子过得好滋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五爷却天天都有肉吃。小马家每天都是红薯丝拌米饭或熬稀粥。
在小马幼小的心灵里,好生羡慕五爷,心想:将来自己长大了,也能像五爷那样吃上公家的粮食,天天有肉吃,月月有工资,那该多么幸福美好啊!
接连几天时而刮来一阵飓风,村里人惊吓得不敢外出,可又怕房屋倒塌,整日整夜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洪水渐渐地退去,田野里的秧苗遭受了严重破坏,村集体的池塘里养的鱼纷纷自由地像一部影片名《胜利大逃亡》那样游走了,当年农业生产收成减少在所难免。
村里的老樟树被雷电劈倒了,好几处房屋夷为废墟,呈现出满目疮痍的破败景象。
小马听爸爸说起过,爷爷年轻时曾是村子周围方圆十里出名的“醉神”,喝酒海量,可以千杯不醉,拎起一鸡公壶酒能够“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家里穷得很,哪有那么多酒喝?
爷爷便跟着师傅刻苦用功,学会了几门手艺:木匠,砌匠,打擂子碾米,样样拿手;吹拉弹唱,打卦看相,门门精通。
于是,请他干活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家境渐渐得到改善,还能受到盛情款待,喝酒猜拳陪酒助兴自然少不了。
爷爷天性豁达开朗,天生风趣幽默,而且能说会道,在社会上闯荡行走江湖也就赢得了豪气冲天的“醉神”的外号。
小马的爷爷在灾难袭来之际病倒了。原来他就身患肠胃炎和痢疾,现在遭此浩劫,家里一贫如洗,不时断炊断酒,生平最爱喝酒的老人熬不住,心里又忧又惧,病情慢慢地加重了。
死神似乎悄然来临。
小马他爸田中华在给房屋盖油毡布的时候,得到大队干部的通知,要安排他来当生产队的保管员。村子里实在太缺有文化的人了。他这个县城一中初中毕业的“高材生”正好派上用场。尽管上次对田中华作出处分还不到一个月。
田中华不想跟自己的堂兄弟田大清争饭碗抢饭吃。他一想起上回遭受处罚的难堪,就没好气地一口回绝了大队“三把手”会计的任命,只顾自己忙活。
“对不起!我家那个男人没当保管员那能耐,也没当芝麻大点官儿的福分。他生来就注定要老老实实地当一辈子耕田种地的农民,从不奢望别的。”龙腾飞知道丈夫田中华肚子里还憋着一股气,就故意找借口,替他亮出挡箭牌。上次村里人同邻村搞械斗,把责任全推到他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头上,真是太过分了!
大队会计只好去把支部书记给请来,做田中华的思想政治工作。支部书记作出了让步,提出大队里集体承担 100 元罚款,让田中华免予经济处罚。田中华考虑到自己挽回了面子,就勉强答应了。他从会计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又开始了新生活。
运气刚刚好转一丁点儿,屋顶不再漏水了,侧面的厢房刚刚进行了清理,准备灾后重建。可是在这时候,田中华的父亲田木星却挺不住了。
临终之前,小马他爷爷只对他奶奶说了他死里逃生时的秘密故事。后来奶奶讲给了小马听。还不到九岁的小马扑在爷爷田木星身边,悲伤得嚎啕大哭:“爷爷,我还想您带我一起去走亲戚过人家,我还想听你给我讲故事,你怎么就上天去了呢?”
“我老爹田轩辕在天堂等着我去跟他团圆哩!”小马的爷爷奄奄一息,最终含着笑撒手西去了,眼睛里噙着冰凉的泪滴。
田中华与大哥田振兴为料理丧事忙活开来。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弄丧葬之类的大事了。各家各户都纷纷腾出人手,自发地搬桌凳碗具凑到村里的祠堂,吹拉扯唱,敲锣打鼓,各显其能,会写大字的就帮着写大字,会杀猪的帮着杀猪,会做厨炒菜的自然就帮着埋锅烧饭,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
人心都空前地团结凝聚在一起,只为进行从古至今都亘古不变的祭祀仪式,既原始传统又现代的终极人文关怀。
在小马的家乡盛行土葬风俗,民间普遍迷信风水,对过世的老人丧葬的重视投入程度体现着后辈的孝道,似乎还关系着后世家族命运的兴衰。谁都十分敬畏虔诚,不敢轻易怠慢马虎,生怕亵渎了祖先与神灵。
田中华的父亲田木星一脉相承的大家族被村里人称为“望族”。田木星共有四个亲兄弟。他排行老二,只因好酒贪杯,尚未活过八十岁就归天了。老大田金星夫妇俩生育了五个儿子,分别依次取名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立德。
老大爷田金星八十多岁了还健在,且能挑担子上街推板车干农活。在这个被周围村庄老百姓誉称为“长寿村”的地盘,山清水秀,绿树成荫,自然能颐养天年。老三田水星老四田火星和老五田土星加在一起就成了“五大行星”“五谷丰登”“五子登科”“五福临门”,寄寓了他老爹田轩辕追求“多子多福”的梦想。
边远山区的农村里素来有这样的传统思想观念。田中华的爷爷田轩辕和他奶奶夏秀莲当年用了不到十年功夫一连串地生育了五个儿子,成了全村人的骄傲。
田中华夫妇俩忙于丧葬事宜,疏于照管孩子。在做正酒吃晚饭的时候,不知是出于心情悲伤,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小马端起桌上盛了红薯烧酒的碗,就鬼使神差地把大半碗酒一饮而尽。
同在一桌吃饭的都是一些小孩,平常不大敢喝酒,都纷纷把酒倒在小马面前的碗里。小马居然毫不谦让,来者不拒,菜也没吃什么,就捧起碗把酒当作水似的,“咕咚咕咚”地喝个痛快。前后不到三分钟,小马竟然接连喝了六七碗酒,大约一公斤酒。
酒喝足了。他想站起来,去打一碗饭来吃。谁知他刚站立,一只脚跨过长凳,另一只脚却失控似的把凳子绊倒了。
他自个儿的身子也站不稳了,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起来。紧接着,他步履踉跄地迈了两三步。
怪了!眼前的柑橘树白杨树柳树都似乎在摇移,在挪动,逐渐变得越离越远,一片模糊。
“扑通”一声,小马跌倒在地上。他手里抓住的一只碗也脱落,掉在地上晃荡了几下,幸好还没有砸烂。
顿时,天在旋,地在转。小马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只见云层低沉迷茫,青翠的山冈在摇摆,大地在颤抖,仿佛天塌地陷,大地震要马上发生了似的。
眼前眩晕了一阵之后,小马就渐渐地失去了知觉。仿佛坠入云雾笼罩的幽深的峡谷,他的眼前拂掠而过一片迷蒙,不久就进入了无边的黑暗的死海里去了。
他醉倒在地,一动不动,跟一个死人似的。
“不得了了!小马醉倒了,死过去了!”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正在就晚餐的人们骚动起来,纷纷调转头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瞧见小马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
“孩子,你快醒醒!”小马的妈妈龙腾飞随着丈夫田中华和大哥田振兴大嫂罗新秀等一行人正在给宾客行跪拜礼,听到喊叫,心里像被锥子刺疼了一般。她立马赶过来,眼里闪着泪光,脸上淌着热泪。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通红的小脸,温柔地呼唤着,想把儿子唤醒。“儿子,小马,你快醒过来吧!可别吓着妈妈呀!”
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唤,怎么摇晃,烂醉如泥的儿子都丝毫没有动静,连眼睛都没睁一下,眼皮也没眨动一下,呼吸也极其微弱,看上去活脱脱跟个死人一样。
小马爸爸田中华大步流星地跨过来,冲着死猪似的二儿子,没好气地轻吼:“怎么出了个这般没用的蠢货?醉不死的蠢宝,你给我起来!”
“你现在骂他有什么用?别骂了,好不好?”小马妈妈龙腾飞感到心口在滴血,心脏像是被一根锋利的针刺穿了。她十分担心孩子会醉死,抑或落下肝硬化肠胃炎后脑残疾等后遗症。
小马爸爸田中华不听劝阻,仍然连珠炮似的怪吼:“混蛋,你尽给老子添乱!你是不是心疼你爷爷,想随你爷爷一起上西天去取经。我就让大家伙成全你,把你一同放进那口棺材里去,好一块儿上路。”
“你疯啦!净在这瞎说些什么嘛!”龙腾飞知道丈夫也担心,也会心痛,所以才口无遮拦地发泄怨气。“他爸,儿子还有气!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田中华已是心乱如麻,只想把儿子骂清醒,不料非但没把儿子激醒,反而引来孩童们随声附和地凑热闹。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嬉笑声。
“田小马混蛋!”
“混蛋小马!”
“噢——又多一个外号喽!”
那时候,村里人没什么文化娱乐,常常以给别人取外号逗趣为乐事。人们像开心地庆祝过节似的,一齐欢呼“小马混蛋”,像是熬开了一锅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连小马的伯伯叔叔们也幸灾乐祸地说笑开了。
“知道爷爷走了,还这么贪酒喝,真是混蛋!”
“没错,混蛋!明天还怎么给他爷爷送葬呀!”
于是,“混蛋”这个浑名就又加在了小马的头上。这个耻辱的外号,像是个无形的影子伴随他成长。
当“八大金刚”在抬山,人们放着鞭炮流着泪忙着给田木星送葬的时候,小马还沉睡在梦乡里,一直昏迷不醒。
屋内小马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奇怪地躺倒在自家床底下的煤炭堆里,弄得满身黑乎乎的。他全然不知屋外进行了什么祭祀礼仪。
原来小马的妈妈龙腾飞摸到醉得晕倒的儿子左胸口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就把他抱回家里,帮他脱光衣服,擦洗了身子,放在床上,给他喂了点儿姜糖汤,盖上被子,就任凭他昏睡过去了。
小马迷迷糊糊地睡了个两三天,竟打滚滚到床底下,居然也没摔伤。他睡的床只是几块板子搭架在两条长木凳上,上面再铺上一些稻草,垫个竹席,连个拦住不让小孩滚落的边沿也没有。
在床底下,小马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混沌状态之中时,边蠕动边做了个甜蜜而离奇的梦——他梦见自己乘坐在飞机上遨游大江南北,魂牵梦萦那些从教科书上读到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长城故宫,日月潭阿里山,泰山,黄山,西湖,桂林……仿佛都在召唤他前往。
村里跟小马一道上学的小伙伴田小池、田小禾、“刘文彩”还真误以为小马醉死了。不过每天早上三人还照常习惯地来呼叫他去上学,实在喊不应了,就生气地连叫三声“混蛋”,尔后解气地走开了。
小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一看,窗外已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还隐约记得自己那天喝醉酒的情形,那天好像是星期三,不知这一觉睡醒来,已经到了星期六。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好饿,就走到堂屋里来想找点儿东西吃。
燕子鸟呢喃细语,从南方飞回来了,又开始在屋檐下房梁上筑起了巢。不一会儿,它们成双结对地从大门两侧雕花的木窗口飞了出去。
这时,小马的爸爸妈妈已经外出下田地里干活去了。疼爱他的奶奶李芙蓉见了他黑乎乎的脸蛋脏兮兮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奶奶给他打水洗了洗手和脸,还拿了几根薯条给小孙孙,嘴里叨咕着:
“傻孩子,你不去给你爷爷送葬,奶奶不怪你。可是你好酒贪杯醉得死去活来,万一把身子脑子醉坏了,成了‘痨病鬼’,那可怎么办?你还白白耽误了两天半没去上学,你不读好书,不跳出去当干部,将来哪来的出息,还会有饱的苦。弄不好,像你这么瘦小的还会讨不到亲一辈子打光棍,像村里头田大树家的田二狗就没带好头,你们这一辈里头的几十号兄弟算他最造孽,三十好几了还在打单身,人家四十来岁都快做公公了……”
小马听得有点不耐烦了,问道:“奶奶,我爸呢?我妈呢?他们在哪里?”
奶奶伸手朝门外的格格岭方向指了指。
小马觉得肚子里早已饥肠辘辘,怪难受的。他鼓起劲,蹦蹦跳跳地跑到瓜地里,找到了妈妈,扑在妈妈的怀抱里就“呜呜”地哭了。
“孩子,你没事吧?”小马妈妈龙腾飞惊喜地望着从死神那里逃过一劫的儿子,相信自己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爷爷不在了,我觉得好悲伤。”小马直掉眼泪。
“活着就好!”小马爸爸田中华也走过来安慰孩子。“傻小子,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三夜了,现在居然挺过来了,而且还没有变痴变傻,好样的!真是酒醉聪明人,醉不死的酒神!不过,今天是星期六了,后天你又该要上学了。”
“妈妈,我好饿!”小马止住了啼哭,想弄点儿吃的。
小马妈妈龙腾飞从地边拿起装着花生米的箪子递过来。小马伸手抓了几粒就往嘴里塞。
“那是用来作种的花生,我们自家就这么一块自留地,全指望它来增加点收入。”小马爸爸田中华着急地阻拦儿子,怕他狼吞虎咽地把这唯一的种子都给吃掉。“别吃了,回去啃红薯吧!”
小马觉得爸爸不够心疼自己,但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马妈妈亲手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他的手心里,说:“没关系的,不要紧的,你先吃点东西,免得小肚子饿出胃病来。”
真是倒霉透顶了!刚遭受了大灾,接着安葬了老父亲,家里已经开始负债了。田中华又接连丢职。老天爷仿佛总在跟他过不去。
他大伯田振兴跟大伯娘杜鹃花在小马爷爷刚过世没几天,就商量着提出要分遗产。为争夺家产,两家人已闹得不可开交,搞得田中华焦头烂额。
莲城村突然爆出了特大新闻。小马的四爷爷的长子——唤作“八叔”的田大清那漂亮的婆娘牛月仙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