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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常走便挎着铁皮箱出了门,常行紧跟着。常走今天要去上海,而常行则去永发信局打短工。对此,常走很欣慰。这一年多下来,永发信局应老板对常行印象不错,觉得这个孩子活络,做事认真,试过几次让他一个人送信都没出差错后,便放手让他做了,工钱从十文一天提到二十文。当然,重要的信件不会让常行送。
“小行,你要牢记阿爹的话,千万不要送错信、弄丢信。”常走再次叮嘱道。
“我记着的,阿爹,你放心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常行认真回答。
“好,阿爹相信你,晚上睡觉锁好门。”
“嗯。”
父子俩来到陈家渡,坐上阿牛的船进城。常走见船上还有几个年轻人,听他们誓灭倭寇的激情言论,才知这几位要去报名从戎。想到满大街贴着的招募勇丁的告示,以及在城厢内外、江东、江北等处英法教堂及洋人住的地方,日夜都有哨弁在巡视保护,常走祈祷这次也能跟之前的中法之战一样有惊无险。
到了城里,常走父子上岸,阿牛和阿发还要把那几位年轻人送去镇海。阿发听了一路,有些意动,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去从军,说不定还能挣一个前程出来,于是跟阿牛说了自己的想法。阿牛坚决不同意,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阿弟,那么危险的事还是不要去做了,万一打仗没了命,你让我怎么向爹娘交代?你就好好跟着我一起撑船。”阿发见阿哥不同意,便不再坚持,老老实实撑着篙。
常走叮嘱常行几句后,匆匆赶往码头。他这次除了自己收的信件,还有几封通过永发信局寄往上海的信,应老板一并交给他,给了他一元银圆,让他顺道带去,其中有一封是需派专人送的幺帮信。若平时,仅送一封去上海的幺帮信至少两元五角到三元,因为要扣除两元船费。常走也不计较,反正他要去上海,就当这是一笔外快。若应老板把这跑腿的活交给别人,他一文都赚不到了。更何况这趟上海之行,原本扣除开支,挣不了几文钱,现在有了这一元外快,总算不会白跑。他向应老板再三保证一定会把这些信完好无损地送达。为了区别于普通信件,常走用数层油纸把那封幺帮信包起来,这样可以防雨,另还在上面系了一块小木片,避免万一不慎落入水中,信不至于沉没。
晚上,轮船平安抵达上海,常走上岸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封幺帮信送到主人手里。收信人是严先生,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老板,不但有盐号,还有票号、金店等多项产业。听说仅票号除了上海总店,在江南各省及京、津两地还有十多家分店。前几年还在宁波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机器轧花厂,里面的机器都是从外国进口的,厂里还有几百个雇佣工人,全年日夜生产,非常了不起。在常走心里,那是神一样高不可攀的人物。
到了严公馆,守门的小厮听常走说有信从宁波专程送过来,不敢耽搁,让常走稍等,急急去通报。很快走来一个年轻人,常走小心取下小木片,解开油纸,把信交给对方:“我明天晚上返回宁波,若严先生有回信,我可以带过去。”
年轻人见常走如此慎重,朝他微笑着说:“抱歉,我现在无法确定。”常走说:“我明天下午送完货物和书信再过来一趟,若有就带,没有也没关系。”“好,那就麻烦你了。”“不麻烦。”
常走请年轻人在登记本上按下指印,挎着铁皮箱朝熟悉的如归旅馆走去。年轻人拿着信来到公馆主楼,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洋房,中西结合,很气派。到二楼书房外,年轻人弯起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门,听到“进来”的声音,才推门而入,恭敬地把信放在书桌上说:“老爷,宁波周先生来信。还有,那位送信的信客明天下午会再过来一趟,说若有回信他可以带回去。”
五十多岁的严先生既有官府的身份,又是个做实业的商人,他有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听了年轻人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年轻人送上信退了出去,随手掩上了门。严先生打开信看了起来。信是他的亲信周永明写来的,向他汇报了宁波纺纱织布局的筹建情况,附了一张想入股投资者的名单,需要他尽快定下来,便于下步落实。三年前,由于洋布洋纱的大量输入,他敏锐意识到办棉纺厂能带来厚利,于是当即决定从国外购置新的轧花机、发动机、锅炉和纺纱机,在原来的轧花厂里开始纺纱。今年,他想在轧花厂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和扩建,厂名也改为纺纱织布局,预算资金四十五万两,需要找几位实力雄厚的股东入股。他人在上海,没精力管这些,具体事务便由周永明操办。相关消息一透露,对此投资感兴趣的人很多,周永明一时难以取舍,希望由他来定。严先生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名单,这些投资者大部分都是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上海和宁波的巨商富绅,他欣慰大家对他的信任,可这纸上长长的一串名字又确实太多,他不需要这么多股东,人多主意杂,他得好好选一选。
这一夜,严先生书房里的灯很晚才熄灭。
常走一晚上没有睡着,统铺房人多,十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的汗臭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再加上鼾声如雷鸣,吵得他头都痛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简单洗漱一下,他就退了房出了客栈。在来的船上,他听人说,日本兵舰在攻打威海、旅顺时,被炮台放炮给击退了,现沿海各处都在加强防堵。他想这次带回去的信估计不会太少。
清晨的上海似一位刚睡醒的少妇,带着几分慵懒。时间尚早,除了早起做小本生意的小商贩,还有就是摇着铃铛负责收粪水的“倾脚头”,大多数商铺还没有开门迎客。常走在路边摊吃了一碗阳春面,坐了一会儿,等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常走站起来,开始送信、收信。
一上午,常走穿梭在药店、钱庄、银楼、南货店、五金店等店铺,幸好这些店都开在热闹地段,相距并不远。送出去二十封,收了六封夹带着家用银票的回信。
午后,常走来到立信茶行,说找沈少爷。有伙计说少爷出去了。常走又问阿昆先生,伙计让他稍坐,还给他倒了一杯水。常走正渴得要命,这会儿有水喝,心里感激不尽,捧起杯子吹了吹,顾不得烫,“咕嘟咕嘟”牛饮,很快就把杯中水给喝下了肚,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见茶行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一只只大圆肚的青花瓷茶罐,一眼望过去,很是醒目壮观。
沈昆来了,常走急忙站起来,送上一封信:“阿昆先生,这是给沈少爷的信,麻烦你收一下。”沈昆接过,一看是父亲写来的,怕是有要事。他关心地问:“宁波那边官府有在镇海口做防务吗?”常走说:“在做,已招了不少勇丁,水雷也放下去了。阿昆先生,我去送信了,我看沈管家很焦急,估计有要紧事,等沈少爷回来,你马上让他看信。”沈昆说:“好的。”
常走前脚刚走,沈洋河后脚就回来了。沈昆把信递给他,担忧地说:“估计家里有事,你快看看。”
沈洋河打开信,沈恒在信中告知老祖宗病重,看起来情况不太好,请他收到信后和老爷马上回宁波,晚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我马上去跟我爹说,晚上回宁波,你暂时别回,这里交给你了。”沈昆说:“好。”
沈洋河拿着信,快步来到二楼,敲了敲沈儒行的办公室门。
“这么心急火燎的,天要塌下来了?”今年四十五岁的沈儒行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年轻,见大儿子这个年纪了还一副毛躁的样子,很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
“恒伯写信来,阿娘病重,让我们马上回宁波。”沈洋河把信放在沈儒行面前,“我现在就去收拾。”
沈儒行一听母亲病重,也急了:“那晚上一起回。”
沈洋河走了,沈儒行拿起信,想到妻子与自己的隔阂,自从小女儿不幸夭折后,夫妻就形同陌路。可这能怪他吗?有几个成功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他才一妻一妾两子,已经很少见了。母亲病重,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考虑到若老太太没熬过去,他得在宁波留一段时间,沈儒行赶紧抛开杂念,快速安排茶行事宜。又派人到别院通知妾室周氏,晚上带儿子沈洋江一起回宁波。
周氏名叫周如花,是个清倌人出身,长相妩媚,会唱曲会弹琴,她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过上这么舒心的太太生活。她想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会遇到沈儒行这样一个男人来“梳栊”,第二天就替她赎了身,带回了沈公馆,还给了她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她擅长察言观色,很懂男人心理,在沈儒行面前一向娇娇怯怯,像菟丝花一般,让男人不由自主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沈儒行纳了她后,还不曾带她回过宁波,这次能带她同去,她心情很复杂。她知道,在沈家老宅还有丈夫的正妻,就算那个女人早已成为摆设,但仍是妻,而自己只是一个妾。这次终于要面对了,周如花深深吸了一口气,考虑到老太太病重,她翻箱倒柜找了几件颜色素净些的衣裙,又给沈儒行和沈洋江收拾了几套衣服。原本准备在箱子里塞个首饰盒,可以换着戴耳环、项链,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放了。这次回去不是喜事,她得低调、朴素,不然惹沈儒行不高兴就得不偿失了。
晚上,沈儒行一行坐上回宁波的轮船。在统舱,常走坐在角落。下午他送完信去了严公馆,依然是那个年轻人,交给常走一封信,让他一定要亲手交到周先生手上,还给了他一只银角子。常走收好信,再三保证绝不会误了严先生的事。比起跑杭州,他还是喜欢跑上海,杭州来回一趟时间太长,运气不好的话,还赚不到钱。常走昨晚没睡好,这会上了船安心了,靠着船壁,一只手搭在铁皮箱上,开始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常走感觉身边有人挤着自己,不由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约二十出头的僧人盘腿坐在旁边。常走对出家人很尊重,自觉把铁皮箱往里移了移,又觉得对方年纪轻轻就出家,不由多看了一眼,见那僧人面白无肉,虽坐着,仍看得出身形比较瘦小。僧人见常走打量自己,脸上闪过不悦。常走见对方没有交流的意愿,也不自讨没趣,继续闭目养神。
这时,船舱门打开了,进来两位年轻“西崽”(服务员),一圆脸一马脸,他们来查验船票。查到僧人时,其中有位西崽见僧人闭口不言,有些奇怪,故意问他是哪里人,去宁波哪家寺院朝拜,那僧人见西崽盯着他不放,很烦躁,开口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常走和两位西崽都没听清,但大家很快察觉到一个问题,这个僧人讲的似乎不是中国话,这顿时引起了西崽的警惕。
“师父可愿给我们讲讲佛经?”圆脸西崽蹲下身,眼睛直视僧人,笑嘻嘻地问。那僧人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脸上表情变幻。圆脸西崽站起来低声对同伴说:“此僧人身份可疑,长相很像倭人,你马上去跟‘波生’(水手长)讲。”
马脸西崽给常走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帮个忙,注意点。常走的睡意早不知跑哪去了,趁僧人没注意,朝马脸西崽点了点头。圆脸西崽还在不停试探僧人,僧人瞪了他一眼,很生硬地吐出两个字:“闭嘴。”这更加确定这位僧人身份有问题。
很快,马脸西崽带着一位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波生过来,他会讲日语,对僧人一番盘问,有意问他佛教方面的知识,结果僧人一问三不知,“假的,应该是日本间谍,把他捆起来。”
话音刚落,那僧人见势不妙想站起来,几个人已一拥而上把他给按倒在地。这下,船舱像水滚进了油锅,一下子群情激奋。波生怕里面还有僧人的同伙,吩咐马脸西崽把刚才特意放在门口的绳子拿进来,并让他闭舱,谁都不许出去。
常走万分意外,那僧人是日本间谍?在中日交战之际,突然冒出一个前往宁波的日本间谍,不得不令人多想。僧人被捆起来后,波生让圆脸西崽负责看管,他和马脸西崽又仔仔细细核查船舱里每位旅客的身份证明,确认再没有倭人后,两人出去,马脸西崽守在舱外,波生去跟船长汇报。船舱里,大家好奇地围绕着假僧人的真实身份开始七嘴八舌讨论,常走没参与,他把角落位置让出来,让圆脸西崽把假僧人丢到最里面,他们则坐在外面看管。怕打瞌睡,圆脸西崽就和常走聊天。常走敬佩地说:“幸好被你发现,不然还不知道这人到宁波后会做些什么坏事。”
“我们有被官府提醒过,要注意身份可疑之人。”
“原来如此。”
这一夜对统舱里的旅客来说,过得特别漫长,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终于听到轮船到岸的汽笛声。只是舱门一直紧闭,大家都等得焦躁起来,好不容易等门打开,波生和马脸西崽进来,和圆脸西崽一起押着假僧人下船,送往官府,其他人才排队出舱。常走挎着铁皮箱随着人流上了岸后,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想以后自己也要注意那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不能让倭人的阴谋得逞。
沈宅,气氛凝重。
蒋氏躺在床上已神志不清,从宁波请来的医师仔细把过脉后对沈儒行说:“不用看了,老太太就这一两天时间,随时都可能走。”
沈儒行让沈洋河送医师到大门口,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气息奄奄的老母亲身上,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酸。这一刻,他无比后悔,后悔这些年回来得太少,后悔没有好好在老母亲面前尽孝。他伸出一只手,握住蒋氏枯瘦的手,低着头,哽咽着:“阿姆,你醒醒,我回来了。”
“爹爹,阿娘怎么了?”沈洋江不敢走近,朝床上张望一下,他有些害怕,小心问。
“你阿娘病了,乖,你过来喊喊她。”沈儒行转过头,朝小儿子招了一下手,一脸宠爱。
沈洋江磨蹭着走过去,大声叫了两声“阿娘”,见老祖宗没反应,他又跑开了。沈儒行没管他,他现在不敢走开,怕一走开,老母亲就咽了气。沈洋河送完医师回来,对沈儒行说:“我去帮恒伯忙。”
“去吧,你叫个丫鬟去喊周姨娘过来。”沈儒行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从昨晚匆匆返程到今天这一整天下来,已有些倦意。
沈洋河出去了,没一会儿,周如花牵着沈洋江从外面走进来。在跨进沈宅大门前,她做好了被丈夫正妻刁难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冯晚秋看到她和沈儒行,神情冷漠,只淡淡说了一句“来了”,吩咐绿枝把人带到另一处院子安排住下,便再也没有理会,只顾和沈恒去准备老祖宗丧礼的事,中午也没坐一起吃饭,这让她有一种哪里都使不上劲的尴尬。见老太太昏迷着,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很自觉回房躲着,研究起房内摆着的一张做工精致的床。她在上海住的地方,配备的是海派家具,中西结合样式,像这种工艺复杂,有着漂亮装饰的中式床还是第一次见。特别是这床正面入口,形似庭园月洞门,很有意思。刚才沈洋江跑来找她,母子俩正说着话,丫鬟来叫,才急忙赶来。
“周氏,你在这里守着,小江不要跑来跑去。”沈儒行吩咐道,“晚上也要守着,你第一次来,好好表现。”
“是,老爷。”周如花乖巧地应答。
沈儒行满意地点头,他就喜欢周氏这个调调,温温柔柔的,特别是那双眼睛,当初之所以会下决心替她赎身,就是被她的眼睛给迷住了,很翠,似带了钩子,令人一见难忘,不像妻子端庄有余,温柔不足,后来又浑身长满了刺,也不怕他休了她。他想,或许就是因为妻子知道他不可能休她,才敢这样对他。他希望妻子能跟他和解,可妻子的那个心结,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解开,想到这里,沈儒行深感无奈。
沈洋河出了院子去找沈恒。早上,他们见坐统舱的两小厮迟迟没有出现,才知道那里抓到了据说是间谍的假僧人,惊觉危险无处不在,他更想把母亲接到上海。尤其是想到一旦阿娘走了,这老宅只剩下母亲一个主子,他怎么能放心?沈洋河决定这次再试试,看能不能说服母亲。找到沈恒,他正站在院子里忙着分派任务,平时老宅没几个家仆,他特意去族里找了五个手脚勤快的年轻人和三位稳重的中年人帮忙。沈洋河上前:“恒伯,我能做些什么?”
“大少爷,讣闻报丧这一块交给你,这是名单,你先收着,到时候要派人去通知。”沈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沈家的亲朋故交名单和地址。
“好。”沈洋河接过,展开名单看了一遍,有阿爷、阿娘那边的亲戚,也有自家爹爹和阿姆的,再加上关系好的合作伙伴,林林总总人不少。他想到家里人手不够,考虑把报丧信交给常走去送。
晚上,一家人都在蒋氏房间守着。冯晚秋自从老祖宗病倒后就没好好休息过,已非常疲惫,可她只能强打精神硬撑着。熬到午夜,正准备轮流去眯会儿,躺在床上的蒋氏突然醒了。沈儒行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阿姆,我回来了,你感觉好些没有?”
蒋氏目光虚空,似乎灵魂与肉身已经分离,她很费劲地想把视线聚焦到沈儒行脸上,可惜力不从心。很快,她又开始大口喘气,冯晚秋上前,挤开沈儒行,跪坐在床榻一侧,一遍遍给老太太顺气。慢慢地,蒋氏又平静了下来,沈儒行见老母亲一时半会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就让周如花带着沈洋江去睡觉,他看小儿子缩在椅子上已困得不行,很心疼。这对母子走了后,房间里剩下的三人谁也没有说话,油灯昏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沈恒进来了,他对沈儒行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沈儒行对他说了一句辛苦,让他抓紧时间去躺会。沈恒深知接下来事务繁忙,不得空闲,就没推辞,回屋去休息了。
到了下半夜,沈儒行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冯晚秋迷迷糊糊趴在床边打瞌睡,沈洋河出去洗了一把冷水脸又进来。夜深人静,三人忽听到老太太嗓子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慌忙站起来围上去,那声音持续几息后,接着,明显听到一口气从喉咙里落了下去。沈儒行和沈洋河齐齐愣在那里,还是冯晚秋冷静,转过头对沈洋河说:“阿洋,你阿娘走了,你马上去跟恒伯说。”说完,走到门口喊守在外面的丫鬟打一盆热水。
父子俩才反应过来,沈洋河快速跑出去通知沈恒,沈儒行握着老母亲的手喊了一声“阿姆”,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冯晚秋要忙,让沈儒行离开房间,自己和绿叶、绿枝一起给老太太净面擦身,换上寿衣。沈儒行身上还穿着早上的衣服,他马上回房去换孝服。
很快,一盏盏油灯点起来,家仆们全都换上黑衣各就各位。沈洋河则关在房里写一封封讣闻,很认真写上蒋氏的生卒年月、死因以及入殓时间等信息,以此正式书面通知亲友。见天快亮了,沈洋河叫来一名家仆,让他马上去一趟常家村,把常走叫来,他怕晚了常走已出门。
家仆奉命到了常家村,敲开常走家的门。听说有信要送,常走连早饭都来不及吃,便带上常行,挎上铁皮箱,往沈家村赶。来到挂了白的沈宅,沈洋河的讣闻已写完,他指着一沓信对常走说:“这里一共有二十五封报丧信,辛苦你今天把这些信都送出去,有没有问题?我给你两元银圆。”他知道,这些信除了有几封在城厢内,其他都在鄞县各乡村,相距并不近。
常走快速看了一遍地址,说:“没问题,我们马上出发。”
沈洋河这会儿正忙,也不多言,让常走父子自行离去。本村的已另派人去通知了,已有人三三两两上门来帮忙或吊唁。
常走挑出五封送城内的信给常行,问:“可以吗?”
“阿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把信送到。”常行保证道。
“好,你坐船去城里,送完信自己回家。”
父子俩来到董家渡,一个坐船进城,一个去二十里外的蒋茅村,分道而行。蒋茅村到了,常走下船,朝村里走去,由于旱灾严重,昔日秋收的丰收景象不复存在。刚到村口,见一群农人举着草龙在村口的田野举行求雨仪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是一个晴朗天。
来到收信人家门口,常走开口询问:“蒋福清在吗?我来送报丧信。”
出来一位小脚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到常走面前,睁着昏花的眼睛问:“谁啊,哪里来的?”
“沈家村来的,沈家老祖宗过世了。”常走双手奉上信,老太太颤抖着手接过。这时,隔壁跑出来一个小男孩,老太太对他说:“阿君,赶紧喊你阿爷和你爹回来。”
小男孩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常走转身匆匆离开去下一个村庄。他知道这位收信人是沈家老祖宗的弟弟,那老太太是她弟媳妇。常走怕耽搁沈家的事情,走得特别快,可他忘了自己也上了年纪,走太急就气喘,只好缓一缓,放慢脚步。稍做停顿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一天,常走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奔走着,直到半夜才踏着月色把最后一封信送完。他实在走不动了,又累又饿,两条腿沉重得抬不起来,即便是早已生了老茧的脚板,此刻也痛得无法落地。环顾四周,见前面有一个凉亭,他一步步挪过去。进了凉亭,才发现地上躺着个人,吓了一跳。听到脚步声,躺着的人翻身坐了起来,看了常走一眼,又躺下去翻个身睡了。常走一看,原来是个乞丐,他没在意,背靠柱子双腿分开坐下,铁皮箱放在面前,双手敲打双腿,没一会儿倦意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眼皮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就这样趴在铁皮箱上沉沉睡去。
等常走饿醒,天已大亮,乞丐早不知去向。常走揉了揉麻木的双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忽感觉不对劲,一摸腰间空空,钱袋不翼而飞。常走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了,昨天早上天没亮出门奔忙到半夜,辛辛苦苦挣的两元银圆再加上一些零碎铜钱全没有了。他百分百可以肯定,钱被那乞丐偷走了,不由瘫坐地上,双手捂住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沿着手腕一滴又一滴落到地上,很快在地上积存的灰里滴出一个小坑。不知过了多久,常走想站起来,可双腿又麻又痛,他咬着牙扶着石凳慢慢起来,抖动双腿,直到恢复正常。对常行,他还放心,倒是自己,活到这个岁数了,整天在外跑,居然还让人偷了钱袋,本来还想着可以拿去还债,这下什么都没有了,浓浓的沮丧和挫败感让他神情萎靡。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常走站起来,无视咕咕叫的肚子,挎上铁皮箱朝着回家的方向,一个村一个村挨着走。“哪怕能收一封信也好。”他对自己说。
晚上,常走硬撑着回到家,倒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阿爹,我烧好热水了,你泡泡脚。”常行端着木盆子过来,对常走说。
常走挣扎着起来去泡脚,问常行:“你昨天送信都顺利的吧?”
“顺利的,阿爹,今天我去信局了。”常行说。昨晚阿爹没回来,他虽担心,但猜到可能是路太远来不及回,就一个人把门关好睡下了。
“那就好。”常走泡好脚,没精神跟常行多说就躺下了,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午夜,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挟带着风声,从窗外呼啦啦滚过。久旱的大地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欢快地接收这渴盼已久的甘霖。常走从睡梦中被惊醒,心想这草龙求雨真灵啊,太好了,再不下雨,河底都要裂开了。不过对他来说,下雨不是件好事,可无论怎样,他还是希望这雨能好好下一场,缓解这严重的旱情。
同样被风雨声惊醒的还有守着灵棚的沈儒行和沈洋河。沈洋河一整天都在向前来吊唁的亲友弯腰鞠躬,他感觉自己的腰都要断了。沈洋江年纪小,站在那里不动人家也不会计较,他可不行,只能老老实实行礼。好不容易等晚上坐下来,刚有些迷糊,就听到“噼里啪啦”雨滴砸向灵棚的声音。沈儒行也一样,忙了一天,很累,睁开眼,灵床前的那盏油灯被风吹灭了,大惊,赶紧站起来重新点燃。可风太大,点燃又熄灭。沈洋河跑出去找挡风的板子,看到竖在外面用纸做的白幡已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等他找来板子,正要跟沈儒行说外面白幡的事,沈恒撑着伞进来了,说:“白幡不能再用了,我已经叫人重新改用白布做幡。没想到晴了这么久,今晚居然会下雨,大概雨也是特意来送老祖宗的。”
“辛苦你了。”有这么一位尽心尽责的管家守着老宅,沈儒行很放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沈恒打了声招呼后,又去忙了。
沈儒行还以为这雨下不长,谁知接下来几天雨势猛烈,气温倏降,夹袍远远不够,只好换成棉的。周如花自带的衣服都不厚,最关键的是那些衣服也不适合在丧礼上穿,这下冻得直打哆嗦,只好厚着脸皮去问冯晚秋借。冯晚秋本来当她是陌生人,这两天见她很自觉帮忙,表现安分,就大度地吩咐绿枝给她送去衣衫,周如花很知好歹地道了谢。因为借衣服,两个女人竟莫名地和平共处起来。沈儒行忙得昏天黑地,没注意这些,等他偶然发现妻妾在一起和谐做事,吃了一惊。当然,这是他巴不得出现的场面。
到第六天,风雨依然不停,沈恒早早安排好第七日运棺柩的船,怕路上耽搁,误了入穴的吉时,他跟沈儒行建议提前出发。沈家族人墓园在二十里外的梨花山,船只能到山脚下,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沈儒行看了看天,这雨没有停的迹象,点头同意。这一晚,沈儒行、冯晚秋、沈洋河基本上都没合过眼,天还没有亮沈宅就喧闹起来。出发前,雨越发大了,沈家的子孙只好在粗麻衣外再套上蓑衣,头上白帽外再戴顶斗笠。其他送丧的人有穿蓑衣斗笠,也有打伞,只是在外稍站一会,衣服就湿透了。冯晚秋这些天熬下来,原本单薄的身体更显消瘦,来来回回走太多路,三寸金莲实在吃不消,脚步都有些踉跄。披麻戴孝的沈儒行看起来似乎也老了许多,周如花一样憔悴了不少。只有沈洋河瞧着精神还不错,只是嗓子有些沙哑。
唢呐声响起,随着跪拜、摔盆、抬柩等一系列仪式,送丧亲友先后上了两艘船出发了。到了梨花山脚下,沈洋河一手扛白幡,一手拿着孝杖棍,走在最前面,沈洋江手持孝杖棍跌跌撞撞跟着,后面四个年轻力壮的殇夫抬着棺柩,随后是长长的送丧队伍,一行人踩着泥泞的小道,艰难地朝山上走去。半山腰,沈洋江实在走不动了,沈儒行只好叫族里的一个后生背他上去。
梨花山到了。
此山因种满了梨树而得名,眼下不是梨花开的季节,也非收获果实之际,一棵棵焦渴的梨树因这场雨恢复了生机,而那些坟茔就穿插在梨树与梨树之间。沈儒行父母的坟建在最高处,四野开阔,站在那里,有一览众山小之感。只是天气实在太差,让抬棺柩的殇夫吃尽苦头。紧赶慢赶,总算在吉时前到达。此时,沈儒行已分不清脸上和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墓是双棺格式,另一半空着的墓室已被打开,当棺柩入穴,墓室封上,墓碑上蒋氏的红色名字变黑,沈儒行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感,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爹娘了。
雨,纷纷扬扬,给人要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男人们去送丧了,冯晚秋在宅院里忙碌,丫鬟和家仆们听从主母吩咐,各忙各的事,没一个闲着。周如花在老宅这几天,对冯晚秋的印象在一点点加深,发现冯晚秋这人就是性子冷了点,其实挺好相处,一点也不刻薄,并没有出现主母找小妾麻烦这种事。好几次,周如花都想跟冯晚秋聊聊,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来宁波之前的那些小心思在忙乱中已消失殆尽,她想,即便冯晚秋要去上海,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失宠,因为冯晚秋根本没有“争”的想法。
丧礼结束,送走所有亲友,沈儒行让沈洋河先回上海,茶行那里事情多。临走前,沈洋河去找冯晚秋,恳切地说:“阿姆,阿娘不在了,你跟我们去上海吧!”
冯晚秋摇头拒绝:“阿姆不去,我得给你阿娘‘做七’,还有周年,清明过年要做羹饭请沈家祖宗来吃,要给他们烧元宝,不然他们在那边没钱花。”
“我们在上海也可以祭拜啊!”沈洋河不明白,他是真心疼自己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老家。
“沈家的祖墓在这里。阿洋,如果你真怕阿姆孤单,就赶紧成家,生俩孩子,阿姆给你们带。”
沈洋河第一次认真考虑冯晚秋的建议,要不要就在宁波娶妻,然后把妻子留在老家陪伴阿姆,以后有了孩子,这宅院也热闹些。转念一想,他怎么可以让另一个女人重复母亲的路?顿觉羞愧无比,急急灭了心里的那个念头,说:“阿姆,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
冯晚秋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很欣慰:“你也不用太记挂阿姆,这里有恒伯和你李婶在,没事,阿姆会给你写信。”
“好,阿姆你多保重身体。”
沈洋河回上海了,沈儒行每天派小厮去城里打探消息,等给老祖宗做完“三七”,听到镇海海面时有倭船出没的传言,决定回上海,怕再不走要走不成了。冯晚秋没有阻拦,对沈儒行,她已做到她能做到的,只是那态度永远带着疏离。沈儒行一方面感激妻子的付出,另一方面又对她深感无力,只好选择逃避。他把沈宅托付给了沈恒,带着周如花、沈洋江和两个从上海带过来的小厮离开了宁波。
出发那日,天还没有亮,周如花跨出沈宅大门,走到拐弯处,回头看了一眼,她对宅子里的冯晚秋有了几分同情。沈儒行没有去跟冯晚秋告别,只让沈恒把他们送到上船处。沈儒行没有发现,冯晚秋站在前院二楼的窗前,静静伫立,似一尊雕像,看着他的背影朝村口走去。直到沈恒回来,冯晚秋才悄然下楼,回到内院自己的房间,她已经看到了余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