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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骄阳似火。连续一个多月的高温,让土地龟裂,稻田枯槁一片。四通八达的河流,水位已严重下降,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床,只剩下河中心浅浅的一摊浊水。
浑身被汗湿透,脸黑得让人分不清五官的常走挎着铁皮箱,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光着脚板行色匆匆走在路上。早上他进城去永发信局取要送的信,得到一个坏消息:中日要开战了。据说消息是坐“江天”轮的人传出来的,开始大家还不相信,偏那“江天”轮到宁波后就停泊在码头,已过去好几日都不见开。于是各种猜测,有的说是怕日本兵船半路拦截,有的说官府要将“江天”轮调往北洋以备载兵之用,众说纷纭。再加上天灾,物价疯涨,一时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路过一个凉亭,有两个身穿灰色无袖短褂,黑裤子,跟他一样光着脚,脸和手臂已完全呈古铜色的年轻汉子坐在那里,脚边放着四只木桶和两根扁担。常走一边扯着脖子上散发着酸臭味的汗巾擦汗,一边走进凉亭。擦好汗,取下头顶的草帽扇风,喘着粗气在石凳的另一边坐下。天太热,常走那么厚的脚底他都感觉要烫起了疱。信客就是太费鞋,故一年四季,除了冬季穿布鞋,其他季节他都穿草鞋或干脆光脚。
“这天要热死人了,再不下雨,我看今年要绝收了。”一个汉子愁容满面地说。
另一个汉子接过话头:“东、南两乡的稻田还有东湖水可以灌溉,最惨的是西乡山区,连人喝水都成问题,哪还有水来浇地?”常走忍不住搭话:“我今天进城,听说中日要开战,天灾加兵祸,这是存心不让人活了。”
“是的,我听人讲,镇海那边要在水里放水雷,还有什么洋枪洋弹都要往那里送,这样子搞不好是要打过来。”
“打仗老百姓遭殃。”常走长叹一声。万一这仗真打到这里,官府没守住,他已经这个年纪倒也不怕,可常行还小,有个万一,他怎么对得起已不在人世的妻子?
“是啊,真打起来老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
“唉,不说了,我们还是继续去挑水浇地吧。”
“走了走了。”
两汉子挑起木桶走了,常走坐了一会儿跟着离开,他还有几封信要送。早上取信时他发现有一封从杭州寄来,需收信人付邮资,寄给吕进宗的信。常走猜测寄信人很可能是吕小姐,他准备最后送,反正顺路。等送完其他信,常走来到吕记米店,吕进宗正在算账,常走进去,从铁皮箱里取出信件递给吕进宗:“吕老板,你的信。”
吕进宗抬起头,见是常走,笑着说:“最近业务忙吗?”常走说:“不忙,吕老板,这封信还需要你付五十文邮资。”
吕进宗瞧了一眼信封,让伙计取五十文给常走。常走接过,道了声谢,来到渡口找阿牛打听传言的事。阿牛神情严肃地说:“常走叔,打仗看样子是真的,我听说西门外药局在连日赶造火药,还有我碰到过官府去奉化采购松木的船,说是送到镇海,如果打过来,用这些木头去堵镇海口。”
“那你们最近不要往镇海方向去,据传水里要放水雷。”常走提醒道。
“放了水雷官府会出告示,常走叔,你不用太担心,你忘了中法战争那年我们不是把法国人的船给打跑了吗?只要守住镇海口就不会有事。”阿发自信地说。虽然那年他们两兄弟年纪还小,但印象很深。
常走当然记得,那时候招宝山、金鸡山上全是官兵,人人提心吊胆,最后法国军舰见在镇海口讨不到什么便宜,只好灰溜溜跑了。这么一想,常走觉得确实没必要太紧张,古人老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担心的该是那些有钱人。
回到家,常行已做好晚饭,昨天他中了暑气,喝了两大碗阿爹从药店配来的草药才好,今天就没跟着出门。父子俩吃好饭,去河里就着浑浊的河水洗了个澡。拎着洗好的衣服刚进家门,吕进宗来了。常走很惊讶,忙把他请进屋。
“吕老板,快请坐。”
吕进宗的脸色不太好。自从大女儿嫁到杭州,他一直以为她生活得很好,还欣慰给女儿找了户好人家。去年常走曾提醒过他,他想过抽空去一趟杭州看看,可事情太多走不开,再加上心里不是特别重视,毕竟已是出嫁女,如果一个个都要他管,哪管得过来?他现在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只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十八岁的幼子吕明华身上,没想到今天收到大女儿偷偷寄来的信,诉说丈夫软弱无能,婆婆强势又抠得要命,牢牢把着掌家权,母子俩用着她娘家的银钱,还整日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她想和离回宁波,若不答应,她就带着孩子们去投江不活了。在吕进宗的印象里,大女儿的性子偏软,她这样讲,可见真被逼急了。可他怎么办?答应女儿和离回娘家,名声不好听,恐会影响幼子婚配。不答应?他总不能看着大女儿去走绝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委托常走跑一趟,把大女儿和孩子们接到宁波来住几天,有什么问题当面也好讲清楚。
“我出十元,你帮我送信和接人,就说家里老人想孩子,接过来小住几日。去的时候你找个便船搭,但回程你得租船。如我女婿同行,吃住你不管。若没有一起来,你替她们娘四人安排,费用记账,回宁波找我要,我再另给你两元赏金,你看可好?”
常走想了想说:“吕老板,这几天都在传要打仗,这路上恐不安全。还有,我怕最近没人去杭州,那这钱付来回船资都不够。要不这样,你若信我,我还是坐阿牛的船跑一趟,去的时候看他一路能搭上几个客人,到时候他收我多少,这笔费用和回程的租船费,加路上吕小姐她们的开支都由你负责清账。等我把人安全接回来,你给我三元跑腿费。”
吕进宗同意了。平心而论,非常时期,常走提出的这个方案很合理。他拿出一封信,预付了十元:“那就拜托了,你明晚出发。”
“好,我现在就去找阿牛,跟他约好。”
吕进宗回家去,这事他得跟妻子说一声,劝和的任务还得交给妻子才行。常走去渡口说了吕进宗的委托,阿牛征求了阿发的意见,两人都认为走运河应该安全,当即答应。常走说要带上常行,是祸是福父子俩得在一起,阿牛两兄弟都没意见。常走喜欢跑长途,钱多,上次走了一趟南浔,让他一口气还了五元本金和半个月利息,现在本金还欠十五元。今天收的这定金他不能动,只有等回来收了跑腿费再去还利息。
出发了。
船到余姚休整时揽到两位去杭州的客人,看样子是一对主仆。主人自称姓王,是个很清瘦的中年男人。他闻听常走是去杭州送信接人,说:“但愿这仗不会打到这里来,不然像你这样跑来跑去的挺危险。”常走说:“宁波只要镇海口守牢就安全,穷人没得选,有铜钿赚,危险也没办法。”王先生说:“其实大家都一样,只为了有口饭吃。看这灾情,米价无论如何也稳不住了。”常走说:“以前秋收后,米价会跌些,今年想都别想。我昨日去买米,价已上涨,穷苦小民日子难过。”王先生深有同感:“世道一乱,富贵人家也容易招来别的祸端。”“那倒是。”
一路上,只见来去船只朝各自的目标前行,到青浦停靠的时候,王先生上岸去吃饭,回来告诉常走,八月一日那天,清政府和日本双方正式宣战。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天晓得。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到了西兴,阿牛收了王先生主仆四元船资,常走要去送信,把常行留在船上,他跟着王先生主仆转船进城。来到王家,敲开门,王实在见是常走,开口道:“常信客来了,这次我岳父叫你带来的是信还是银票?”
常走很有礼貌地说:“王先生,吕老板有话要我当面跟吕小姐讲。”
“什么话不能跟我讲?”王实在很不高兴。
常走笑着解释:“不是的,王先生,你尽管在旁边,我受吕老板所托,自然是按要求把话带到。”
王实在看了常走一眼,转过身,朝里喊了一嗓子:“娘子,你出来一下,有人找。”
“来了。”在屋里的吕菊香自从偷偷寄出那封信后,一直盼能早日得到父亲的支持,脱离苦海。听到有人找,心狂跳起来,可又想到王实在就在外面,她稳了稳神,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地走出来,站得远远地问:“这位先生,找我何事?”
常走朝吕菊香行了一个礼:“吕小姐,我奉你父亲之命来接你们回宁波小住,这是你父亲的信,你看看。我明天下午再过来接你们,明天晚上出发返程。”说完,双手奉上信。吕菊香上前接过信,道了一声谢。她相信父亲一定不会在信里写让王实在怀疑的话,所以并不慌。
送信任务完成,常走走了。王实在关上院门,问妻子:“好好的,岳父怎么说要接你们去宁波小住?”他每天要做工,不可能跟着一起去。
吕菊香进屋,看完信,递给丈夫:“我阿姆很想三个孩子,再说你我成亲这几年,我只回去过一次,实在不孝。”
王实在看了下信的内容,有些烦躁地说:“外面在传打仗,你不怕的话就带孩子们回去一趟。”
吕菊香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说:“好,我这就去禀告婆婆知晓。”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离开这里,只要离开,和离的事父亲一定会帮她解决。来到金氏的房间,吕菊香说了回娘家的事。金氏感觉很突然,这个时候宁波的亲家怎么会来接儿媳妇和几个孙女回去?此事很蹊跷。金氏眼珠骨碌碌转着,自从儿媳妇嫁到王家,她虽然瞧不起吕氏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格,又嫌吕氏不会生儿子,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王家的好日子离不开吕氏背后娘家的支持。她早已计划好,过段时间替儿子纳个妾,替王家传宗接代,这吕氏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王家,再说吕氏若不在家,谁来伺候自己和儿子?金氏越琢磨越觉得有问题,她不动声色地边掏钱袋边说:“是该回去探望亲家公亲家母了,你去收拾行李,拿一元去,明天早上你去买盒糕点带回去。”
“谢谢娘!”吕菊香喜出望外,她没想到这次婆婆这么通情达理。
见吕氏这副模样,金氏确定其中必有猫腻。她把王实在叫到房里,问:“你岳父突然写信来叫吕氏带孩子回宁波,你说会不会是吕氏背着你偷偷寄信回去了?”
王实在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不然好好的,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会叫外嫁女儿回娘家?“那娘的意思是让她回,还是不准她回?”金氏没好气地说:“既然怀疑,当然不能让她带孩子回宁波。”王实在说:“那我去跟她说。”金氏一摆手,说:“这事你别管,我明天会让她走不成,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次走不成,就会有两次,实在,娘想来想去,还得想办法让她再怀一个孩子,若能生个儿子,皆大欢喜。不管怎样,她只要一怀上,想走也走不了。只要她在我们王家,就不怕你岳父不管。等以后你小舅子接管了家业,那就不好说了,现在能扒拉一点是一点。”王实在说:“可生了老三后,她就再也没有怀过,想让她再怀,不容易。”金氏知晓自家儿子体弱,忙说:“明天开始,娘给你多补补,总会让吕氏怀上。”王实在说:“一切由娘作主。”
这边,母子俩嘀嘀咕咕了半天,吕菊香并不知情,她脚步生风,忙着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啥好收拾,就她和孩子们每人带两套换洗衣服和鞋子,装在一只包袱里。
王实在想让吕菊香怀孕,就在床上折腾她。吕菊香心里很厌烦,又怕走不成,只好默默忍受。这一晚,谁都没有休息好。
第二天一早,吕菊香兴冲冲去给婆婆请安,结果发现金氏躺在床上直叫唤,看到她进来,金氏故意说:“菊香啊,你什么时候走?娘不行了,头晕,下不了床了。”王实在走了进来,忙上前说:“娘,我去给你请个医师来。”金氏说:“不用,我这是旧疾复发,躺几天就好了。”王实在一脸为难地对吕菊香说:“菊香,你看看,娘病了,要么这次你就别回宁波了,我要去做工,留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吕菊香又不是傻子,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亏她昨天还以为婆婆转了性子,她好恨啊,恨不得撕了这对母子。可她知道,若不答应,今天她也不可能走出这个房间,只得强按下内心的愤怒,说:“婆婆身体不舒服,那儿媳妇就不回娘家了,夫君去做工吧,我会好好伺候婆婆。”
金氏见目的达成,很得意,她不怕吕菊香阳奉阴违,一走了之,她自信吕菊香没这个胆,对王实在说:“你去忙吧,让菊香陪我就好。”
下午,王实在怕吕氏会偷偷离开,只做了半天工就回来守着。常走如约而至,闻听王实在说吕菊香回宁波的计划取消,很意外,开口道:“王先生,可否请吕小姐出来,不知她有没有书信或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
吕菊香在屋里听到常走的话,顾不上太多走了出来,对常走说:“麻烦告知我父亲,婆婆旧疾发作,我走不了。”
常走很快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吕小姐不想回,而是想回回不了,他只是一个外人,做不了吕小姐的主,只好遗憾离开。
常走闷闷不乐地回到西兴,一上船,阿发一看后面没有人,好奇地问:“常走叔,你没接到人?”
“事情有变,说是婆婆旧疾复发。”常走皱着眉头说。
“王家婆子太可恶,害我们白白浪费一天还不够,这下惨了,租船费没有了,你的跑腿费也要打七折八五扣了。”阿牛很郁闷,对常走说,“那我们晚上出发,看沿途有没有客。”
常走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趟他不但赚不到钱,大概率还要倒贴。不过他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很快又振作精神,站在船头开始吆喝揽客。常行站在船头和阿发一起喊,三人的声音此起彼伏,落在水面上。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黑色短褂的年轻男人,听到常走的吆喝声走过来,站在船前问:“哪位是船家?有事相询。”
“我就是。”阿牛伸长脖子招呼道。
年轻人跳上船,自称姓余,他说:“我要租船去宁波,不知这位先生从事何种营生?”他把目光转向常走问道。
常走解释道:“我是信客,这是我儿子,阿牛和阿发是我兄弟,我们一起过来的。”言下之意就是要一起回去,只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年轻人很干脆同意让常走父子同行,接着,他提了自己的要求,船晚上出发,到白鹤铺停一下,他要取一件行李。到宁波后,需要直接把他送到镇海。阿牛一口答应。年轻人很爽快付了一元定金,约定酉时末出发。年轻人上岸去了,常走很高兴,笑着对阿牛说:“看来我运气不错。”阿牛也很开心:“我还担心这次你要做亏本生意,现在放心了。”
到了约定时间,余先生拎着一只藤箱走过来。“出发啰!”阿牛一声吼,船离开码头,踏上了返程的路。
晚上虽比白天凉快些,但船舱里仍然很闷热,常走父子和余先生就坐在船尾一边吹风,一边看阿发一下又一下撑篙。由于连续干旱,水位下降很多,阿牛的船不算大,又没载重,倒没多大影响,那些载着货物的大船就不行了,需要纤夫拉着走,速度很慢。
午夜,船到白鹤铺,阿牛在余先生的指挥下,把船停在一棵大树下,有个年轻人等在那里。余先生接过对方手中一床捆得结结实实的,用深蓝色粗布做的铺盖,上船,对阿牛说:“可以走了。”
黑夜中,船继续悄悄前行。
转眼天亮了,余先生问阿牛,他的那床铺盖能不能放后舱,阿牛觉得这是小事,点头说好。余生先提着铺盖钻进后舱放好,向阿牛道了声谢。对这个小插曲,常走没在意,他只是感觉这位余先生挺谨慎的,话也不多。直到他和阿牛在吃饭时偶尔提到李家五少爷,余先生得知他们跟李五少爷认识后,戒备的神情才有些松懈。
第三天船经过东关驿时,突然有官差让阿牛停船,说要检查有无违禁品。阿牛他们经常碰到这种情况,老老实实把船靠岸,一个高瘦的官差上船来先查验了几个人的身份证明,瞟了一眼常走摊开的包袱,对破旧的衣服他不感兴趣。又看了余先生的箱子,里面装的是衣服和布料等物。来到后舱,阿牛主动推开门,哈着腰说:“这是我和阿弟睡觉的地方,里面低矮昏暗,长官小心。”
官差伸出脑袋朝里张望,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角落里铺盖和衣服堆在一起,显得很杂乱,中间地上铺着两张草席和两只草席枕,那草席上还有人形的汗印,整个后舱散发着一股类似于夏季隔夜坏掉的饭菜馊味。官差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手当扇子,他懒得钻进去,朝阿牛摊了摊手。阿牛知他意思,很肉痛,刚要掏钱,余先生已快一步塞了两元银圆在官差手里。官差不在意谁给的钱,把银圆放进口袋,上岸去了。阿牛很惊讶,余先生轻声说:“我们走吧!”
“哦,好的。”阿牛反应过来,上岸去解船绳。
余先生轻轻合上了后舱的移门,若无其事地来到前舱坐下。常走偷偷打量余先生,刚才余先生爽快掏钱的动作让他有些怀疑,怕是那铺盖里藏有别的东西,不由紧张起来。万一有违禁品,若查到了,岂不要连累阿牛和阿发?可他又不能说,毕竟没证据。更何况若真有违禁品,搞不好他们父子也要跟着被牵连。想到这里,常走决定若再有官差上船来检查,他得帮余先生一把。幸好后面的路程除了交各种费用,这样的检查倒是没有了,常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到了镇海,果然有告示说水下安放了水雷,各船只需加意提防。余先生给了阿牛八元船资,背着铺盖,提着箱子上了岸。等他走了,常走说了自己的猜测。阿牛惊出一身汗,暗叫侥幸。
回到陈家渡,常走去找吕进宗,跟他说了这次接人的过程。“吕老板,我看他们是故意不让吕小姐带孩子回宁波,哪有这么巧,原本好好的,过一夜突然就病了?我想下次恐怕还得你或吕少爷亲自去接才行。”
“谢谢你,常走,我有数了。”吕进宗很客气地向常走道了谢。至于常走的跑腿费,四元已支付去的船资,还余六元。常走把银圆拿出来,虽没接到人,但吕进宗仍按约拿了三元给他。
等常走离开,吕进宗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想这么多年,为了这份救命之恩,他对王家的帮扶从未停止过,还把大女儿嫁给王实在,自认为对得起天地良心,万没想到王家母子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这王家母子实在太过分。也怪他整日想着报恩,养大了他们的心。这事他得好好想个妥当的处理办法,不能让王家母子以为吕家女好欺侮。
余先生来到李宅,说是找李思侠。小厮忙把他迎了进去,引到客堂间。李思侠认识余先生,他是大哥李思文的人,忙热情招呼,目光落在余先生背上的那床铺盖上,感觉很怪异。
“五少爷,你大哥让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余先生压低声音说。
门关上了,余先生把铺盖提到桌上开始解绑带。打开后,李思侠看到里面居然是一把崭新的乌黑洋手枪,分成两节,上面的枪管要细些,中间是一圈黄铜,枪把粗些。他拿起来,仔细观察着,惊讶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余先生说:“你大哥担心镇海口万一守不住,你二哥是个文弱书生,这一大家子老小要靠你来保护。他通过我一位杭州朋友买的,让我赶紧给你送来。不过火药和铁砂需要你自己配。”
李思侠双手作揖,朝余先生行了一个礼,非常时期,若有武器在手,那是再好没有了。不过这洋手枪可是违禁品,李思侠好奇地问:“余兄从杭州过来,这一路可顺利?”
余先生就跟李思侠说了途中遇官差检查的事。听到坐的是阿牛的船,同行的是常走父子,李思侠放心了。他觉得无论是常走还是阿牛都不是那种多事的人。
安排好余先生去客房休息,李思侠再次小心翼翼拿起洋手枪,仔细研究起来。最近这几日,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火药味,统兵将领在招勇丁,听说官府还去台州招人,另还需招数百名水勇,各炮台皆戒备森严,无不预示着这仗很有可能会打起来。
晚上,李思侠陪余先生去拜见了自己父母,又把二哥李思武叫上,陪客人吃酒。一杯黄酒下肚,李思侠表达了自己保家卫国的愿望。余先生能感受到李思侠沸腾的热血,他说:“如果真打到家门口来,那是要起来反抗。”李思侠说:“是啊,十年前中法开仗,战火弥漫,镇海也曾兵临城下,我那时还小,但还记得当时的欧阳提督上门求助时,家母做主,让我大哥去筹集了数万银两给他们用于军需,助了一臂之力。这次若还如此,我定组织人与官兵一起反击。”李思武说:“不管会不会打过来,我们都要做些准备。”余先生说:“是的。”
余先生在李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李思侠亲自送他去了轮船码头,依依道别。回到家,李思侠把李氏族中的青壮年都组织起来,让他们轮流在村里巡逻,不得松懈。
回到上海,余先生前往李公馆找李思文。今年二十七岁的李思文是个长相俊朗的青年,他十六岁到上海,在自家钱庄当学徒,一晃十一年过去了,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见到余先生,知洋手枪已安全送到,李思文放心了。“我从报上看到官府在镇海防务上还比较用心,希望日本兵舰不会打到那边去。”李思文说。
“现在一切未知,每天都在变化。”余先生边说边把李思侠写的信递给李思文,玩笑道:“你家二弟看起来确实比较文弱,话也不多;思侠小弟年纪轻,行事却稳妥。这次没有见到嫂子和你的两个小公子,我就请思侠小弟转告了问候。”
李思文十八岁结婚,妻儿都在老家,他隔一段时间回去一趟探望父母和妻儿。身为李家长子,考虑的事情总要多些。母亲一直有个心愿,希望有一天能把他们这一房的人迁往上海,这是个大工程,需要慢慢筹划。他爷爷辈以航运发迹上海滩,按“不论子侄只以能者为劳”“传能不传长”的规矩,现在掌管李家产业的是伯父李沧海,在他手上,李家除了有船、有码头、有栈房,还办了三家钱庄,生意蒸蒸日上。对伯父的能力,他极敬佩。不过他一向有自己的想法,虽说眼下主要精力仍在自家钱庄上,但他已在谋划单干,尝试李家没有涉足的投资领域,余先生是他的得力助手。“是的,我家五弟恐怕是我们这几个兄弟中能力最强的,宁波那边的生意全靠他。”
“你们都很能干。”“你也一样。”
相互夸赞的两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为了让吕菊香尽快怀上孩子,王实在与金氏商量带吕菊香去一趟医馆,抓几帖药吃吃。“娘,这个钱不能省,我们不能因小失大。”王实在劝说道。
金氏心里很舍不得,可又怕吕菊香一直怀不上,这次吕家派个外人来接,还能推,万一下次吕家人亲自来,难道还能不让她回?于是说道:“行行行,那娘带她去医馆看看。”
“希望吕氏这次能争点气。”
母子俩商量好了,王实在去找吕菊香,他装作一副体贴的样子,说:“菊香,你每天这么操劳,为夫很心疼,我和娘陪你去医馆把个脉,抓几帖药来吃吃,把身体养养好。”
吕菊香没能回宁波,心里恨透了王家母子。但为让王家母子放松警惕,吕菊香依然跟过去一样,毫无怨言地伺候婆婆和丈夫,不敢有半点异样。现在王实在突然提出让她养好身体,怕是不怀好意。不过她没有拒绝,身体是自己的,为了孩子们,她要好好活着。她还要跟王实在和离,若身体垮掉了,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三人去了医馆,请医师把脉。医师说王实在肾气不足,根据他的症状,给他开了一张能固肾涩精的方子。在给吕菊香把脉时,金氏在一边问道:“医师,我儿媳妇身体如何,还能生养吗?”
吕菊香一听,终于反应过来王家母子带她来医馆的目的,原来是想让她再次怀孕。如果说之前三个孩子是她心甘情愿生,那么现在她不想再为王实在生孩子了。可惜医师经过仔细把脉后,告诉金氏:“你儿媳妇气血亏损比较厉害,先喝七帖中药,再过来看。平时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生养没多大问题。”
最后,两个人各七帖中药,花了两元银圆,把金氏心疼得要命。回到家,吕菊香去煎药,她无法拒绝王实在,只盼着肚子不要太争气,不要如了王家母子的愿。她还要找机会再给父亲写封信,告诉他详情。
让吕菊香没想到的是,王家母子怕她偷偷写信回宁波,除了不让吕菊香摸到一个铜板,吕菊香只要出门,金氏必跟着。王实在又把书房的门锁起来,还跟附近专门代写书信的人打招呼,严防死守,杜绝一切可能。吕菊香绝望了,她只盼着父亲早日到杭州来解救她,这日子她实在不想再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