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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常走挑着箩筐,里面放着纸与笔墨,还有一张小方桌和一条方凳等物,带着常行去集市。附近几个村庄,属陈家村最大,故而集市就设在陈家村一条百米长的老街上。走到陈家村路口,父子俩看到两个施粥摊前已排起长长的队伍,每个人手上捧着一只碗。常走认得一家是善堂;另一家应是陈家,他看到在一边维护秩序的中年人是陈兴源家的管家。

“阿爹,我要不要回家去拿碗?”常行摸了摸肚子。早上起来他把昨晚剩下的一点薄粥又加了些水烧开,和阿爹一人一碗喝下去,这会儿不拍他都能感觉到肚子里面晃荡着的水声。

常走看了看还在不断扩大的队伍,摇摇头:“算了,我们是来办事的。”

常行见阿爹不同意,只好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施粥摊收回来,跟着走进老街。集市日的老街很热闹,除了街两边那些固定的商铺,还有不少流动小摊贩在使劲吆喝,与顾客讨价还价。陈家村有两家大户,一家是兴盛药行的陈兴广家族,另一家就是兴源木器行陈兴源家族,陈兴广和陈兴源是堂兄弟。这条街上的商铺两家各占一半,统一样式,两层木结构,楼下商铺,楼上住人,显得很整齐。

常走找了一个空位置,让常行守着箩筐,自己去街尾的财来钱庄。这是个小钱庄,只有一间门面,里面一个掌柜、两个伙计,主要服务对象是这条街的小商户和附近乡民。伙计看到常走进来,笑着招呼。常走说来还利息,伙计拨了一通算盘道:“你现在连本带息欠二十五元五角八十八文,这次还多少?”常走苦涩地说:“还三元五角八十八文。”

伙计收了款,重新给了常走一张借据。常走看着新借据上的借款日期和二十二元欠款,想着这半年他都还了十多元利息,居然还欠这么多,心情郁闷地走出钱庄,来到常行摆摊处,见他已把箩筐里的东西一一摆好,桌上放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代写代送书信及各种货物”字样。常走坐下来等客,常行站在一边,闻着旁边点心店飘出来的香味,几根脚趾在布鞋里来回搓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鼻子深深吸几口。常走坐了半天,没有人来写信寄信,只好让常行守着摊,他去买了半斤盐、一斤肥肉、两棵大白菜,花了一百二十文。又去吕记米店买米,最便宜的陈糙米一升要十五文。担心接下去灾情严重还要涨价,常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两斗陈糙米。买完东西,摆了半天摊,没有人来,常走只好收摊。

经过施粥摊,常行见排队的队伍一点都没变短,不由嘀咕一句:“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恰好有人在问管家同样的问题,管家说会施粥三天。常行想到可以替阿爹省下两餐饭,很开心。常走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一片,他担心晚上又要下雪,儿子的棉衣无论如何都要请人做了,可又没有钱买棉花,只能让儿子穿妻子留下的一件旧棉袄,外面套件罩衫,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做打算。

到家了,常走把米倒进米缸,让常行在家收拾,自己挎上送信专用的铁皮箱出去转悠。出了村,常走朝吕家村走去,边走边吆喝:“送信送货有需要的吗?送信送货有需要的吗?”沙哑的声音划过村庄上空,消散在风中。

正准备出门去米店的吕进宗听到常走的吆喝声,忙走出来叫住他:“常走,我正要去找你,我有二百根年糕要送去杭州,打听到三日后陈兴广陈老板包了阿牛的船去杭州,你跟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你搭个便船,替我跑一趟。”

“谢谢吕老板,我等会回去就问。”

“好的,你那边确定了跟我说一声。”

常走很高兴接了一单大业务,这下有钱过年了。吕进宗则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去杭州走的是运河,一路都要收费,若租船,成本太高,有便船可搭能减不少费用,像陈兴广这样的老板,没特殊情况不会在意船上多带个人。吕进宗边想边朝陈家村走去,他和陈兴源商量过了,两家错开时间施粥,一个前三日,一个后三日,这样可以施粥六天。虽解决不了大问题,但好歹能让村民多领几顿。

常走继续在村里转悠,想着去一趟杭州,倘若还能顺带几封信,那就更好了。想到这里,他吆喝得更起劲。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喉咙喊得又干又疼,可惜没有人要寄信到杭州。常走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迎着怪叫着滚过田野的北风继续朝下一个村庄走去。

转悠了半天,常走没接到其他业务,只好悻悻而归。晚上,他去渡口找阿牛。阿牛答应帮他一起去征求陈老板意见,两个人去了陈兴广家。没进门,让小厮传了个话。一会儿小厮出来回复,陈老板答应了常走的请求,同意让他搭便船,常走又去找吕进宗,约定三日后下午来取货。

下雪了。

这一场雪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慢慢停了。常走忧心忡忡,怕耽搁去杭州的事。第三日大清早,他喝了一碗薄粥,就出门去看外面情况,顺道找吕老板和阿牛。刚出门,阴冷的北风就直往脖子里灌,地上是厚厚的积雪,行走困难,还没出村,他就发现有几间黄泥糊墙茅草屋的屋顶已被积雪压垮,这会儿没看到人影,应该是已换了地方。走到河边,看着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常走担心这船还能不能动。路上的行人很少,大家都被雪阻在家里了。到了陈家渡,见一排大大小小的船果然都被冻住。常走站在河埠头喊了一声阿牛,阿牛从船舱里钻出来,对常走说:“晚上出发时间没变。”

“这么厚的冰会不会有影响?”常走问。

“到时候我们跟着大船就可以了。”阿牛有经验,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常走在阿牛这里得到确切消息,放心了,又去老街找吕进宗,约好上船前来挑年糕。这次他没法带常行同行,主要是天太冷,家里有米有菜,应该没什么问题。常行对阿爹的决定没意见,保证会好好待在家里不出去。

傍晚,常走难得煮了一锅干饭,父子俩吃得饱饱的,剩下的捏成一只只饭团装在盒子里,又装了一罐咸齑和小半瓶豆腐乳,这是带着路上吃的干粮。常走收拾好行李,挑起箩筐准备出门。他怕常行出去玩,留了任务:一是练字,二是打扫卫生。马上要过年了,这里里外外得清扫一遍。上午他已拜托隔壁邻居,万一有什么事,让常行去找他们帮忙,毕竟他这一趟出去不是两三天就能回来。常行站在屋前目送阿爹离开,直到常走转弯不见人影,他才回屋关上了门。

常走来到吕记米店,吕进宗当着他的面清点年糕数目,送货单一式两份,交接清楚,顺带着还有一封信,里面夹了一张五十元面额银圆票,“那里你熟悉,以前去送过货。”吕进宗爽快地拿出六元银圆给常走,那是运资。年糕一斤按一角收,银票是每十元收二角。如果常走搞丢了,需要全额赔偿。

常走接过,把送货单和信装进包袱。考虑到外面灾民多,常走用油布把年糕都给包了起来,挑着担来到渡口。这一路他走得很小心,地上的雪都已冰冻,非常滑,稍不注意就要摔倒。就这点路,他走出了一身汗,脚趾因太过用力而酸胀。

上了船,常走找了个角落把东西放好坐下,考虑到在船上要好几天,他又把油布给揭开,怕把年糕给闷坏了。陈兴广来了,后面跟着背着铺盖行李的小厮。常走忙站起来恭敬招呼。四十多岁的陈兴广体格健壮,神情严肃,他朝常走微微点了个头,便上了船,拎过一把竹椅子坐下,伸直两条长腿。这几年他把发展重心移到了上海,兼顾杭州,宁波的药行和老街药铺都交给弟弟负责。这次杭州那边有急事需处理,不然他也不会临近年关出门。让常走搭个便船,陈兴广并不在意,一年到头家里总有几封信或海鲜之类的货由常走送往上海,算是老熟人了,给个人情无所谓。

涨潮了,渡口的船都动了起来,河中心的冰层已被前面的大船破开,阿牛扯起帆,和阿发一前一后开始撑船。船从大西坝翻过姚江,又到对岸的小西坝“挽舟而过”,进入刹子港,再向东进入慈江。船上三人已各自找好位置,打开铺盖躺下。虽然有厚帘子遮挡,但风还是无孔不入。特别是常走,他的铺盖很薄,只好将全身裹起来,像一只蚕蛹缩在里面,牙齿在不停打战,心里惦记一个人在家的儿子,只盼着这一趟一切顺利。

晚上行船,精神需要高度集中,虽说顺风顺水让阿牛和阿发省了不少力,但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直到下半夜实在疲惫困乏,才找了一个埠头,将船泊于江边,收起帆,两人到后舱休息。

当常走睁开眼,天已亮了,船上几个人,就着冰冷的江水洗漱。隆冬季节,两岸呈一片枯败之色,望过去,四周灰蒙蒙一片,而江面因雾气显得有几分缥缈。常走主动帮阿发去生炉子烧开水,陈兴广则带着小厮去岸上找吃的。等水开了,阿发把昨夜的剩饭加鸡蛋用猪油炒了一大盆,和阿牛分而食之。常走则拿出两只饭团放在随身带的碗里泡开,夹几筷子咸齑,闻着那香味把泡饭下肚。等陈兴广和小厮上船,船又起程。

天气太冷,三个人躲在船舱里,陈兴广刚开始没多大兴趣跟常走聊天,在他的意识里,两个人虽然年纪相仿,但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似乎没有可以聊的话题,可船上实在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让陈兴广意外的是,常走比他认为的有见识。

“陈老板,不怕你笑话,当年倘若我阿爹没有出意外,我应该会去考科举,还梦想当一名为民请命的好官,谁知天意弄人,现在只能赚点辛苦铜钿。回过头来看,那时的我真不知天高地厚。”常走苦笑道。

陈兴广听了常走的话,有些意外,也叹道:“人这一辈子啊,不到闭眼就定不了局,起起落落像这潮水,谁也说不准。”

“是的,不过像我这样不太可能有什么大的变化了,这信客就做到走不动为止。至于我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没能力,也不奢望他有多大出息,只要能自食其力就好。”常走以前不是没想过让常行替他实现科举梦,可最终还是学会了面对现实。自从不做那个梦后,日子反而过得更踏实了。

陈兴广对常走的心态很欣赏,他深知底层人的不易,并非每个人在遇到挫折时都能坦然接受,常走年少丧父,却没有怨恨命运的捉弄,没有自暴自弃,硬是靠一双脚走出一条养家糊口的路来,这点就值得别人高看一眼。常走提到了儿子,陈兴广想到自己的两女一子,两个女儿已出嫁,他现在全部精力都放在培养幼子上,他相信,儿子能争气。

傍晚,船到了余姚,阿牛宣布在此过夜,等第二天早上再出发。陈兴广没意见,带着小厮上岸去住客栈。

常走舍不得花这个钱,就留在船上,围着炉子依然吃咸齑泡饭。阿牛看常走这么省,夹起一爿糟肉直接放进他的碗里,常走很不好意思,想把肉夹回去。阿发说:“常走叔,你不用跟我们客气,我阿爸说过,有一次他在船上突发急病,如果不是恰好你在,恐怕那一次就没了性命。你还帮他请医师,等他醒来,才离开去送信。这份恩情,我们兄弟都记着。”阿牛说:“就是,你还要养小行,我们兄弟又没家小,日子比你好过。”常走说:“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你们还记着。阿牛、阿发,你们早晚要成家,有钱还是存一点。吃要吃好点,不然没力气撑船。”

常走夹起糟肉咬了一口,糟香与肉香立刻盈满口腔,忍不住说:“真是人间美味。”

“是啊,我和阿发都喜欢吃糟货,天冷,也放得久。”阿牛喝一口温过的黄酒,“啧”了一声,笑着回答。晚上若要行船,他不会喝酒,以免误事,今晚不走,喝一点暖身,但也不会贪杯,分寸把握得很好。阿发不好这一口,只埋着头吃饭。

“小行一个人在家没事吧?等我们回来就过年了。”阿牛关心地问。

“家里有吃的,他也比较懂事,我放心。”常走嘴上这么说,心里很牵挂,恨不得立马就能送完货回家。

“下次能带还是把他带上吧,我们不收他的钱。”阿发插话道。

常走摇摇头说:“你们兄弟的情,我领了,但不可以的,你们靠这个吃饭,这次去杭州已经让我占大便宜了。”阿牛说:“带个孩子没什么,好了,不讲了,吃完我们早点睡。”常走说:“好。”

夜渐渐深了,三人收拾好就各自躺下。天太冷,常走靠着炉子的余温,又撑了一夜。

从睡梦中醒来,常走和阿牛、阿发先后走出船舱,难得的好天气,大清早阳光已驱散薄雾,在江面洒下粼粼金光,三人都很高兴。行船最怕遇恶劣天气,尤其是大风,最容易造成翻船事故。陈兴广和小厮来了,阿牛对陈兴广说:“陈老板,今晚我们到项家埠停宿。”

“可。”陈兴广点了点头,昨晚他休息得比较好,这会儿精神抖擞,站在船头赏了一会儿江景。恰好有渔船经过,陈兴广问渔夫有没有新鲜的鱼卖,渔夫说有。陈兴广买了几条交给小厮去打理,还问阿发要了点咸齑,说中午煮鱼汤喝,听得常走暗暗咽了一口口水。阿牛看了一眼潮水和风向,请大家入船舱,他要准备升帆出发了。

棉帘子放下了,小船向西驶去。

旅途寂寞,但常走跟陈兴广不可能有很多话说。他惦记着常行,不知道小家伙一个人在家是否一切都好。心里有事,人就显得更加木讷寡言。

被常走牵挂的常行自从阿爹出门后,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第二天起来把一天要喝的粥都给煮上,又敲开门口结了冰的水缸,舀了一盆水,拿来一块抹布,把房间里有限的几样旧家具擦拭了一遍。倒脏水时,又看见墙角那堆河沙,那是他用来练字的,练字的“笔”是一根竹筷子。他想练会儿字,风有些大,没一会儿手就冻僵了,只好作罢。回到屋里,他把以前读过的《千字文》找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

常行放下书,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位陌生大叔。他问常行:“你阿爹在家吗?”

“大叔,我阿爹去送货了。”

“你阿爹回来跟他讲一声,别忘了他还欠着钱庄的钱。”

常行抿了抿唇,说了声知道了。来人也不想跟一个孩子多言,说完就转身走了。常行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知道阿姆生病花了很多钱,明天集市日,他要不要去摆个摊帮人家写信?只是恐怕也没有人敢把信交给他写,他太小了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热切地盼着快快长大。

“阿爹,你早点回来。”常行低下头,喃喃自语。

阿牛的船在第四日早晨离开项家埠,交了过坝钱,渡曹娥江。常走第一次去杭州经过此处时,就听说了有关曹娥这位小女子的故事,十四岁的少女为寻父投江,最后抱父尸首浮出江面,这样的孝心确实感天动地。常走想,倘若有一天他出了意外,他是万万不希望儿子为了自己而丢了性命,他只希望儿子能好好活着。

船到了江对面,又一次过坝,进入内河。棉帘子已被拉开,常走看着两岸的房子,有的素墙黑瓦,有的黄泥糊墙,也有石头堆砌。经过时,见有妇人蹲在埠头浆洗衣衫,不由自主想起已去世的妻子,也是在这样的大冷天,去村口的河埠头洗他们父子俩的衣衫。在他的印象里,妻子很聪明,为人温和,从不与人发生争执,一家人虽清贫,但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遗憾的是,他不知妻子的家人在何方,十三年前他去苏州送信,途中遇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看不清长相和年龄的乞丐,他给了对方一只馒头,那乞丐就跟着他不肯离开。他很无奈,直到对方开口,他才发现是个女人。想到自己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妻,他就试探着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送完信,他带她去街上买了一套衣裳,又去小客栈开了间房,让她里里外外好好清洗一遍。等出来一看,竟是一个长得挺耐看的姑娘,自称汪氏,十八岁,家乡遭了灾,跟着家人出来逃荒,失散后沦为乞丐,怕被人发现是女子故意在脸上抹灰乔装。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捡到宝了。后来他问过妻子为什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妻子说他是个好人,明明自己也很饿,还愿意给她馒头吃。想到妻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常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了起来,拉扯着痛。

船在晃动中向前,进入柯桥大荡河,眼前的景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岸有树木,高大挺拔,即便在寒冬腊月,依然带着绿的生机,舒缓了在船舱里待久了的压抑情绪。

第五日傍晚,船从萧山抵达西兴。陈兴广带着小厮上岸,常走挑着担随后。陈兴广的药行就开在西兴,这里是南来北往的中转码头,商家云集,热闹非凡。常走还要坐船,渡过钱塘江才能进入杭州城去送货,阿牛和阿发在西兴一边揽客一边等他。

去杭州城里的船很挤,大家都是在这里中转,常走还有两只占位置的箩筐,只好交了双份船钱,船夫才同意他上船。到杭州草桥门,常走不敢耽搁,趁天还没有完全黑,挑着年糕担前去送货。走了约一个时辰,来到一个巷子深处一户人家门前,放下担子上前敲门。

“谁啊?”木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灰色棉袍的瘦弱男子,见是常走,招呼道:“常信客,你来了。”

常走说:“王先生,吕老板让我送年糕过来,你清点一下,这里还有封信。”这位男子是吕老板的女婿,信封上写着他的大名王实在。

王实在把常走引进小院,拿着信进屋,匆匆看一遍,又出来,请常走把年糕放到灶间的一只大瓦缸里,他在旁边数数。这时,从屋里跑出两个小姑娘,睁着好奇的眼睛看了一眼常走,很快注意力就被这白生生的年糕给吸引了。王实在一边数数,一边挥手让孩子回屋,姐妹俩似乎有些害怕父亲,不敢逗留,又跑回屋去。等年糕全部入缸,常走请王实在在收货单上按上手印,他要带回去给吕老板交账。收好单子,常走告辞。他虽不知王家具体情况,但从这几年时不时送东西和银圆票过来,再加上刚才俩孩子的穿着看,吕老板女婿的家境应该比较普通,不然这当丈人的也不会三天两头补贴外嫁的女儿了。

屋里,王实在的妻子吕菊香盯着桌上的五十元银圆票暗暗垂泪,旁边站着三个小姑娘,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五岁。对父亲,吕菊香的心情很复杂。三十二年前,父亲在杭州遇太平军攻城,幸得当渔夫的公公相救,躲在船舱,护送过江,才逃过一劫。救命之恩无以回报,父亲留下信物,约定等战事平息再来重谢。三年后,太平军撤出杭州,父亲去寻恩人。刚开始没有找到,可父亲不死心,继续打听,终于找到了王家,才得知公公和两个儿子已死于太平军手中,只留下幼子王实在与寡母艰难度日。父亲当即决定资助王实在读书,并把刚出生的她许给了比她大六岁的王实在,等成年后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力抗争。十八岁那年,婆婆生病怕好不了,捎信给父亲,希望自己死之前能看到儿子娶妻,父亲就让她带着一船嫁妆嫁进王家。婚后,她才发现婆婆金氏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丈夫虽读过几年书,因王家只剩下他这根独苗,婆婆无比溺爱,偏王实在体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点用场都派不了。成亲一年后她怀了孕,那个时候婆婆的身体已经调理好了,起初以为她怀的是儿子,对她很是疼爱,谁知生下来是女儿,婆婆和丈夫都很失望。隔两年,又生一胎,仍是女儿。又隔两年,没想到第三胎仍是女儿。从那以后,婆婆再也没有好脸色给她,丈夫整日长吁短叹。要命的是,生了三女儿后,她就一直没有再怀孕。由于没有儿子傍身,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她总直不起腰来。婆婆每天在耳边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丈夫一边接受她娘家给的好处,一边又要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即便没有打骂,可那张没有表情的冷脸实在令人心寒。她有太多的苦闷在心里,又无处可以诉说。

吕菊香刚想把银票收起来,婆婆金氏从里间出来,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妇人,头发花白,颧骨很高,脸上无肉,一双吊眼尽显刻薄。一眼看到放在桌上的信与银票,急忙上前把银票捏在手上,对吕菊香说:“银票娘替你们收着,明天你去买条鱼,实在身体弱,要好好补补。”说完,解下系在腰上的钱袋,摸出一只银角子,又把银票折好装了进去。

“娘,马上要过年了,我想给孩子们做身新衣。”吕菊香很疲惫,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丈夫在书肆做工的工钱,可就这一个月一元钱婆婆都要捏在手里,每天要点菜钱像割她肉一样。可这银票是父亲给的,凭什么不能由她保管?难道她还会乱花不成?这一刻,吕菊香内心的怨气到了极点,就差那么一粒火星子,她就要炸了。她让大女儿带着两个妹妹去里间,准备好好跟婆婆争一争。

王实在关好院门回屋,见桌上银票已不见了,又听妻子说年货的事,知晓是又被他娘收走了,见妻子脸色不太好,忍不住说:“娘,这五十元够我们用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再多给点。”他不是不知道妻子的付出,那一船嫁妆大多已送当铺,他也不想伸长脖子要妻子娘家救济,可自己就这点本事,若不收,一家人只好等着饿死。

王金氏很不高兴地再次打开钱袋,掏出一元,对吕菊香说:“省着点花,什么时候你给王家生了大胖孙子,这个家就由你来当。”

吕菊香很想反驳,可生不出儿子是个魔咒,让她发不出声音,她跌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王实在皱了皱眉头,他最烦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一甩手就去了书房,重重关上门。王金氏“哼”了一声,不满地瞪了儿媳妇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夜深了,吕菊香还坐在那里,她的心好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成这样,说起来这套房子还是她的嫁妆之一,可她在这里反倒像个外人。王家母子住她的,吃她的,还嫌弃她生不出儿子,她好恨,恨自己糊涂,这些年给父亲的信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时时维护王实在,让父亲误以为他们夫妻感情好,婆婆通情达理,一家和乐。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吕菊香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常走回到草桥门,坐船过钱塘江到西兴。这个点,很多店铺还开着,码头上不断有船到岸,有的要住宿,有的寄存货,非常热闹。常走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素面。吃好面,挑着担子找到阿牛的船。兄弟俩也正好吃完晚饭,三个人絮叨一会儿,便抓紧时间休息。

这一晚,常走又没怎么睡着,除了冷,主要是码头很吵闹,下半夜还有船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常走起来上街去。这里有很多家专为客商转运货物服务的“过塘行”,都是早开门,晚打烊。街两边摆着各种小摊,常走买了三棵大白菜,一斤咸肉,又买了十只厚实的粗麦饼,回到船上,把菜和肉递给阿发:“给你们,到时候让我蹭一碗白菜咸肉汤,就着粗麦饼吃。”阿发也不客气,接过:“常走叔太客气了,是我们蹭你吃的。”常走笑道:“那我们就互相蹭来蹭去。”

阿牛和阿发都笑了起来。吃好饭,两兄弟站在船头扯着嗓子喊:“有没有去绍兴、上虞、余姚、宁波的客人?”喊了半天,没有应答。阿牛说:“常走叔,如果今天没有客,我们只能多留一天。”

常走点头,无论从宁波到杭州,还是杭州回宁波,由于沿途要收各种费用,所以一趟总船资是八元,按人头分摊,他这次送货,一共才六元,若就他一人,那不但赚不到一文钱,还要倒贴,不禁忐忑起来。

“奇怪,不是要过年了吗?怎么没有人去宁波?”阿发嘀咕道。

“可能不凑巧,我们再等等。”常走说。

“我听说昨天上午刚好有一艘船去了宁波,那就多留一天看看。”阿牛说。

常走虽心急如焚巴不得早点回家,可让他以租船价回去实在吃不消,只能等了。在船上坐一会儿,实在坐不住,常走对阿牛说:“我和阿发去各客栈问问,看看有没有同行的客人。”

“辛苦常走叔。对了,不一定到宁波,只要是我们的船沿途经过的地方都可以,明天辰时出发返程。”阿牛提醒道。

常走一拍脑袋,他真糊涂,这船可以在沿途几个地方上下客,他咋给忘了?于是和阿发一起动作利索地上岸去找客源。两人分头行动,那些客栈大多在巷子深处,离码头不远,很古朴的门面,各种档次都有,为南来北往的客商服务。常走来到宾至客栈,对胖乎乎的掌柜说了自己的来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对常走的请求,掌柜没有拒绝,不过就一句话的事。常走感激道谢,站在大堂,大声说:“有没有去绍兴、上虞、余姚和宁波的客人,有船,明天早上出发。”

客栈两层楼,常走这么一喊,楼上有位中年男人走出来,站在走廊的护栏边问:“我要去白鹤铺,明天你们船哪个时辰出发?船停在哪里?”

常走忙答道:“先生,我们船停在三胖面馆门口,辰时出发。”

“好,我明早去找你们。”

“谢谢先生。”常走很开心,向掌柜道了谢,朝下一家客栈走去。他看到这里很多人家都在编灯笼,想着有一技之长确实太重要了。

转悠一上午,找到四位顺路的客人,常走安心了许多。经过兴盛药行,常走停顿了一下,心想这个位置实在好,主街的中央,离码头又近,三间门面,很是气派。闻着从里面飘出来的药香味,常走想着回去后要不要去配两帖补药吃吃,让自己身体好些,少生病,等于省钱。忙了半天肚子也饿了,走进面馆,要了一碗牛杂面,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很满足地回到船上,见阿发已回,把客人的情况跟他俩一说。阿牛高兴地说:“太好了,阿发也找来两位去余姚的客人。”

常走悄悄松了一口气,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一个个站在寒风中等生意的脚夫和拉板车的汉子,感叹大家生活都不易。

第二天一早,六位客人带着行李按约先后上船,根据路程的远近交了船资。阿牛兄弟等人都齐了,开始返程。常走归心似箭,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可也知急不得,只好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观察船上的六位客人。有四人他昨天在客栈见过,都是中年男子,估计是生意人,穿着厚实的棉袍。去余姚的一位是年轻后生,肩上驮着个灰布包袱,很老实地坐在角落不吭声。另一位是神情阴郁的老先生,很清瘦,留着花白的羊胡须。坐船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位起了头,你一句我一句,话题就打开了。四位中年人很谦虚地说自己只做点小本生意,问年轻后生是做什么的,后生说他是西兴一家过塘行的伙计。常走则说自己是名信客,而老先生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坐在那一言不发。

从萧山西兴返回宁波将近四百里,中午,船到了白鹤铺,除了常走、老先生和那伙计在船上吃干粮,四位中年人都下了船,其中两位在码头的小饭馆吃了饭又返回船上。船继续前行,深夜到了绍兴,又有一位客人下船。年轻后生和老先生留船上,去东关驿的客人则上岸去住客栈,依然约定辰时出发。船上的人也赶紧休息,常走犹豫了一下,分了一半铺盖给那位老先生,老先生有些意外,动了动嘴巴,吐出一个谢字。阿发拿了一件破棉袄给年轻后生,年轻后生很感动,就这样把破棉袄盖在身上,坐着过夜。

等到东关驿的客人下船,船上除了常走,就剩年轻后生和老先生了,那年轻后生话多些,老先生依旧沉默寡言。到了余姚,两人都下了船,那后生还有些依依不舍,跟阿发说,希望下次有机会还能坐他们的船。

“这后生真懂礼,我们也快了,争取今晚到西坝,明天下午就能到家了。”阿牛说。这一路,他和阿发都感觉有些累。

常走站在船头伸了一个懒腰:“我们这次运气很好,没有遇到雨雪天气,不然有苦头吃。”

“是的,出发前我最担心的就是这天气。”

这里离西坝还有六十里,阿牛怕太晚到,双臂不由加快了速度。可即便这么赶,到西坝也已经半夜,阿牛累得一动都不想动。阿发说:“明天船我来撑。”常走让阿牛好好睡一觉,晚点出发。阿牛答应一声,回后舱倒头就睡。常走反而睡不着,离家这么多天,不知道家里咋样了,折腾许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随着岸边停泊的船先后发出各种声响,常走和阿牛兄弟跟着醒来。三个人吃了早饭出发,午后终于到达陈家渡。回程阿牛收了常走两元船资,常走上岸前邀请阿牛和阿发除夕夜到家里吃年夜饭,兄弟俩一口答应。

挑着空箩筐,常走先去了吕记米店,把送货单交给吕进宗。吕进宗问道:“我女儿没让你捎话吗?”常走摇摇头:“我没见到吕小姐。”想到那两个孩子的穿着与胆怯的神情,他犹豫一下,补充道:“吕老板,我觉得你有空可以去杭州看看吕小姐和你的外孙女。”

吕进宗心一沉,常走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这样的建议,而他这些年多少也有些了解王家母子的为人,所以不会拿大笔银钱去补贴出嫁女:“等年后有空去一趟。”

“那我回去了,谢谢吕老板!”常走转身,准备离开。

“来,这袋年糕片拿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吕进宗把一袋年糕片放在常走的箩筐里。常走不好意思,吕进宗让他不用在意。常走只好收下,想着晚上父子俩就吃年糕汤。

到家了,常走敲了敲门,喊:“小行,阿爹回来了,快开门。”没有回音。常走慌了,开始拍门,邻居阿婆听到声音走出来,惊讶地问:“怎么了,小行不在家?”

“门外面没上锁,他肯定在家。”常走扔了扁担与箩筐,急着找石头,他想破门。

这时,门开了,常行满脸通红,一副睡迷糊的样子,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阿爹,你回来了。”

常走吓一跳,手一摸常行额头,被烫得弹开。他顾不了许多,赶紧背起常行朝老街的兴盛药铺跑去。他的心很慌,妻子已经不在了,如果儿子再出点意外,他活着还有什么劲?

药铺到了。

郎中是位精瘦的老先生,姓赵,见常行满脸通红,精神萎靡,批评常走太大意,都病成这样了才将人送过来。常走非常内疚,他很怕妻子的悲剧重演,紧张得手都在抖。被路上的寒风一吹,常行已有些清醒过来,只是感觉身上很冷。赵郎中让常行坐下,他仔细把脉,观察他的舌苔,又详细询问症状,常行一一作答。常走才知晓,儿子这几日每天去渡口等自己,受了风寒,倘若今天他仍没有回家,不知道会出现怎样让人无法承受的后果。

“你帮他把右手袖子提上来,我先给他推一下退热。”赵郎中站起来说。

常走上前,把常行的右手臂露出来,赵郎中伸出左手握住常行的右手腕,又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沿着常行的右前臂内侧正中开始连续推,推了好一阵才停下,对常走说:“我给他开个方子,你回去就给他煎药,一帖两次,饭后服用,孩子出了汗一定要及时换掉衣服。”

“我记住了,谢谢赵郎中!”常走说。

赵郎中坐下来开方子:“玉竹四钱、桔梗三钱、白薇三钱、甘草二钱、大枣三钱、豆豉二钱、薄荷二钱、葱白二钱”,又根据常行盗汗明显、口渴等症状,加了煅牡蛎、糯稻根以及沙参、天花粉等药材,对常走说:“先喝五日再过来看。”

常走小心翼翼接过方子,先去交费。伙计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诊治费加药费一共一元。”

看病真看不起,常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交了钱,拿着盖了收费印鉴的方子到柜台抓药。配好药,又背着常行回家。到家后,常走摸了摸常行的后背,里面的衣服全湿透了,他急急去烧水,又生炉子煎药,幸好邻居阿婆来帮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等常行喝了药沉沉睡去,天都黑了,常走拿着常行换下来的衣服去河边清洗。蹲在河埠头,手伸入刺骨的河水,想到不在人世的妻子和生病的儿子,常走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又生生抑制住了。

天已黑了下来,河水静静流淌,不知源头,也看不到终点。

除夕到了。

阿牛拎着一条鱼,阿发手里是一块肉,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到常走家来吃年夜饭。常走说:“你们这是吃咸齑还肉价。”阿牛说:“一年忙到头,过年总要吃好点。”

常走的厨艺一般,不过阿牛和阿发也不是讲究人,四个人就着油灯的光,围桌吃饭。常走给阿牛和阿发各倒了一碗温黄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三人边喝酒边闲聊。常行一场风寒过后人瘦了不少,显得一双眼睛更加大了,这会正捧着碗美滋滋喝着鱼汤。桌上除了一大盆鱼汤,还有红烧肉、肉丝白菜羹、咸齑烧老豆腐、红烧大头菜,难得的丰盛。

“常走叔,你以后出门还是把小行带上,不能再留他一个人在家了。”阿牛说。那天得知常行病了,他都跟着吓一跳。

“是的,这次给我提了一个醒。”常走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若真出了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还是我和阿哥这样好,没拖累。”阿发酒意上头,没顾及常行坐在旁边,开口道。

常行偷偷看了阿爹一眼,暗下决心,不能成为阿爹的拖累。常行怕儿子多想,对阿发说:“你们现在还年轻,再过几年,若有合适的还是要成个家,以后总得有个摔盆子的。你们看我,虽然你们嫂子不在了,但只要有儿子,日子就有盼头。”

“常走叔,我和阿发商量过了,我们兄弟以后谁先娶了妻,谁上岸生活。娶不到也没办法,光棍多的是,一个人生活总比遇到骗子好。”阿牛说。其实去年他差点成家,哪知道遇到了“仙人跳”,那女人把他们两兄弟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给卷走了,这件事给他们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一说到女人,两人心里就直打鼓。

常走听阿牛这么说,突然想起去年那件糟心事,忙给他添了一点酒说:“来来来,喝酒喝酒,我们不说那些烦心事。”

“对对,过年了,不说这些。”

碗与碗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三个男人仰起头,把酒倒进喉咙,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好年夜饭,阿牛和阿发回船上去,常走把残羹冷饭收拾好,父子俩听着窗外的炮仗声,迎接新年的到来。

“希望明年能多接点活,早日把债还清。”常走在心里祈祷。 JvN3Mky/BWJWTu+NhmyW5uTS7qYNGyI1ygQpZ5K0vns5zvOiMfQXOQJB3j5bmh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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