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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常走打开房门,挑起沉甸甸的担子走了出去。常行随后跟了出来,他把手中的油布伞靠墙一放,扯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关门、上锁,一气呵成。锁好门,常行背着包袱拿起油布伞,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阿爹后面朝陈家渡走去。此刻,村庄还没苏醒,四周很安静,只有北风吹过茅草屋的怪叫声,听起来有点瘆人。
天很冷,常行没走几步,就感觉自己的耳朵和手指头要冻落了,脸蛋更是被风刮得生疼,他忍不住打起了寒战。他身上的棉袄已穿了好几年,即便阿姆做的时候特意做得又长又大,但袖子如今仍短了一大截,棉裤也是,露出的脚腕很快冻得像冰块。阿姆曾说今年给他缝一套新棉衣,谁知还没买来棉花,她就病倒了,原以为吃几帖药就能好起来,不料越来越严重,拖了三个月永远离开了。从此他只有阿爹,再也没有阿姆了。想到这里,常行低下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阿爹是个信客,每天早出晚归很辛苦,他已长大,到了该为阿爹分忧的年纪。这次阿爹去上海送信送货,能带他去,让他非常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想到这里,常行不由加快了脚步。
中等身材的常走,上穿灰色薄棉袄,腰系一根黑色布带子,灰色裤子,腿裹着黑色绑带,脚上是一双半旧的黑色布鞋,显得很利索。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盘发,五官端正,胸前系着一只装信件的蓝布包袱,肩上挑着重担。他并没有因为儿子在后面而放慢脚步,行色匆匆朝前走去。妻子去世后,他清醒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已不再年轻。而身为信客,谁也无法保证哪天不突然出意外,所以他迫切希望常行能早日自立,这样即便他不在了,常行也能好好活下去。思来想去,他决定让常行也成为一名信客。做这行当只要识字、脚勤、讲信用,就能找得到一口饭吃。当初他咬咬牙送常行去私塾读书,就深知识字比不识字能多一点机会。常行已读了四年私塾,读封信,简单帮人写封信,没多大问题,他准备让常行以后就跟着他送信。这次能带常行一起去上海,还要感谢沈家太太,她听说他家里的事后,生好心,说这么冷的天,这么重的货,专程跑一趟上海很辛苦,他既然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家,就带上,运资多加两元,这才有了父子同行。父子俩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到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
陈家渡到了。
这里地处浙东运河末端,在此坐船可以沿着西塘河前往绍兴、杭州、京师等地;也可到三江口,换坐海船,经甬江出海,去上海及世界各地。此刻,渡口静静停泊着几艘木帆船,有大有小。河面结了厚厚的冰,整个渡口在晨曦的微光里有一种水墨画般的静谧美。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条靠近河埠头的客货两用木船忽有了动静,棉帘子掀开,伸出一只脑袋,朝父子俩招手:“常走叔,就等你俩了。”
“阿牛哥好!”常行跳上船,主动去拉帘子,等他爹上了船,进了船舱才放下。
这艘木船分两舱,前舱可以放货物和坐人,后舱是阿牛和他弟弟阿发的生活区。阿牛今年二十岁,阿发十八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兄弟俩平时吃住在船上,一个摇橹,一个撑篙,相互配合。若遇货物重,又不是顺风,一人还要负责拉纤。这条船是阿牛父亲为他们兄弟挣下的唯一家当。父母去世后,兄弟俩相依为命,靠送人送货,赚些劳力钿过日子。
常走进了船舱,见到俩熟人,兴源木器行老板陈兴源和吕记米店东家吕进宗,忙向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在最外边坐下,两只箩筐并拢放在脚边,扁担放身后。箩筐里是沈家太太捎去上海的年货,怕被雨雪淋湿,已被他蒙上油布。幸好两人有两张船票,行李没有超重,不然还得去托运,麻烦。常行乖巧地坐在父亲身边,把伞竖着放在两腿之间搂着,竖起耳朵听船上人闲聊。
阿牛见人都到齐了,上岸解开系在缆船石上的船绳,一步跃到船头,拿起木桨用力在埠头上一撑,随着清脆的破冰声响起,船离岸了。
“各位坐稳了,出发啰!”阿牛吆喝一声,给船调了个头,开始朝宁波城划去。阿发从后舱出来,拿起长长的粗竹篙,在船尾给阿哥助力。
“今年气候实在怪异,年初大雪冻死了不少人,夏天又连续干旱,很多稻田都绝收,秋季又久雨成灾,入冬这段时间,先是和煦如春至,后又熏热如夏,隔一日又风雨来袭,晚上下雪。更要命的是江潮陡涨,老江桥一带的沿江房屋皆被水淹。真武宫前桃花渡口地势最低,那水深竟然有尺许。我那日出去办事,水大走不了,只好花四文钱请人背了过去。冬潮盛涨成这样,我活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天又冷得彻骨,看样子又要下雪了。”身穿灰色厚棉袍,外套毛边皮褂子,戴着暖帽,刚到知天命年纪的陈兴源对吕进宗说。
“唉,一年到头都是灾。我昨天刚去了一趟西乡,人人鹄面鸠形,令人心痛,官府也不想想办法,难道不怕灾民走投无路成了盗贼?”与陈兴源同龄的吕进宗一脸忧虑,发起愁来。
常走对这两位老板很熟悉,陈老板的木器行开在宁波大来街上,专做宁式木器家具,住在陈家村。吕老板是隔壁吕家村人,在宁波城里以及陈家村老街共开有三家米店。
“每次有灾,官府都会要求各商家捐赈灾银,可事实上会有多少银子到灾民手上?还不如直接买粮食救济他们。”一位约莫二十来岁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接过话头。
常走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人,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估计不是附近村庄的人。他插了一句:“再不救助,冻死的老弱病残恐怕会更多。”
“我们还是像往年一样,直接施粥吧,米到时候我让人去你家米店买。”陈兴源建议道。
“没问题,等上海回来我就去办。”吕进宗一口答应。
“两位老板都是大善人,年年施粥,我都喝过很多回。”常走笑着说,“吕记米店童叟无欺,质量保证,价格公道,比那些在米里搀水增重的无良商户不知要好多少倍。”
常走这张脸四乡八镇很少有不认识的,信客身份虽低,却不可缺少。见他这么讲,吕进宗说:“做生意诚信第一,至于施粥,我们就尽点微薄之力。”
“是啊,不值一提。”陈兴源接过话头,又指了指常行,“这是你儿子?介冷的天,你舍得让他这么小就跟着你去送货?”
“过了年就十三岁了,不算小了,这次带他去上海认认路。”常走说。
“小顽不错。”吕进宗见常行坐下后屁股就没动过,对他印象很好。
常行红着脸,低下头不说话。常走知自家小子虽算不上多聪明,但从小到大很懂事,一点不需要父母操心,这让他很欣慰。
那位陌生的年轻人显然对常走的职业很感兴趣,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信客?在哪家信局?”他瞄了一眼箩筐,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常走还没回答,常行抢着说:“我阿爹是信客。”常走补充道:“我是信客,跟信局也有点关系,算是他们非专雇的脚夫。”
“哦,那你们信客收费是不是要比信局高?”
说到营生,常走很健谈,他解释道:“收费是照路程远近、东西重量以及送什么东西、是否专送来定,有标准的。仅信件,就分火烧信、插羽信、幺帮信、挂号信等,收费皆不同。我们比信局更灵活,送的范围更广,可以这么说,任何东西我们都送,连人都可以送,这也是我们信客的优势。”稍做停顿,他又接着说:“我就是个跑腿的,各位老板,你们以后有任何跑腿的活都可以来找我。”
“术业有专攻,果真如此。”年轻人感叹道。
“你很不容易,说起来我以前还听说过你阿爹的事,可惜了。”陈兴源对常走说。
常走想到常家村与陈家村这么近,当年事故算大了,陈兴源知晓不足为奇,苦笑道:“我除了识几个字,一无所长,只能赚点辛苦钿。”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陈兴源记得很清楚,那是同治二年(1863),也是这样一个寒冬腊月,陈家渡附近发生了一起翻船事件,船上的人全都落水,其中就有常走的阿爹。虽说救得还算及时,但天实在太冷,一个个全都冻得不轻,寒气入骨。常走阿爹回到家就发高烧,没熬住,很快就去世了。他是事后才听说,常走阿爹在上海做小本生意,因家中老母亲过世,从上海急急回来奔丧,不料遭此大难,留下孤儿寡母,令人不胜唏嘘。
听到陈兴源提起自己的阿爹,常走有些恍惚。从小他就跟着阿姆和阿娘(祖母)一起生活,阿爹一年回家一到两次,不过只要同村的信客常伯去上海,碰到了总会捎个口信或一封夹着家用银两的书信。阿爹还送他去村里的私塾读书,希望他将来能考个功名。只是这一切在他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阿娘去世,阿爹出意外,阿姆硬撑着办好两人丧事,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阿爹去世之前,他家算不上富裕,但日子还是比周围普通农家要好,不然家里也不可能供他读书。阿爹不在了,家里没有了收入,书是读不成了。他想去城里做工,又不放心病重的阿姆,想着等阿姆病体痊愈了再出去找事做。为了给阿姆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掉了,除了两间小屋,阿姆坚决不同意卖,她不想儿子最后居无定所。最终阿姆还是走了,他就成了一名孤儿。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让他很沮丧,一个人常常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发呆。常伯很同情他的遭遇,知晓他读过书,识字,就给他指了一条路——当信客。想到阿爹留在上海的遗物也是常伯帮忙找那边的宁波同乡处理后带回来的,有这份恩情在。再说他一时确实不知道该干什么,有常伯指路,他没理由拒绝。常走就这样跟着常伯开始送信送物,二十岁那年,常伯跑不动了,他就接替了常伯的工作,用自己的诚信赢得了乡邻们的信任。
常走正回忆着,忽听陈兴源问那位年轻人:“你是不是张宏伟的外孙?感觉很面熟。”
“是的,老伯认识我外公?”年轻人一脸意外。
“认识,张叔跟我父亲是朋友,你外公走的时候,我还去送过。你长得很像你母亲。你是家里老几?当年你父亲成亲前,你爷爷在我们木器行专门定制了一批家具,你母亲聘礼里的那些木制品就是我们木器行做的,没想到一晃孩子都这么大了。”陈兴源边说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见他长相出众,不愧是那位以航运业发家,赫赫有名的李非凡的孙子。
“我是老五李思侠。”李思侠一听是兴源木器行,知老板姓陈,忙朝陈兴源行了一个礼:“陈伯好。”比起四位哥哥,他确实最像母亲。
“原来是你啊,上半年你们李家开仓赈灾,听说粮食不够,是你想方设法买来万担粮食救济灾民,不得了,你今年多大?”陈兴源问。
“我今年十八岁。买粮食是奉了父母之命,我没做什么,就跑跑腿。”李思侠谦虚地说。
“年轻人前途无量。”吕进宗一脸赞许。
陈兴源很健谈,听李思侠说这次来张家村是代母探望生病的老外婆,直夸他孝顺。“你们李家太不简单了,一个个都这么有出息。你哥他们在上海事业做得这么大,你没打算去上海发展?”
李思侠笑着回答:“我大哥和四哥在上海,三哥在京师,我和二哥在宁波,这里也有生意。我暂时没打算去上海发展,不过以后应该会去。”
“上海是要比宁波有更多机会。”吕进宗接过话头。
一时,船舱里你一句我一句很热闹。常走深知自己跟这几位身份悬殊,便和陈兴源、吕进宗的小厮们一起做个旁听者。这位李家五少爷谈吐不俗,身上没一点富家子弟的习气,可见李家的家风清正。常行亦听得津津有味,投向李思侠的目光里写满了羡慕与崇拜。李思侠似乎感觉到了,朝他一笑,常行一愣,腼腆地咧了咧嘴。
渐渐地,船舱里没有了声音,大家都闭目养神起来。常行盯了一会儿挂在篷壁上晃动的防风灯,觉得无聊,把伞放在脚边,偷偷掀开棉帘子一角钻了出去。见阿牛哥站在船头正奋力摇着船桨,“吱嘎吱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水面上显得特别响亮。
“阿牛哥,你不冷吗?”常行见阿牛没穿棉袄,纳闷地问。
“不冷。常行,你以后也准备当信客吗?”
“是啊,阿牛哥,我以后会跟我阿爹一样,当一名信客。”
“当信客挺好的。天冷,快进去,别给冻着了。”
常行很听话地回到船舱,悄悄坐下,想着一会儿可以坐大轮船,不禁有些隐秘的兴奋。
到了濠河头航船码头,天刚刚亮,阿牛找了个位置把船泊好。阿发钻进船舱收钱,每人八文。大家交了钱,上岸,急急赶往轮船码头。此刻,天空飘起了雪花,像柳絮在空中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睛。北风太大,常行没有打伞,他怕伞被吹走,就这样紧紧抱着,跟在父亲身后。到了码头,常走挑着担,带着常行跟在李思侠后面,进了候船室。
里面全是人,熙熙攘攘,很嘈杂。轮船还有一会儿到,李思侠一时无事,便和身旁的常行聊了起来,他问常行的名字,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跟我阿爹一样,当一名信客。”常行语气肯定地说。
“除了当信客,你也可以去城里药铺或钱庄做学徒。”李思侠提议道。
“我阿爹说信客很重要,那些出门在外谋生的人,就靠信客与家人传递音信。”常行认真回答。
李思侠有些意外,笑着说:“你说得对,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很好的信客。”
“李五少爷,以后你们要送信送货,找我阿爹啊!”
“哈哈,好。”
上船了,跟李思侠不同,常行跟着父亲来到轮船的统舱。常走找了个角落,把两个箩筐放在最里面,常行解开身上的包袱,那里装着这次要送的两双布鞋,他把裹着鞋的一块油布拿出来,铺地上,和父亲一起靠着箩筐席地而坐。
“呜呜”,轮船响着汽笛声驶出三江口,朝大海驶去。
在船上很无聊,常行站起来,贴着封闭的舷窗,看窗外涌动的海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海水从近处的混浊到远处的蔚蓝,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他一时竟呆在那里。
统舱很嘈杂,人挤人,常走坐在那里,思绪飘得很远。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积累了一批固定客户,附近哪些人家有亲友在上海,哪些人家经常有信和包裹送,哪些商铺跟上海有业务往来,上海又有哪些人每个月月底要带补贴家用的银票回宁波,他心里清清楚楚。除了跑宁波与上海这条线,他还跟永发信局合作,帮他们送信送货,虽辛苦,但收入比普通佃农和打长工的要高,家里日子还过得去。谁知妻子病了,一碗碗汤药喝下去,掏空了所有积蓄,又借了钱庄二十元钱,最终还是没能救回妻子的命。花尽钱财,他并不后悔,心痛的是妻子还是离开了他们。妻子去世后,想到欠下的债务,他不敢有丝毫的偷懒,抓住一切机会,扩大业务,无论多僻远,只要资费到位,都会送。事实证明这个方法有效,他的收入比过去有所提高。只是半年前他问钱庄借的那二十元,利息按天算,一天要收七十五文息。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把利息给还了,运气不好时,最多只能还一半,他现在的主要压力就是这笔债。
经过一天的航行,轮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时已是晚上。常走带着常行上了岸,挑着箩筐急急往沈公馆而去。
常行第一次见到这个叫“电灯”的东西,非常新奇,嘴巴不停地问父亲。常走一边很有耐心地解释,一边让他加快脚步跟紧:“太晚了,主家都要休息了。”
天已经很黑了,常走有些急,他得把这两箩筐东西先送了才放心去住旅馆,其他信件可以明天再送。走街串巷,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达目的地,常走已累得气喘吁吁,担子实在是太重。这里是租界富人区,全是洋房加院子,外面有镂空的大铁门。常走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幢洋房前,还没放下担子,旁边的安保室便走出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见是常走,又看了看常行,笑着打开门问:“常信客,太太又让你送东西过来了?这是你儿子?”
常走说:“是的,阿昆先生,沈少爷在吗?”
“进来吧,少爷在。”
常走挑着担子跟在沈昆身后,常行的目光扫过灯光下“沈公馆”三个字,赶紧跟上。院子有些大,靠墙边种了几棵树,光线有些暗,常行只看到树上黑黝黝的一团。来到一间耳房,常走放下担子,解开系在胸前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封信交给沈昆。沈昆接过,让常走父子俩稍坐,他拿着信去了主楼。
“阿爹,那位大哥哥是谁啊?”虽没有第三个人,常行仍有些拘谨,站在桌子边问。
“阿昆先生是沈少爷的助理,沈管家儿子。”常走每个月至少要来一趟沈公馆,很熟悉。
主楼的客厅里,壁炉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烧,屋里温暖如春,长相英气的沈洋河一身浅黄色缎面长袍,坐在沙发上慢慢品着咖啡。身为鄞县茶商世家未来的掌门人,他不喜欢喝茶,却爱喝这中药味似的咖啡,这要归功于他的爹爹沈儒行。十岁那年,爹爹的生意越做越大,为了更好的发展,爹爹决定带着他来上海。阿姆留在乡下侍奉阿爷、阿娘,同时留下的还有三岁的妹妹。到上海后,爹爹请英国人做家教,十六岁那年送他出国,接受西式教育。十九岁他从英国回来,进了自家的茶行,三年锻炼下来,已能独当一面。
“少爷,太太叫常信客送来两箩筐东西和书信。”沈昆走进来,把书信递给沈洋河。他比沈洋河小一岁,当年老爷沈儒行定下到上海发展的计划,在族里挑选了十位品学兼优、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带到上海来培养,身为管家之子的他是其中之一。到上海后,因他年纪最小,沈老爷没有让他去立信茶行当学徒,而是让他跟着少爷一起读书,哪怕去国外,他也一直陪伴在少爷身边。回国后,他以助理的身份和少爷一起进了茶行,平时就住在沈公馆。两人名为主仆,感情上亲如兄弟,但他谨记父母的叮嘱,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分,也会牢记是沈家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沈洋河接过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母亲来信是想确认他回不回宁波过年,怕他们不回去过年,特叫人送来年货,嘱他收到东西后付五元送货费和号金给常走,里面还附了一张清单。想到母亲提到的阿娘健忘之症,沈洋河决定年后有空多回几趟家。
“走,过去看看。”沈洋河拿起清单,和沈昆一前一后走出客厅,朝耳房走去。
耳房里,常行正在咬一只硬邦邦的饭团,他实在饿极了。常走则把箩筐里的水磨年糕、汤团、咸蟹、泥螺、鳗鱼干、风鸡、酱肉、冬笋、大黄鱼,还有一坛雪里蕻咸齑等年货一样样取出来,小心放在八仙桌上,很快就堆满了一桌子。见沈洋河和沈昆进来,他忙恭敬行了一个礼:“沈少爷好,阿昆先生,麻烦你核对一下收到的货。”
沈洋河相信常走的为人,让他送东西送信不是一次两次,从未出过差错,不过当面交接清楚是规矩,他把手上的清单递给沈昆,自己拿起一瓶泥螺,说:“其实这些东西‘邵万生’南货店都有卖。”
“老爷就喜欢吃这个,太太送来的不一样。”沈昆很快核对完毕,“没错。”
“常信客,辛苦你了,这是运送费。”沈洋河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银圆给常走,又让沈昆在送货清单上按了个手印,见常行手上那只还没吃完的饭团,对沈昆说:“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拿点过来。”
“谢谢沈少爷。”常走小心接过,把银圆和清单装进钱袋,钱袋的分量让他的心一下子充实了许多。
“常信客,这是你儿子啊,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三岁了,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以后我跑不动了就让他跑。沈少爷,我坐明天晚上的轮船回宁波,如果有东西和书信要带给太太,我明天下午去茶行取。”常走说。
沈洋河说:“可以,到时候找阿昆。”
常走很高兴,这表示他又可以赚一笔运送费。沈昆拿了一袋包子过来,递给常走:“趁热吃吧。”
常走激动地伸出双手接过,弯着腰连声道谢,常行也跟着道谢,父子俩在这寒冷的冬夜,吃着热乎乎的肉包子,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各吃了两只,余下两只常走收了起来,准备留到明天早上吃。
离开沈公馆,父子俩的脚步都轻快许多。“送货送信,最好能做成来回生意,只要有钱赚,不要怕辛苦,更不要怕麻烦。送信,不是简单地把信送到,你在送信过程中要记住路线,要观察这条路上有哪些商铺。比如接到送往上海的信,信收上来时就要理一理,哪些信相距不远,从哪条路走更方便,可以顺着送。你不能这封信是城东,下封信跑城西,第三封信又是城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一定要记下来,学会画路线图,多动脑筋,这样送信送货就能既快又准,不会耽搁时间。还有,以后你若一个人来上海,可以住到如归旅馆,宁波人开的,他家的多人间价格还比较实惠,再加上离巡捕房很近,相对安全。那老板外号叫‘笑面虎’,只要不把他惹毛了,还是很和气的。”常走边走边教儿子。常行用心记着父亲的话。
到了如归旅馆,常行见到了旅馆的老板,他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口宁波话。看到人笑眯眯的,态度果然非常好。因这次有一封夹着重要票据的信,常走没有像以往那样住十人通铺,而是交了一元住宿费,住六人间。
常走父子走了,沈昆叫人把年货送到厨房去,沈洋河回到主楼客厅,咖啡已经冷了。父亲平时住在别院周姨娘那里,很少过来这边。当年母亲和妹妹没有来上海,父亲刚开始并没有想过要纳妾,后来阿爷去世,他出了国,父亲以身边没有人照顾为由偷偷纳了个年轻的小妾,只比他大三岁,当年就生了个儿子。报喜信送到家里的那天,恰好他可怜的妹妹溺水身亡,母亲正哭得昏过去。两件事双面夹攻,给母亲沉重的打击,病了多日,痊愈后,母亲一边照顾家里老人,一边吃斋念佛,整个人变得很清冷。父亲知晓后,很内疚,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这些事家里都瞒着他,等他回国后才知真相。看到那个打扮妖娆的女人,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再想到乡下心如死灰的母亲,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和父亲狠狠吵了一架。最后,那对母子搬出沈公馆,住进沈家另一处房子,父亲也跟着住了过去。这几年也算是相安无事,只是他实在心疼母亲,想着哪天等阿娘不在了,他定要接母亲来上海好好孝顺。
“少爷,明天要不要给老爷送些东西过去?”沈昆处理好事情来到主楼,见沈洋河坐在那里发呆,猜到定是太太来信让少爷又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不用,他总会过来,我还是想想给阿娘和阿姆带点什么回去。”沈洋河想到茶行那几位同族兄弟,对沈昆说,“明天你拿些年糕给阿刚他们尝尝家乡味,问他们有没有信件要带回去。”
“好的。你上次专门去静安寺给老祖宗和太太各请了一串佛珠,这礼物她们肯定喜欢。我明天早上去‘沈大成’店里买几盒糕点,老祖宗最爱吃他家的寿糕和条头糕。”沈昆建议道。
沈洋河说:“可以,我去写封信,今年我们都不回宁波过年,阿娘和阿姆要冷清色。”沈昆说:“没办法,马克先生来谈生意,这是大事体。”“是哪!等年后找个时间回去看看。”“我也给阿爸去写封信,可以顺道带走。”“好。”
天亮了。
常走问旅馆伙计讨了两碗热开水,和常行一人一只肉包子下肚。收拾好,挑起箩筐,父子俩走出旅馆,开始一家家去送信。这次他一共带来二十三封信加两双布鞋,每封信收七十文资费,两双布鞋收一百文。常走记得光绪初年,宁波和上海之间的信件与小包一律每件收四十文,重一点的包件加倍,普通民众带运小额银圆每十元收费二百文,后来信资涨到五十文。光绪十一年(1885)初法舰侵扰镇海,海上交通中断,沪甬两地信资涨至一百文,中法战争后稍有回落,现在维持在七十文这个价。这次倘若没有沈家这两箩货,他还真跑不了,路费都不够。每次来上海,都是集中送一批。当然,火烧信、插羽信、幺帮信除外。另外,还有指定专程送的货,那种是随收随送。常走耐心告诉常行这里面的学问,让他好好学。常行这会儿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他去过宁波城里,上海比宁波要热闹多了。挑着担的小商贩,坐着轿子的老爷,金发碧眼的洋人,一切都让他新奇不已。
“你有没有在听?”常走讲了半天,没听到常行一句话,转过头问。常行连忙说:“阿爹,我在听。”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常走降低音量:“阿爹相信你一定能学好。”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突然,常行看到街对面走来一个男人,奇怪的是,那男人肩膀上居然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阿爹、阿爹,你快看。”常行扯了扯常走的衣角,他真的太好奇了。
常走一看,知那女人应该是烟花女子,而男人估计是龟公。他怕常行问那两人是什么人,赶紧呵斥道:“小孩子别多嘴。”
常行见阿爹一脸严肃,吓了一跳,不敢再问,老老实实低头走路,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这一日,父子俩把一封封信送到收件人手中。常行发现除了有几封信是送到家里,大多数信件都送到不同的商铺。走进一家钱庄,常走招呼一位伙计:“阿四,你阿姆给你做了两双布鞋,叫我带过来。”阿四上前接过,立马脱了旧鞋试了一下脚,走几步,很合适,又赶紧脱了,把新鞋小心放在一边,从钱袋里掏出两元银圆加四十文铜钱,对常走说:“常信客,麻烦你把这两元钱带回去给我阿姆,让她不要舍不得花。”常走说了一声好,把银圆和资费都收了起来,让常行在本子上做记录:地址、姓名、所带物件和口信内容,等伙计按好手指印,就把本子收了起来,以备交付查询。
走出药铺,常走告诉常行,在上海的宁波人,有做各种生意的,也有当学徒的,还有当掌柜的。像这种捎钱回去,有的为了省七十文信资,就直接口信,因大家都彼此信任,又有据可查,还是比较多。“所以当信客,诚信是第一位。”常走说。常行认真点头。
送完信,父子俩在路边小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当午饭,再转到沈家的立信茶行。沈昆交给常走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只锦袋、三盒糕点和一封信,交代道:“这是给太太的,锦袋里装的是大少爷亲自求来的佛珠,千万别搞丢。”又把手上的五封信递给常走:“这几封信都送到沈家村,有一封是我的,麻烦你带给家父。”上午去买糕点时,沈昆犹豫着要不要也买一盒带回去,可看着昂贵的价格,他还是放弃了,觉得这钱还不如下次回去直接给父母用来得实在,故而只写了一封信。
“阿昆先生放心,我会按时送到。”常走接过信和袋子,核对了袋里的物件,这半天下来,常行已很熟练地在本子上做起了登记。常走问:“阿昆先生,这些东西介高级,要不要加号金?”
沈昆想了想说:“加四角号金,一共多少资费?”
“六封信加点心、佛珠,算一元吧。”
沈昆从钱袋里掏出一元银圆递给常走:“路上小心。”
“我会的,谢谢阿昆先生。”
常走谢过,挑起担子和常行一起告辞离开。他还要去另外一家拿包裹,上午送信时约好的。
到宁波后,常走带着常行坐小船前往鄞县董家渡,上岸后步行前往沈家村。一路过去,满目萧瑟,路上还有积雪,踩上去“吱嘎吱嘎”响。
走了约两炷香的时间,沈家村到了。这个村庄比较大,有一条河绕村而行,相比邻近几个村庄,村民们的生活条件要好些,这跟沈儒行有关。宁波山多田少,土产以茶叶为大宗,沈儒行的爷爷靠做茶叶生意发了财,买了五座茶山,并以租赁的形式交给族人打理,所有茶叶采摘后统一由他请来的专业炒茶师傅炒制,并负责收购,让族人们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到了沈儒行的父亲这,除茶山租赁不变外,还买了五百亩义田作为族里公共财产,专门用来救济残弱孤寡人家和供族中子弟读书开支。而沈儒行则在此基础上扩大了私塾,除了族中子弟免费入学,外村的孩子只需交少量束脩也可以前来读书,这让受益者很是感激。
在村口,常走拿出四封信,让常行去送:“找不到就问,别送错,送完信就到这里等,你可以做到吗?”
“我可以做到,阿爹。”常行接过信,兴奋地朝村里跑去。
常走挑着担,慢悠悠来到位于村中心的沈宅。沈宅坐北朝南,整个宅院用围墙给围了起来,门面并不大,石门框,枣红木门,门口还蹲着两只石狮子。常走上前敲了敲铜门环,很快有小厮出来开门。
“请问沈管家在吗?沈少爷有东西叫我带回来。”常走放下担子,对小厮说。
“稍等,我去请沈管家来。”
没过多久,管家沈恒出来了,他四十多岁,中等个子,一脸精明相,看到常走,和气地招呼:“常信客,大少爷叫你带信回来了?”
常走从箩筐里拿出一只袋子和一封信,递给沈恒:“沈管家,袋子里的是沈少爷叫我带回来的,里面是两只锦袋、三盒糕点和一封信,你点点。这一封信是阿昆先生给你的。”
沈恒笑着接过信和袋子,检查无误,常走拿出印泥盒,请沈恒在登记本子上按个指印。沈恒说:“我家大少爷就是孝顺。”
“沈少爷和阿昆先生人特别好,沈管家你也是个大好人,难怪人家都说你们沈家是积善之家。”
“哈哈,常行,你也会拍马屁了,放心,有跑腿的活一定找你。”
“谢谢沈管家,那我走了,有事尽管吩咐。”
沈恒把沈昆的信塞进口袋,提着袋子进门,朝老祖宗和太太住的院落走去。自从老爷和大少爷去上海定居,老太爷去世,这宅子里只剩下老祖宗和太太两位主子,太太觉得没必要养太多家仆,遣散不少,平时这宅院就显得过分安静了些。现在老祖宗年纪大了不管事,太太整日吃斋念佛,这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在打理。他是沈家旁枝,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亡的他被老太爷带进沈家,就再没有离开过,一直到今天。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在这座宅院里娶妻生子,早已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妻子李小妹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对太太忠心耿耿,比他小五岁,二十岁那年由太太做主嫁他为妻。一年后,怀孕生产,却遇上了难产,命悬一线,是太太出重金请医师救回了母子俩的命。李小妹伤了身子后,也是太太拿出珍贵的药材给她养身子,后来又让她管宅院里的小丫鬟,不用再伺候人,这点点滴滴的恩情他和妻子一直铭记在心。更何况独子还跟着大少爷,吃有份,穿有份,连读书出国都有份,现在是大少爷的得力助手,有看得到的好前程,他和妻子心怀感激,哪能不尽心做事。
“老祖宗、太太,大少爷叫人捎回来礼物和书信了,还有点心。”沈恒站在内院门口,朝里喊了一声。
太太房里的丫鬟绿枝出来了,她上前接过沈恒手中的袋子,道了一声谢。沈恒转身回前院,当年他成家后,老太爷专门拨了一个小院给他们一家三口住。回屋看了一遍儿子写来的信,沈恒把信放在桌上,以便妻子李小妹一回来就能看到,自己又去忙了。
“绿枝,把大少爷的信拿给我看。”太太冯晚秋跟着走出来。四十岁的她眉目清秀,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根银簪子。她上身穿一件黑色滚毛边团花纹绸棉袄,下穿米黄地三蓝绣马面裙,走路的时候,裙底就露出一角尖尖的绣花鞋。
“是,太太。”
绿枝还没打开袋子,冯晚秋就听到婆婆蒋氏在屋里叫她,急忙走过去。绿枝提着袋子跟上。
进了屋,冯晚秋让绿枝把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对老太太说:“阿姆,这是阿洋特意叫人带来的你最爱吃的沈大成糕点。”冯晚秋把糕点放在婆婆的床头柜上,又拿出锦袋里的佛珠:“还有这礼物。”
“你说谁?”老祖宗蒋氏六十多岁,是个很富态的老太太,但耳朵有些背,再加上健忘,跟她说话比较累。
“这是你大孙子给你买的点心。”冯晚秋俯下身子,在婆婆耳边重复。
“哦哦,是阿洋啊,好好。”蒋氏让丫鬟绿叶伺候她起床,冯晚秋帮忙,等老祖宗穿戴整齐,冯晚秋才坐下来看信。“阿洋确定今年没法回来过年了,说有外国朋友到上海来谈生意,他们要等着。”放下信纸,拿起佛珠,走过去给老祖宗套在手腕上,“这佛珠是阿洋亲自去静安寺求来的,保佑老祖宗长命百岁。”
“真是我乖孙。”蒋氏举起手腕,满意地说,“阿洋有事不回来,阿行也不回吗?我都有两年没见小洋江了。”
“阿洋没说。”冯晚秋很平静地回答。对丈夫的偏心,她无话可说,长子取名洋河,庶子却叫洋江,是想压她儿子一头?虽说比起人家三妻四妾,沈儒行只有一妻一妾,已经很不错了。可她出身书香门第,家境殷实,嫁到沈家十里红妆,各方面并不差。她不想跟丈夫形同陌路,可只要一想到这边她抱着女儿僵硬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丈夫却在上海抱着新生儿笑逐颜开,她就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无法原谅。为了儿子,她不会和离,但也拒绝去上海,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蒋氏又清醒了,她自然知晓儿媳妇心里有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平心而论,这个儿媳妇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错,若不是儿子偷偷纳妾生子,再加上孙女夭折,儿媳妇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心灰意冷,在这老宅陪着她守活寡。“你放心,这家业只有阿洋有资格继承。”
“阿洋不是败家子,沈家在他手上一定会更好。”冯晚秋自信地说。见蒋氏已洗漱完毕,她吩咐绿叶去厨房端吃的来,自己提起放在柜子上的一只小巧铜火熜,打开盖子,从炭盆里夹几块炭放进去,盖好,套上布套子,双手捧给蒋氏:“阿姆暖暖手。”
蒋氏坐在铺着厚厚棉垫子的红木椅子上,接过铜火熜,目光落在冯晚秋的脸上,叹一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你该放下了,家和万事兴。”
“媳妇明白。”冯晚秋低下头,恭敬回答。
常行是第一次来沈家村。他进村后,拿着信,见人就问,送第四封信时,碰到一位热心的老人家,老人带着他去了村尾,在一间小屋前停下,朝里喊:“阿刚娘,有人找。”
“谁啊?”一位身形瘦弱、打扮朴素的妇人走了出来,招呼老人:“沈老伯,麻烦你了。”
“小事体。”老人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不多打扰,自顾自走了。
“我是替我阿爹来送信的。”常行上前,把手中的信交给妇人,“我阿爹叫常走,他去给沈太太送信了。”
阿刚娘接过信:“谢谢你,我找人读信去。”说完,她拉上门,准备去私塾找人。
“我识字,可以帮你读。”常行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
“那再好没有了。”阿刚娘高兴地请常行进屋,小心剪开信封,抽出信笺,轻轻展开,用手指抚平,放在桌上:“你帮我看看。”
常行走到桌边,他没有去拿信笺,怕自己的手不干净弄脏了,低下头一句句念道:“阿姆好,天气冷了,不知近来一切可好?儿记挂在心……儿在上海诸事顺利,老爷很器重我们,勿用担心。茶行事务繁忙,儿不能常回来探望阿姆,还请阿姆多保重身体,儿给你的钱你要用,勿要省,等下个月儿再给你寄几元过来……”
阿刚娘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想他们孤儿寡母,倘若不是沈老爷选中儿子,给了这么好一个机会,阿刚估计就只能去茶山当个茶农,哪能像现在这样在上海跟着沈老爷,体体面面,她当娘的脸上也有光。
常走挑着担在村里转了一圈,经过沈刚家时,听到屋里传来儿子读信的声音,微微一笑。等他读完,在门外喊:“小行,好了吗?我们要回去了。”“好了,阿爹。”
阿刚娘跟着出来,笑着对常走说:“常信客,你儿子小小年纪介能干,大了不得了。”常走不好意思地说:“他就识几个字。阿刚娘,那我们走了,过几天我又会过来,如果你要写信寄信,到时候交给我。”阿刚娘说:“好的,我有需要找你。”
父子俩离开沈家村,又去了三十里外的李家村,还有一只大包裹需要送过去。阿四家在陈家村,顺路,最后送。
“阿爹,我可以帮你送信了。”常行的心房像被注入了一股活水,鼓胀鼓胀,有一种无法压抑的自豪感。
常走笑着说:“是,我家小行能帮阿爹忙了。”
到了李家村,常走指着一排有马头墙的房子对常行说:“这是李五少爷他们的家。”常行发出一声惊叹:“李五少爷家好有钱。”“那是他们凭本事赚的,小行,我们没那本事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我明白,阿爹。”
父子俩来到包裹的主人家,门开着,常走朝里喊:“李大哥,有上海包裹。”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笑眯眯接过系得紧紧的大包裹问道:“我家小子有什么话让你捎来?”
“他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省点钱,让我带来一件棉袍子,是他老板送他的,还有两套他自己省下来的衣裳,说是改一改给两个阿弟穿,你打开看看。”常走说。
“好的,常信客。”李大哥解开包裹,一一查看,“肯定没问题。”
常走就让他在送货单上按了指印,父子俩去渡口,他们要坐船回家。
李大哥拿着包裹进屋,一家人开始试衣服。虽半新不旧,但总比身上穿的要好。尤其是那件棉袍子,李大哥拿着在身上比画,“嘿嘿”地笑,像他这种整日干活的人,哪有机会穿棉袍子。他感叹道:“幸亏走出去,我看明后年找个机会让俩小的也去上海当学徒,熬几年就熬出来了。”李大嫂说:“下次写封信问问阿大。”李大哥说:“他这个当哥的总要帮衬自己阿弟。”
常走和常行回到家,天都黑了。这一天折腾下来,两个人早已饥肠辘辘。进门,常行去灶间煮粥,常走收拾。等粥煮开,常行熟练地把柴火灭了,这粥还需要焐一会儿,见常走进来,常行说:“阿爹,米缸没米了。”
常走走到米缸边,提起木盖子,缸底还剩下一酒杯这样的糙米。又去看了盐罐,也见底了。想到儿子身上穿的短小棉衣、棉裤,得赶紧请人做一套,处处都要花钱,不禁有些头痛。以前妻子在,他负责在外挣钱,家里的事不用操心,现在妻子不在了,他得学会精打细算才行。幸好儿子懂事,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常走现在只寄希望于跑腿的活多一点,再多一点。他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挣钱就好。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实在等不了太久,父子俩就着豆腐乳喝了一大碗热乎乎的薄粥,空荡荡的胃终于舒服多了。
喝完粥,常行去洗碗,常走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拨拉出一只瓦罐,捧到桌上,又取下身上钱袋,开始算账。这一趟来回他一共收了八元五十文运资,其中四元付了来回轮船费,再除去两个人住宿吃饭加坐船的费用,还赚了二元多,已经非常不错了。他又把瓦罐里的钱倒出来,数了数,全部家当只有五元多点。他明天先去还一部分利息,余下的作生活开支。想到明天是集市日,常走犹豫着要不要去割一斤猪肉,最好再买块板油熬猪油,孩子在长身体,他干的也是力气活,长年不沾荤不行。还要买米和盐,钱真不够用。
“阿爹,我困了。”常行眼皮开始打架,嘀咕道。
“上床吧,阿爹也睡了。”常走站起来,把瓦罐放好。天冷,父子俩一个被窝,很快就进入梦乡。
窗外的北风扯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