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听大人说:从屯子走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就可以到达另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红军当年就是从那条路走来打过日本鬼子。夏天的那条路非常美丽,到处开满了鲜花,丹顶鹤非常多。
美丽的传说成了你的向导,把你引进了密密的青纱帐里。
青纱帐里的小路只有一尺来宽,路边的蒿草长得比你高出许多,转头已经看不到你来时的路。你被无边的绿色所淹没。
你突然害怕起来,毛毛虫引发的迷茫被惊天的恐惧所替代。
时值黄昏,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了爸爸每次从地里回家给你掰回来的高粱“乌米”——出穗季节,有的高粱特立独行不出穗,而是长出一束黑黑的东西。这种东西很好吃,吃完满脸都会被染黑。
你钻进了高粱地,一个穗包一个穗包地去摸,碰上比较硬一点儿的就扒开来看,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好多个。你感受着丰收的喜悦,一边掰一边吃,吃不完的就装进了书包里,书包装不下了,就用脱下来的外衣包起来,上身就只剩下一件小红肚兜。
你抬头望向天空,夕阳的余晖在淡去,暗夜即将降临。
你走出了高粱地,遇到了一座小山包。山包上长着密密的蒿草,再加上那簇簇松树,看上去就像藏着无数鬼怪的大墓,令人毛骨悚然。
小小的“五猴子”却相信:只要有路就能找到家。
沿着小山包往前走呀走,终于见到一条马车路。你知道,一定要顺路往山外走,因为你们屯子靠江边,那里可是好大的一片平原。
你曾听爸爸说过快立秋了,但此时天气非常闷热。因为害怕,你越走越快,后来简直就是小跑,跑得浑身是汗,却没舍得把身上背的东西扔掉。
顺着马车路走到了一个坡上,远处的一片灯光在向你眨着眼睛。
累呀,怕呀,疼呀,全飞走了,你真想长出一双翅膀一下子飞回到家里,去摸摸爸爸的胡子,听听妈妈的呻吟声……
你刚迈开腿,忽然发现眼前矗着一个会喘息的东西。
它长着一身灰灰的毛,长长的身子,像一条狗,尾巴粗得像扫帚,扑扑地扫着地,双眼发着蓝色的荧光,大嘴巴吐着长长的舌头,屁股坐在地上,个头比你高出许多。
这是谁家的大狗,这么晚还不回家,还凶凶地对着你?
你忽然意识到它可能是一只传说中的狼,你身上的东西全都落在了地上。
你不敢往前走,它也不挪动,你们互相对峙着。
你想起了所有关于“狼外婆”的故事。
它会把你吃掉,只剩下你的鞋子和书包。你虽然干瘦,但对它来说,可能还算一顿鲜嫩的美餐,它会吃得你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一瞬间,小小的你忽然感受到了人必须面对生与死,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在生死之间,不管多么痛苦,她总挣扎着选择生!
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你的整个脸如水洗,热乎乎的汗液湿透了全身。
恬静的月光之下,青禾万顷之间,一只狼和一个小女孩默默对视,这情景组合进了你童年记忆的画框里,永生难忘。
就在你幼小的生命体验着绝望之时,突然一个人影从你身后靠近过来。
哗啦一声,是大捆柴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来人抡起长长的扁担向狼砸去。
“狼外婆”扭身逃跑,你获救了。
这时你看清来人是个砍柴的中年人,两个小山似的柴捆,撂在他身边。
你像遇到了亲人,哇哇大哭起来。
陌生男人开始说话了:“别哭了。家是哪个屯子的?”
你说出了屯子的名字,乖乖地拿起东西,紧跟着他的柴担走。
担柴人无言地在田间小路上急行,扁担发出有节奏的颤声。不一会儿,你们就看到了灯火闪烁的村庄。
回到家,屋子里的情景惊到了你:屋子里挤满了邻居,妈妈身边还站着一位医生。此时已是半夜,他们共同无眠,等待着那个捉毛毛虫的小姑娘!
你体会到了人世间最温暖的爱的等候!
你小小的心灵萌生出思考:人是不能独自生存的,离不开相依相助。
一向严厉的爸爸一下子紧紧把你抱在了怀里,你第一次看到他两行老泪滴在了胡子上,又沾到了你的脸上。
妈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嘴里长一句短一句地使劲喊着:“小五啊小五,你可把妈吓坏了,没了你,妈妈还活个什么劲啊……”
砍柴人把你与狼的事说完,屋子里静得让人害怕。爸爸继续紧紧地抱着你,好像生怕再失去这个带着体温的小生命。
原来你这个小小的生命,竟系着如此沉重的牵挂!
砍柴人连碗水也没喝就道别出门,邻居们也都散去。
这时,你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校长。
你心里又怯又怕。你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校长跟前,仰起小脸看看他,又低下头等待着严厉的批评。
他的手在你的头上抚摸着,亲切地说:“你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的好孩子。去洗洗脸吧。”
你从他的包容中感受到了温暖!
校长转过脸去擦着泪水。
这时大家发现了你的身上被地里的野草和高粱的叶子划出的血痕,还有满脸被“乌米”染出的黑痕。
爸爸突然严肃地说:“站到屋地中间!把最近的事,一点儿一点儿给我讲清楚!”
你边哭边诉说着由“笨蛋”引发的心灵旅程。
校长边听边沉下脸。
若干年后,你仍在想一个问题:校长是旧社会过来的教书先生,意识不到老师打手板的老规矩可还适用?是不是老师说的话就是铁律?是不是儿童就不该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彼时,他也许不会想到这些。但他一定会意识到:一个6岁的小女孩竟有这么强的自尊心,由此引发的叛逆和任性,竟差点儿让她丢掉了性命。
校长临走时特意叮嘱爸爸:“不要难为她。”
爸爸对你进行了罚站。
他坐在炕里面,妈妈依靠着炕柜坐在炕边,你知道,她怕爸爸打你。进门时爸爸还洋溢着慈爱的眼睛里,此时冒出了令人胆寒的凶光。他应该知道你饿了,也应该看到了你吃“乌米”嘴上留下的黑色痕迹,他应该让你吃点儿东西睡觉去。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一个晚上你经历了三种场面:与狼对峙,跟砍柴人回家,现在又同爸爸对视。那个砍柴人,把你从狼口里救下来,你又面对爸爸狼一样的目光。
他一会儿紧紧地抱你,一会儿变脸凶你。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