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跟往常所有日子一样平常,但是一个噩耗从遥远的故乡传来,你接到家里来的长途电话,爸爸患食管癌病危。
你觉得天塌了下来。你急忙请了假,交接好工作,买了车票,归心似箭。从中甸到昆明要五天,从昆明到老家要六天,这十一天的漫长旅程让你心急如焚,生怕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
带着一身旅途疲劳,终于见到了爸爸,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你抱着爸爸放声痛哭,爸爸的眼泪和你的眼泪汇在一起,咸涩的苦水,流进你的嘴里。你不敢再离开爸爸一步,从早到晚都坐在他的身边,晚上挨着他睡,生怕他离开。
你还和几个姐姐大吵了一通,质问她们为什么不提前抓紧治疗。
一个姐姐回答:“你干什么去了?你在哪里?你管了多少?”
这句话把你噎住了。你在哪里?你在遥远的雪山上,长年望乡难回,唯有不时寄些钱,以尽孝心。
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你说:“你多余说这几句话,惹出了多少是非?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宁折不弯,你这一辈子得碰多少壁呀!你有几个头?”
他一边喘息一边继续说:“你从小性子刚强,心地又太善良,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清亮,不改性子,早晚会撞得粉身碎骨啊。”
因为吵了一场,家里人对你都很冷淡,吃不吃饭也没人问。
爸爸走了!
你连着三天粒米未进。
家里人披麻戴孝,也给了你一套,你把它放到一边,只戴了个黑袖纱。
灵柩在家里停放了三天,正赶上是三伏季,家里人设法找了些冰块放在棺材边。
你没有守灵,循着爸爸走得最多的地方去找他的生命痕迹。
第三天,家里才发现少了你,都以为你出去寻了短见。
守灵的人加上姐姐家的邻居,四处去找“小老五”,小学时的老师也参与了,在辽阔的田野上,一声声喊着你的名字。
你回到家,很大的院子放满了花圈,你看到一副挽联上只排列着四个姐姐的名字:你已被开除了“家籍”。这时,你才悟出爸爸遗言的话外之音。
出殡之前,棺盖被揭开,你紧紧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这是你的爸爸,也是你最知心的朋友。他严厉,教会了你认识社会;他封建,破坏了姐姐的婚姻,却让女儿去读书。他叮嘱你:爱,并不都是靠得住的;要学会自强自立和矫正自己的歪枝。
他艰辛的一生,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邻,忠厚尽职;他拼体力,洒汗水,不违法,明事理,凡事都为他人着想。他是你人生第一个启蒙老师,把幼时的你从“笨蛋”的压抑下解救出来,让你坚信自己是最聪明的孩子!
他辛劳一生,没有留下一分钱的遗产,但他那温暖的脊背,成为最珍贵的伟大遗产,永远留在了你的生命密码之中——你从小伏在他的脊背上,感受到安全、温暖和深沉的父爱;你上小学惹了祸,不去上学,是他蹲下来,让你伏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背着你返回学校。
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比父亲的脊背更安全,老屋被卖掉之后,父亲的脊背就是你会走动的“家”。
他给了你生命,给了你无可替代的深沉的父爱,而今他回归大自然,去与黑土地永远相拥。
爸爸你先走一步吧,女儿迟早也会再回到你的身边,相见于黑土地之下,骑你的脖子,摸你的秃顶,伏在你的脊背上,找回属于女儿的幸福!
棺盖被重重地盖上,开始钉钉子。每颗钉子都像钉在你的心上。按乡俗人们喊着让爸爸“躲钉”,你知他已听不见了,可心里还是念叨着:“爸爸,钉子扎人,你躲好。”
村子里给他开了追悼会,悼词写得很朴实、感人。身披重孝的亲属们全都跪在地上,白白的一片。你没跪,站立在人群中。
当地风俗,没出嫁的女儿是不准上新坟的,你被人强拉住,没能送他到坟地。
第三天圆坟,你给他老人家的新坟添了土,就径直去往火车站,准备买票回云南。
你在黑土地上丢失了最后的挂念,不再有家。
走出不远,听见有人喊你,回头一看,一个女孩摇摇晃晃地蹚水过来,手臂不停地挥舞。
这是小学时的女同学,你们关系不错。她为什么不走桥呢?
你回身把她从河里拉了上来:“这么大的河水,你干吗不走桥?”
她说:“走桥绕远,怕撵不上你。送送你。”
火车开动了,她边哭边跟着火车跑,摇晃着手臂。火车奔驰起来,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这是故乡给你的最后一丝温暖。
你在火车上放声哭了,哭得毫无节制、毫不掩饰。对面的座位上有两个军人,不知为什么他们也跟着哭了起来,整个车厢弥漫着压抑的气氛。你一直哭过了哈尔滨。
没想到,和那个送行的女同学一别竟成永诀。不到两年,她患重疾离世。你真想抽时间回去祭拜这个代表黑土地给你最后一丝温柔的同学,可是世事苍茫,竟再也没有机会。
爸爸妈妈的坟前,三十年没有“老疙瘩”去上过一炷香——你大半生都在自责,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你甚至延伸了自责:难道你命中不该做女人?难道不会有男人来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