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爱妈妈,用情极深,为给妈妈治病,卖掉了马车、牲口,直至最后把房子卖掉换钱。
从此,爸爸妈妈只得轮住姐姐和哥哥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爸爸妈妈在哥哥姐姐家轮住,那都不是自己的家。
在自己的“老窝”中,爸爸当家,可以威严地指挥、教训孩子们,说一不二。轮住儿女们的家里,爸爸妈妈变成了丧失威严和自信的人。
当时,家家生活都不很富裕,长辈又丧失了劳动能力,“端谁的饭碗,看谁的脸”,生活就这样无可奈何。
爸爸陪着病重的妈妈住在一个姐姐家,你还认为有父母做保护,别人仍会对你好。其实,连姐姐都依附在别人家,父母亦是寄人篱下,你当然成了一个累赘。
后来你读《红楼梦》,林黛玉的处境使你感触很深。
很多人都不喜欢林黛玉性格古怪、语言尖刻、多疑多愁。实质上,这是环境所造就的。你不再认为只要爸爸妈妈活着,你就永远会拥有一片蓝天。
你意识到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能自强自立,自己去创造出一片蓝天,再与更多的人共享这片蓝天。
你不再索要什么,别人做什么,你吃什么,想吃的东西也不主动去要。
每天晚上睡觉时,妈妈都用胳膊搂着你,似乎借此作为母爱的补偿。但是搂着搂着,胳膊就滑落下来。你以为她是睡着了,其实是她没有力气了。
没住几天,也不知为什么,你开始每天晚上呕吐,连吐了几个晚上,支持不住了。
爸爸说:“今晚别跟你妈睡了,到邻居家去借宿吧。”
到邻居家里住宿后,你竟然再也没有吐。
一天晚上,你睡在邻居家,梦中在跳舞,跳得非常开心,突然有人把你推醒,一看是房主人。
“赶紧穿衣服,我送你回你姐家。”她面露焦急。
你心里感到要出大事了。
那天是大年初八,家家挂着红灯笼,满街是红蒙蒙的辉光映着白雪,柔和里透着夜的神秘。你懵懵懂懂走回姐姐家。
推开姐姐家门,你看到屋里挤满了人,有人在啜泣。屋里多了一块支着的大床板,板上铺着黄色的新褥子,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头上绾起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根凤凰形状的银簪子,身上穿着大红棉袍、蓝色棉裤,脚穿蓝色绣花鞋,张着嘴,还在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
这是妈妈!
你发疯似的喊:“妈妈怎么啦?为什么不让她躺在炕上?”
妈妈每到春节都要死一次。当地的习俗是:人不能死在炕上。所以看到妈妈快没气了,就用炕席裹起来放到地上。放一会儿,又听见家人喊:“她活回来了!”就这么抬上抬下。
而这一次的放置,像一个庄重的仪式。
爸爸抱住你,捂住你的嘴,并在你耳边说:“不准乱喊!”说着把你拖到了妈妈面前。他蹲下来,轻声对妈妈说:“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小五吃苦的,放心走吧。”
话音刚落,妈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你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把你摇醒,你睁开眼睛,看到已不是在姐姐家,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屋里。爸爸说:“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不准出去。三天以后,我来接你。要听话,不能哭,大过年的,在人家家里哭不好。”
苍老憔悴的爸爸,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被“软禁”了。吃饭有人送,有零食放在屋里,那个女人不时过来看看你。
你生命中第一次经历了人生的“死别”。
妈妈在时,你除了给她倒过尿盆,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她将被孤零零地埋在山上,你今后将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
一幕一幕的往事闪过脑际。
你平日总是很忙,除了吃饭时看妈妈一眼以外,平时很少到她身边站一站、坐一坐,“小棉袄”式地进行温暖的母女交流。因为吃、喝、穿、用都不是她管,好像她存不存在并不重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妈妈从未给你缝补过一件衣服,你忽略了这是因为她的手残疾无法伸开。
此时你才感受到生养你的那个女人离去留下的真空,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原来世上只有妈妈最重要,母爱的脐带被死神无情地扯断了。
还记得有一次,下午1点要到校集中排练,所以你中午放学一进门就嚷着要吃饭,妈妈告诉你:“饭在锅里热着,自己拿出来吃吧!”你也没问妈妈吃了没有,狼吞虎咽地吃完,放下碗筷就要走。
妈妈喊住你说:“把碗洗了再走。”
你回头看看妈妈:“你帮我洗了吧!”
妈妈说:“不行,自己洗。”
你生气地说:“妈妈给女儿洗个碗还发什么牢骚!”说着摔门就出去了。
晚上回来,吃完饭,你又要走了,爸爸让你站在屋地中间:“说说中午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你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你支支吾吾,说忘了自己中午说了什么。你望着妈妈,乞求她帮忙,把你放走。
妈妈装作看不见。
爸爸说:“不要到处乱看,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只好承认没洗碗,别的一字不提。
爸爸说:“还说了些什么?简直没大没小、没规矩,越长越完蛋!”
你心里还不服气:大人为什么就这么有权力,想罚站就罚站?
看来不认错是走不掉的。同学们在外面等你,一个个挤眉弄眼,你猫爪挠心,爸爸装作没看见。
这时,妈妈发出了声音:“走吧,走吧……”
话音刚落,你就冲出了两道门。只听爸爸大声说:“都是你惯的!以后她再气你,别向我诉苦!”
你又听妈妈说:“可怜这孩子全靠自个儿长大。我没伺候过她,连个碗都不能为她洗,我心里也难过,她不嫌我就够了。”
可怜的妈妈,善良的妈妈,她的话感召了女儿的良心。从此以后,你很少再顶撞妈妈。
你现在才知道,有病的妈妈对儿女有着更深切的母爱。疾病缠身,她常年顺炕而卧,那是一种为儿女尊严的“站立”!
苦命的妈妈在1岁多时,就失去了母亲。姥爷为了抚养她,没有再娶。姥爷有点儿文化,给有钱人家当账房先生。妈妈裹脚,疼得昼夜啼哭,后来又出了天花,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出嫁碰上个好心人,爸爸没嫌她脸上有麻点、裹小脚、长得丑,家境虽然贫困,但夫妻相濡以沫,终生不离不弃。妈妈去世的前两天,爸爸一直握着妈妈的手,相对无语。姐姐们都不进去打扰,可你偏偏窜进窜出。
你听见妈妈对爸爸说:“对不起你了,给你生了这么多女娃。”
这是妈妈在人生旅途的尽头,向爸爸表示出妻子的歉疚。
你在小屋被“软禁”了三天,第四天,被领回姐姐家。一进门,屋里全部恢复了原样,但却没了妈妈。
你扑在妈妈睡过的炕头,拼命地哭。刚刚止住哭声的家人,又都哭作一团,爸爸的泪水顺着胡子往下流。
你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你问:“妈妈呢?”
姐姐含泪说:“你不是说妈妈不干活吗?她下地干活去了。”
你挣扎着想起身:“我去找妈妈回来。”
一家人又哭开了。
有个医生站在你的身边,爸爸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你的头。
只听医生在感叹着:“48岁,身上还有肿瘤,居然能把孩子生下来,真不简单,而且这姑娘还这么可爱。”
这时你才明白,妈妈怀着你的时候,就已经重病缠身了,竟还挺了十多年,与她的“小老五”相伴!
此后爸爸带着你,东家住几天,西家住几天,居无定所,像两个吉卜赛人。
一天,爸爸对你说:“我们爷俩不能这样下去了,你渐渐长大了,我也跟不了你几年啦,有机会还是要继续读书。我这么多闺女,人家都说不错,就是结婚太早,十几岁就出嫁了,都没有读成书,也都没有个像样的工作。希望你自己把握自己,你也中学毕业了,你的同学下乡的下乡、上山的上山,你也应该响应国家的号召,去做你的事了。”
你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跟爸爸说,要和姐姐一起去云南参加三线建设。
临走时,爸爸说:“去你妈妈的坟上看看吧。”
你们几姐妹同爸爸一起去看了妈妈的坟。
转眼之间,坟上长满了蒿草和静静开放的野玫瑰。你双膝跪在母亲长眠的土丘前,默默向此生最爱你的人忏悔着、悼念着:挚爱的好妈妈,我们相约来世再做母女,女儿一定不再任性、不再调皮,以至爱回报你的至爱。
永别了妈妈!
你心乱如麻地翻找衣服,忽然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红上衣、红裤子、红皮鞋——显然是为你买的。
爸爸说:“这是准备万一抢救不过来,给你穿的。”
原来在你病危时,家里把寿衣都为你预备好了。
谢谢爸爸,女儿拖累他十几年,没有一点儿回报,最后,他还买这么漂亮的衣服送你远行。
爸爸让你穿着这套衣服跟姐姐走,活人穿寿衣。
这身用于“死别”的衣服,你穿在身上与他“生离”了。
火车摇颤着,从中国的东北角,向着遥远的西南边疆奔去,你的心也在摇颤。车上人多,每一个旅客都有一份离愁。现代蒸汽机用它巨大的动力,拖着长长的车厢奔驰着,它喷吐着浓烟,穿山越岭。每当夜幕笼罩,窗外一片寂静,只有车轮摩擦铁轨的节律向四方传播。此时离情别绪便袭上心头:年迈的爸爸,已故的妈妈,熟悉的家乡,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越来越远了。那广袤无垠的富饶的黑土地,何时能再相见?
蒸汽机巨大的动力,把你从东北的黑土地上连根拔起,八千里路云和月,你心神恍惚地到达了彩云之南。
你身上将被打上“云南张桂梅”的烙印,你丢失了“胎记”。
从此你的生命中平添了一份永远抹不去的对于黑土地的乡愁。
你与妈妈和故乡的脐带被彻底地剪断了,你义无反顾地奔向云南。
那一年是1974年,你17岁。
17岁的你,又将遭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