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组建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各班能歌善舞的文艺尖子抽了出来,排练大型歌剧《江姐》。让你心花怒放的是:你主演江姐。
你13岁,人不像以前那样干瘦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少女脱颖而出。
邻居们喜欢你,老师和同学们更喜欢你。在家里,爸爸揽去了所有的“功劳”,说你长得像他。
边学习边排练节目,你忙得整天不着家。
少女之心萌生出了对异性的好奇和喜欢。班长是一个英俊少年,你喜欢找话题和他谈点儿什么,晚上排练完后,他都要约几个同学一起送你回家。
张家少女并没想到将来要和他结婚什么的,只是毫无理由地喜欢和他在一起而已,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看着顺眼。
有一天,班级的板报上出现了一条爆炸性新闻:班长和学习委员、文艺委员谈恋爱。
学习委员、文艺委员都是你。板报的指向何其鲜明!
你对“恋爱”一词还似懂非懂,却意识到这条消息会使你颜面扫地,也是爸爸的家规绝不允许的,“风骚”“无耻”“乱搞”的脏水会泼在你身上,今后家人、老师、同学乃至村里人,会对你投来轻蔑、不屑的目光……
这是谁干的?你决心要把造谣的人找出来。
不等你去找造谣人,老师先找你谈话了。
老师说:“张桂梅同学,我相信你。但男女是有别的,别的女同学见着男同学都躲着走,可你还和男同学一起走路、说说笑笑,成什么样子?自己去好好想想吧。”
老师的话,使你越发糊涂:男女同学交往就像犯了天规,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毕竟是个听话的学生,从此不敢同男同学讲话,也不敢同男老师讲话,排练时,对完台词就走。
幸运的是,心无旁骛的排练加深了你对江姐的印象。你从心底敬佩江姐这个巾帼英雄。她的坚定信仰,她的坚强,她的忠诚,她的无畏——她是你一生的榜样。你暗下决心,此生当做江姐那样的人。
不再和同学嬉闹的你静下心来看了很多小说。《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成长经历对你影响很大。你喜欢她的性格,更欣赏她的反抗精神。
你背下了《雷锋日记》中的格言: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你还一直记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红岩》一书中的英烈使你感叹不已,甚至羡慕他们赶上了那个献身的年代。在和平年代,如何去慷慨而悲壮地献身呢?张家少女还真苦恼了一段时间。
你最爱唱的歌是《红梅赞》,每次参赛都会获奖。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你有了良好的自我感觉。
有一天,大姐给你做了件花衣服,蓝格底,点缀有一朵朵红色的小花。当时,学生们穿的衣服全是蓝、灰、黑几种颜色,红色很少,你穿蓝格底带红花的衣服走进学校是独一个。
你美滋滋地走进教室,一个男同学突然喊:“黄世仁他妈来啦!”
全班哄堂大笑,齐声喊:“黄世仁他妈来喽!地主婆来喽!资产阶级小姐来喽!”
你恼羞成怒,扭头回家,不去上课了。
爸爸哭笑不得,充满谅解地相劝,你虽然不反驳,但心里想:你们懂什么?
第二天,忽然一大群同学涌到家里来,向你道歉,拉你一起去学校,你断然拒绝。
过了两天,老师登门温和地说:“张桂梅同学,你从来没有这么小气过呀,这次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你有点儿成绩吗?就因为你有点儿特长吗?你知道那个剧已经排练得差不多了,即将上演了,你可以不演江姐这个角色,就你这种状态,也不配演这个角色。江姐的胸怀是那么宽广,品格是那么高尚。你曾说,要做她那样的人,可现在你竟连书都不想读了。好吧,你自己在家想想吧!”说完,领着同学们走了。
你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地离你远去,突然感到一种失落和孤独。这是你第一次感受到离开群体的滋味:你被遗弃了!
你静下心来,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你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红花祅上,把姐姐熬夜缝制的红花袄抛到了一边。
第二天,你自己悄悄地背着书包走向学校。你心里最怕江姐这个角色被换掉。
节目上演前的一个星期天,爸爸雇了辆汽车,让你同他一起上山,把上回买的柴拉回来。
你高高兴兴地坐上了汽车,饱览沿路的风光,在车里放声歌唱——
看长江,
战歌掀起千层浪,
望山城,
红灯闪闪雾茫茫。
一颗心似江水奔腾激荡,
乘江风破浓雾飞向远方。
飞向高高华蓥山,
飞向巍巍青松岗,
岗上红旗招手笑,
唤我快把征途上,
上征途挥刀枪,
巴山蜀水要解放。
驾驶员也非常开心,吹着口哨,像在伴奏。
到了地点,柴装好了,亲戚还送了一大瓶豆油。有一个乡亲要搭车下山,爸爸让你抱着油瓶,坐在车厢的柴堆上面。车一走,你就左摇右晃,还不时被弹起来之后又落下,周而复始。后来,你把两腿插在捆绑柴的绳子底下,无论汽车怎么颠,你都稳稳地,掉不下来。
途中过河时,不知怎么车一下翻了,你被埋在了车底下,眼前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听见爸爸悲凄的喊声:“快来人哪,救救我的孩子!”
在周围田里劳动的人们纷纷赶过来,一会儿就聚集了几十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捆绑柴的绳子解开,把车扳正,再掀柴火。
你又看见了蓝天和太阳。
所有人全都呆住了:你抱着油瓶,像一尊小雕像似的稳稳地坐在一堆大石头的中间。那堆石头是人家砌房子用的,凌乱地堆放着,中间只有一小块空地,你恰好被甩在那块空地上,安然无恙,连玻璃油瓶也没有打碎。
你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裤子被扯烂了——这可是美少女的裤子啊!回过神来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好在屯子近在咫尺,你连怕带羞,也不坐汽车了,匆匆抱着油瓶子走回了家。
你的青春在社会的舞台上即将首次亮相——全校倾力打造的歌剧首场演出是在一个俱乐部里,观众是附近的学生、老师、农民、工人和一些干部。
所有的女老师都在为演出凑服装,她们把早年的衣服拿出来,还有高跟皮鞋呢。化完妆后,“江姐”登台亮相,惊艳了在场的上千观众。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
……
歌声清丽嘹亮、情真意切,打动了全场观众,就连爸爸在下面听着唱腔也没有辨认出那是他的“老儿子”。
在第三场的对白时,他听出了女儿的声音,高兴得向身边人说:“这是我的老姑娘!这是我的老姑娘啊!看见了吧?……”老爸第一次如此骄傲地含着激动的泪水向旁边的乡亲们介绍着他的女儿。
演出结束,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他们反复喊着:“我们要见演员!”
人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群中学生会把这八场歌剧表演得如此完美无瑕、撼人心魄。
当小演员们卸了妆,走上台谢幕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呼喊声,传递着一股巨大的惊叹、赞美之情,震得什么都听不见。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站在谢幕演员中间的你,竟激动得涌出热泪。其他演员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而你应观众要求,一次又一次地反身向观众鞠躬谢幕,最后还是老师上前强行把你拉到了后台。
老师和同学们把你送回了家。一进门,爸爸笑眯眯地给了你这样一句:“臭小子,累了吧?快去睡吧。”
你想做江姐那样的女英雄,可是你却犯下了一个终生都后悔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