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从来都不会长久。
冬天来了又走了,玛丽亚姆和其他人还在等待土耳其的签证。我写完了昆都士的那个故事,还处理了一些杂事:我们为看门人图拉巴兹在一个非政府组织找了份工作,送看门狗巴德去了城北的一个农场。我暂时搁置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开始认真考虑这次旅行的准备工作。
然后从欧洲传来了坏消息。先是巴尔干地区的边境关闭了。接着,欧盟在三月十八日宣布,所有已经登陆希腊岛屿的难民都必须待在那里的营地。我们的旅程变得艰难了许多——我开始纳闷奥马尔是不是想离开。
“已经是春天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坐在家门口的卡罗拉汽车上,我问道。
他没在听我说话。他正聚精会神地思考在他离开之后,莱拉的父亲会不会让她立刻嫁人。只要他还在喀布尔,他就有能力阻止这事发生——使用武力,如果有必要的话。
“使用武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可以证明我和她已经在一起了。那就谁也不能娶她为妻。不然的话,我就抢亲。”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她怎么说?”
莱拉的父亲搜查了她的房间,发现了她的手机。现在奥马尔必须等待几天的时间,等莱拉通过同学与他联系。
“她说如果我离开,她父亲强迫她嫁给别人,那是不能怪她的。”
我不止一次感到纳闷,不清楚莱拉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她不愿违抗父命,那他们怎么结婚?奥马尔告诉我莱拉最后同意了离开是最好的办法。但我认为也许她是想他留在这里。我已经不想与他争论了。或许我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奥马尔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能够娶到她的方法。他会想办法成为富人。除了杀人越货,他什么都愿意干。他要去加兹尼或坎大哈购买印度大麻,以双倍的价格在喀布尔销售。
我告诉他说,他这是疯了。他点头承认。
“我为爱情而疯。我已经与她恋爱了四年。我是她交往的第一个男人。我接受不了别人把她娶走。”
“英语中有一个说法:‘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自由。’”
“放弃她?”他问道。
“如果她回到你身边,那说明她是爱你的。”
“我不能放弃她,兄弟。我不能。”
“那就不是爱。”
“不是吗?”
“那是自负。”
“我知道我是爱她的。”
诗人埃利亚斯·阿拉维写道:“她告诉我说,这里的空气中飘浮着死亡,你可以关闭所有的门窗,但它最终还是会进入你的房间。”
四月十九日上午快九点钟的时候,我坐在朋友家的书桌前练习达里语,一阵风把窗户朝里吹开了。街上回响着汽车喇叭声和狗叫声。我查看了一下推特,人们很快就将市中心浓烟升腾的照片发了上来。马哈茂德·汗大桥那边发生了爆炸;从沉闷的巨响来判断,应该是一次大爆炸。我打电话叫奥马尔过来,坐进他的卡罗拉汽车,一起朝市中心驶去。载着伤员的救护车在对面车道上呼啸驶过。我们经过了由德国大使馆张挂的广告牌,上书:离开阿富汗?你确定吗?
“看那些人。他们毫不在乎。”奥马尔驾车仔细绕过了一些正在挥锹铲石子的打工者。即使炸弹携带者就在身边行走,人们也得活下去。但爆炸越来越多,外国人和精英人士已经躲到了混凝土围墙里面或检查点。现在伊斯兰国
已经在阿富汗设立分支,什叶派的学校和清真寺成了他们的目标。联合国将会记载,那年阿富汗的平民伤亡人数达到了历史最高峰,有一万一千多人死伤,其中三分之一是儿童。
警方在爆炸现场的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奥马尔让我下车。我出示了记者证,继续穿过街道。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一脸迷茫的店铺老板在打扫碎玻璃。天开始下雨,打湿了我忘记换下的平底便鞋。我能够听到前方激烈的枪炮声。经过一排汽车配件商铺后,我走进了一个大院子,那里有用波纹铁皮搭建的棚子。马路那边还在交火,一个情报机构的院子遭到了袭击。在一个汽车修理棚,我发现一群阿富汗记者围在里面等待着。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了擂鼓般的响声,空气中有一股涤纶服装的气味。我看到了马苏德·侯赛尼,四年前,因为一张照片,他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照片中,一个穿绿色衣裙的女孩身上沾满了鲜血,低头看着家人的尸体尖叫号哭。
“今天,喀布尔市内马哈茂德·汗大桥的恐怖袭击清楚地显示了在正面交锋中敌人被击败了。”总统穆罕默德·阿什拉夫·加尼的办公室发推特说。塔利班在院墙边引爆了一辆满载炸药的面包车;此后三名身穿偷来军服的武装人员冲进去,对着幸存者开枪扫射。爆炸的冲击波横扫附近的一个交通环岛和市场。那天的爆炸导致了大约七十人死亡,另有三百五十多人受伤,包括安全部队人员和平民。有些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比如一个修自行车的人,他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春雨过后暴涨的河水里。其他人干脆消失了。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已被摧毁的市场,看到一位妇女在为儿子号啕大哭:“孩子,孩子,我眼睛瞎了。你人在哪里啊?”
“昨晚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奥马尔告诉我说。他一直在房子里与父亲待在一起。关于父亲,奥马尔和他在欧洲的兄弟们一直在讨论该怎么安排。兄弟们都不想让老人留下来,但因为奥马尔还在喀布尔,这副担子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与几位兄弟相比,他一直与父亲最为亲近。在贾马尔于二○○二年抛弃他们之后,奥马尔与小妹法拉赫有时候会去姑妈家探望他。尽管有旧伤和怨恨,但奥马尔还是爱父亲的。这位曾经用皮带和拳头统治过他们的大个子男人,正在变得苍老。父亲去医院接受伤病背部的手术,是奥马尔开车送的。姑妈过世后,在美国的伯父决定出售他们的房子,是奥马尔和法拉赫劝说贾马尔来与他们一起生活的;让父亲像乞丐那样寄人篱下令人羞耻。起初贾马尔不相信他们,还怀疑这是个圈套,但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玛丽亚姆虽然勉强接受了她那已经生疏了的丈夫的存在,但她对这样的安排很不高兴。她尽可能给他点轻微的羞辱,比如最后才给他端饭,让他感到自己是不重要的、多余的。孩子们也不再尊重父亲的权威了。贾马尔只得自己做饭,并搬到了外面院子里的一个房间,即使是冬天也住在那里,一个人孤独地待着,其他时间里就看电视和抽烟。
但现在全家人都要逃往欧洲。而父亲发过誓,决不再次离开自己的祖国。他威胁说如果只留下他一个人,那他就去坎大哈,而且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奥马尔认为这是恫吓;他的兄弟们则不敢确定。但即使他们的父亲愿意与家人一起飞赴土耳其,他们能够凑出五千美元去为他办理签证吗?老头子身无分文。
奥马尔告诉我,头天晚上他父亲肯定是认为房子里没人。奥马尔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老人家在哭泣。
土耳其的签证终于下来了,而且很快就会过期。玛丽亚姆尽可能等着奥马尔。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夏季的花卉姹紫嫣红,她要儿子开车送她去郊外她娘家的村庄。十四岁的侄子苏莱曼因为要跟她一起去欧洲,和她一起来了,这样他也可以与依然住在村子里的父母、兄弟姐妹们道别。奥马尔驾车沿着远离机场的那条道路行驶,经过了一些闲置的水泥场地,那里的样板防爆墙和掩体,看上去像是花园的守护神似的。十字路口,有小孩在售卖苦瓜。
玛丽亚姆小时候住在楠格哈尔省,她的父亲在那里当公务员,夏天时母亲会带上她和兄弟姐妹返回喀布尔郊外家乡的村子。玛丽亚姆的舅舅们用木犁耕作麦田;妇女们在院子的泥墙边料理葡萄园,在水车磨坊里制作面包。玛丽亚姆小时候经常与表兄弟们一起玩耍。他们在田野里自由奔跑,还爬上运河的堤岸,看丰涨而又清澈的河水。夏天,河水温暖;到了秋天,当葡萄成熟,挂满枝头,河水就变凉了。那时的气候没那么干燥。
奥马尔驱车经过了蜿蜒曲折的河滨,那里有舒马利平原边缘的检查哨卡。广袤的农业河谷地区,经过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一直向北延伸四十英里。在繁荣的岁月里,此地曾承载着喀布尔新景象的一个宏伟愿景——根据法国和日本建筑师的设计,这里将出现一个能容纳三百万人的现代化住宅群,配置自来水和电力供应。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实现。公路远处的平原一片荒凉,只能看见砖瓦厂的烟囱,厂里的工人都是来自乡村的移民。为了获得按每千块砖头计价的报酬,他们全家老小,包括孩子、父母和祖父母,每天一起从早到晚地劳作,用木模制作砖头泥坯,然后搬进窑内烧制,使用的燃料是废旧轮胎的碎渣,燃烧时产生致癌的二噁英和重金属。
沿着通往西北方向的弯弯曲曲的公路行驶两三英里后,奥马尔来到了这个村庄中用土墙分隔的农田和果园。前方的山脊上,绿色的旗帜在墓碑上方迎风飘扬,玛丽亚姆的母亲就埋葬在那里。奥马尔驾驶卡罗拉进入一条土路,驶过一所小学,穿过河岸边的一片房屋,那里有几个孩子站在桑树林下的一个阴凉处。他们经过了一座旧时的土城堡,由于苏军的炮击和日晒雨淋,锯齿形的围墙已被毁坏。那是玛丽亚姆外祖父家的废弃城堡,据说闹鬼了。如今,他和三个妻子的子孙后代已达三百余人,他们拥有这里绝大部分的土地。奥马尔有一次痛苦地告诉我,其中的部分土地本应该是玛丽亚姆的,根据伊斯兰法律,她的母亲分到了一半的土地,她也可以从母亲那里继承一部分。但她的那一份被亲属抢走了,理由是玛丽亚姆嫁到了外村并在战争期间逃往国外,因此丧失了所有权。
奥马尔在苏莱曼家的房子前让他们下了车。苏莱曼的父亲伊斯梅尔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农民,年近六旬,长着一双罗圈腿。他是与玛丽亚姆关系最好的一位堂兄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喀布尔发生军阀混战时,她的母亲曾来他家居住;后来,她也是在这座房子里去世的,当时玛丽亚姆在伊朗生活。伊斯梅尔把长子苏莱曼送到喀布尔与玛丽亚姆一起住,为的是让这孩子在首都上一个好学校。听说她要离开阿富汗去欧洲,这位农民凑钱为儿子买了签证。“你可以去那里读书。”他告诉儿子。
玛丽亚姆待在村里的一周时间里,有一百多人过来看她。她的亲戚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她了。他们尊敬她,认为她有男子般的气概,因为她当上了教师,虽然运气不好嫁了一个不争气的丈夫,但把六个孩子抚养长大了。他们在一起吃饭,唱歌,聊天,回忆已经过世的亲人。曾经,她这一代人的预计寿命约为三十岁。在波斯语中,说想念某人要说成“你的地方位置是空的”。她想念她的堂兄们,也就是伊斯梅尔的几位兄长。在葡萄和麦子成熟的季节,她曾和那些男孩一起玩耍。后来,人民民主党政府把他们带走,他们就从此消失了。但现在,他们的两个孩子结了婚,由于小夫妻是堂兄妹,两兄弟将会有相同的孙子、孙女。
在这里,群体赋予了个体生命以意义,但即使是女孩,玛丽亚姆也不想嫁给村里的堂兄表兄。她想过现代的生活。她的孩子们则甚至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农村生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流亡去了西方国家的城市。
玛丽亚姆每天去母亲的坟头祈祷:“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在这里,死者依然为生者而存在着,玛丽亚姆不知道她在欧洲时会不会也与他们同在。“我们只崇敬你,我们只从你这里寻求帮助。请为我们指引一条坦途。”在贫瘠的山坡上,这位孤独的妇人是在为自己已经失去的而哭泣,还是在为即将舍下的而哭泣?
七天后,奥马尔如约开车来接母亲。玛丽亚姆拥抱了每一位亲属,他们互相祈求今生和来世的宽恕。
奥马尔经常在上午驾车经过莱拉的学校,希望能见她一面。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她的来电。最后,他等在她家门口,跟着她去学校。当她与一位同学跳下出租车走向学校大门时,他停下了汽车。
“嘿!”他透过车窗朝外喊道,“我爱你。”
她没理他。在校门口,那位同学进去了,而她继续走向一家商店。
他又朝她喊道:“我爱你!”
这一次,她从他旁边经过时说了声:“别跟着我,你这个恬不知耻的人。”
她走进商店。他在旁边把车停好。当她出来时,他抓住了她的双肩:“你为什么那样跟我说话?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也不和我说话?我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也说过爱我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回事啊?请你告诉我。我都要发疯了!”
她的脸已经变白了,但只是轻柔地说:“请放开我。人家都在看呢。”
他松开了手。
“我可怜的母亲。”奥马尔低声说。他告诉我,他在机场送别玛丽亚姆时,她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美元,那是她的积蓄和他的兄弟从欧洲寄来的钱。
“给你父亲。”玛丽亚姆说。这些钱,加上奥马尔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的一千美元,足以让贾马尔拿到土耳其签证并抵达伊斯坦布尔。老人已经不反对逃离了,奥马尔带他去拍摄了护照的照片,并带他参加了申请签证的面谈。他的父亲将飞往伊斯坦布尔与家人会合,然后再想办法去欧洲。
在贾马尔临行前的晚上,我和奥马尔买了些烤肉串带到他家。当我们停下汽车的时候,贾马尔骑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出现了。我们礼貌地邀请他一起吃,使我惊奇的是,他接受了。
我们盘腿坐在起居室里,吃着烤肉串和面包。老人用他灰白眉毛下的那双眼睛仔细端详着我。“你已经走遍世界了,”他打破了沉默,“告诉我,哪些国家最好,哪些最差?”
“我认为是各有千秋的。”我回答。
“你认为阿富汗怎么样?”
“阿富汗很穷,人民正在受苦受难,但能够互相关照,”我想了想,“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国家之一。”
他把一杯咝咝作响的可乐端到唇边。“你见过金门大桥吗?”
“见过。”
“它还是世界上最长的桥吗?”
“我认为中国有了更长的大桥。”
“为什么外国人要给动物起名,比如叫汤姆或吉姆?”
我哈哈笑了起来。他在担心第二天的旅程,于是我解释了在伊斯坦布尔移民局卡口要注意的事项,以及机场的行李转盘是怎么运作的。法拉赫和苏莱曼会在机场外面等他。
奥马尔的父亲已经六十三岁了。明天将是他第一次乘坐飞机。他跟我们讲述了他第一次见到飞机时的情景。那还是在国王当政的时期,他是个十岁的男孩。那架飞机通体是鲜亮的黄色,只有一个螺旋桨,降落在政府医院前面的道路上。人群中有人说,它是一架喷洒农药的飞机,是加拿大派来对付蝗灾的。
贾马尔起身离开后,我与奥马尔对视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像今天这么友好。”
“他对我像一个陌生人,”奥马尔说,“前几天他说了声‘谢谢你’。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因什么事情感谢过我。”
一起走到外面后,我看到黑暗中贾马尔在无花果树之间踱步。夏天的空气是那么温和与干爽,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奥马尔去打开大门,贾马尔朝我走过来,街灯照亮了他疲惫的模样。
“你不能带他去加拿大或美国吗?没有办法吗?”
“这不可能。如果他先去欧洲,或许还有办法。”
“那军方呢?你能不能请求他们考虑一下他?其他人好多都是走这条路的。”
“美国护照我是不能保证的。他们拒绝了他,因为他拿不出相关的文件资料。”
“你想帮助他吗?”
“想。”
“他是第一个想离开的孩子,也是最想离开的。而现在,他是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了。”
“他会有办法的,”我说着,看往奥马尔,“如果可能,我也会帮助他。”
第二天,我与他们一起去了机场。奥马尔让他父亲穿上了一件淡色的高尔夫球衫和一条便裤。西方的服装使他看上去更高了。我们握手言别,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贾马尔拥抱了我。
“照顾好奥马尔。”他对我耳语道。
到七月份的时候,我已经等了奥马尔半年了。很快我就不得不放弃,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到纽约,把他留在阿富汗。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夏季正在慢慢过去。玛丽亚姆每星期从伊斯坦布尔打来电话,希望他改变主意。他们已经在有许多阿富汗人的社区找到了一套公寓。有传言说,边境将会重新开放。
奥马尔还是早早起床尾随莱拉去学校,但不敢接近她。仅仅看到她就能使他感到安心。他会在校门外停车一个小时,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学生们到校、离校。他告诉自己,她想把他赶走,因为她要服从父亲。但他确信,莱拉还是爱他的。
他又开始与我讨论我们的计划——先去欧洲,然后他会在能向莱拉的父亲证明自己有所作为的时候,再回来找她。也许他会去意大利,听说在那里阿富汗人获得居住许可的速度是最快的,在德国和瑞典则要等待太长的时间,人们滞留多年还是没能获得避难许可。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天,他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是莱拉打来的。
她告诉他说,她为那天在校门口说的话表示歉意。“人们在看着。”
“我也很抱歉。”在公共场合闹事是他的过错。他说他一直在考虑设法离开这里去欧洲。如果他去了,那她愿意等他吗?
“去吧。”她告诉他,“去吧,要回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