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 我们知道“瓦尔登湖”已经成为一个象征符号。这本书出版170年来具有持久的影响,包括对环境主义运动的启发,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的重新理解。在我看来,梭罗表达了对工业现代化和技术文明的质疑,开启了一种对现代性的批判视野。随着蒸汽机的广泛运用,随着电气时代的兴起,技术的发展深刻地塑造了现代文明的气质。但梭罗关切的问题是这对人类的生存、对真正美好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现代文明的繁荣是否也蕴含着对人类精神的某种破坏?在梭罗写作的时代,还很少有人抱有他这样强烈的关切,而在今天这已经成为大家熟悉的问题,但我们当代人似乎也越来越无力去应对和解决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梭罗具有某种“先知先觉”的意味。今天我们对现代文明都有一些矛盾复杂的感受。现代高新科技的发展,各种层出不穷的非自然的“人造性”成就,带给我们丰富多彩的刺激、享受和愉悦,但与此同时,我们又感到某种怅然若失,好像生活失去了焦点,在破碎零散的小快乐当中迷失了自己,找不到生活意义的重心。我们大部分人都在“沉湎”与“迷失”之间徘徊,难以走出这种悖论性的境遇。所以梭罗在瓦尔登湖的静修隐居,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另类境界,却又是无法抵达的少数人的乌托邦。我想请教严飞老师,你是怎么看瓦尔登湖的意义,以及梭罗对今天的影响?
严飞: 我觉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先回到梭罗的写作背景里。梭罗的写作时间是1845年到1847年这两年里,在这个时间段西方正在经历着工业革命的转型,人们离开农田,转到迅猛发展的工厂去工作;工厂也经历了一系列的技术变革和创新。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西方社会的经济结构,将之从农业经济转变为工业经济的体系,工厂、财务机构、银行及各种服务行业逐一诞生兴起,造成了人们工作及生活上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段时间也是我们社会学诞生的时间,有很多的社会学家都在这段时间里开始对社会的转型和变革进行深刻的反思。
刘擎: 孔德的实证主义社会学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兴起。
严飞: 对,那一段时期里,早期的社会学家开始深度地反思现代性转型之下普通人的处境,社会秩序的变迁如何给普通人带来深远影响,这样一种深远影响已经和神学时代完全脱节。工业革命自然带来了科学研究的滋长与发展,科学教育受到特别的重视,不仅在大学学府,而且在整个社会中,科学变成了最重要的思考方式及研究方法,很多旧的哲学思想及信念受到挑战和冲击而遭抛弃,代之而兴起的是所谓的启蒙哲学,强调自然法则、理性认知,以及使用科学的经验研究来分析社会秩序及变迁。而这样一种对于自然法则的反思对梭罗来讲更加有着重要意义,这样的重要意义就是他的亲哥哥突然离世,他自己也需要通过远离城市来进行一种心灵的自我疗愈。 当生活回归到极简,一切靠自己动手劳作后,梭罗的内心反而格外澎湃,跟随着湖水经历了一年四季的更迭,孤独而丰沛 。梭罗认为人们奔波劳碌,“错过”生活,被他人的目光和评价所绑架,看不到其他让生存充实的方法,“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尽可能多的与众不同的人;但我盼望每个人都能非常清醒地去发现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模仿他的父亲、母亲或者邻居”。书里面还有很多梭罗的自言自语,我觉得他是在做自己的心理医生吧。
刘擎: 对,絮絮叨叨的。
严飞: 但另一方面,尽管梭罗说我是生活在森林里面,但实际上距离瓦尔登湖一英里的地方,就有一座叫作康科德的小镇,那里是梭罗的家乡,是可以步行到达的。而瓦尔登湖距离梭罗的母校哈佛大学就稍微有点距离,我们今天开车都需要半个多小时才可以到达。所以梭罗并不是完全地与世隔绝,实际上还是会有很多的社会联系,缅因州的一些朋友会时不时过来拜访他,他也会跑到好友爱默生家去吃饭,甚至还帮他带娃。
刘擎: 这块土地就是爱默生提供给梭罗的。
严飞: 是的。爱默生非常爱护梭罗,给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支持和帮助,毫无功利之心的友谊非常难得。可以说,如果没有爱默生,梭罗肯定写不出《瓦尔登湖》。好友之间的交流,会排遣很多精神上的郁闷。我相信没有人会忍受得了在一个完全寂静封闭的环境里长时间独处。从社会学角度出发,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一定要和社会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产生互动和联结。快速的工业化转型确实让人们重新去反思自然主义,但自然主义倾向并不意味着我要和人世、和这个社会完全地脱节。在此意义上,梭罗并不是与世隔绝的隐士。
刘擎: 对,我觉得那样理解梭罗是狭隘的,如果他真想成为一个隐士,那就不会在这里只是生活两年两个月。
严飞: 而且他也不会去选择瓦尔登湖。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瓦尔登湖边上就是康科德小镇,而梭罗居住的小木屋就挨着瓦尔登湖入口,并没有建在继续往里面走很远很远的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