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飞: 印象里,我是在中学阶段第一次读到《瓦尔登湖》,当时是作为我们高中课外阅读的补充材料,按照老师的要求去抓所谓的核心思想;工作以后,因为经历了人生的很多起起伏伏,这个时候再去阅读《瓦尔登湖》,就会感受到梭罗很多微妙的情绪表达。在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梭罗从夏日的太阳写到秋天的果实、冬季的凛冽,再到春日融雪,每个季节的变化在他笔下都带有大自然的光辉和本真,喜欢他描述独自走进夜色的浪漫、湖水在天地间变换的颜色,也会忍俊不禁于他在湖边生活的日常吐槽。
你说梭罗是一个禁欲的隐士吧,他对世间的人事物又充满着自己独特的观察、见解,会冷不丁地讽刺或是自嘲一下;你说他热情生活吧,他又对廉价社交避之不及,甘之如饴地简陋独居,下笔金句频出——没有宁静生活的定力,无法做到这般哲思。正如梭罗自己在书中所言,“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别因为有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铁轨上而翻了车。 让我们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宁而没有烦扰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
刘擎: 《瓦尔登湖》我大概读过三次,都没能从头到尾读完。年轻的时候觉得这个叫梭罗的人好啰唆啊,对于他描述的那种细节,我没有耐心去体会。梭罗是博学的,他的书不仅引经据典,其中还有很多博物学的知识,让我心生敬畏,却无法投入阅读。反思起来地说,至少我自己已经被现代人的心态和生活节奏塑造了,失去了那种耐心,去重访他的精神世界。希望今天亲临这个场景会给我新的激发,能让我读完这部作品。
严飞: 刘老师年轻的时候是1980年代、1990年代,在不同的时代里面,人们面临的是不同的时代困惑,对未来的期待也是完全不一样的。1980年代人们在自由歌唱、在读诗,各种文化沙龙此起彼伏,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里面,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我自己成长的时期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会感到今天我们非常想去阅读《瓦尔登湖》,但是社会的节奏却不断加速前行,几乎没有办法静下心来阅读这一本书。不知道刘老师您怎么看,是不是1980年代大家可以静下心来阅读《瓦尔登湖》?
刘擎: 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是,1980年代社会节奏特别快,是生机勃勃前行的状态。在那种高速发展中,整个社会带来很多可能性,人们很兴奋,也会有惶恐和迷茫的时候,但大多数人都过得匆匆忙忙,完全停不下来。大概只有少数人,比如我认识的个别几位诗人,他们有特别的敏感性,在那时候就开始忧虑,意识到我们需要恢复人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在1980年代,“现代化”是时代的主题,已经成为主导性的社会动力,塑造了人们的精神和心态。读书人知道梭罗,但多半是将瓦尔登湖作为一种旧日的乌托邦,缅怀一下而已。但在经历了40多年的现代化浪潮之后,今天的中国可能处在另一种状况,对现代性有了反思和质疑的态度。我自己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才有一点“后知后觉”,觉得有必要重访梭罗的精神世界,探索他的写作对我们时代的相关性。
严飞: 我自己的阅读习惯,是特别喜欢在一个安静的晚上,如果是下雨天的晚上会更加好,在一盏黄灯下,我会一边听着雨声一边阅读,心境会和所阅读的作品很贴近,阅读起来特别有感觉。但是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刘擎: 我们现在没有安静下来的晚上。
严飞: 我们现在即便有安静的雨夜,也都在忙碌着其他的事情,无暇顾及自我。
刘擎: 要做手上那些似乎非常紧迫的事情。但许多事情回过头看未必那么重要。
严飞: 对,杂事情太多了。所以很多时候想去安静地阅读,却发现没有办法沉下心来。就好比很多时候我们想要安静地远离这样一种繁忙的、过劳的生活,但是实际上发现好像没有办法去远离。
刘擎: 这种心态在学者当中也相当普遍。像严老师和我都是在大学工作。在以往的想象中,大学是一片宁静的净土,自由自在探索的地方。但目前的大学是一个现代体制,跟整个现代社会的机器一样在高速运转。教师不仅忙于备课和研究,还忙于各种程序性的管理事务,处理层出不穷的表格。那个自由自在的心境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其实,梭罗已经意识到这种困境。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是美国城市化和工业化开始加速的时期,他自己感到了现代化节奏的冲击,为此而困扰。于是他来到瓦尔登湖畔隐居,因为他觉得在别的地方,哪怕是在附近的康科德(Concord)小镇,还是过于嘈杂。他自觉地要和主流的生活世界区隔开来,在这片自然的荒野之地让自己静下心来,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两个月零两天。
让我们思考一下梭罗对我们的意义何在?首先,你和我似乎都做不到长达两年的隐居生活,刚才说了,一个月可能还行。其次,我们阅读《瓦尔登湖》,大概会有着迷的时刻,但大部分段落对我们而言是遥远的,有隔阂的,没有深切的“代入感”。那么,我们如何才能走入梭罗的精神世界,理解他的心境和思索?
严飞: 我觉得代入感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阅读条件。当我们身处瓦尔登湖,我会完全地代入其间,我会设想如果我是梭罗我住在这样一个小木屋里面怎么生活,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日复一日都在安静地写作。我同时也会好奇,为什么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叫作“Life in the Woods”,而不是“Life at the Pond”或者干脆就叫“Pond Life”。我们现在目之所及差不多走路半分钟,就是静谧的瓦尔登湖,我们等会儿还会绕湖走一圈。从地图上看,瓦尔登湖的面积并不大,环湖一圈的小径总长只有1.7英里,相当于2.7公里。我相信梭罗当时一定常常在湖边漫步,甚至在湖中游水。
刘擎: 而他的书名叫《瓦尔登湖》,你怎么理解?
严飞: 我没有答案。我猜测也许梭罗觉得书名已经有了“Walden Pond”这一名词在前,后面再用一个副标题进行更具体地限定——他会觉得在森林里面的生活更加具有隐秘性,更加有一种幽静沉思的感觉,是真正地把自己隐居起来,与世隔绝。而“Pond Life”“在湖边上”大家就会觉得你是不是在度假或者在享受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