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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你知道真相
你知道是谁决定要写什么。毫无疑问,你甚至可以猜到为什么要写。我不打算为我的文章辩护,也不管别人怎么解读它、利用它。
你曾利用安德·维京的姐姐,让她劝说安德回到太空中,为你们赢得所谓的战争。她做到了,不是吗?华伦蒂是一个好女孩,总能完成别人交给她的任务。
现在,我也有一项任务要委托她。你曾经把安德带到她身边,向她寻求安慰和陪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姐姐的慰藉,但这次他没法去找她,他不能去湖边的小屋了。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让她去太空与弟弟相聚。请让她加入国际联合舰队,聘她当个顾问什么的,只要让她和弟弟待在一起就行。他们需要的是彼此,而非地球上的生活。
不要猜疑她做此事的动机。请记住,她比你聪明,也比你更爱安德。况且,你也是个正直的人,相信你能了解这么做是正确而有益的——一直以来,你都在努力做这样的事,不是吗?
最后,帮我俩一个忙吧,把这封信撕碎,扔到永不见天日的地方。
您忠实而谦卑的奴仆
效忠您、效忠所有人、效忠真理和崇高的强国主义的德摩斯梯尼
一个十三岁上将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呢?不是指挥飞船——这在安德接受委任的当天就明确了。“你的军衔与你的成就相称,”查马拉贾纳加尔上将说,“不过你承担的职责将与你接受的训练相匹配。”
他受过何种训练呢?在模拟器上打虚拟战争——而现在,已经没有对手可言了,因此他受过的训练可谓一无是处。
哦,他还会一件事:带领毛头小孩作战,榨干他们的精力、注意力、天赋和智慧。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于是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家了。
他们每个人都来向安德告别。“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韩楚说,“他们总得准备准备,迎接英雄凯旋。”他要去战术学校完成剩余的学业,取得高中文凭,“这样我很快就能上大学了。”
“十五岁的少年总能在大学里如鱼得水。”安德说。
“首先我要专注学业,”韩楚说,“等念完大学,找到人生的方向,再结婚,组建家庭。”
“继续生命的循环?”安德问。
“一个没有妻儿的男人,对文明是种威胁。”韩楚说,“一个单身汉是种烦恼,而一万个单身汉就是一场战争。”
“我最欣赏你引用X国智慧的样子。”
“我是X国人,所以能够出口成章。”韩楚冲他咧嘴一笑,“安德,记得来看我。X国是个美丽的国家,文化的多元性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地方。”
“如果可以,我会去的。”安德说。他没有心思点明X国也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好有坏,有强有弱,有的勇敢,有的懦弱……鱼龙混杂,就跟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文化和文明一样,也跟一个小村庄、一个家庭、一个人的内心一样。
“噢,你当然能!”韩楚说,“全世界都知道,你带领人类打了胜仗,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除了回家 ,安德默默地想道。他开口回答说:“你不了解我的父母。”
他本想用韩楚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却学不像。这些天来,好像没有一件事对头。也许是他忧郁的情绪影响了他的语言,说出的话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也许是韩楚完全无法想象从安德口中说出的笑话;也许是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经历了太多,尤其是最后阶段,他们一度担心安德可能会失去理智。
但安德知道自己没疯,相反,他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一个思想深刻、灵魂透彻,具备同理心而又残酷无情的人——他可以深刻地去爱别人,并因为爱而了解对方,同时又保持超然的态度,能够利用这种了解来摧毁对方。
“父母啊,”韩楚怏怏地说,“我父亲在监狱里,你知道的。他也有可能被放出来了。为了让我入选,他安排我在考试中作弊。”
“你根本不需要作弊,”安德说,“你有真才实学。”
“但他需要,这样仿佛是他赐予了我成功,会让他感到自己很有用。如果我是靠自己成功的就不好了,这一点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想成为比他更好的父亲,我要当个好男人——好家长!”
安德笑了,拥抱了韩楚并与他告别,但他们的对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意识到韩楚会利用自己受过的训练成长为一个完美的父亲,在战斗学校和指挥部所学的很多东西他都用得上:耐心、自制力,以及了解下属的能力——他总是知道他们的不足之处,并通过训练来弥补。
我又受过什么训练呢?
我是属于部落的人 ,安德心想, 我是酋长。我总能为部落做正确的决定,他们可以完全信任我。这种信任也意味着我是一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我是法官、刽子手、将军、上帝。他们把我训练成了这种人,做得很成功。我的表现完全符合预期的训练目标。然而,现在我搜遍了网络上的招聘广告,却找不到任何一份需要这些资质的工作。没有哪个部落在招募酋长,没有哪个村庄在寻找国王,没有哪个宗教在等待战士先知。
严格说来,安德不被允许得知前上校希伦·格拉夫接受军事法庭审判的进展。官方的说法是,安德年龄太小,牵涉其中的程度又太深。经过几次烦琐的心理评估,青少年心理学家认定安德目前非常脆弱,无法承担自身行为的后果。
好吧,现在你们倒是开始担心了。
但这正是审判的目的,不是吗?审查格拉夫及其他官员——主要是格拉夫——是否恰当地任用了那些被他们照护的儿童,一切都需要被非常认真严肃地对待。安德清楚,他的行为导致了非常可怕的后果,每当他进入房间,那些成年官员都会突然陷入沉默,要不就目光躲闪,避免与他对视,这些说明了一切。
审判前,安德找到马泽,提出了他对目前情况的假设:“我想,格拉夫上校之所以被送上法庭,是因为他要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但我怀疑这不是因为我炸毁了虫族的母星,毁灭了这个有意识的物种——这得到过他们的首肯。”
马泽明智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早在他当安德的教练时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那么就是我做的其他事,”安德说,“现在我只能想到两件会把我的责任人送上法庭的事:一次是我在战斗学校里的纠纷,一个比我大点的孩子伙同他的喽啰把我逼到浴室角落,警告我不要再自作聪明,否则就揍死我。我羞辱了他,挑衅他和我单挑,然后一招就把他放倒了。”
“是吗?”马泽说。
“他叫邦佐·马利德——邦尼托·德·马利德,我觉得他已经死了。”
“你觉得?”
“第二天,他们就把我从战斗学校带走了,再也没提起过他。我想那表示我确实对他造成了伤害,我觉得他已经死了。军事法庭就是为这种事设立的,不是吗?他们必须向邦佐的父母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儿子死了。”
“有趣的思路。”马泽没有回应他的猜想是对是错,安德也就没有去细细琢磨,“还有吗?”马泽问。
“还有一些政府和政客试图诋毁我。有人阻止我返回地球,我看了网上的消息,他们说,我只是一个政治足球,是刺客的目标,或者国家用来征服世界的资产,诸如此类的废话。我认为有人打算利用格拉夫被军事法庭审判的事公开关于我的秘密消息,一些让我看起来像某种怪物的谣言。”
“你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发神经吧?认为格拉夫的审判与你有关。”
“这样显得我更应该留在这个疯人院里。”安德说。
“你明白,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马泽说。
“你不必说。”安德回答,“我还在想另一个男孩。好几年前,那时我还小,他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他有一群人跟着,我说他不要靠他们,就跟我一对一单挑,就像我对邦佐做的一样。那时候我还不会跟人搏斗,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拼尽全力疯狂地攻击。我把他伤得很重,让他再也不敢挑我的事,让他的小团体也放过我。我必须发疯才能吓唬他们。我想那次事件也会成为庭审的一部分。”
“你真心相信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这种自我陶醉简直有点儿可爱。”
“应该是这次军事法庭审判的中心,”安德说,“肯定与我有关,否则人们不会这么急于对我保密。我对此毫不知情,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太聪明了。”马泽的语气中饱含着讽刺,安德笑了。
“史蒂生也死了,对吗?”安德问,其实他知道答案。
“安德,不是每一个与你交过手的人都死了。”然而马泽说完迟疑了一下。安德察觉到了,于是他明白了,所有和他斗争过的——真正交战过的对象都死了。邦佐、史蒂生,整个虫族:每个女王、每只成虫和幼虫、每颗卵——不管他们是如何繁殖的,都结束了。
“你知道吗?”安德轻声说,“我总是想起他们。他们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不是吗?复刻自己。即便是那些没有子女的人,他们的身体也一直在制造新的细胞,不停再生。但对邦佐和史蒂生来说,一切都完了。他们没能活到繁衍下一代,生命的脉络就被切断了。对他们来说,我就是残酷血腥的自然,把他们淘汰出局了。”
安德说这话时就知道这样做是不公平的。马泽受命禁止与他讨论这些,就算他猜对了也得不到证实。但如果现在结束对话,就意味着安德说的是对的,甚至马泽否认他的话,也能证实这点。安德其实是在强迫对方开口,想从他那里得到确认,让自己放心。“你不用回答我,”安德说,“我没听上去那么绝望,我并不自责,你知道的。”
马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没发疯。”安德说,“我对他们的死感到遗憾,我知道我应当对杀死史蒂生、邦佐以及宇宙中所有的虫族负责。但我不该是替罪羊,不是我主动去挑衅史蒂生和邦佐的。是他们找上了我,言之凿凿地威胁我,要狠狠地伤害我。请把这些告诉军事法庭,或者给他们播放我们的这段对话,我知道你肯定在录音。我绝对无意杀死他们,只不过想阻止他们伤害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残忍的手段。他们因此受到重伤、死去,我深感遗憾。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挽回这一切。但我做不到既阻止他们,保证这类欺凌不会再次发生,又不至于了结他们,或不对他们造成任何已经造成的伤害。要是他们精神上受到了重创,或者身体残疾了,我愿意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除非他们的家人阻止我靠近。我不想再造成更大的伤害。
“事实是,马泽·雷汉,我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让希伦·格拉夫因我的行为受审是很荒谬的,他根本不了解我的真实想法,不知道我对史蒂生的看法,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举动。这一切只我有自己清楚。我想伤害史蒂生,狠狠地伤害他。这与格拉夫无关,要怪就怪史蒂生自己。如果他不来招惹我——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求他别来烦我——如果他乖乖听话,就不会死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因为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我比他软弱,以为我无法保护自己,最终导致他丧命,这不代表他就没错。他选择攻击我,正因为他以为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可惜他错了。”
马泽清了清嗓子,然后开了口:“你说得够多了。”
“至于我和邦佐的那次纠纷,格拉夫冒了个险。要是邦佐和他的跟班真的伤到了我会怎样?可能我会死?也可能脑部受损?又或者只是被吓到,变胆怯了?总之他会失去我,失去他所锻造的武器。其实,即便没有我,‘豆子’也能赢得战争,但当时的格拉夫无法预知这点。他进行了一场可怕的豪赌,因为他知道,如果我能从跟邦佐的对峙中活下来并取得胜利,那么我将信心倍增,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任何情况下取胜。赢得模拟的战争游戏并不能教会我这些,那只是游戏。是邦佐让我认识到,在现实生活中,只要足够了解敌人,我就能再获胜。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马泽?”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把这段视频录像用作证据吧。或者,万一没人录制我们这段对话,也请你为他做证。让军事法庭上的那些人知道真相,告诉他们格拉夫的行为是合适的。我曾经对此感到愤怒,我现在也是。但要我换位思考,我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一切都是为了赢得战争。战争中就是会有人死。你把士兵送上战场,你也清楚他们中的一些人回不来。但邦佐不是被格拉夫派去的,他自愿选择了这个任务,通过攻击我,让所有人都知道,安德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失败,就像虫族一样自愿前来,想要铲除人类。要是它们不打搅我们,就不会被我们伤害。军事法庭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我是战斗学校的产物,是全世界想要培养的人。格拉夫不应该受到责备,他只是帮助制造、磨砺了武器,并没有拿着它肆意挥舞。没人会这么做。是邦佐发现了一把刀,用它割伤了自己。他们应该这样看待这个问题。”
“你说完了吗?”马泽问。
“怎么,你的录音设备内存不够了吗?”
马泽起身离开了。
他回来后,并没有再提起之前的对话,但安德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地方了,他们不再试图对他隐瞒什么。他也能够阅读格拉夫的提审记录。
全都被他说中了。
安德也明确了格拉夫不会被判处任何严重的罪名,也不会进监狱。军事法庭的设立只是为了诋毁安德的形象,好断绝美国任用他当军事领袖的可能性。安德曾是一个英雄,没错,但现在他被正式塑造成了让人恐惧的孩童。军事法庭将在公众心中强化这种形象。人们可能会团结在救世主的周围,而追随一个谋杀其他孩子的残忍儿童,就算他是出于自卫,也太可怕了。总之,安德在地球上将没有任何政治前途可言。
安德追踪了时评人德摩斯梯尼自庭审以来的反应。接连几个月——自从明确了安德不会被立即送回家之后——这位著名的美国沙文主义者就一直在网络上挑唆“让英雄回家”。即便到了现在,安德的谋杀案在庭审中曝光,被用作了攻击格拉夫的不利罪证,德摩斯梯尼依然多次宣称,安德是“属于美国人的武器”。
显而易见,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对这番言论坐视不管,任由“武器”落入美国人之手。
一开始,安德只是把德摩斯梯尼当作彻头彻尾的蠢货,认为他完全搞错了策略,后来才意识到,德摩斯梯尼可能是有意激起反对意见的。毕竟,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出现一个挑战美国政治领袖地位的对手。
这人如此老谋深算吗?他还想要什么?安德仔细研读他的文章,从中看出了一种自我毁灭式的风格。德摩斯梯尼文风雄辩,但总是有点儿用力过猛,足以激活美国内外的反对派,消解掉他自己的每一个论点。
他是故意的吗?
也许不是。安德了解那些历史上的领袖,尤其是古希腊那位德摩斯梯尼本人。雄辩并不等同于智慧或深度分析。真正信奉某种伟业的信徒往往以某种自毁的方式行事,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清晰直白地陈述目标,其他人就能看到他们事业的正义性,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在每件事上都败下阵来,不明白为什么遭到了所有人的联合反对。
安德看到了各种争论在网络上展开,看到了不同派系的形成,看到了以洛克为首的“温和派”如何不断地从德摩斯梯尼的挑衅中获益。现在,随着德摩斯梯尼继续挑唆向安德表示支持,他实际上成了对安德造成最大伤害的人。在每一个害怕德摩斯梯尼运动的人,也就是美国以外的整个世界眼里,安德不是英雄,而是怪物。他们不会容许安德回家,带领美国进行新帝国主义的狂欢;他们不会让他成为美国的亚历山大、成吉思汗,自此征服全世界,或者迫使世界在残酷的战争中联合起来,共同抵抗他。
幸好安德并不想成为征服者,不会为错过了尝试的机会而遗憾。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有机会跟德摩斯梯尼解释清楚,但此人肯定不会同意跟安德这样的杀人英雄独处一室。
马泽从不跟安德讨论庭审的实际情况,但他们可以谈论格拉夫。
“希伦·格拉夫是个完美的官僚,”马泽告诉他,“不管担任何种职位,他总能比别人早想十步。他能利用所有人,不管是下属还是上级,陌生人还是熟人,都能为他所用,来完成任何他认为对人类有益的事。”
“我很庆幸他选择利用自己的这种天赋来做好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泽说,“他用在了他认为是‘好’的事上,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擅长分辨是非善恶。”
“我们在哲学课上,将‘善’最终定义为一个无限递归的术语,任何善都不能绕开善本身的含义来定义。善是好的,因为它比恶好,但为什么行善比作恶好,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善,如此循环往复。”
“瞧瞧现代舰队给他们的上将教了些什么啊!”
“你也是一名上将,想想你现在在做什么。”
“给一个拯救了全人类却不做家务的任性男孩当导师。”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点儿,”安德说,“我做梦都想藐视权威,但即便我下定决心要这样做,也无法摆脱自己的责任感。人们全指望着我,这牢牢控制着我。”
“除了职责,你没有任何野心吗?”马泽问。
“现在我连职责也没有了,”安德说,“所以我很羡慕格拉夫上校先生,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目的。我想知道他对我有什么计划。”
“你确定他有吗?”马泽问,“我的意思是,他为你安排了什么计划?”
“也许没有,”安德说,“他费尽苦心打造我这件武器,但现在他不需要了,也许只会把我放在一边,任我生锈,从此不再想起我。”
“有可能。”马泽说,“我们必须牢记这点,格拉夫不是好人。”
“除非他需要当一个好人。”
“除非他需要装一个好人。”马泽说,“他会不惜撒谎来布局,引诱你做他希望你做的事情。”
“这也是他让你来到这里,在战争期间担任我教练的原因?”
“哦,当然了。”马泽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现在要回家了?”安德问,“我知道你有家庭。”
“我有曾孙子,”马泽说,“还有曾曾孙子。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我唯一活着的孩子也老糊涂了——这都是我孙子告诉我的。他们说得很轻松,已经完全接受了。他们认为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况且他年纪真的已经很大了。但我怎么接受得了呢?剩下的这些人,我谁也不认识。”
“对英雄的热烈欢迎也不足以弥补失去的五十年,不是吗?”安德问。
“欢迎英雄?”马泽喃喃自语道,“你知道怎么欢迎吗?他们还在考虑是否要把我跟格拉夫一并起诉呢。我想这很有可能。”
“要是他们把你们一起起诉,”安德说,“那么你就会和他一起被无罪释放。”
“无罪?”马泽无奈地说,“我们不至于进监狱什么的,但会受到惩戒。我们的过错会被记录在档案中,格拉夫还可能被开除。这场军事法庭审判的发起人不会善罢甘休,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很愚蠢,他们一定会证明自己是对的。”
安德叹了口气。“所以为了他们的面子,你俩都会受到惩罚,格拉夫还可能丢掉自己的事业。”
马泽笑了。“没那么糟,真的。早在第二次虫族战争之前,在我击溃那些虫子之前,我的档案就已经劣迹斑斑了,我的职业生涯是由惩戒和谴责铸就的。而格拉夫呢?军队从来不是他想发展事业的地方,这只是一种获取影响力和权力的方式,为的是完成他的计划。现在他不再需要军队了,也很乐意被踢出局。”
安德点点头,笑了。“我敢打赌你是对的。格拉夫可能正在策划怎么利用这件事。那些因为他出局而受益的人,他将利用他们的负罪感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安慰奖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噢,他们不会因为同一个原因,既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又给他颁发一枚奖章。”
“他们会批准他的殖民项目。”安德说。
“噢,我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负罪感是否这么深,情愿花费几十亿美元来把舰队改造、武装成殖民船。何况现在还无法保证会有人志愿永远离开地球,更别提为战舰募齐船员了。”
“他们会为这支庞大的舰队和人员配置想办法的,这些飞船必将起航,而且在那些被征服的地方,还有幸存的国际联合舰队的士兵——我们不会派飞船去接他们回家,而是会派遣新的殖民者加入他们——我想格拉夫会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他的殖民星球。”
“而我想你已经领会了格拉夫的全部论点。”
“你也一样,”安德说,“而且我打赌,你会跟他们一起去。”
“我?我太老了,不适合当殖民者了。”
“你能驾驶殖民飞船再次远航,”安德说,“你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了,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呢?以光速旅行,将飞船开到一颗古老的虫族星球上。”
“也许吧。”
“既然你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安德问,“更何况,你也对格拉夫的所作所为坚信不疑,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大计划,不是吗?将人类种族散播到太阳系的各个角落,这样我们就不会被束缚在唯一的一颗行星上。我们尽可能将自己分散在各个星系中,就能成为一个无法被消灭的强大种族。这才是格拉夫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而你也认为这值得一试。”
“我可从未对这个问题发表过任何看法。”
“但每当这个议题被提起,格拉夫阐述他的观点时,你脸上也从未流露出反对的神色。”
“噢,你觉得你已经能够读懂我的面部表情了。我是毛利人,从来都不露声色。”
“你算半个毛利人,而我已经研究你好几个月了。”
“你看不透我,哪怕你自以为能看透也没用。”
“目前在太空中,殖民计划是唯一有价值的项目了。”
“还没人请我驾驶任何载具,”马泽说,“你知道的,作为一名飞行员,我已经老了。”
“不是让你当飞行员,是当飞船的指挥官。”
“他们允许我在小便时自行瞄准,我已经够幸运的了。”马泽说,“他们并不信任我,所以我才要接受审判。”
“审判结束之后,”安德说,“你对他们来说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就跟我一样。他们需要把你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以保障国际联合舰队官僚的安全。”
马泽看向一边,等待着,但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告诉安德,他即将说出一些重要的话。
“那你呢,安德?”马泽终于开口问道,“你会去吗?”
“去一颗殖民星?”安德笑了,“我才十三岁,在那儿我能做什么?种田吗?你知道我擅长什么,那在殖民星毫无用武之地。”
马泽一阵大笑。“噢,所以你想派我去,自己却不去。”
“我不想派任何人去,”安德说,“尤其是我自己。”
“你总得为自己的人生做点儿有意义的事。”马泽说。
安德对此心领神会。马泽默认了一个事实:安德不会回家,他永远不会回到地球,过普通正常的生活。
其他的孩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收到了指令,每个人在离开前都跟安德说了再见。但告别的场景越来越尴尬,因为对他们来说,安德越来越陌生了。他不和他们一起行动,即便碰巧参与了他们的一场谈话,他也从未真正投入,而且常常不会逗留太久。
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对他们做的事和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而已。他们的话题无非与今后的学业和回归地球后的生活有关:他们会做什么;怎样能在回家后找到时间和办法重聚;他们会得到军队的多少遣散费;他们会从事什么职业;他们的家人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等等。
这些都不适用于安德的情况,他也无法假装适用,假装自己拥有未来。那些萦绕于心、真正困扰他的事,他完全没有办法谈起,他们理解不了。
其实,就连安德自己也不明白。他已经能够放下一切,放下他曾为之注入全力的一切。现在,他不再对军事战术或战略感兴趣,也不再浪费时间思考避免与邦佐或史蒂生发生冲突的方法——他曾经对此怀有强烈的情绪,却缺乏理性的思考,但如今他已放弃了思考,就像他也放弃了去深入了解他的战队中每一个聪明又出色的孩子,他曾带领他们赢得了那场被当作训练的战争。
曾经,认识并了解那些孩子是安德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最后获胜的关键。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快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但他从未真正融入,成为其中一员——他们之间的关系太不平等了。安德爱过这些孩子,以便真正了解他们,而只有真正的了解才能让他充分地利用他们。现在他不需要他们了,这不是由他决定的,只是没有任何目标需要让他去维持这样一个集体了。因此,他们也不再作为一个集团存在。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一起参加了一次漫长而艰辛的野营之旅,仅此而已。安德现在就是这样看待他们的。他们曾团结一心,为返回文明社会拼命努力,但现在,他们都该回家了,彼此之间的联结断了,除了在回忆之中。
因此,安德把他们都放下了,即便是对那些仍在这儿还没回家的孩子也一样。他也能察觉到他们受到了伤害,特别是那些希望与安德建立更亲密联结的孩子。但安德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升华,也不让他们占据自己的想法。事实上,并非他主动想把他们拒之门外,只是他无法三言两语向他们解释明白是什么东西一直占据、困扰着他的思绪,有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才能逃避:
那些虫族女王。
虫族的行为毫无意义。他们并不愚蠢,却犯了一个致命的战略错误:把他们所有的女王集中到了一起——不,不是“他们的”女王,做决定的就是女王自己,而女王就代表了整个虫族。她们全部聚集在自己的母星,好让安德能轻而易举地使用“设备医生”,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对此马泽的解释是,早在很久之前,女王们就开始在母星集结了,那时他们并不知晓人类舰队拥有“设备医生”。根据他们上次远征人类太阳系被马泽击退学到的教训,他们只知道女王是他们最致命的弱点,要是敌人杀死女王,就等于摧毁了整支军队。因此虫族从前线撤离,让女王全部聚集在母星上,然后动用全部兵力来捍卫这个星球。
是,是,这点安德能理解。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他在入侵虫族世界的早期就使用“设备医生”击溃了一支虫族战舰,而虫族女王立刻就明白了这种武器的杀伤力,再也没让战舰靠在一起,避免了让“设备医生”轻易地建立起自持反应,摧毁一切。
既然虫族已经清楚这种武器的存在,而且明白人类将不遗余力地使用它,为什么还会留在唯一的星球上呢?他们必定知道人类舰队即将到来。当安德赢下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时,他们一定清楚自己是有可能战败的。对虫族来说,登上星际飞船从母星分散开来并不难,在最后一场战斗开始之前,他们完全可以逃离“设备医生”的有效射程。
这样一来,人类就不得不一艘一艘地追捕虫族的战舰,一只一只地猎杀女王。虫族将继续在他们的星球栖居,从每一颗星球向人类发出反击,与人类展开殊死搏斗;同时,他们也能建造新的战舰,组成新的舰队来对抗人类。
然而,他们留在了母星,全死了。
是因为害怕吗?也许。但安德并不这样认为。虫族女王就是为战争而生的。自第二次虫族战争以来,所有解剖过虫族尸体、研究过他们生理和分子结构的科学家都提出了同样的猜想,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虫族诞生的首要目标就是进行战斗与杀戮。这意味着在他们生活的世界,战斗是必要的,虫族会在战斗中进化。
至少对安德来说,最合理的猜想是他们在母星上战斗不是为了对付某种掠食者。跟人类一样,虫族也在早期就消灭了任何可能形成威胁的掠食物种。他们的进化是为了互相残杀。女王与女王之间展开厮杀,繁衍出庞大的虫族大军,并为她们开发出各种工具和武器。她们争相成为占据支配地位或者唯一幸存下来的女王。
然而,不知何故,她们突然停止了争斗。这发生在她们具备空间旅行能力、开始殖民其他星球之前吗?还是说有一位特别的女王发明了接近光速的飞船,建立了殖民地,并用她掌握的力量碾压了其他竞争者?
这无关紧要,因为她会被自己的女儿背叛——历史会一直重演,新一辈毁灭老一辈。地球上的蚁巢就是如此运作的:构成竞争关系的蚁后会被驱逐或杀死,只有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工虫被允许留下来,因为它们不过是奴仆,不构成威胁。
这也跟有机体的免疫系统类似。每个虫族女王都必须确保工虫生产的所有食物都只用来滋养她自己的工虫、幼虫、配偶以及她自身。因此,任何其他虫子——不管是女王还是工虫,只要试图渗入她的领地,掠夺她的资源,都会被驱逐或者消灭。
但是现在,虫族停止了残杀,开始团结合作了。
如果他们能够彼此协商,在长期的敌对竞争中相互促进,演化成为高智能、有意识的生物,他们为什么不能对我们做同样的事呢?为什么虫族没有尝试与人类交流,达成某种协议,就像他们彼此之间所做的那样?比如在银河系划界而治,既延续自身,也让别人生存?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哪怕虫族有一次让安德察觉到他们有想交流的迹象,安德也能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他们的教练没必要模拟和谈,他们认为那不是安德的职责所在,因此无须接受此类训练。要是虫族真的尝试进行某种交流,那些成人军官肯定会立即制止安德,假装“演习”已经结束,然后自己接管一切。
但虫族女王既没有尝试沟通,也没有采取分散逃离的措施来拯救自己,只是坐以待毙。最后安德赢了,以他唯一能成功的方式——借助毁灭性的力量赢得了战斗。
这是安德惯常使用的方式,以终结战争的方式赢得战斗,通过这场胜利确保解除所有危险。
即便我事前知道这场战役是真的,我也会尽力而为。
因此,在安德的脑海中,他一遍一遍地追问虫族的女王:为什么?即便他清楚虫族全死了,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为什么决定让我杀了你们?
他的理性思维列举了很多种可能:也许他们真的很愚蠢;或者他们缺乏管理平等社会的经验,无法达成理性的决定;或者……或者……再或者……他一遍遍地想着所有可能的解释。
现在,安德不需要完成某人——也许还是格拉夫,也许是格拉夫的死对头——布置给他的任务,他的学习内容就是研读士兵的报告。他曾经在无意中指挥他们。每一颗虫族殖民过的星球上现在都有人类活动,而每一组勘探队发回的报告都一样:所有的虫族都死了、腐烂了,剩下大量农田和工厂供人使用。这些由曾经的士兵组成的勘探队始终保持着警觉,提防着敌人的伏击。然而好几个月过去了,袭击没有发生。报告的内容也全是他们从随行的外星生物学家那里学到的东西:在虫族的星球上,人类不仅能呼吸,还能食用他们大部分的食物。
因此,每一个虫族星球如今都成了人类的殖民地。士兵在昔日敌人的家园废墟中安营扎寨,开始定居。殖民者中缺乏足够的女性,但他们制定出了一套社会模式,最大程度地提高了族群的繁育能力,避免出现太多无望繁衍下一代的男性。在一到两代人的时间里,只要婴儿按照正常的比例出生,一半男性,一半女性,那么人类就可以恢复一夫一妻的正常模式。
不过安德对人类在新世界的所作所为兴趣不大,他研究的是那些虫族的造物,比如虫族选取栖居地的模式。那些曾作为虫族女王繁殖地的巢穴里挤满了幼虫,它们长着坚硬的牙齿,能咬穿石头,打出许许多多条隧道。虫族在地面耕种,但在地下繁衍后代、养育幼虫;而这些幼虫也和成虫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能咬穿岩石——勘探队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幼虫尸体,它们很快就腐烂了,但幸好还能拍照或解剖,供人研究。
“原来你是这样消磨时间的,”佩查说,“看虫族隧道的照片。这属于‘回归母体’情结吗?”
安德笑了,把他正在研究的照片放到一旁。“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回到亚美尼亚了。”
“还早呢。我要等着看这个愚蠢的军事法庭审判结果,”她说,“还要等亚美尼亚政府预备好盛大的仪式,迎接我的凯旋——也就是说,他们要想好是否需要我。”
“他们当然需要你。”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需求,他们是政客。我的回归对他们有好处吗?还是说把我留在太空中更好?当你别无信念,只想继续掌权时,这是非常非常难决断的事。我们没有从政,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安德叹了口气。“我再也不会担任任何职务了,指挥飞龙战队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而那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游戏。”
“我也是这样向他们保证的。我不想接替任何人的工作,我不打算支持任何官员。我只想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看看他们是否还记得我,而我是否还记得他们。”
“你的家人会很爱你的。”
“你有什么把握这样说?”
“因为我也爱你。”
她惊讶地看着安德。“我该怎么回答这样的表白呢?”
“噢,那我应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难道我应该为你编写台词吗?”
“好吧,”安德说,“也许我应该用戏谑一点儿的语气:‘他们会爱你,因为总有人会爱你,只是这人肯定不在这里。’或者带一点儿种族偏见的口吻:‘他们会爱你,因为……哎,他们可是亚美尼亚人啊,而你是一个女人。’”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从一个阿塞拜疆人那里听说的,当我在战斗学校经历‘圣·尼古拉斯节风波’的时候,他们显然觉得唯一会认为亚美尼亚女人有魅力的是……算了,我不想再进一步解释含有种族侮辱的部分了,佩查,它们是可以无限传递和扩散的。”
“他们什么时候能放你回家?”佩查问。
安德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含糊其词,这一次他如实地回答:“我在想,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这个愚蠢的军事法庭最后会判你有罪?”
“我才是真正的被告,对吧?”
“当然不是。”
“只因为我是个小孩,就能免于承担责任,但这改变不了我是个邪恶小怪物的事实。”
“你不是。”
“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佩查。全世界都发现了,他们的救世主有个小问题:他谋杀过儿童。”
“你遭到了欺凌,那是自卫,人人都能理解。”
“并不是每个人。有人发出评论,把我比作希特勒或波尔布特,是个屠杀平民的刽子手。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愿意回到地球去面对这一切呢?”
佩查不再开玩笑,她坐到了安德的旁边,握住他的手。“安德,你还有一个家。”
“我曾有过。”
“唉,别这么说!你仍然拥有属于你的家,就算你离开家八年,家人也始终会爱他们的孩子的。”
“我才离开了不到七年。是的,我知道他们爱我,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这样。但他们爱的是曾经的我,一个可爱的六岁小孩。我一定可爱极了,让他们迫不及待想要拥抱我,而我也是个会谋杀其他儿童的恶魔。”
“这就是你痴迷于虫族色情图片的原因吗?”
“色情图片?”
“看你研究虫族的方式,你显然上瘾了,看得越多就想要更多。那些幼虫腐烂的高清照片、尸检的照片,还有分子结构的幻灯片……好了,安德,它们都死了,但凶手不是你。如果说你有责任,那么我们全都有。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是玩了一场游戏,接受了备战训练,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呢?”安德问,“等游戏结束,我们毕业了,真的被他们分配到舰队上,要去实际驾驶战舰、指挥中队,我们会怎样呢?难道我们不会执行命令吗?”
“我们会的,”佩查说,“但这事没有发生,我们没做。”
“发生了,而虫族全死了。”
“好吧,但是研究它们的身体结构或者细胞的生化反应并不能让它们起死回生。”
“我不是在尝试让它们复活,”安德说,“那样太可怕了。”
“不,你在试图说服自己,你符合他们在军事法庭上描摹的那个邪恶形象,如果确实如此,你就不配回到地球。”
安德摇了摇头。“佩查,我想回家,即便我不能久留;而且,对战争我也并不困惑,我很高兴我们战斗过,最后胜利了,并且现在都结束了。”
“但你与我们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我们可以理解、同情你,或者说假装同情你,但你把我们拒之门外。每当有人尝试靠近,找你聊天时,你都会故意做出一副停下手头一切工作的姿态,但就是这说明你根本不想理我们。”
“你说得太夸张了,我只是想保持基本的礼貌。”
“你甚至不说一句‘稍等我一下’,而是直接停下一切动作。很明显,你想传达的信息就是‘我现在很忙,但仍不忘对你们负有责任,因此只要你们需要,我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即停下来’。”
“哇,”安德感叹说,“你真的很了解我。佩查,你非常聪明,他们真该在战斗学校里好好培养像你这样的女孩。”
“现在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了。”
“我之前的话也是真心的。”
“是‘你爱我’那句吗?行了,安德,你既不是我的心理咨询师,又不是我的牧师,不用哄我,不要对我说你以为我想听的话。”
“你说得对,”安德说,“没必要在朋友来的时候放下手头的事。”说完他又重新拿起了那些文件。
“放下!”
“噢,所以你这么粗鲁地要求我就没问题吗?”
“安德,”佩查说,“我们都从那场战争中走出来了,只有你没有,你还沉浸其中,还在与未知的什么东西战斗。我们总是谈起你,不懂你为什么不来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期待着你能敞开心扉。”
“我愿意与每个人交谈,我可是个话匣子。”
“你在周围竖了一堵石墙,而你刚刚说的话就是构成这堵墙的砖头。”
“石墙?那怎么是用砖头呢?”
“所以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她用一种胜利的语气说,“安德,我无意侵犯你的隐私,你可以保守你的秘密,不管它是什么。”
“我毫无隐瞒,”安德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在网上可以查到我的整个人生,它现在属于全人类了,而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就好像我根本就不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而仅仅存在于意识之中。我一遍一遍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一个纠缠不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反反复复问虫族女王的问题,但她们从来没有给我解答。”
“什么问题?”
“我不断问她们:‘为什么你们会死?’”
佩查很认真地看着安德的脸,却没有发现一点儿开玩笑的迹象。“安德,她们死了,因为我们——”
“为什么她们留在母星上不走?为什么不驾驶飞船离开?在明知我们拥有什么武器、见识过它的威力,也知道它的使用原理的情况下,她们还是选择了留下,正面迎接我们的到来。”
“她们拼尽全力同我们战斗,她们并不想死,安德。虫族没有利用人类士兵完成自杀。”
“虫族清楚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击败过她们,应该知道这是很有可能再次发生的,但她们还是留下来了。”
“那又怎么样呢?”
“她们并不需要向兵虫证明自己的忠诚或勇气。那些工虫和兵虫就像她们自身的零部件。那样做就仿佛是:‘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希望我的双手能知道我有多么勇敢。’”
“看得出来,你对此思考得很深入,想法已经有点儿偏执而近乎疯狂了。不过,只要能让你开心就好。你看起来总是很高兴,你知道吗?整个艾洛斯星的人都说,那个叫维京的男孩真是开朗。不过,你最好减少吹口哨的次数,快叫人发疯了。”
“佩查,我已经完成了人生使命。我想他们不会让我回到地球了,哪怕只是去看看都不行。对此我很不满、很愤怒,但也能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接受了。我已经尽到了所有想尽的职责,我做完了,退休了。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责任了,所以现在我要考虑真正困扰我的事,解决我必须解决的问题。”
他把那些照片倒出来,铺在图书馆的桌子上。“这些人是谁?”他问。
佩查看了看照片上那些死去的幼虫和工虫,说:“他们不是人类,安德,他们是虫族,而且已经死了。”
“佩查,好几年了,我绞尽脑汁去了解他们,我对他们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我生命中出现的所有人。我去爱他们,这样才能利用我的所学所知去击败并摧毁他们。现在,他们的确被毁灭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立马将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开。”
佩查的神色明亮起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古怪!安德·维京先生,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佩查,要是你觉得我不怪,只能说明你还不了解我。”
“我们其他人打了一场仗,赢了,然后都要回家了。但是你,安德,你却娶了那些虫子。战争一结束,你就成了鳏夫。”
安德叹了口气,脚一蹬,将椅子从桌前滑开。
“我没开玩笑,”佩查说,“这就跟我曾祖父去世时一样。曾祖母一直照顾他,对他言听计从,而他总是对她颐指气使,看了叫人心疼。我母亲总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嫁给一个这样对你的人。’但后来他死了,你以为曾祖母就解脱了吗?终于自由了?完全没有。她无所适从,总是想找他。她一直念叨那些她为他做的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傻老头不会喜欢的’,直到她的儿子——我祖父——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虫族已经死了,佩查。”
“我曾祖母也知道啊。她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跟着他一起去了。’”
安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谢谢医生,你终于把我内心深处的动机揭示出来了,现在我可以继续我的人生了。”
佩查没有理会他的挖苦,继续说:“虫族没给你答案就死了,成了你忽视周围人和事的借口。为什么你不能像个正常的朋友那样对待别人?为什么就连地球上有人想阻止你回家你也无动于衷?你赢得了胜利,他们却想把你永远流放在外,对此你也无所谓,因为你心里只有那些死去的虫族女王,她们是你放不下的亡妻。”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婚姻关系。”安德说。
“但你还爱着她们。”
“佩查,我可不想搞什么跨越物种的恋情。”
“你自己说的,你必须爱她们,才能击败她们。你不必现在就赞同我,你之后会想明白的。某一天,你会一身冷汗地惊醒,大叫一声:‘我发现了!佩查说得没错!’到那时候,你才会开始争取重回你曾经拯救过的地球的权利。到那时候,你才会重新关心真正重要的人和事。”
“佩查,我关心你。”安德说。而他没说出口的是: 我也关心能否了解虫族女王,但你不把这个算在内,因为你无法理解 。
她摇了摇头。“我还是没有越过那堵墙,”她说,“但我想值得最后再试一次。不过,我是对的,你会明白的。你不能让那些虫族女王改变你接下来的人生。你需要放下她们,继续好好生活。”
安德笑了。“佩查,我希望你能回到地球,找到幸福和爱情;我希望你能拥有你想要的孩子和美好而充满意义的人生,并成就一番事业。你很有追求,我想你追求的东西都能实现:真正的爱情、美满的家庭和伟大的成就。”
佩查站起身。“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要小孩?”她问。
“我了解你。”安德说。
“你以为你了解我。”
“就像你以为你了解我那样?”
“我可不是一个痴情的女孩,”佩查说,“就算是,也不会是为了你。”
“啊,所以说,当有人探究你最深层的内在动机时,你就会感到很不安。”
“我感到不安是因为你是个傻瓜。”
“好吧,而你让我特别开心,阿卡莉小姐。您能屈尊来看望我们这些傻瓜,真让我备感荣幸。”
佩查带着愤怒和挑衅的语气说出了临别的话语:“安德·维京,其实我是真心爱你、关心你。”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也爱你、关心你啊!只是我说的时候,你从不相信。”
她站在门边,回过头面向他说:“安德·维京,我说的时候可没有用那种讽刺或居高临下的口吻。”
“我也没有!”
但她已经走了。
“也许我选错了应该研究的外星物种对象。”他轻声说。
他看着桌上的显示屏。显示屏虽然是静音的,但还在运行,播放着马泽做证的片段。他看上去很冷静、很淡漠,仿佛对整件事都不屑一顾。当他们问及安德的暴力行为是否给他的训练增添了不少难度时,马泽转过身来直面法官说:“对不起,我不明白,这里难道不是军事法庭吗?在座的每一名士兵接受训练,难道不都是为了实施暴力吗?”
法官敲击木槌示意马泽坐下,对他进行了训斥。但马泽已经挑明了自己的论点:暴力是军队存在的意义——当然,是针对适当的目标、受到控制的暴力。他完全不用提及安德就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暴力不是缺点,而恰恰是训练的重点。
这让安德松了口气。他关掉了新闻链接,重新开始工作。
他站起身,伸手把桌子那头被佩查动过的照片恢复原位。那是一张死去的虫族农民的脸,他来自遥远的星球,正盯着安德。他的身体被剖开,器官整齐地排列在躯体周围。
我不能相信你放弃了 ,安德默默地对着照片说, 我不相信你们整个物种都失去了生存的意志。为什么要让我杀死你们 ?
“不把你们了解透彻,我是不会罢休的。”他低声说。
但虫族已经灭绝了,这也意味着安德将永远永远追寻下去,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