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确是真爱,但残酷的现实中真爱也走进了死胡同,他该何去何从?——不能放手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剧痛?
《呼啸山庄》是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出版于1847年的小说,距今178年了。虽然那个时代已然过去,但那份悲伤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并不陌生。
呼啸山庄是一座贵族的庄园,他的老主人是老恩萧先生,老恩萧先生有一个名叫辛德雷的儿子,还有一个名叫凯瑟琳的女儿。这个故事的起点发生在辛德雷十四岁、凯瑟琳不到六岁的那个夏天,老恩萧先生从利物浦的大街上捡回来一个流浪儿。这个流浪儿一头黑发,看上去也像出自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浪族群。家人都反对老恩萧先生收留这样一个被当时的人们认为出身卑微的孩子,但老恩萧先生执意留下了他,给他起名希斯克利夫,并将他视为己出。
可是,在这个家里,希斯克利夫的处境并不好,除了爱他的老恩萧先生以及跟他差不多同龄的凯瑟琳接受了他,家里的其他人都对他不友好:恩萧太太本来就不同意收养他;儿子辛德雷更是厌恶他,嫉妒他夺走了父亲对自己的爱,嘲笑他是个吉卜赛人,背着父亲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女佣丁耐莉这样回忆:“辛德雷恨他,说实话,我也恨他。于是我们就折磨他,可耻地欺负他……而女主人看见他受委屈时也从来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
在这样不友好的环境下,希斯克利夫表现出超人的忍耐力:“他看上去是一个忧郁的、能忍耐的孩子,也许是由于受尽虐待而变得顽强了。他能忍受辛德雷的拳头,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丁耐莉偷偷掐他,“他也只是吸一口气,张大双眼,好像他偶然伤害了自己,谁也不能怪似的”。就连他生了重病,几乎奄奄一息,似乎也觉得自己没有呻吟哭闹的权利,只是默默地、安静地忍耐着病痛。以至于丁耐莉都开始改变对他的看法和态度,因为在她做女佣的经历里,从未看到过这么安静的孩子。
其实,在这个家里,老恩萧先生对希斯克利夫这个养子有着特别的呵护,只要希斯克利夫愿意说,就可以让欺负自己的人在老恩萧先生那里得到惩罚。但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丁耐莉以为他没有报仇的欲望,也许他只是在内心深处始终不敢接受被宠爱的事实罢了。做了很久的卑微者,突然被尊重、被爱护反而是不安的,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够长久地拥有这种被尊重和被爱护,所以才会表现出一种漠然,来掩饰内心的惶恐和胆怯。
事实上,希斯克利夫这样卑微惯了的孩子,对别人给予的爱虽然胆怯,但一旦确认就会对对方特别执着和忠诚,就会把这份爱置于自己人生和生命的最顶端。老恩萧先生过早离世,没有给希斯克利夫展示这一特点的机会,但在这个家里另一个爱他的人,将体验到这份超乎寻常的执着的爱,以及它带来的灾难。
那就是凯瑟琳。
在这个家里,除了老恩萧先生,最爱希斯克利夫的就是凯瑟琳小姐了。因为年龄相近,凯瑟琳在老恩萧先生在世时,就跟希斯克利夫关系亲密。他们常常双双依偎在老恩萧先生的膝边,接受那份共同的父爱。凯瑟琳跟希斯克利夫非常合得来,渐渐成了互相陪伴的玩伴,她对希斯克利夫的感情逐渐超越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辛德雷。
老恩萧先生去世以后,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相依为命。辛德雷和他新婚的妻子成了呼啸山庄的新主人。一直厌恶希斯克利夫的辛德雷,直接剥夺了希斯克利夫的养子身份,把他降为家奴,使他无人照料。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随时随地有被辛德雷鞭打和辱骂的危险,成为呼啸山庄中最卑微的存在。就连自己的妹妹凯瑟琳,辛德雷也并不放在心上,既疏于照料,更疏于教养。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就这样从衣着干净体面、被照顾得很好的孩子,变成了无人照看、衣衫肮脏、很难立足的孩子。辛德雷对待他们只有鞭打、挨饿等各种各样的惩罚,女佣丁耐莉称他们是“那两个举目无亲的孩子”。
幸好他们拥有彼此。对孩子们而言,只要拥有彼此,就算这个现实世界没有给他们提供任何快乐的资源,他们也能制造出属于自己的、不为人知的快乐。
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像穷人家无人照看的孩子一样成长起来,意外地拥有了穷人家孩子无拘无束的快乐——在荒野上尽情地奔跑、玩耍。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上层社会有着繁缛的贵族化行为规范和身份意识,但无人照看的处境反而让他们摆脱了这一切。虽然在上层社会的家庭规范和价值评判中,他们是“野孩子”“异类”,但他们失去了贵族阶层的教育和培养,反而获得了自然生长的童年时光。
两个孩子互相印证彼此的合理性,也互相印证彼此的珍贵性,在别人赋予的“野孩子”和“异类”的标签之下,坦然地享受这种童年快乐,没有负罪感,没有堕落感,他们理直气壮地游离于体面而冰冷的上层群体,构建出自己的快乐王国。这个快乐王国没有体面的客厅、舒适的卧房,也没有豪华的贵族儿童室。他们在荒原、丛林、风雨和阳光中,建构出一个属于他们的快乐乌托邦。在这个快乐乌托邦里,他们是自己的主人,既没有统治他们的暴君,他们也不是谁的奴隶。就连近在咫尺的真实世界,也并不能构成实质性的威胁,那不过是他们玩乐、嬉戏和探险的另一个场所而已。因为这种依存关系,即便是辛德雷也不能真正威胁到他们的世界的完整。他们彼此支撑,就有了对抗和忽略外在一切压迫的勇气和力量。
因为希斯克利夫这样的孩子的“不配得感”,一个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向这个世界宣泄、发怒甚至反抗的人,一个习惯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人,拥有这样一个跟自己形影不离、爱自己胜过爱她哥哥的凯瑟琳,凯瑟琳注定是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更何况,对于出身卑贱、背负着巨大的身份非法性的希斯克利夫而言,凯瑟琳的意义不只是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他童年快乐王国最为重要的支撑、他自身身份合理性的重要印证,更是他生存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是彼此的价值和意义。脱离了他们彼此构成的这个价值和意义体系,希斯克利夫的生命快乐和生存价值就失去了合理性的印证。可想而知,对于希斯克利夫而言,如果失去凯瑟琳,那将意味着什么。
但是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虽然他们亲如骨肉,但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并不属于同一阶层。
十二三岁那年,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跑到附近的另一处大宅,也就是林顿家的画眉山庄。出于淘气和好奇,他们爬过篱笆,跑到人家客厅的窗外去偷看,结果被林顿家的狗咬伤,双双被捉。但是林顿家的人认出他们之后,对他们进行了不同的对待。虽然他们都是一副脏兮兮的野孩子模样,凯瑟琳还把鞋子跑掉了,光着脚丫,但是林顿家的人毫不犹豫地赶走了希斯克利夫,把凯瑟琳当作贵宾留在了自家府上。他们嘲笑希斯克利夫曾经的流浪儿身份,说他是“一个东印度小水手,或是一个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林顿家的老太太更是一口断定他“反正是个坏孩子”。但是对待凯瑟琳,他们怜悯她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于是把她带进温暖干净的客厅,让她坐在软软的沙发上,“女仆端来一盆温水,给她洗脚,林顿先生调了一大杯混合糖酒”,他们家的女儿小伊莎贝拉也友好地把满满一盘饼干倒进她的怀里。
希斯克利夫意识到,“她是一个小姐,他们对待她和对待我就大有区别了”。这是社会阶层意识渗透到他们小小王国的第一步,但希斯克利夫还是用轻松的语调向丁耐莉讲述这一切。因为来自他人的怀疑、否定、委屈、欺凌,对他而言早已经是人生的底色,是他已经习惯性接受的东西。他对自己的尊严、价值的认识,都是建立在凯瑟琳对他的态度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其他任何人的认可之上。只要凯瑟琳还是那个凯瑟琳,他和凯瑟琳构成的二元乌托邦就是完整的。
可是,凯瑟琳变了。
凯瑟琳被留在画眉山庄整整五个星期。五个星期发生了什么呢?出于怜悯,画眉山庄的女主人对凯瑟琳进行了“改革计划”:对这个沦落为野孩子的上层社会的小姐,恢复她本该有的样貌,给她穿上世家小姐该穿的漂亮又累赘的衣裙,头发也被卷成了时髦的花样。
从这一刻开始,凯瑟琳的世界就被一分为二,她看到了一个被割裂的自己:一个是这个社会指令她必须成为的自己——那个符合上流社会女性身份的自己,画眉山庄已经给她演示出标准范式;还有一个是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的那个没有任何先行标签、自然生成的自己。
社会的定义十分清晰,前者被定义为优雅、体面和斯文,后者被定义为粗鲁、无礼和野性。当然这两者在她和希斯克利夫的乌托邦视野里与在大众视野里并不一样,比如被人赞赏的林顿兄妹在他们的眼里始终是苍白、懦弱、无力的;而被定义为粗鲁、无礼和野性的那个自己,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希斯克利夫,都更像是真实的生命。
在这两个自我面前,凯瑟琳迷惑了。
作者说她呈现了一种“双重性格”。在那些体面人面前,她迎合他们的标准,极力扮演一个符合要求的上流淑女,到了十五岁,她已经足够成为当地上流淑女的典范了,但只要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她还是会释放“那放浪不羁的天性”,感觉到童年野孩子的自由。
凯瑟琳在这两个自我之间摇摆,不知道该遵从哪一个。
这种摇摆带给她和希斯克利夫的影响,就是那个被两个孩子理直气壮建构起来的快乐乌托邦开始动摇了。他们曾经拥有的蔑视一切、无拘无束的快乐,突然变得不那么合情合理合法了。
因为在凯瑟琳身上多了来自画眉山庄的角度和眼光。就像她第一次从画眉山庄回来,热烈地拥抱希斯克利夫,这种思念是真实的;但是,希斯克利夫那双脏兮兮的手,也第一次变得刺眼,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一点。她感觉到他有点古怪,害怕他的手把自己漂亮的衣服弄脏,于是对他说:“要是你洗洗脸、刷刷头发,就会好的,可是你这么脏。”
来自画眉山庄的角度和眼光,不但驱动了凯瑟琳的自我审视,更是对希斯克利夫,以及他们关系合理性的再审判。
希斯克利夫始终是那个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对希斯克利夫的爱也从未改变,但是不知不觉间,他在她的眼睛里,就是有某种令人羞耻的地方,至少在那些上流人群面前,她知道他上不了台面。这就是画眉山庄的角度和眼光带给她的影响。
在本质上,这又不只是画眉山庄的角度和眼光,这是来自上流社会的主流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
事实上,作为社会中的成员,“凯瑟琳困境”几乎是人人都可能遇到的,那就是社会人和自然人之间的冲突。作为社会人,我们会被赋予一种社会身份,并接受跟这种社会身份紧密相连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接受这一切对我们的自我意识和自我生活的塑造。就像凯瑟琳,她的这种先天社会身份就是上流贵族女性,因为她拥有这种身份,社会就用相应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来影响她、塑造她,也制约她。我们可以把这种自我塑造的方式叫作“社会想让我们成为的自己”。
但是,就像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我们又会有一个成长的“荒原”环境,即自然的环境,这里没有这些先入为主的身份意识、价值模板和行为规范,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生长,顺应天性,生长出独属的自我认知、价值认同和行为方式。我们可以把这种自我生长的方式叫作“我们想成为的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想成为的自己”跟“社会想让我们成为的自己”是矛盾和冲突的。当前者的力量胜过后者时,我们会表现出叛逆和个性;当后者的力量胜过前者时,我们会表现出服从和妥协。当二者势均力敌时,我们会出现自我的矛盾、冲突,甚至是凯瑟琳所表现出来的“双重性格”。
年少的凯瑟琳无法处理这种自我冲突矛盾,一边在理性上认为按照画眉山庄式的标准和要求做一个淑女才是对的;一边在自己的个性上又保持着跟淑女完全不搭边的狂暴和任性。最典型的一幕,就是凯瑟琳邀请了埃德加·林顿到家里来玩,她嫌弃希斯克利夫跟埃德加的绅士风度不合拍,把希斯克利夫赶出客厅,攻击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希斯克利夫不知道、不能说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上流社会的那些见识和言谈。希斯克利夫并非没有自己的见识和言谈方式,但是从上流社会的角度和标准来看,他就是一无是处。
即便是对同一个人,用的标准和立场不一样,就会有不一样的观感和结论。就像用上流社会的标准来看希斯克利夫和林顿,前者就是“荒凉的丘陵煤区”,后者就是“美丽的肥沃山谷”。可是,用丁耐莉的平民标准来看希斯克利夫和林顿结果却截然不同,希斯克利夫宽宽的肩膀,身材高大,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埃德加·林顿苍白、虚弱,像个“洋娃娃”。
希斯克利夫并非没有自己的力量、价值和魅力,可是在上流社会的标准和尺度之下,那一切不过都是卑贱的体现罢了。
可是,年少的凯瑟琳显然被这种上流社会的标准和尺度控制住了。当她邀请林顿来家里,会觉得希斯克利夫不够体面,而不许他在场;可是当希斯克利夫真的愤怒离去,她又感到莫名的痛苦和压抑。她无法表达这种痛苦和压抑,把怒气发泄到丁耐莉甚至自己幼小的侄子身上。她狂怒、哭泣,但并不知道这股怒气从何而来。
其实,当我们下意识地违背自己的本性和内心的愿望,服从于外在标准和要求的绑架,就会有凯瑟琳感受到的这种无名的压抑、悲苦和愤怒。
可惜凯瑟琳太年轻了,对自己的痛苦根源一无所知,陷在自我冲突的矛盾地带不能自拔。
连希斯克利夫也被卷进了这种上流社会的标准之中,用这面镜子照自己,他感到自卑、绝望和沮丧。凯瑟琳要求希斯克利夫讲究卫生、改善装扮,变成一个符合标准的绅士;希斯克利夫自己也表示:“耐莉,把我打扮得体面些,我要学好啦!”这句话很有意思,按照上流社会的要求来重新塑造自己,希斯克利夫也说这是“学好”。
但多么残酷,即便他认同上流社会的要求,愿意按照这个要求来改变自己,上流社会并不认为他拥有这个资格。辛德雷“一看见他又干净又愉快的样子就冒火了”,骂他流氓,说他“打算做个花花公子”。
希斯克利夫试图跟凯瑟琳保持一种平等的地位,无论求学还是修养,哪怕是他并不喜欢的上流社会的穿着、举止和做派。可是他们宣布他没有追求这平等的资格。于是他完全舍弃了,变成了他们让他必须成为的下层人的模样,他自暴自弃,“学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他天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过分不通人情的坏脾气”。
自我价值的悲剧,演变成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感情悲剧了。
如果“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这个问题不能得到解决,那么“自己该拥有什么样的感情”就一定会出问题,因为你会做出违背自我的选择。
当埃德加·林顿向凯瑟琳求婚时,她答应了。但是答应之后,她又泪流满面:“天啊,我非常不快乐!”可她又明确地知道:“在凡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错了!”
为何答应林顿呢?凯瑟琳劝说自己相信是因为爱,但丁耐莉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答应林顿的求婚,是因为知道这能让很多人高兴,而且是对她生活具有主宰权的那群人:“你的哥哥会高兴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会反对。”最重要的是:“你将从一个乱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脱,走进一个富裕的体面人家。”这就是凯瑟琳以为的爱——你以为爱的是那个人,其实不过是在爱你要的某种生活,甚至要的是嫁给这个人以后可以得到的一切。
在凯瑟琳内心深处,她真正爱的是希斯克利夫:“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
关于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凯瑟琳有一段著名的表述:“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消失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顿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
即便她对他的爱是如此强烈,但她还是不能嫁给希斯克利夫。她怕的是什么呢?是嫁给希斯克利夫就会降低她的身份。当然,凯瑟琳怕的并不是失去这身份,而是这身份在那个年代会跟生存资源绑在一起,没有这个上流社会的身份,她会跟希斯克利夫一起被哥哥赶出家门,变成乞丐,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但如果和埃德加·林顿在一起,她就可以得到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共同祝福,以及随之而来的生存资源和保障。
这就是凯瑟琳面对的残酷现实。
很不幸,当凯瑟琳答应了林顿的求婚,并且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希斯克利夫躲在一边听到了,他看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当天晚上,希斯克利夫就消失了。
凯瑟琳嫁给了埃德加·林顿,她跟希斯克利夫的故事似乎就在这里结束了。
作为读者,我们会忍不住猜想,如果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他们各自会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拥有一份真诚相爱但无法落脚现实的爱情,是人生的一种普遍哀伤;为了现实的生存不得不放弃爱情,也是常见的选择。其实,放弃并不是悲剧的根源,悲剧的根源往往是战胜不了这份放弃带来的痛苦和遗憾。
起初,凯瑟琳用自我劝说和自我麻痹的方式来平衡这一切,假装自己爱的是埃德加,假装自己选择埃德加、跟他结婚是既合理又正确的选择,但她远远低估了违背自己的情感带来的隐患。
人类有一个原始的本能,当我们感觉到危险,常常是指物质处境的不安全,但我们很少想到精神处境上的不安全可能是更大的危险。我们常常会夸大物质不安全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小看精神不安全带来的伤害。凯瑟琳在希斯克利夫和林顿之间做选择时,选择希斯克利夫意味着物质的不安全,选择林顿意味着精神的不安全。但也许我们都会跟凯瑟琳一样做出一个判断——物质不安全才是致命的。
我们不能说这个判断是错的,但是精神不安全造成的伤害也注定会让我们付出巨大的代价。当凯瑟琳选择放弃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意愿的那一刻,意味着她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她反复劝说自己,让自己相信她对埃德加的爱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只有让自己认可这一点,她才能假装没有违背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意愿。但这种假装一定会被自己拆穿——因为她得不到幸福的体验。
在凯瑟琳身上出现了常见的困境。
她明明已经如愿嫁给林顿,得到了她所期待的一切:画眉山庄富足安稳,社会身份高贵体面;衣食无忧,奴仆侍身。她甚至得到了超过她预期的善待:埃德加以及他的家人,都给了她充分的爱,面对她的时不时就会出现的“阴郁和沉默”,埃德加“以同情的沉默,以表示尊重”;面对她像易燃火药一样的烦躁,埃德加兄妹像“忍冬拥抱荆棘”一样接纳并包容了凯瑟琳的一切。按照丁耐莉的说法,“这火药像沙土一样摆在那儿没有被引爆,因为没有火凑近来使它爆炸”。
可是就算这样,凯瑟琳依然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阴郁和沉默”,也没有办法不变成易爆的火药,因为当她放弃了希斯克利夫,她就做出了一个违背自己情感和意愿的选择。当人们做出这种选择时,那么无论在别人眼中你的生活是多么顺遂如意,你也不太可能得到快乐和幸福的体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不安全。所谓精神不安全,就是让人陷入一个无法得到快乐和幸福体验的精神处境之中。
人们乐于讨论快乐和幸福的生成机制,也有比较清晰的生理学和心理学理论。我们找一个最通俗的解释,那就是“你最想得到的”得到了满足,就这么简单。如果一个人真正想得到的就是安逸的生活、丰盛的美食、漂亮的衣服、娱乐和放松……那么当他得到这一切的时候,就会感到实实在在的幸福。
为什么凯瑟琳得到了这一切却并不幸福呢?
在人类的生活中,有两个关键词,那就是“想得到的”和“所恐惧的”。我们一生都要应对这两个关键词。如何应对这两个关键词,也就形成了不一样的人生形态。
比如,一个人在原始森林中,他渴望得到一头鹿,这是他的“高位期待”;但他害怕草丛中隐藏着一只虎,这是他的“安全底线”。这时人们该怎么办呢?有些人勇敢追求鹿,但完全不考虑对于可能有老虎的应有防御,这当然是“蛮干派”;还有一种人完全相反,为了防御老虎,干脆放弃了对鹿的渴望,不能战胜恐惧就消灭自己的期待,这是“躺平派”;还有一种夹在二者之间,他们像第一类人一样进入了逐鹿的过程,但在过程中他们又像第二类人那样战胜不了恐惧,于是步步前行,步步担忧,他们要么设想美好结果带来的欢乐,要么设想失败结果带来的灾难,但就是不能让自己心无旁骛地专注正在进行的行动,容忍不了量变积累期的不确定,造成电量空耗严重,这是“内耗派”。
但凯瑟琳并不属于这些类型,她属于更悲惨的类型:她根本都没有搞清,什么是自己“想得到的”,什么是自己“所恐惧的”。她把“所恐惧的”当成了“想得到的”,这就是最大的悲剧。“躺平派”因为无法战胜恐惧,而放弃期待;“内耗派”不能战胜恐惧,但也不放弃期待。凯瑟琳把“恐惧”打扮成“期待”,她的自我注定是最为混乱的类型。
这是因为凯瑟琳狂傲不羁、任性暴躁,她本能地羞耻于承认和接受自己的恐惧。她害怕跟希斯克利夫受苦,害怕失去贵族身份,害怕沦为乞丐,害怕失去舒适的生活和物质保障。其实,她所有的恐惧都是正当且可以被理解的,问题是她狂傲不羁的荒原性格让她耻于面对自己的恐惧,于是她把这种恐惧装扮成期待:害怕跟希斯克利夫受苦,被转化为嫁到画眉山庄就可以拯救希斯克利夫;害怕失去贵族身份,被转化为埃德加斯文优雅让自己爱慕;害怕沦为乞丐,被转化为只有保持贵族淑女身份才是对的;害怕失去舒适的生活和物质保障,被转化为画眉山庄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过的生活。这就是希斯克利夫质问她的“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心”。
答案很简单,这会让选择变得非常容易。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她一边倾诉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是多么坚如磐石、不可动摇,但另一边眼睛都没眨就答应了埃德加·林顿的求婚。因为她告诉自己,这些选择不是因为不能战胜恐惧,而是因为那就是自己的最高期待。
于是,她的悲剧就发生了。
出于回避“底线恐惧”而被设定的“最高期待”,就算得到了也无法让人获得满足体验;只有真正的“最高期待”,在得到时才能让人获得真正的满足体验。如果一个女性的“最高期待”就是拥有金钱,那么她得到金钱就会感到持续且稳定的满足,因为这是她的“最高期待”,没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遗憾和不快。
所以,在合法合理范围内,人们做出什么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做出符合自己“最高期待”的选择。因为只有这种选择才能通向快乐和幸福体验的获得。
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凯瑟琳在选择嫁给埃德加时,明明觉得理由充足,可以充分地说服自己,可是在婚后得到了这一切,她的性情却陷入了“时不时的阴郁和沉默”,让她变成了一个易燃的炸药包。
因为她的“最高期待”根本就没有被满足。被满足的是她对于“底线恐惧”的防御,她的“最高期待”是得到希斯克利夫。这就是她错位的自我选择。把“底线恐惧”当作“最高期待”是人生最悲惨的错误,于是我们理直气壮地做出错误的选择,并且在选择之后注定跟快乐和幸福无缘。
所以,无论她婚后在画眉山庄过得多么富足安稳,埃德加·林顿对她有多么忠诚、宽厚和温柔,但她的“最高期待”依然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她毫无快乐和幸福可言。
如此我们才能理解,画眉山庄所有的财富、温情、宽容和接纳,都给不了凯瑟琳真正的快乐。
当希斯克利夫在她结婚三年后现身的那一刻,凯瑟琳的快乐和幸福就像火山一样被点燃,“飞奔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心慌意乱,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她的欢喜了。的确,只消看她的脸,你反而要猜疑将有大难临头似的”。只有极致的幸福和快乐,才会让人产生乐极生悲似的表现。
也许只有到这一刻,凯瑟琳才知道只有“最高期待”的满足才能带来这样快乐和幸福的体验;出于“底线恐惧”的防御,是无法给予自己这种快乐和幸福体验的。
但一切都晚了,等到凯瑟琳明白这一切,才敢说出心声:“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个女孩子,野蛮、顽强、自由,任何伤害只会使我们大笑,不会压得我发疯。”可是,她也只能是在精神错乱之后,才能说出这样的心声。
可是悲剧的齿轮早已转动。
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会认为是自己在做选择,但由于我们个人的命运并不是完全孤立存在的,我们做的选择会改变环境、条件,以及身边其他人命运的轨迹,即我们做的选择,已经改动了其他人的命运。就像在凯瑟琳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以为这是她个人的选择,但是,她已经触动了她身边所有人的命运线,希斯克利夫的命运线、埃德加·林顿的命运线、伊莎贝拉·林顿的命运线……画眉山庄和呼啸山庄全部人,包括他们下一代人的命运线。
但我们不能说凯瑟琳的选择是全部悲剧的根源。归根结底,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是当时的时代环境:森严的阶层壁垒、残酷的等级秩序、金钱的压迫、女性狭窄的生活出路,甚至种族歧视,以及人性的狭隘和自私等等。面对这些无法战胜的因素,凯瑟琳才被迫做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选择。这个悲剧性的选择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她身边所有人命运的连环失控,而凯瑟琳不过是这悲剧性失控链条当中的第一环。
希斯克利夫当然是这失控链条里的第二环。
就像我们的猜想,当他们分离后,假如希斯克利夫就此离开,虽然受了伤害,但毅然脱离这个已然失控的命运列车,他和凯瑟琳以及两个山庄的其他人的命运是否可以有另一种结局呢?至少,那些无辜的人,埃德加·林顿、伊莎贝拉·林顿,以及两个山庄的下一代也许可以拥有另一种命运,而不必遭受那么多痛苦的折磨和悲惨的经历。
可是,希斯克利夫不但没有从这列失控的列车上及时跳车,而是一步步把它推上全盘颠覆的边缘。在希斯克利夫到来之前,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这辆命运列车虽然已经失控,但尚未脱轨。特别是凯瑟琳,虽然生活在一种自设的平静和安稳之中,但丈夫埃德加和小姑子伊莎贝拉都用真诚的包容和爱,帮助她把这种平静和安稳维持在她的现实之中。
可是,希斯克利夫的到来,让这一切瞬间破碎。他是带着复仇的决心回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他用三年筹备并且坚定了一份报复的决心,计划清晰又坚定。希斯克利夫的复仇跟《基度山伯爵》里埃德蒙的复仇很相似,那就是让伤害过自己的人,品尝同样被伤害的苦涩。
剥夺了他权利的,也要被他剥夺权利。凯瑟琳的哥哥,那个把他从养子降为奴仆的辛德雷·恩萧,他的妻子在生下儿子哈里顿以后就去世了,辛德雷从此一蹶不振。回归后的希斯克利夫利用辛德雷本来就已摇摇欲坠的薄弱意志,把他进一步拖入酗酒、赌博的泥沼。辛德雷输掉了自己的呼啸山庄,呼啸山庄的新主人变成了希斯克利夫。希斯克利夫把辛德雷变为奴仆,剥夺了他作为贵族的体面,最终让他在二十七岁那年就在潦倒、绝望和酩酊大醉中死去。
夺走了他爱的人,他也毁掉了他的爱。当年埃德加·林顿的出现,让希斯克利夫失去了爱人,他也要让他尝尽这种痛苦。他不断出入画眉山庄,激活凯瑟琳对他的爱和愧疚,动摇这对夫妻并不牢固的感情。他当着凯瑟琳的面把埃德加称为“羔羊”“乳臭小儿”“流口水的、哆嗦的东西”,还用讥讽的口气对她说“我为你的鉴赏力向你恭贺”,这些带着毒素的话侵蚀着凯瑟琳的心,一点点粉碎了凯瑟琳对埃德加那所剩不多的尊重。希斯克利夫变相地打开了一面镜子,让凯瑟琳看到她曾经极力自欺的那份对埃德加的欣赏是多么易碎。他把写着埃德加优雅斯文品质的那一面翻过去,刻意让埃德加孱弱、苍白、敏感、脆弱的另一面展示在凯瑟琳面前。于是,就连凯瑟琳也不再隐瞒自己以往刻意忽略的对埃德加缺点的轻蔑了。对一个男人而言,没有比失去妻子的尊重更加让他痛苦的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惩罚了凯瑟琳。他让凯瑟琳撕开了聊以自保蒙上的那层温和的面纱,变相地逼她实现了彻底的祛魅,看到埃德加身上那些跟凯瑟琳格格不入的品质,以及最让充满野性的凯瑟琳蔑视的那些懦弱和脆弱。一个女人如果失去了对于丈夫最后的敬畏,就会看到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错误,看到自己那份聊以自慰的爱,根本就是一个自我欺骗的谎话。希斯克利夫更是利用埃德加妹妹伊莎贝拉对自己的爱慕,让凯瑟琳尝尽希斯克利夫曾经品尝过的情感上的嫉妒、无助和绝望。凯瑟琳眼看着希斯克利夫接纳伊莎贝拉,就算那不是爱,但是看到心爱的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希斯克利夫曾经品尝过的痛苦,她也尝到了。只是面对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凯瑟琳并没有希斯克利夫那么坚强,于是她精神错乱了。不久,她早产下女儿小凯瑟琳之后,就去世了。
他还报复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财富。他们的财富让他在凯瑟琳的选择中变成了落败的选项,也让他受尽屈辱。他在征服人的同时,还要征服财富本身。为了把呼啸山庄收为己有,他毁掉了辛德雷;但要把画眉山庄收归己有,他要毁掉很多人。他不爱伊莎贝拉,对她只有厌恶,把她称为“让人恶心的蜡脸”,但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她私奔,因为她是她哥哥财富的继承人。他虐待伊莎贝拉,导致伊莎贝拉离家出逃。他把伊莎贝拉为他生下的儿子小林顿带回身边,但那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只有让凯瑟琳和埃德加的女儿小凯瑟琳嫁给自己的儿子,才能把画眉山庄也收归己有。
于是,希斯克利夫的报复开始蔓延到下一代身上。首当其冲的是辛德雷的儿子哈里顿,就像辛德雷当初剥夺了他受教育的权利一样,他也剥夺了辛德雷儿子哈里顿受教育的权利,让他变成了一个跟当初的自己一样,因为无法得到恰当的教育而举止粗鲁、言语不当、只会干体力活的年轻人。然后是自己的儿子和小凯瑟琳,他们根本就不相爱,但是在埃德加去世后,希斯克利夫就强迫小凯瑟琳嫁给身体孱弱的小林顿,导致小凯瑟琳年纪轻轻变成了寡妇。
就这样,希斯克利夫毁掉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希斯克利夫不是去触动影响别人的命运,而是去刻画塑造别人的命运。他像上帝一样掌控别人的命运,但他的掌控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所以,他终于变成了上帝的对立面——恶魔。
可是希斯克利夫就算让自己变成恶魔,也无法从对他人的毁灭中得到快乐。
他质问凯瑟琳为何要欺骗自己的心,事实上他也在欺骗自己的心。他向那么多人复仇,其实他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些人,他真正的敌人只是他那久久无法消解的内心剧痛。
在这人世间,我们都会犯希斯克利夫犯的错误。当被爱情抛弃或是背叛,我们都会把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归咎于某个具体的人,很少意识到真正的敌人只是那份让我们手足无措的剧痛。
凯瑟琳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吗?当他们再次相遇,时过境迁,凯瑟琳已经怀孕,在那个年代婚姻已无法改变,在希斯克利夫一边紧紧抱着她,一边指责这一切都是她的错的时候,他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虽然我们说凯瑟琳的选择是错误的,但若她选择希斯克利夫,那么代价也是巨大的,只是选择希斯克利夫是看得见的危险,选择埃德加是看不见的危险。凯瑟琳选择后者,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女子的约束,让她在爱情和身份面前只能做出单项选择;凯瑟琳手里并没有一个正常的选项。这并不怪她。
画眉山庄的埃德加是无辜的。虽然他对于出身低贱的希斯克利夫怀着偏见,但那不是因为他生性邪恶,那是源自他的时代局限和阶层局限。他对凯瑟琳做到了用一生去爱护,就算凯瑟琳羞辱他,为了希斯克利夫变成他的暴君,在凯瑟琳人生的最后阶段,像母亲守护孩童一样守护着凯瑟琳的,还是埃德加。至于他的妹妹伊莎贝拉就更无辜了,希斯克利夫没有任何理由去虐待这个爱他的女子。
事实上,就连呼啸山庄的辛德雷,他自身的冷酷在希斯克利夫到来之前,已经让他受到了惩罚,就算希斯克利夫不去设局伤害他,这个不善良的人也很难拥有温暖的人生。希斯克利夫对他的惩罚,不过是落在善良又无辜的孩子哈里顿·恩萧身上罢了。
希斯克利夫是不幸的,但他的复仇很难彰显正义,这是因为造成他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无形的社会权力结构和等级结构。但是,这些造成个体悲剧的因素往往是抽象的,人们很难看得见,就算看得见,也很难成为发泄怒火和悲愤的载体。人类的原始本能总是需要一个具体的人,成为怒火的宣泄口;也需要一个具体的人,变成自己反抗行为的靶子。
这就像《双城记》里的德伐日太太,造成她家庭和人生悲剧的是不合理的贵族社会制度,即使她看到这一点,但她急需复仇的行为,就会强烈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一个承载自己愤怒的出口和靶子。于是,她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死咬无辜的贵族,哪怕他们清白又善良。她在意的不是射中谁,她在意的是她复仇的子弹必须射出去。因为只有射出这些子弹,她痛苦无比的内心才能得到缓释和解救。
这是人性的弱点。
直到今天,我们仔细分析一些网暴现象,依然可以看到这个问题的普遍存在。当人们对于某种结构性的问题或是制度性的症结感到不满,无从发泄时,往往会把这种怒火集中到某个不小心被当成了靶子的人身上——因为某个人是具体可见的,是可以被瞄准并击打的,而且肉眼可见击打的直接效果。打倒一个具体的人,就能实现内心愤怒和剧痛的解脱;但是去击打一个抽象的结构问题或制度症结,很难看到这种直接又快速的结果。
这就是希斯克利夫复仇行为背后的内心机制。
希斯克利夫和德伐日太太的区别,只在于希斯克利夫并没有在理性层面知道自己悲剧的制度根源,所以盲目报复身边人;而德伐日太太知道其中的制度根源,但依然要抓住几个无辜的替罪羊来发泄怒火。
二者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德伐日太太真正代表的是人性恶,希斯克利夫并不代表人性恶,他体现的是人性的茫然。
希斯克利夫面对自己的伤口,是没有自我治愈能力的,这是希斯克利夫的深层悲剧。希斯克利夫的不放手,既是热烈的爱,也是对于自己伤口的无奈。
自我治愈不是委屈地接纳,而是勇敢地重构:转过身,重构自己的生活,重构自己的未来,甚至重构一份快乐;放过过去,放过过去的人,也放过过去的自己。有能力建构没有“那个人”的生活,这就是自我治愈和自我重构的能力,可是希斯克利夫显然没有这种能力。在希斯克利夫强壮的外表之下,装着的始终是那个靠着忍耐把眼泪咽下去而一声不吭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在艰难的成长中很难获得真正独立的自我篱墙和支撑,没有自己的光源,自己的世界是混沌而昏暗的,要靠外来的光才能得到光亮和温暖,凯瑟琳就是希斯克利夫的光源和生命力的来源。
这样的爱情注定最壮美也将最惨烈。说它最壮美,是因为这样的爱情让彼此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这种感情的忠诚度、真挚度和持久度,会打破人性的局限,演绎出最美丽而动人的激情。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情就像星光一样足以照亮黯淡的灵魂,在现实的瓦砾中,绽放人间最绚烂的情感色彩。但这样的爱情也注定惨烈,因为生命如此重叠,失去对方意味着生命也注定残缺。当失去发生时,自己的生命是没有办法独立生长和延续的。如希斯克利夫所言,“失去她之后,生存将是地狱”。
全身心投入爱情的结果,一定是无法建构出一个自我的完整世界;如果爱人是唯一的光源,失去爱人,将陷入终生的黑暗;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只有情感,那么当情感逝去,世界就会坍塌,变成瓦砾一片。
希斯克利夫越是爱,越是陷入深渊;越是痴情,越是难逃绝望;越是想接近,越是在远离;越是想拥有,越是在毁灭……希斯克利夫试图用恨的方式去拥有爱,用毁灭的方式去证明存在,但这注定是一条死路。
所以,我们能理解希斯克利夫的不放手。这种不放手,不能带来双方的自由,只能带来共同的毁灭。希斯克利夫毁掉了凯瑟琳的生活,毁掉了他仇恨的一切,但他自己也未从中得到快乐。直到晚年,虽然他用孤独、暴躁、悲伤和阴戾的情绪来惩罚自己,但是他依然无法得到平静。
在那时,他才明白仇恨和破坏也是一种脆弱和无力。他带着狰狞而绝望的表情死去,终究也没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救那个在黑暗中愤怒无助的孩子。
希斯克利夫死了。他和凯瑟琳的灵魂只有在死后才得到了安宁,也只有在死后才得以相聚。那些在深夜携手游荡的灵魂的影子,算是作者能够赋予他们的最好的结局了吧。可是我们还是会忍不住唏嘘,他们是否可以有另外的结局?
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情,不肯放手,于是只能一起去死。这是最悲壮的爱情之美,但在现实层面,也许晚年希斯克利夫那仅存的善意才是真实的温暖。他成全了哈里顿和小凯瑟琳这对悲情爱侣,因为怀念自己恋情的美好,而释放出宽恕的力量,换一种方式救赎自己。假如可以这样来过,在爱情走不下去时,选择放手,保全凯瑟琳那并不完美但还算安稳的余生,是否也是一种爱的强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