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极了!”沃安给小夏谋到“弥底斯号”上的职位时,曾这样说,“妙极了!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完全到了工作的年龄,当医生是再好不过了。去哪儿能比得上跟着猎鼹轨车车医,学得又快又扎实,嗯?”
这是什么逻辑?小夏当时就想闹,可他怎么闹得出口?毛发旺盛、体态像个水桶的沃安·伊恩苏拉普那么热心,他是小夏母亲那边的一个什么表亲,血缘关系清清楚楚,和另一位表亲一起把小夏抚养成人。沃安没做过轨车员,只是在给某个车长看房子。不过,他敬重程度唯一超过猎鼹人的就是医生。这也不奇怪,考虑到他们经常受小夏另一位表亲养父的耳濡目染——特鲁斯·伊恩维巴,瘦骨嶙峋,弓腰驼背,有些神经质。通常他们对那位时而吵闹时而忧郁的老人也很友善。
小夏不能拒绝特鲁斯 & 沃安给他安排的工作,同样也按捺不住把鞋底的狗屎 & 轨洋泥蹭到两个老头衣服上的冲动。谁都不觉得需要问他的意见,尽管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意见。毕业以后,他就一直家里蹲,那段烦闷的日子也太久了。青春就这样在家里蹲中耗费,只有年纪越来越长。
小夏十分确信,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工作,会令他狂热向往 & 与他高度契合。可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这又使他愈发颓丧。他对继续深造说不上有多大兴趣;待人处世又过于拘谨,可能是上学期间不太受欢迎,留下了些许心结,所以在销售业 & 服务业都不会发展得很好;做重体力活又太年轻,不够利索,怕是很难拔尖:小夏参加过各类试工,却只让他心浮气躁。沃安 & 特鲁斯虽说有耐心,但也愁得不行。
“能不能,”他不止一次鼓起勇气提出,“我是说,你们看这样……”但是两位养父总会一反常态地达成统一战线,掐住苗头 & 制止他转移到那个话题。
“绝对不行。”沃安说。
“没门。”特鲁斯接腔,“即便找得到师父带你,也很危险 & 毫无保障——更何况你也知道找不着师父,这里可是斯特勒盖!你知道有多少叫花子,都是干过那行又做不下去的吗?你必须要有一定的……”他温柔地看着小夏。
“而且,你这孩子太……”沃安又说。
太什么?小夏想。沃安吞吞吐吐,小夏很想发火,却只是拉下一张铁青的脸。太嫩了?是吗?
“……太纯良了。”特鲁斯替他说完,呵呵笑道,“不适合尝试打捞工作。”
出于关心,沃安急着要轻轻助推他一把,就像成鸟会把羽翼渐丰的雏鸟赶出巢外,让孩子又惊又吓喳喳乱叫着第一次学飞。沃安托了点关系,和富勒姆洛商量着,给被监护人谋了份在猎鼹轨车上做学徒的差事。
“接下来的生活能锻炼才智,培养合作精神 & 加入可靠行当 & 让你离开这里,见识世界!”沃安对小夏说这些时,笑得合不拢嘴,他做了个飞吻,抛向小夏父母那张无限循环着三秒连拍的动态小合影,“你会喜欢的!”
迄今为止,小夏对这种生活没怎么体会到喜欢。宰肉之夜的第二天,他醒来时先是发出一声大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呜咽。全身肌肉僵硬骨头疼,他踉踉跄跄走出车舱时,全身好似套了一件锈滞的铠甲。他来到舱外,望见灰白的阳光穿透高天的云层,轨鸥在四周盘旋,同伴们扛着钢锯去处理已经冲刷干净的巨鼹肋骨。尽管仍然莫名觉得这是错走了别人的人生,这天他却感到神清气爽,自己也不免有些吃惊。
收获这么大,车上喜气洋洋。德拉明用巨鼹肉做了早餐。这个肤色惨白如死灰 & 外表像个枯槁死人的厨子,原本一点也不喜欢小夏,可就连他也在给小夏碗里盛汤的时候,附赠了一丝隐约的笑容。
乘员们吹着口哨,盘起绳索 & 给机械上油。他们在厢顶甲板上玩套圈 & 西洋双陆棋,老练地随着轨车摇摆身姿。小夏心里有些痒痒,却又犹豫不前,想到之前套圈时的表现,不禁涨红了脸。同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垃圾准头车长”,好在后面没有再提这茬。他觉得还挺幸运的,那名号险些跟他一辈子。
于是他回去看企鹅,用他的便宜小相机给它们拍平面照片。这些不会飞的迷人小东西挤挤挨挨地栖息在小岛上,不时抖一抖,喙间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它们捕食时,会潜入轨洋金属轨道之间的土地,用尖铲形的大喙、新演化出的爪足、肌肉发达的翅膀奋起掘地几码深,然后嘎嘎叫着冲回地面,嘴间蠕动着地下的某种肥虫。它们同样也有天敌,可能遭到牙尖齿利的猫鼬、獾、掠食性花栗鼠群的追捕。小夏喜欢观察那些疾行如风的猎手,而同车的一些乘员则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撒网。
“弥底斯号”蜿蜒前行。每经过一次道岔,小夏都怅然若失地盯着露出地表的件件打捞物——包裹铁丝的轮毂,带风沙磨痕的冰箱门,某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是海滩页岩里嵌了块缺瓤的西柚——好像哪个东西会突然苏醒,施展一番法力似的。确有可能,在某些时候。他自以为偷偷看两眼不会有人知道,后来才发现大副 & 医生都在盯着他。他的脸“唰”地红了,本迪哈哈大笑,富勒姆洛则神情严肃。
“年轻人,”医生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那么,你成天朝思暮想的,”——他指指尘土掩埋的各类古老废弃物,它们正飞速往轨车身后退去——“就是这种东西吗?”
小夏只能耸耸肩。
他们撞见一群成年人大小的星鼻鼹鼠。鼹鼠群四散逃走,“弥底斯号”用网捕到两只。小夏想不通,见到这两只小型鼹鼠被捕杀,听到它们的惨叫,比起对南方巨鼹的大围猎和巨鼹的咆哮,竟然带给他更多精神折磨。不过这毕竟意味着皮毛 & 肉的存量增加。小夏偷偷溜到柴油车那边,看看货舱装到了几成满,估算还有多久要靠岸。
富勒姆洛又给了他一些人偶教具,让他拆解 & 贴标签 & 重装,以了解人体的运行机理。医生每次来检查那些恐怖手术的成果,总是惊骇不已。富勒姆洛把解剖图摆到他面前,小夏睁眼盯着,却全没学进去。富勒姆洛不定期测验他是否达到入门级医疗水平,小夏每次成绩都很糟糕,医生的无语几乎超过了恼怒。
小夏坐在甲板外侧,双腿悬空,尘土在下方飞扬。他等着自己哪天能开窍。出车不久他就明白,自己无法和医药成为至交,所以去尝试了各种有意思的手艺,牙雕啦,日记啦,漫画啦,还跟着外国车员学外语,旁观牌桌学习赌技。但这一圈下来都没激发什么兴趣。
向北,霜冻不那么严重,植被也不那么怯生生的了。车员们不再歌唱,又开始了争吵,其中最火爆的一场愈演愈烈,最终大打出手。不止一次,车上男女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扭打得不可开交,逼得小夏抱头逃离现场。
车副们怒骂闹事乘员,叫他们脑子清醒一些。我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小夏想,他曾无意间听到别人说起出车的经验之谈,提及乘员冲突加剧时如何应对。我们需要休憩整饬。就在前不久听到的,他不太明白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车上男女无聊的时候,需要秀气争吃?他猜想,休气整迟?修齐整辞?
一个乏味的下午,天空中雨云密布,换班下来的车员在厢顶卖力喝彩,小夏也加入其中。他们聚在一个绳索圈成的斗兽场周围,看两只烈性昆虫在场中互斗。这是一对坦克金龟,巴掌大小,身披浓艳虹彩,天生独居,一旦同类相逢必定斗个你死我活,十分适合这种恶趣味消遣。但这两只却在观望相持,似乎不愿交战。它们的主人拿绝缘杆戳,逼它们不情不愿地冲上去,甲壳撞得嗒嗒响,好像塑料打架一般。
小夏认为斗虫很有趣,但甲虫主人一味的挑动逼迫,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同车乘员手里还拎着不少笼子,他见里面有一只穴居蜥蜴,躁动不安,典型的爬行动物吻部状似冷笑。还有一只猫鼬 & 一只浑身尖刺的刺地鼠。斗虫不过是热身表演。
小夏摇摇头。倒不是老鼠和岩兔比起甲虫来讲,被强行歪曲主观意愿的程度更甚,而是自身作为人类,对哺乳动物持有显失公允的偏重,这不禁令他烦躁。他向后退去——直接撞到亚什坎·沃利身上。小夏一个踉跄,想要让开,却又栽进了其他观赛乘员中间,留下一连串恼怒的吼叫。
“你要上哪儿去?”亚什坎叫道,“性子太软,看不得这些?”
不。小夏想,只是没心情。
“过来啊!骨头软心肠也软吗?”亚什坎尖声讥笑,瓦尔蒂斯·林德等人跟着起哄,尽管他们有些人也对玩弄动物于心不忍。劈头盖脸的一阵粗俗谩骂,让小夏想起了不愉快的学生时代,顿时满脸通红。
“只是开个玩笑,小夏!”武里南喊道,“成熟一点!回这儿来!”
但小夏还是离开了,刚才受到的侮辱在心中翻腾,还有那些无谓地互相残杀的甲虫 & 心惊胆战等待上场的动物。
他们偶遇另一列猎鼹轨车,和“弥底斯号”一样由柴油驱动,车旗显示它来自洛克华恩。双方车员互相招手致意。“一头要自杀的巨鼹就能劝他们收手,不知道怎么捕猎了。”“弥底斯号”乘员脸上挂着笑,嘴里碎碎念,洛克华恩这、洛克华恩那地说个不停,把那座南方的邻城都贬出花来了。
这段轨道不容易遇见其他猎鼹车,难得有社交联谊,以及音信 & 讯息的互通。因此,小夏发现甘希芙·布朗纳尔展开一张哨探风筝时,感到非常惊讶。这种风筝常见于克拉里昂,一个偏远而朴素的地方,也是这位面色阴沉 & 刺有精致文身的二副的家乡。
她在干什么?他想。车长给风筝附了一封信,布朗纳尔操纵它盘旋而上,像一只活鸟飞过空中,飞过高天翻滚的晦暗墨云下方。俯冲,两次、三次,风筝精准坠落在洛克华恩轨车上。
几分钟后,洛克华恩的车员终于竖起了三角旗。小夏盯着他们疾速退去的背影。他仍在学习旗语,不过这个能看懂,是在答复车长的问题:抱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