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一座肉岛！尸体大得望不到边。
猎鼹推车队将绳索套上它的外皮，转动厢顶绞盘把数吨重的巨鼹肉 & 珍贵的皮毛拖过地面。谁也不会贸然踏足轨洋的海床。食腐鸟终于飞回巢，极地暗蝠接续它们在天空登场。渐逝的光线中，巨鼹被送上死后的最末一趟旅程，前往屠宰车。关于接下来的工序，小夏看过图示 & 平面照片 & 打捞出的线绣、绘画、盐印照片、液晶模拟图，自然也听过无数猎鼹人讲述那些寡淡得叫人耳朵生茧的回忆，可这些却没有为他迎接下面的极度血腥场面做好心理铺垫。
巨鼹已被开膛破肚，残躯将平车占得满满当当，边缘还垂下去不少。看到这一幕，小夏浅浅吸了口气，胸口凹陷进去，就像祈祷时那样。
乘员们砍的砍，剥的剥，锯的锯，撕的撕，不时闷声发力，一面唱着车员号子。他们唱完《这个酒醉刹车工要怎么处置？》，又唱《外轨洋生涯》。头顶上方，桑德尔·纳比正用瞭望镜给这场音乐会做指挥。小夏盯着他们，无动于衷。
“闲得无聊吗？”说话的是武里南，他停下剥皮的活计，手中的刀鲜血淋漓，“觉得心软了？”
“不。”小夏回答。武里南赤膊上阵，新鲜切口散发出的阵阵余热 & 熊熊燃烧的火堆，令那肌肉分明的精瘦躯体挥汗如雨，而仅在几英寸之外，极地空气能够把他冻僵。他的笑容有些疯狂。小夏突然觉得，要说他们之间只相差几岁，也相当可信。
现在没人需要急救，但小夏也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富勒姆洛医生不会允许把学徒借到其他部门。武里南想找个由头，眼珠左瞧右瞧，终于想到了什么。“喂！”他对着满头大汗地分割巨鼹肉的同伴们喊道，“有谁渴了吗？”一阵疲惫的呼应。他斜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小夏。“嗯，你听见了吧？”
真的吗？小夏心说，他甚至有些喜欢武里南了。没问题啊，可是当真吗？我虽然从没说过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事是做学徒医生，可是叫我端茶送酒……你们没有仆役使唤吗？毫无不敬之意，仆役也是光荣的职业，但我的工作难道是搬酒？搬酒？送滋润？但这些话小夏只是在心里说说。他真正说出声的回答却是：“遵命，先生。”
于是，小夏·耶斯·阿普苏拉普豁然进入开篇场景中，很快就染了满身鲜血。由此开始了他出车以来最长最辛苦的一夜。往返于屠宰车和餐车之间，一趟又一趟，整列轨车来回跑。备好补充体力的酒水和食物，又来到富勒姆洛的车舱，让医生给他装上治疗绳索勒伤 & 手掌割伤的绷带 & 软膏 & 收敛剂 & 止痛咀嚼片，再返回屠宰车将它们派上用场。
小夏得到的回报，无非是分割巨鼹的乘员拿他开涮。对他爆粗口 & 开玩笑 & 骂他偷懒，但通常没有恶意。而且他发现，在那些时刻，他对当前任务具体性质的看法得到了证实，反倒还觉得有一点宽慰。
他又累又困，逮到几秒空当，就放松身体晃来晃去。无论是否宰肉，到了屠宰车上总避不开血。于是，小夏成了开篇那个浑身血污的少年，像棵树苗一样东倒西歪，全身血红，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和所有乘员一样，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而现在他身处其中，深受洗礼，脑子里却仍旧一塌糊涂。依旧迷茫。
他没有仔细思考过狩猎之行，也没有认真学习他应该钻研的医药，更没有想过巨鼹骨头会那么大，只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在被动接受生活。
小夏为他们调酒——“水要多些！没那么多！再加些糖浆！别洒出来了！”——自己也偷偷喝了几口。有的人手上太滑端不住杯子，他便把酒递到对方嘴边。仆役肖桑德尔也在递酒杯，动作沉稳，偶尔瞟向小夏点点头，带着高人一等的同情，这可真是少见。小夏点燃火堆，给铁锅预热，再把火焰拨旺，保证炼油锅持续受热，与此同时，车员们各司其职，清洗 & 鞣制毛皮，腌肉，熬炼脂膘 & 板脂。
到处都弥漫着巨鼹的臭味：血、尿、气味腺、粪便。月光下，一切看上去就像泼满了焦油；轨车灯光一照，黑色又变回血水固有的鲜红。红色，黑色，红黑色，小夏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张纸屑，飘到轨洋上方，回头望来，“弥底斯号”在他眼中化作一道灯火连成的细线，他听见工具响声 & 车员号子交织成的音乐，弥散在南极广袤的冰雪世界 & 冰寒的铁轨之间。孕生万物的宇宙中心，此刻是巨鼹的脸。定格在时间中的怒吼姿态，黑色毛发围绕的睥睨神气，仿佛这巨大猛兽虽然身死，却仍未停止蔑视那些胆敢进犯它的狂徒。
“啊嘿。”
富勒姆洛医生轻轻推了推小夏，他身子一抖，才发觉自己站着就睡着了，梦见刚才那番景象。
“好的，医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会……”他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补全这句话。
“去趴一会儿。”富勒姆洛说。
“我觉得武里南先生想……”
“武里南先生什么时候拿到行医执照的？我才是医生，是你的师父吧？我开了睡眠的处方，每晚一剂。立刻用药。”
小夏没有争辩。就在此时，这一次，他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睡觉，刻不容缓。他拖着步子走出车厢的热气，离开巨鼹尸体业已掏空的胸腔，进入摇晃颠簸的走廊，前往他的小角落，诸多卧铺中的一张。从那些已经换班下来，正在打鼾放屁的车员中间穿过，身后屠宰工的歌声，是小夏走调的催眠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