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肉岛!
不对。再倒一点。
一具看不到边的巨型尸体?
再倒。
就这儿。回到几周前,更冷的时候。过去几天里,他们不紧不慢地穿行过岩石夹道 & 1冰崖暗蓝的阴影,始终一无所获。下午近晚时分,冷峻天空下,还未染血的少年在看企鹅。他望着这些肥禽挤满一座座岩石小岛表面,蓬松开油光水滑的羽毛,挤到一起,保证温暖舒适。他已经观察了好几个小时。终于,上方的喇叭响起,他浑身一激灵。那是他 & “弥底斯号”其他乘员一直在等的戒备警示。噼噼啪啪的杂音过后,内线广播传出一声惊呼:“那边,它出地了!”
乘员顿时群情激昂,迅速做好了准备。拖把丢开,扳手放下,写到一半的信 & 雕了一半的木雕随手塞进口袋,顾不得墨水还没干,木屑还残留在刀口。去窗前!去护栏边!众人探出身子,顶着迎面而来的疾风。
乘员们在寒风中眯起眼睛,视线越过大板岩的齿状边缘,身体随着“弥底斯号”的颠簸而摇摆。附近鸟群满怀期待地啼叫,但此时没有人向它们扔面包屑。
远远地,随透视线收束,在古老轨道相交之处,土壤翻腾涌动。岩石互相撞击,地面剧烈变化。隔着尘土,地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号叫。
地表已面目全非。在古塑料的残桩之间,黑色泥土突然隆起,形成一座小山,还有手爪样的东西刨穿了地面。巨兽毛色漆黑。
它后脚离开地穴,直冲而上,尘云在身周爆开。庞然怪物。它吼声震天,凌空而起;跃至顶点时,竟不可思议地悬空了一刻,仿佛在勘察四周,又仿佛要招引人们观赏它的雄伟身姿。最后,它坠回地面,撞破表土,消失在地下。
巨鼹完成了出地。
“弥底斯号”乘员看得目瞪口呆,但谁的吃惊程度都不及小夏,也就是夏默斯·耶斯·阿普苏拉普,一个肌肉发达的魁梧少年。虎背熊腰的身躯有时稍显笨重,棕色头发一直理得很短,从不碍事。他早把企鹅抛在了脑后,紧紧抓着舷窗,脸庞探出车舱外,像一株渴求阳光的向日葵。远处,巨鼹在距地表一码的浅土中疾速潜行。小夏望着苔原土弯曲拱起,内心随着轨道上的车轮咯噔咯噔。
不,这不是他见过的第一只鼹鼠。有一种性情活泼的群体,名叫工鼹,和狗差不多大,总爱在斯特勒盖湾东挖西挖,港口铁轨 & 轨枕旁的泥土中随时冒出它们的鼹丘 & 拱背。他也见过大中型种的幼崽,猎手带回来庆祝石像节前夜的,在土箱里待得很憋屈,瓶口鼹 & 月豹鼹 & 蠕行黏足鼹的幼崽一应俱全。但那种无比庞大的巨鼹,世界上体形最大的动物,小夏·阿普苏拉普只在狩猎培训期间看过照片。
他曾应要求熟背一份清单,像诗一样列出的鼹鼠别名——掏洞怪、掘地兽、地爬子、地拱子。最大的那一种,他只见过曝光不足的平面照片 & 蚀刻版画。那种鼹鼠生有隆突的星形鼻头,凶猛嗜杀,同页画了抱头缩颈的简笔人物,用以对照比例。最后一张多折页传看很广,展开后能直观感受到它的体形,那头利维坦般的巨兽衬得旁边的速写人物极其渺小,像一个墨团。南方巨鼹,学名凶猛大王鼹,正是前方掘地的巨兽。小夏又打个激灵。
地面 & 轨道跟天空一样灰暗。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一只比他人还大的鼻头再次破土而出。它堆筑鼹丘用的工具,乍看上去,小夏还以为是棵枯树,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根锈迹斑斑的金属支杆,在逝去已久的年月里已然翻倒,倾斜着向上支出,像甲虫神死后的僵腿。即便在如此寒冷的荒地深处,也有打捞物存在。
乘员吊上“弥底斯号”尾节守车,从守望台出发,沿着一节节车厢飞跃向前方,沉重脚步声踏过小夏头顶,传递出紧张气氛。“是是是,车长……”瞭望员桑德尔·纳比的声音,蓦地从喇叭里传出。一定是车长用对讲机问了个问题,结果纳比忘了切换到私人频道。他的回答向全车人广而告之,带着浓重的匹特曼口音 & 牙齿打颤的声响。“大肥鼹,车长。肉厚膘肥,毛色漂亮。看它的速度……”
轨道转了个弯,“弥底斯号”随之转向,狂风给小夏灌了满嘴柴油味的空气。他朝道旁的灌木丛中啐了一口。“嗯?嗯……是黑的,车长。”纳比又回答了一个只有他能听见的问题,“当然。优等的黑鼹,纯黑。”
话音停了。整车人都面露尴尬。然后:“好。”一个新的声音,是阿芭卡·纳菲车长接了进来。“全体注意!大家已经看到,前方巨鼹出没。刹车工、扳道工到岗!叉戟手就位!随时准备启动推车。加速前进!”
“弥底斯号”立即加速。小夏凝神听着脚下的动静,将书本知识用于实践。他确信,刚才从“唰唰唰”变成了“欻吭欻吭”。他还在学习辨别轮轨节奏。
“治疗得怎么样了?”
小夏飞快地转身。利什·富勒姆洛医生正在车舱门口盯着他。医生上了年纪,身体瘦削,精神矍铄,骨节像风蚀的岩石一样突出,一头枪管般黑的乱发下,锐利目光朝小夏射来。啊,石像保佑,小夏想,这老头在门口站多久了?富勒姆洛看着一堆木 & 布质地的内脏,那是小夏从人体模型被掏空的腹部里取出来的,按理早就该贴完标签填回去了,现在仍然摆得满地都是。
“正在做,医生。”小夏说,“我有点……有……”他往模型里塞回一些零碎部件。
“啊。”看到小夏用小折刀在模特表皮上乱划的新痕迹,富勒姆洛打了个哆嗦,“小夏·阿普苏拉普,你把这可怜东西弄成了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样子?也许我是该介入了。”医生威严地竖起食指,音色雄浑清晰却不乏和蔼地教训道,“我明白,学徒生涯没那么光辉耀眼。你最好要学会两样东西。一是——”富勒姆洛做了个温柔的手势,“——要冷静。二是要真正学到本事。我们这趟航程遇到了第一头南方巨鼹,也是你这辈子遇到的第一头。在这种时候,谁还管你练不练习,包括我也是。”
小夏心跳得更快了。
“去吧。”医生说,“别碍事就成。”
外面太冷了,小夏倒吸一口凉气。乘员大多穿着皮草。莱·肖桑德尔丢来盛气凌人的一瞥,就连他也穿了件体面的兔皮坎肩。莱年龄更小,在“弥底斯号”做仆役,按技术评级比小夏还低,但他以前有过一次出车的经历,所以在唯才是用的猎鼹轨车上破格压了小夏一头。小夏穿着廉价的袋熊皮夹克,冻得缩成一团。
乘员们争先恐后地涌上走道 & 每一块厢顶甲板,转动绞盘,打磨利器,给准备就绪的推车轮子上油。远远的头顶上,纳比乘坐在瞭望热气球下方的吊篮中,随着它的移动晃来晃去。
大副博伊扎·戈·本迪站在守车车顶的守望台上。黑皮肤的他骨瘦如柴却意气风发,红发被掠过的阵阵疾风吹得紧贴头皮。他在航图上追踪轨车进程,一边和旁边的女人——纳菲车长低声交谈着。
纳菲在用一支巨型望远镜观察巨鼹。尽管镜筒体积庞大 & 她仅用单手握举,但她强壮的右臂仍能将它稳稳地放在眼前。她个子不高,却引人侧目。她的双腿以作战姿势叉开,灰白长发以缎带绑在脑后。她站得很稳,陈旧斑驳的棕色大氅在身周随风起舞。她那粗壮的假体左臂上亮光闪烁,金属 & 象牙接头处不住颤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弥底斯号”哐当哐当地开过白雪皑皑的平原,持续加速,从“欻吭欻吭”变化成另一种节奏,经过岩石、地缝 & 浅浅的裂口,穿过一片片富含神秘打捞物的坎坷地面。
小夏被雪光深深震慑了。他仰头望向天空,透过两英里多高的清澈空气,望见乌云张牙舞爪翻滚的边缘,标志着高低天的界限。色如黑铁的矮灌木飞速掠过,尘封古老时代留下的真正的不规则铁块也混杂其间。斜望过整片天野,数不胜数的无尽轨道,从四面八方向地平线汇聚延伸。
轨洋。
长直轨、急弯,铁轨延伸过条条木轨枕,在连接处重叠、盘曲、交叉,分出临修线,与干线紧邻相接。这里,轨道纵横交错,其间连续的地块仅有几码见方;这里,轨道互相间隔很窄,可以轻易从这条跳上另一条,虽然这个想法比冰冷的气温更让小夏哆嗦。节节轨道以两万多种角度交会相连,设有各类转辙机械:Y形道岔、组合道岔、钝轨、渡线、单式 & 复式交分道岔。它们前方各自有信号灯、转辙器、护轨、地面握柄台。
巨鼹潜入轨道路基致密的土石之下,标示路线的拱脊一度消失,直到它再次从地下冒出,拱起铁轨之间的地面,土行尾迹形成一道虚线。
车长拿起麦克风,伴着噼噼啪啪的杂音下达命令。“扳道工,就位。”小夏又吸进一口柴油味儿,这次却觉得挺喜欢。扳道工们来到车头引擎外侧的走道上,来到第二 & 第四节车厢平台上,探出身子,亮出手里的遥控器 & 扳道钩。
“右转!”车长一边观察着巨鼹改变路线,一边播报命令。领头的扳道工随即将遥控器对准前方的应答器。转辙器横向移动,信号灯随即变化。“弥底斯号”抵达交叉口,转向新的航线,继续驶入正轨。
“右转……左转……再左转……”命令通过扬声器传出,指挥“弥底斯号”一摇一晃深入极地荒原,循着之字形路线密集转向,在轨洋上各条木铁结构轨道之间游走,咔嗒咔嗒驶过铁轨接合处,快速逼近巨鼹疾走时掀起的大地湍流。
“左转。”又一条命令发出,一名女扳道工立即执行。此时却听得本迪大喊:“快停下!”也同时车长喊道:“右转!”扳道工连忙改按按钮,却为时已晚;轨车已经从信号灯边飞驰而过,小夏觉得那信号灯仿佛在开怀大笑,像是知道它即将酿出惨剧而乐在其中。小夏无法呼吸,手指狠狠抓着栏杆。“弥底斯号”继续冲向前方道岔,当前轨道正将他们送往一个令本迪心焦欲狂的地点——
——说时迟那时快,扎罗·冈斯特踏上第五、六节车厢间的车钩,信心满满地斜探出身子,以骑师般的精准手法将扳道钩挂上道岔手柄,借助轨车的运行扳动了方向。
巨大的冲击力将扳道钩长杆撞得粉碎,稀里哗啦撒落在轨洋上,幸而当“弥底斯号”前轮进入道岔区段时,正对着车首饰像下方的转辙器及时完成了横移锁闭。轨车回到安全航线,继续前行。
“干得好啊,那家伙。”车长说,“刚才的轨距变更没有明确标识。”
小夏松了口气。通常,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得花上几个小时,利用工业起重机更换轨车的轮距。强行换轨会怎么样?只能是车毁人亡。
“看来,”纳菲车长说,“这货还真是诡计多端,有意引诱我们过来自寻死路。厉害啊,老地爬子。”
乘员们纷纷拍手。猎鼹人遇到狡猾的猎物,向来免不了称赞一番,同伴往往以鼓掌作为回应。
继续深入纵横交错的轨洋。
巨鼹慢了下来。潜行地下的猛兽一边循着气味捕食巨型苔原蚯蚓,一边警惕轨车的追踪。“弥底斯号”变道,绕圈,刹车,保持距离。借助震动识别轨车并不是车员的专属技能,一部分野兽也能感知到数英里外轨车的行驶节奏 & 机车震动。厢顶吊车小心翼翼地将推车放置到附近线路上。
推车队启动小引擎,轻手轻脚地扳动道岔,缓慢接近。
“它跑了。”
小夏唬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身旁站着年轻的轨车杂役霍布·武里南,正兴致高昂地将上身探到车外。他身上的大衣料子很好,却十分破旧,前后大概换过两三个主人。他以谜之自信耍酷地立起衣领。“绒皮老先生听得出他们的动向。”
一座鼹丘堆积起来。里面探出胡须,然后是一颗黑脑袋的长吻。真大啊。鼻头左摇右摆,喷出尘土 & 唾沫。它张开嘴,里面布满了牙齿。鼹属动物听觉都很灵敏,但两台转辙器重叠的咔嗒声让它辨不清楚方位。它发出咆哮,尘土簌簌下落。
伴着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声,一枚飞戟射中它身旁地面。开枪的是斯特勒盖人绮罗雅暮·拉克,小夏的同乡,脾气火爆的叉戟手——可惜打偏了。
巨鼹立即调转方向,开始快速掘土。二号推车上的叉戟手丹杰明·比奈特利来自弗拉斯克湾丛林,这位月灰皮肤黄头发的大汉操着粗野的口音大喊大叫着,队友立即加速,冲过散落的泥土。比奈特利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叉戟枪卡壳了。
“该死!”武里南说着,发出一阵嘘声,像个看庞特球比赛的球迷,“失手了!”
但是,丛林大汉比奈特利常年倒悬藤蔓,早已熟习标枪狩猎之术。他迈入成年的一刻,便是从50英尺高处投枪射中一只猫鼬 &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收入囊中,而它的家族竟没有发觉。比奈特利乘坐推车驶近正在掘土的巨兽,从枪口拔下叉戟,举起蓄力,皮肤下的肌肉虬结如砖块。他向后倾斜身子,等待时机——然后将飞戟掷出,正中巨鼹。
巨鼹直立而起,高声怒号。叉戟剧烈抖动,巨兽猛烈挣扎,挣松了戟尾的绳索,地上沾满鲜血,连铁轨也被拉弯,推车飞速滑动,被拖到那巨兽身后。动作快!他们往线路上系好地锚,把它定在车外。
另一辆推车回到战场,而绮罗雅暮不会连续失手两次。现在,越来越多的锚贴地拖在那狂暴震颤的大地后面,地洞里传出声声怒吼。“弥底斯号”也摇摇晃晃地滑动了位置,跟着猎鼹推车前行。
巨大的阻力使得掘地兽无法深潜,半截身子卡在地面。食腐鸟在周围盘旋,有几只烈性的飞来啄食,巨鼹却只是晃晃皮毛。
来到一片青草覆盖的石基潟湖中,它终于停了下来。在这块被无尽轨道围绕的浅土地带,它抽搐一阵,便不动了。随后,贪婪的轨鸥降落在它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上,它也没有将它们甩开。
世界沉静下来。最后一次呼吸结束。暮霭逐渐降临。“弥底斯号”猎鼹轨车乘员磨刀霍霍。虔诚的信仰者感谢着石像神、马利亚·安、讼争的诸神、神蜥、海特托芬或其他神灵。自由思想者亦各有尊崇。
南方巨鼹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