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猎鼹轨车的返航,总是伴随着乘员丈夫、妻子、孩子、爱人、朋友、债权人的欢呼尖叫。看到轨洋堤坝上的沃安 & 特鲁斯,小夏兴奋得心房乱颤,和大家一道挥手叫喊。两位老人紧搂住他,把他抱离地面,满嘴的亲昵话嚷得小夏既开心又尴尬。他们拉扯着他回家,阿福在小夏头顶盘旋,不明白攻击主人的这几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为什么主人还这么高兴。
两位表舅爷对小夏养宠的事毫不惊讶。“不然你也得搞个文身、宝石什么的,”沃恩说,“这个还不赖。”
“猎鼹车上很多的姑娘,小伙子回来时都会带个伴。”特鲁斯边说边激动地点着头。沃安朝小夏眨了眨眼。特鲁斯老爱点头,一向如此,哪怕是不说话的时候;仿佛他迫切需要和世间万物达成统一,包括无需统一的情形。
小夏自小居住的那栋房屋位于一条陡峭的街道中间,俯瞰着轨洋。浓重的黑暗不时被夜航的轨车车灯刺穿。一切仍和他离开时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对那之前的回忆也只有模糊的片段,流言蜚语诉说着他父母的失踪已成定局。小夏甚至不知道小时候一家人住在斯特勒盖的哪块地方。几年前,特鲁斯曾提出带他去看看,然而两人走过一片陌生城区时,小夏故意一脚踩进水坑,溅了满裤子的泥,求表舅爷带他回家换衣服,不再继续前往目的地。
他的父亲差不多在他出生前就已不知下落,乘一趟命运多舛的信邮轨车,在轨洋荒野上的一起普通灾祸中丧生,具体细节无人知晓。他的尸骨无疑落入了野兽口中,一如轨车的遗骨落入打捞人手里。小夏的母亲不久也踏上旅途,走遍群岛各座岛屿,从未捎回过一封信。沃安曾温柔地向小夏解释,因为她悲伤得肝肠寸断,所以不忍回家,只愿独行,放弃对快乐的奢求,终此余生。她躲着亲戚(沃安隐约也是如此),躲着儿子,拒不与自己和解。就此隐匿世间。
“都长这么壮了!”特鲁斯大声夸赞,“还长了肌肉,像个车员了!一定要好好给我讲讲,都学了哪些医术。一个字也别落!”
于是,小夏喝着肉汤,讲述出海见闻。讲着讲着,他有些惊讶地发觉自己乐在其中。换作几个月前,要是让那个在“弥底斯号”厢顶甲板拉索间冒冒失失的毛头小伙子讲个故事,他肯定磕磕绊绊说话都不利索。而现在呢?他清楚看见沃安 & 特鲁斯的脸庞如痴如醉。他吊起两位听众的胃口,让他们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倒抽凉气,时而哇哇大叫。
“……当时,”他讲述道,“我正在瞭望热气球旁边,只听车长喊了声‘血腥蓝杀手’!一只凶残的猛禽就向我俯冲而来。我发誓它是想啄我眼睛。阿福立即朝它扑了上去,它俩在空中一番缠斗……”普天之下,硬地之上,再加轨洋里里外外,任何力量都无法迫使小夏改口,连他内心也不肯对自己承认,那鸟其实飞得没那么低,远远地就是个小点,它和阿福并非斗得你死我活,顶多是争抢同一只倒霉虫子,所谓的缠斗也不过是短暂的冲撞。
但沃安和特鲁斯爱听。而后他也实打实地讲了一些故事:破土而出的裸鼹鼠,不惧轨车、兀自啃食猎物的蚁狮,海滨城市波隆。
他的故事陪伴着沃安 & 特鲁斯用餐;陪伴着月亮升起,映照出轨洋上金属的寒光;陪伴着房屋周围响起斯特勒盖的夜声。他的嘴不停讲述,而他的思绪已飞向世界中心的马尼希基。他没有向二老透露点阵屏上显示的内容。
“你现在是个正经成年人了。”特鲁斯说,“咱仨都是大人。”讲到这句,两人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色。“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做大人才能做的事。咱们去酒吧。”
三人走过斯特勒盖陡峭的街道,小夏偶尔会不耐烦表舅爷步履缓慢,但胸中的骄傲之情却在潜滋暗长。他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儿,看它们蹦出老远,最终擦着地面停下,甚或落入轨洋之中。小夏心情好极了,就连他发现去的是“活力米虫”酒吧时,也依旧兴致高昂。这是最有名的车长酒吧之一,纳菲车长必定在场,畅谈她柠檬黄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