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启程。驶过漫漫航线,行过波隆 & 萨莱戈梅斯 & 斯特勒盖一线的轨道里程。“弥底斯号”绕了一条远道,缓慢返回故乡。没有带上安库斯·斯通。
“什么意思,他不能跟我们走?”小夏曾经抗议。
“哎呀,小伙子。”安库斯·斯通话音刚落,跟着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靠在病床上的谁挪了下位置,碰到了他仍旧十分嫩弱的腿。
小夏 & 武里南 & 富勒姆洛医生 & 耶哈特·博尔 & 其他几位乘员曾去疗养院探望。安库斯有几位病友——有一个被轨车金属部件压伤,有一个被血兔咬了,还有一两个遭轨洋的飞虫蛰了——病房周围的医疗设施破破烂烂,但卫生条件还不赖,医务人员给斯通端来的午餐也挺香。
“真不敢相信我还能醒过来。”安库斯说。
“我也是。”富勒姆洛附和。
接下来是一段尴尬的笑声。
同车乘员告诉小夏,他们不能再等了。他有些感伤。还有猎鼹的工作要做。疗养院的账预付了一段时间——要说的话,是车长用自己的小金库补足的。他们必须出航了。
“我真的不喜欢这里。”武里南抱怨道,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些人一直问我们去过哪儿,又要到哪儿去。波隆人真八卦。有人听说我们是打捞人,来问是不是真的!”他扬起眉毛。“还说,听说我们发现了脱轨车,有张藏宝图!”
呃……小夏冷汗直冒。
“不该就这样撇下你。”小夏说。
“哎呀,小伙子。”安库斯尴尬地拍拍小夏的手臂,“等我好些了,我自己也可以去码头,自费回家的。”
“这样不对。”
小夏想再待一段时间,并不只是因为安库斯的缘故,虽然他不肯承认。他的算盘是,在波隆逗留的时间越长,或许就越有机会说服车长前去马尼希基。据他初步判断,照片中那对夫妻及其儿女就是马尼希基人。他一反平日的吊儿郎当,无比笃信去那儿确是内心渴望——要正面回应那些照片,与那个地方搭上关系。
他构想了各种托辞,一个比一个古怪,打算劝说或者暗示纳菲车长,去一个与原定路线相距甚远的地方。他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他仍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无法相信那个地方竟被完全排除,不予考虑。
他无法克制地回想那张照片,带着一丝偷犯禁忌的狂喜。那条孤单的航线,无比神秘,似乎通向轨洋之外——单是这么想想,都让人觉得五雷轰顶!从波隆那间机房回来后,他率先完成的一件事——当时车长吩咐了什么,但他忘了,她也没追究——就是凭借记忆,尽量把他见到的所有照片全画出来。最终,他完成了一系列图画,用线条凌乱的墨迹复现了记忆中奇异风光的照片。大多数人看了都会觉得不明所以,但对他而言,这些助记符和提示标记,能让他构建出先前见过的轨洋平面照片——它们已被车长摧毁。
啊,是的。她特意当着他的面,用那只没有皮肤的强力机械手仔细捏碎了内存卡,小夏不禁发出一声抗议。她再度张开力大无穷的液压手指,手中沾满了塑料屑。“不管那蠢东西是什么,”她说,“它犯不着让猎鼹人操心,医助也是。”
纳菲竖起一根机械手指在唇边。“管住嘴。”她说。这则指令消灭了他笨拙的啧啧称奇声 & 扼杀了他将眼前所见向外人说道的可能。
“车长,”他小声试探,“刚才……”
“我是猎鼹人,”纳菲说,“你是医助。不管你看到或者幻视到什么,它都跟你的人生与目标无关,我也差不多,不论它会是什么。所以,咱们就别再提了。”
“他们是马尼希基人。”他坚持道,“我们应该——”
“我强烈建议,”船长看着双手回答他,“不管是现在跟着我,还是以后在其他车长手下干活,都千万别贸然说‘我们’‘应该’做什么。”她着重强调了单引号里的字,“我还在考虑,阿普苏拉普。”
所以小夏没再多嘴。车长带他出了咖啡馆,经过一群群山羊,那是波隆人放在街上散养的,它们习惯了吃垃圾,在巷子里留下堆堆粪便。他慢慢将方才的所见,全部的照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仍旧怦怦跳个不停(他觉得接近“呼呼嗒嗒”的节奏,顽强坚毅的大幅度前进)。
终于告别车长,他回到轨车上,查看自己的相机。刚才她没看见他拍照。找到了,照片在这儿。由于手抖,画面糊得不像样,主体也不在正中,但确实留下了影像,毋庸置疑。那道单独的铁轨。
他咬住嘴唇。
有一家子,去过轨洋中心。家中的男女主人均已去世。是探险?那万里无车的非凡景观。是探险。驶过各种动物身旁。驶过一个似是天使车巡逻的地方,和它保持最近的安全距离。穿过已知轨洋之外的区域。前往(那条航线)……前往(那条单独的航线)……前往那条单独的航线。抵达轨道停止交错的节点。随之驶出。
而后又返回。经由某条不为人知的路线,最终穿过北极边缘。必定是为了回家,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爸妈。
多么可叹的旅程,小夏想,他认为那对姐弟需要了解父母的故事。两位轨车员原本要回家与他们团聚,他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要是有人找到我父亲所在轨车上的任何遗物,小夏想,我会愿意进一步了解。
他们也会。那条匪夷所思的轨道,不管多么奇怪,总是个有钱难觅的视角。他当时想,车长一定迫不及待要出发了。他认为她肯定是在规划路线,要带全车人争分夺秒地前往马尼希基。到了那里,她 & 车副们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打听出售相关消息的人员 & 渠道,重走那批平面照片上展示的路线。此外,如果没人愿意出面,那么他,小夏,可以将脱轨车 & 车上乘员遇难的噩耗亲口告知那对姐弟。
车长一定是这么打算的。
“也就是说,你们的轨车快要离港了。”港务长向武里南确认,在小夏听来似乎带有几分赞许,“好,好。我听到挺多传闻。”
什么传闻?小夏想问,可那话毕竟不是直接对他说的。而在波隆,传闻本身也够麻烦的,既是通货,是诱饵,也是武器。之后,预定航线的消息传了出来,小夏难以置信地意识到,纳菲起初那番话是认真的,并非因为计划仍在酝酿中而条件反射地当即驳斥属下意见。她根本不打算带这列车去马尼希基。
他考虑过继续进言,但想起前一次建议收到的回应,又动摇了。最后,他努力在内心营造起气势,默默盘算道,嗐,该死的,她应该去那儿。要是她真的根本没打算去,那就尽量说服她。
最周密的计划也可能破产,而小夏的计划甚至称不上周密。有两次,他准备质问车长怎么能这样做,为什么要拒绝追寻那些照片的源头,为什么拒不谈论这个话题。可他刚抬脚走向她,心脏就在胸腔轨道上“咯噔咯噔”吵得厉害。“弥底斯号”启程了,在小夏看来,它的目的地完全错了,但他想不出该怎么和她说。但凡她那极度冰冷的眼神多盯他一秒钟,他就会咽唾沫,转开脸去。他们到底没去马尼希基,而是要返回故乡——斯特勒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