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七步诗》
“准备好了吗?3,2,1!”
两人同时起脚踹门。
“不许动!举手贴墙站好!”温斯顿高声下令,随即发现情报有误。
灰色的单人沙发上空空如也。目标不在客厅,只有一个戴墨镜、挂金链子的亚裔说唱歌手在电视上跳来跳去。温斯顿做了个手势,示意何塞去检查卧室,自己则走到餐厅的饭桌前,打量冒着热气、即将烧干的炊具。
新来的菜鸟汤尼凑了过来:“这是啥玩意儿,老大?”
“火锅。准确地说,四川火锅。”何塞从卧室出来,泰瑟枪枪口低垂,“屋里没人。”
“啊!你们最爱用它涮猪内脏了对吧?”
“他是从墨西哥来的,蠢货!”温斯顿拔了电磁炉插头,“你怎么看?”
“要么我们晚了半步,要么就是太晚了。”何塞捡起筷子敲敲锅沿,“这东西是违禁品。”
“我会带它们去回收……”
话音未落,房间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异响。两人同时将枪口对准卫生间,示意菜鸟上前查看。尽管不情不愿,汤尼还是强作镇定拉开门扉,大叫着跳了进去。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
一只贵宾犬猛地窜出。与此同时,汤尼一脚踩进一大坨烂香蕉似的红色物质。他厌恶地抬起腿,试图把其从鞋上刮下来。那东西就像蜂蜜一样黏稠,“啪叽”落在了瓷砖上。
“那,就是我们的目标。”温斯顿收枪道,“何塞说的没错。太晚了。我去拿袋子。通知运输组。”
“这小东西怎么办?”何塞指着脚边摇着尾巴的贵宾犬。
温斯顿将泰瑟枪调到测量模式。红灯瞬间亮起。狗被感染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温斯顿倒掉火锅底料,把锅和电磁炉绑到一起,随即用手机通知消杀组交接工作。
出门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贵宾犬的呜咽,但是脑海里除了多拿一个小号裹尸袋,什么都没想。
“这雨已经下了30年。”岗亭的老头嘟囔道。
作为新奥斯汀最大的单体建筑之一,回收中心以其未来主义的弧形和银色外表著称,可惜的是,对面的停车场还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温斯顿不仅需要手动停车,还得等着从唠叨的管理员手里拿停车票。
“过去那些好年头,几个月才下一次雨。街上没人打什么鬼伞,任谁手里都有点闲钱。那时候街上到处都跑着车!我就有辆皮卡,电动款!载过多少兄弟、姑娘,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小年轻,根本不懂我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们在打仗,老爷子。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打仗?打什么仗?敌人在哪儿?红雨吗?你们这些疾控队的人,说是要保护市民生命权,盖大穹顶,把所有人的车、篱笆、家具,甚至锅都收了,结果呢?5年了连顶都没封上!废物!要说打仗,老子才有资格说话,老子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
“是吗?去过哪儿?阿富汗?你们的战争就是把无辜的孩子当猪杀?别搞笑了!”温斯顿伸手穿过窗口抢过停车票,“我们才是真正的士兵!”
不过,尽管认为他满嘴放屁,温斯顿不得不承认,老头有些话的确没错。
算起来,大穹顶和护城运河同年获批,但是后者只用了3年就顺利竣工,前者则浪费了几十版设计稿。等到真正开工动土,就连为其制造复合材料的回收中心都已运行了10个年头。过去曾有人说,回收垃圾在经济上行不通,但当矿场纷纷在红雨下报废,连这都成了一门好生意。刷了身份卡,提交电子档案后,温斯顿带着火锅和电磁炉走进中心内部。洁白的瓷砖地面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的宇宙飞船,或者苹果旗舰店。两侧透明车间忙忙碌碌,纷纷将消防栓、车底盘、热水器和露天躺椅拆解、重铸。
负责炊具的回收员是个40多岁的女人,对锅底残留的油垢十分不满。温斯顿敷衍地说了几句好话,只想赶紧交差回去睡上一觉。谁知还没走到停车场,手机上就来了消息。
发信人是汤尼。头儿要见你。
妈的。
“头儿”克里斯是疾控队队长,和温斯顿是发小,在红雨13代变异株泛滥时因表现优异被火速提拔。不过在温斯顿看来,被提拔的不是自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白人。在那之后,除非任务出了大差错,两人就很少碰面了。克里斯直接点名更是罕见。
方形办公室里摆了张中式饭桌,标准的九宫格火锅上翻滚着辣椒和红汤,看不见的手夹起鲜毛肚、冷酥肉、耗儿鱼和嫩牛肉,先后投入锅中,香气四溢。克里斯用标准姿势持筷,夹起一根鸭肠在油碟里转了一圈,“哧溜”吸进口中。“你也尝点。”
碗碟凭空出现在面前,像是变魔术一样。
温斯顿咽下口水。“上午的案子,我们以为只是二期感染。”
“情报出错在所难免。所以我一直强调,不能全部依赖举报网。”克里斯说,“何塞怎么样?隔离期习惯吗?”
“胖了一圈。”温斯顿夹了块肉片。尽管烫得舌头打颤,爽滑麻辣的口感还是让他差点叫出声来。“他母亲的身体正在好转。我建议之后可以搬来新奥斯汀,但被婉拒了……”
“嗯。这事强求不得。”克里斯转移了话题,“5天之后,新奥斯汀周年纪念日,市长会从火星连线参加活动,疾控队也要展示过去一年的成绩和未来规划。有一份报告,在统计数字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具体信息已经发给你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时间紧张,处理得妥帖点。”
“明白。”
“还有,不要让汤尼知道。”
“那个菜鸟?”温斯顿略一皱眉,正想问为什么,眨眼却被请出了办公室。
他摔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头昏眼花了好一阵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挡风玻璃的辅助投射屏上,香气定格在逸散的瞬间。和回收中心不同,克里斯的办公室位于虚拟网络。尽管那似乎比周遭的一切更为真实。温斯顿的手套箱里没有麻辣火锅,只有加维生素D的凝胶蛋白。
停车场的岗亭里,老头冲他竖了个中指。
不知为何,他觉得刚才在办公室里,并不只有他和克里斯两个人。
不知为何,他觉得克里斯吃的,是真正的牛肉。
何塞在理发店剃了个莫西干头,看起来就像个刚刚放弃职业生涯的轻量级摔跤选手。温斯顿足足嘲笑了他5分钟,随后载其一同前往3号焚烧电站。
电站位于德尔瓦耶,过去曾是旧奥斯汀国际机场。红雨爆发后,国际航班停飞,这里成了最适合的荒地。附近的居民曾举牌抗议过电站的修建,污染环境、损害不动产价值等等,但是随着南得克萨斯工程核电站被迫关停,家家户户的冰箱电视成了废品,抗议也一并偃旗息鼓了。
焚烧电站的燃料主要来自于硕果仅存的圣胡安煤田,此外还有相当比例的生活垃圾和感染者的尸体。和以往相比,红雨17代变异株的致死率格外高,末期甚至可以侵入骨骼,将整个人变成融化的烂泥。
焚烧是处理尸体的唯一方法。
一见温斯顿的身份卡,3号电站的站长就吓尿了裤子。
这个快50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每天都看天气预报,从没去过下雨的地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温斯顿不得不解释他们此行并非抓捕疑似感染者,站长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去卫生间换了条裤子。回来后,他又絮叨起当年在电视上目睹红雨爆发,以为是世界末日的情形,并感恩总统及时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疾控中心获得了实际执法权,这才扭转颓势,给了所有人一条生路。
温斯顿使用调查组的权限接入电站管理系统,申请了12个月以来所有登记档案。碍于隐私保护政策,他无法直接调取死者名单,只能查看整体数据。尽管和总发电量相比,焚烧尸体产生的增补发电量微乎其微,但具体人数实则颇为震撼。根据克里斯提供的信息,所谓统计问题正是出现在增补发电量和焚烧死者人数上。过去一年,整个新奥斯汀有大约12000人死于红雨,80%是非法移民和流浪汉,然而最终用发电量折算却只有11000人左右。其中3号电站的差额最大,超过400人的增补发电量不知所终。
从单个月度上看,差额的数值似乎并无规律,但当时间尺度拉长到一年后,明显出现了非线性增长的态势。仅是最近一个月,3号电站就出现了近50人的电量缺口。
“我早就报名参加了火星项目,过了审核就走。我知道,终生卖身契,一辈子也回不来,但好歹火星不会下雨,用不上伞、口罩或者雨衣,可以自由呼吸。”备份数据到手机上时,他听见站长跟何塞攀谈道。
“红雨不会因为你是火星移民就放人一马。那个太空公司老总贾斯特不就是在飞船上被感染了?”
“但他很快就康复了不是吗?用了什么秘密特效血清。有那玩意儿,怎么不给所有人发一剂?”
“研发血清需要资金。免费怎么赚钱?”何塞反驳道。
“呐,这就是我的观点。如果要赚钱,就大大方方地公开卖,两万块一瓶,直接告诉穷人赶紧去死。否则别他妈的假模假样地宣传自己是在为人类命运呕心沥血,肩负文明责任什么的。贾斯特是人,难道我们就不是?公平是解决红雨的唯一办法……”
“过来看看这个。”温斯顿打断站长的话,冲何塞招手道。
监控屏幕上,一个身穿红色工作服的人推着手推车,将一只明显是空的裹尸袋丢进送料口。此人名为安萨里·拉希姆。交叉对比显示,在所有增补发电量异常的时间段里,他的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
“他人现在在哪儿?”何塞问。
“翘辫子了,就上上周的事。还是你们运输组送来的。”
“谁做的交接?”
站长敲了几下屏幕,调出交接人员名单。
“汤尼。汤尼·霍普。”
汤尼是一周前被调来调查组的。根据分工,疾控队下共分为消杀组、医疗组、运输组等,组别不同,队员职能也不同。跨组调动十分罕见,更不用说他压根没有完成任何训练科目。温斯顿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本人就是调查组的考官。
从别人口中,温斯顿听说汤尼似乎颇有背景,不会待上很久,所以好好哄一哄,最后送走即可。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竟跟案子扯上了关系。
碍于克里斯的命令,温斯顿只能去找运输组组长了解情况。后者告诉他,事发当日运输组接到举报称东六街一处集体公寓发现了已经死亡的感染者,请求援助。汤尼他们的小队是距离最近的一个,便接下了任务。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外勤。他甚至没有上楼,只是帮忙把裹尸袋丢到了车上。
和周围几个街区一样,东六街如今也成为了贫民区的代名词。这不仅是因为附近修建了一根支撑大穹顶的超级立柱,也是因为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刚刚拿到新奥斯汀市民证的外地移民。他们是温斯顿最厌恶的人,最喜欢把那些未接受红雨检测的外地亲戚偷运进城,制造社区性感染。他相信,早晚有一天,这片地区会成为18代变异株的发源地。
尸体被取走后,上门清理的消杀组对公寓进行了彻底的灭菌工作,接着便拉了警戒线禁止人员出入。安萨里的房间因此得以保持原状。这是一间标准的单人间,除了床具和餐桌,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家具。衣橱里整齐地挂着工作外套,床头柜的抽屉里只有本黑色封皮的书,开放式厨房的冰箱里也只有成排的凝胶蛋白。温斯顿登录了安萨里的电脑,在个人账户里找到了他详细的行程记录,备份在手机上,随后申请联入交通系统进行流调筛查,希望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掀开床垫,温斯顿发现床板间有一个秘密的隔层,里面藏着几张尺寸相当大的复合聚酯织布,明显被裁切过。这种织布是用来制作防护服的专用布料。他知道新奥斯汀本地就有一家成衣工厂,但是从未听说过失窃的消息。而且,房间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被裁下的其他部分。
准备离开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隔壁的老夫妇拦住何塞,问他是不是来除鼠的。两人抱怨最近一段时间总能听到老鼠在墙内爬来爬去,昼夜不停让人无法安眠。奇怪的是,同层的其他住户表示压根就没有什么声音,纯粹是老人神经衰弱,犯了痴呆症。
温斯顿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集体公寓。他隐约记得,当年全市为了提高防雨质量,禁止所有新建住宅使用木材,全部换成了新型疏水材料,后来又扩大到了老旧公寓楼和所有公共建筑,恰好绝了鼠患。
他返回安萨里的房间,打量一番后来到开放式厨房。那里一墙之隔就是隔壁卧室的位置。温斯顿在墙上敲了一通,将嫌疑锁定在那台沉重的冰箱上。他搬开饭桌,用力挪动冰箱直到露出足够侧身查看的缝隙。
散热片正对的位置上,是一个仅有8英寸宽、4英尺高的密室。两双眼白在黑暗中闪烁颤动。温斯顿大喊何塞帮忙,连忙伸手进去,竟拖出两个活人来。
这是一对灰头土脸的亚裔母女。她们看起来饿了很久,胳膊瘦得可怜,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身,蜷缩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凡寻找的,就寻见。”姗姗来迟的何塞喃喃道。
“你说什么?”温斯顿问。
“没什么。我妈家乡那边流传的俗语。”何塞弯下腰,拿出自己的身份卡晃了晃。对方立刻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那是张新奥斯汀移民登记证明。“编号是对的。”
温斯顿接过扫了一眼,立刻注意到出生日期不太对劲。要么这张纸是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的,要么眼前的女人就是个90多岁的老太太。按规定,非法移民必须交给民政部门遣送出城。
“不,不可以……”这个女人嗫嚅着向何塞辩解,枯槁的手一个劲地揪着发梢,像是在遮掩什么。
温斯顿抓住手腕,直觉地掀起她颈后的长发。
“红雨血痕!”他触电般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推开何塞,冲到盥洗池前拧开水龙头,把整只手伸到水流下冲洗,“她是个感染者!”
就在她的第三节颈椎的位置上,一道暗红色的完美圆环格外扎眼。那是红雨的印记,感染的证据。死亡的漩涡。
结束通话后,医疗组仅用5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在那之前温斯顿已经完成了标准检测程序。女人自称王莉莉,阳性。她的女儿不是。
由于温斯顿只与她短暂有过肢体接触,因此被允许返回公寓进行24小时的自我隔离。而由于何塞被及时推到了安全距离,因此被允许开车送他回去。上车时,温斯顿看到被迫和女儿分开的莉莉撕心裂肺地尖叫,心中竟有一丝刺痛。这种感觉许多年都没有过了。
温斯顿是红雨爆发那年出生的,当时感染者死亡率还不到3%,人们只把它当作稍微强一点的真菌性流感。6岁那年,红雨演化出了4代变异株,死亡率一下子提高到了15%。他的母亲患有2型糖尿病,下夜班的路上被淋得透湿,最终被医疗组带上救护车时,整个下半身和双手十指都被红色的瘤状真菌覆盖,无论走到哪里、触摸什么东西,都会留下鲜血一般的痕迹。
4代变异株是第一代造成大规模破坏的红雨。它们潜伏期长、抗药性强,并且广泛寄生于各种哺乳动物体内,仅会对人类、红毛猩猩、山地大猩猩和倭黑猩猩的免疫系统和神经中枢发动攻击。与此同时,它们还会侵蚀地下金属矿床,将其变成发霉的废矿。
变异株出现后不久,新任市长唐纳德便宣布了建设新奥斯汀的宏伟计划,其核心包含两项庞大的基础建设,大穹顶和令科罗拉多河改道的护城运河。
事后许多人都认为,新奥斯汀的成功与特殊的历史时期不无关系。首先最重要的便是赶上了技术大爆发。以贾斯特太空公司为代表的火箭制造商将发射成本进一步压缩,不仅令太空采矿得以实施,填补了红雨造成的金属原材料缺口,还将火星城市的建设周期缩短了将近70年,帮助世界经济走出了低谷。
其次,便是费恩法案的出台。
一直以来,疾控中心在社会管理系统中仅仅扮演顾问角色,向行政职能机构提供科学医疗建议。但是由于民众长期以来对政府的不信任,时刻打伞、避雨,保持社交距离等指导都被忽视。“要自由,不要雨衣!”那年8月,一场位于加州的反隔离集会上,为了证明红雨只是捏造的骗局,他们当众将收集到的雨水浇在了一名男童头上。
男童名为费恩,当时只有7个月大。4代变异株很快发作,将他变成了一颗爬行的松露。全国最好的专家努力了100多天,最终没能挽救他的生命。
此外,同一场集会还造成了超过70人感染死亡。
愤怒的舆论爆发后,参众两院迅速通过了以男童的名字命名的费恩法案,为疾控中心赋予了执法权,批准成立与警察、消防、救护同级别的疾控队,高效协同各方管理,并将对抗红雨提高到国家战略的高度。批评者认为这是对公民自由的极大践踏。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从公共舆论场中消失了。温斯顿觉得,这很可能不是他们认清了现实,而是他们都感染红雨死掉了。
至于他自己,那天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的母亲。
高中一毕业,温斯顿就加入了疾控队。当飓风迈尔斯助力红雨13代变异株北上的时候,他和克里斯组成搭档,挨家挨户地收缴枪支、炊具和所有被列为违禁品的金属物件,回炉重铸。尽管最高法院已经更新了对第二修正案的司法解释,民间的反抗仍然居高不下。长达好几个月,新奥斯汀到处弥漫着硝烟和红雨的味道。到处都是战场。接近1/3的疾控人员在枪战中阵亡。但最终,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街区之外,直径超过100码的立柱洁白闪耀。这是支撑大穹顶的36根承重柱之一,最大高度甚至超过了帝国大厦。等到下个礼拜完成封顶,整个新奥斯汀的天空都会被半透明复合膜包裹,从此告别红雨的威胁。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单体建筑,仅是施工挖出的渣土就堆成了好几个山头,硬是将硅山围成了盆地。
讽刺的是,它看起来就像一口倒扣的火锅。
送温斯顿回房间后,何塞表示自己会去一趟焚烧电站,看看能不能绕过隐私保护协议拿到死者名单。虽然预感会一无所获,温斯顿还是准许了,但就在房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又把何塞叫了回来。“你防护服里是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何塞愣了一下,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书。
“安萨里的?”
“对。”何塞点点头,似乎有些尴尬,“我觉得这里面也许会发现什么,所以没来得及登记就带回来了。”
温斯顿弯了弯手:“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做。”
何塞走后,温斯顿睡了个觉,接着登入虚拟网络,联入交通系统的申请获得了批准,流调筛查没有异常。安萨里的行程三点一线,公寓、焚烧电站和百货超市,既没有接近成衣工厂,也没有去往非法移民聚集的克里德莫尔。但是,那些藏在床垫下的布料,以及藏身在密室中的人一定来自于某个地方。
他的联络人究竟是谁?或许就在电厂里?但这又和消失的尸体有什么关系?
温斯顿想得头痛,躺回床上发了半天呆,才又想起那本书。
书的尺寸不大,外观与钦定版《圣经》相似,从形式到内容都在模仿其行文。书中女主人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先知,由于时间流速不同足足活了几百岁。她毕生都致力于寻找遍布花椒与辣椒的故乡,一个永远也不会落下红雨、四季如春的地方,却不得不流浪在陌生的城市。最后,耄耋之年的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在新的世界找回过去的记忆,记忆本身却永远都有机会在未来孕育发芽。于是,她开始述说自己的故事,并希望有人能够找到她的故乡,带它一起回去。
温斯顿将花椒和辣椒输入搜索引擎,头条是个来自地球另一端一个叫做成都的城市,火锅的故乡。
他再次查阅,留意到全书有两处因为频繁翻动格外陈旧。其一是45章27节:“他使太阳升起,对着恶人,也对着好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其二是55章01节:“希望恒在。我们终将离开。”
温斯顿长时间盯着这两句话,直到每一个单词都变得陌生、失去意义。然后,他恍然大悟。关键不是语句的含义,而是其拼写方式。
义人,JUST,贾斯特太空公司。希望,HOPE,霍普生命集团。
解除隔离后,温斯顿立刻给何塞发了个信息,让他在霍普生命集团总部和自己碰头。大厅的前台小姐以没有预约拒绝了他的拜访。温斯顿找了个理由将其支开,让何塞模仿克里斯的签字假造了一份临时调查令。还在训练期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小子经常凭此本事偷偷跑到营外,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疾控队队长的名字一路将他们带到集团大楼25层的公关部门会议室。稍坐片刻后,他们见到了宣传副总监史蒂文·阮。这个矮小的亚裔男人西装笔挺,袖口仿佛能割伤手腕。温斯顿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即表示想要了解一下霍普生命集团与贾斯特太空公司的合作情况。
“我们是良好的工作伙伴,多个领域都有接触,目前已经在进行中的项目包括无水农业、低重力养殖、基因疗法等等,尚在规划中的还有火星城市的第一家P4生物实验室,目标是研究高能宇宙射线对病毒复制与变异的影响,以及任何可能发现的当地生命。”
“没有与红雨相关的吗?”
“红雨?火星从不下雨。”史蒂文扫视两人,“除非你们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为什么派疾控队?警察呢?”
“是他们要我们先来了解情况的。我们的调查有交集。”温斯顿撒谎道。
史蒂文狐疑地点头:“最近几个月,我们在马诺和特维斯湖的实验中心遭到了破坏。破坏本身并不严重,都是些往下水管道里塞青蛙,或者净水设施大肠杆菌超标、蚊蝇滋生之类的事,但是每一件清理起来都特别费时,严重干扰了我们的研发进度。实验中心除了开发新型抗生素,还承担了部分基因疗法的研究。但是,这跟疾控队有什么关系?”
“我们认为这或许与另外一件案子有关。你们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防护材料?或者尚未获批的抗生素……”
“没有。”史蒂文坚决否认道,“我们不仅是新奥斯汀,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生物集团!是百分百的爱国企业!从第一天起,我们就配合疾控中心开展了一系列研究工作,先后开发出十余种软膏、内服药剂、血清,还有你们脑袋里的健康芯片!我们是保护人类不被红雨击垮的重要力量,什么样的疯子会想要攻击我们?”
“虚伪。”何塞冷不丁地说。
史蒂文刹住话头,缓缓转过视线。“你知道为什么一期感染者身上会出现红雨血痕吗?那是异体侵入体内后在皮下增生留下的瘢痕组织。红雨的本质是红球藻。更详细地说,是被真菌寄生、诱发变异的高致病性红球藻。它们的个头比病毒大得多,借助免疫通道而非血液循环进行扩散,喜欢聚集在脊髓附近,对神经细胞发动攻击。因此,一旦红雨血痕消失,就意味着它们即将全面侵入、占据我们的身体。霍普生命集团开发的抗生素,是少数有效治疗二期、三期感染者的武器。而你,竟然敢说我们虚伪?”
“那么,擅自向红雨云层发射的噬菌体试验炮弹,导致一年出现三代变异株,并对人体产生致残副作用的,也是你们的武器吗?”
“这件事我们已经澄清过很多次了。无论科里奥实验室鲁莽的行为导致了什么不幸的失误,都发生在收购之前,与霍普生命集团无关。”
“失误?只是失误?那令全球几十万人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何塞反驳道,“至于收购,你们裁掉了一半员工,拿走了他们的技术、实验室,还有提升股价的分红,统统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怎么敢说无关?为了让自己的抗生素成为疾控中心认证的药物,从政府口袋里套更多的票子,你们甚至故意拖延新药上市的时间!根本是在利用红雨赚钱、谋杀!”
“何塞!”温斯顿喝道。
史蒂文侧过身,指了指墙上的海报。“这是我们即将推出市场的抗生素,AHRD-17-591,拥有两个手性中心,能够同时识别并且破坏两种对RNA转录至关重要蛋白质,二期临床实验显示,每日只需注射两针8万单位,就可以显著降低17代变异株末期感染者的死亡率。没错,是之前被所有人认为无药可救的末期。在巴特勒公园,我们正建造市内第四家、全国第五十家霍普医疗中心,即将展开三期临床实验,招募大量红雨感染人群,并为他们提供免费治疗。”他正襟危坐道,“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呢?准备执行什么新的隔离政策?缴枪?还是雨季宵禁?哦,我忘了,你们已经收走了所有人的枪。有用吗?红雨被控制住了吗?每次暴雨来袭,还不是漏成筛子?疾控中心……人始终是自由的,世界也是。自由的世界需要的是自由的市场,需要我们这样的大企业来拯救。我听说过你们,调查组,不过是做些给政客擦屁股、逮捕感染者的事。把人装进裹尸袋送去医院等死,毫不关心他们的下场。指控我们谋杀?恐怕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这里没人指控任何人。”温斯顿打圆场道,“医药企业、疾控中心,只有通力合作才能终止红雨带来的灾难。”
“你知道涓滴效应吗?为了帮助更多人脱离贫穷,最好的办法是把钱给上层富人,刺激他们再投资,创造经济增长,增加社会总体财富,只有如此,穷人才能真正受惠,慢慢充实自己的钱包。”史蒂文解释道,“霍普生命集团的目标远比终止红雨更为伟大。预测591抗生素的成功,运用了虚拟网络的智能算法。制造它的过程,借助了无重力平台和精细分子打印技术。不仅是收购科里奥实验室,我们参与投资、合作的项目数不胜数。塑造百年以后的人类未来才是终极目标。开发抗生素、终结红雨,不过是受惠于此的一颗小小的果实。这就是技术发展的涓滴效应。”
“是吗?那为什么人们还在不停死去?”何塞低声道。
“对不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温斯顿刻意提高音量,“我们最近注意到,一些已经被登记死亡的感染者并没有按照规定在焚烧电站被火化,而是被秘密带去了其他地方。”
“如果你是暗示我们回收尸体进行生物实验,那么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史蒂文不悦地说,“但如果你指的是本来应当确诊死亡的感染者起死回生,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死,我倒是可以安排心理咨询师陪你聊聊。”
“不必麻烦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想要偷走尸体。”
“大概是因为,有人认为这是在做正确的事。”史蒂文说。
一回到车上,何塞就道了歉。
他告诉温斯顿,之前休假回蒂华纳探望母亲时,他从亲戚口中得知当地政府已经放弃对抗红雨,连伞也不发,转而宣扬这是人类进化的下一步,应当与之共存。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是因为无能的政府没办法高效强硬地保护它的人民,也是因为像霍普生命集团一样的企业不肯免费甚至低价将药品分发给需要它们的患者。“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更操蛋的是你什么都做不了。”
温斯顿没有责怪他。还在训练营的时候,他就把何塞当作了自己的小兄弟,怎么也生不起气。两人随后谈论起方才的会面,双双认同那个史蒂文·阮掩藏了什么东西,但也许得等到几十年后集团破产才能从解封的档案中了解真相。“说起来,你注意到大厅角落的创始人纪念石牌了吗?最上面的名字是安东尼·霍普。”
“你觉得汤尼和他是亲戚?”何塞问,“但他是疾控队的人。而且,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温斯顿摇摇头。无论是汤尼、霍普生命集团,还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安萨里·拉希姆,都没有明显的动机。何况,那些失踪的尸体到哪里去了?他打开手机,记下这些名字,想了想又加上了科里奥。就像史蒂文说的,一定有人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一定有人会从中获益,问题在于,究竟是哪一个?
“焚烧电站的名单有进展吗?”
“没有。他们很怕担责,隐私权集体诉讼的官司会耗很久,赔偿金额也很多。”何塞说,“我们现在去哪儿?”
“哪儿都不去。”温斯顿说,“我需要你去成衣工厂,好好检查一下布料的来源,重点关注进出货数量。我打算去一趟科尔顿,看看能不能从那个王莉莉那里问出点什么。”
在路口放下何塞后,温斯顿驱车前往圣马丁医院。作为新奥斯汀唯一一家接收非法移民的医院,圣马丁医院总是处在满负荷状态。根据他的计算,从调查组送来的患者数量看,这里早就应该崩溃了才对,然而不知为何,它坚持了下来,且运行良好。市政部门总会接到救护车的警笛太响或者外面聚集了太多无业游民和流浪汉的抱怨,却从未拿出有效的解决方案。温斯顿曾经很困惑为什么不提供一些训练计划,把他们培养成可以辅助护士工作的医疗人员,后来才意识到这就像为什么老城区总有些地方的房子宁愿空置也不降价出租,或者上世纪30年代的商人宁愿把牛奶倒进排水沟也不免费销售。简单的经济学原理,仅此而已。
每次想到这些,他总会不自觉幻想一头庞大的灰色巨象,身体是无限条环形的钢丝圈。它不断向前奔跑,沿途便不断落下坚实的金属环,这令它的身上有些地方总比另一些地方更加疏松。也许将来有一天,大象会因此倒下,再也无法爬起,或者彻底改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继续向前,永不停息。
温斯顿径直来到住院区,但是莉莉并不在那里。他在护士站外嘈杂的候诊人群里等了十来分钟,随后才被告知她被送来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已经转移到了楼上的重症监护病房。隔着百叶窗和厚重的防护玻璃,莉莉瘦小的身体掩盖在洁白的床被下,脸上佩戴着不成比例的呼吸面罩,胸口随之机械式地起伏,发出电子设备的嗡嗡声。
回到护士站,温斯顿又等待了将近十分钟,了解到莉莉的主治医师正在进行手术。他去楼下餐厅吃了个饭,一直盯着公告屏上的手术动态更新表,掐着时间在手术室外拦住了他。出示身份卡后,对方解释称王莉莉身上感染的很可能是17代变异株的一种新型变体,其发病速度比任何一代都要快得多,也对之前适用的多种抗生素表现出了耐药性。如果不是中途离开过医院导致治疗中断,或许他还有时间搞清楚致病机理的变化,寻找可行的治疗方案。现在则只能指望新型抗生素能够在免疫系统彻底投降之前清除所有红球藻。
“等等,你是说,她之前就来接受过治疗?”温斯顿困惑地问,“她那时候康复了吗?如果没有,医院为什么会放她走?”
“我们没放人。是她自己离开的。”
“为什么?”
“听着,我只是医生。你才是调查组的人。”对方举起双手,“现在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三台手术要做,不能奉陪了。”
温斯顿注视着主治医生返回手术室,苦思冥想也得不出结论,于是决定再去隔离区,寻找莉莉的女儿问个清楚。然而就在门口的登记处,他得知了另一个意外的消息。
有人刚刚带走了她,而且出示了疾控队的证件。在签到簿上,潦草的花体字是“汤尼·霍普”。
温斯顿立刻掏出手机,准备申请再次联入交通系统,往停车场走到一半时突然又折了回来。他找出汤尼的照片,展示给登记处的女士看。“是这个人吗?”
“不。不是他。”她眯着眼睛说,“是个墨西哥裔的年轻人。”
25码高的落地窗外,占据半个夜空的翡翠星球正在缓缓转动。十几个赤裸的冲浪者从海面的浪尖跃起,高高地滑上银色的星环。
温斯顿情不自禁地鼓掌,接着意识到自己也许是整个宴会厅唯一这么做的人。
每一年,霍普生命集团都会在虚拟网络举办“为了下一代”慈善宴会,受邀出席的包括律师、CEO、创业明星、华尔街精英和华盛顿政客。他们会在数字建筑师释放极致想象所打造的宴会厅里品酒谈笑,动用敏锐的嗅觉寻找新的机遇,并且想方设法插一脚进去。与此同时,世界顶级歌手、影视演员和体育明星纷纷登台献艺,渐渐将活动引向最后的高潮。
他们中的许多人,资产都多到可以毫不眨眼地买下整个新奥斯汀。如果后者可以被贴上价签、放到交易市场上的话。与之相比,慈善捐赠的金额看起来就像是个糟糕的讽刺笑话。虽然那仍然是一笔足以把人吓尿的钱,而且相当一部分会被用到公开透明的账目上,为捐赠者带来十分合理的减税。
温斯顿当然没有邀请函。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向无暇分身的克里斯汇报工作。后者为他搞了张一次性的访客许可。他原本期望可以顺便开开眼界,登录后才意识到情况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又一名他不认识的女歌手上了台,疯狂扭动大得不成比例的臀部,身上只有几片碎布。每当温斯顿试图聚焦视线,她、宾客和其他自己不被获准观看和收听的东西就会模糊至寂静的透明,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什么时候教你去搞这些有的没的了?数字不对,就想办法解决数学问题!这很复杂吗?”听完调查进展,克里斯不出意外地动了怒,“我不管你用什么统计算法,纪念日前必须搞定!”
温斯顿低头连连说是,再抬头时发现克里斯也变成了透明的一片,大概也是屏蔽了。这样也好,他也不用提起那个带走莉莉女儿的人可能是何塞的事。毕竟新奥斯汀是个大城市,少数族裔占到了30%。墨西哥裔的年轻人可以是其中任何一个。
何况只要拿出何塞的照片,真相自然就揭晓了。
尽管他迟迟没有这么做。
温斯顿在吧台晃了会儿,打算去阳台看看有没有办法加入那些冲浪者。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身穿定制燕尾服、端着无酒精鸡尾酒的男孩,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表情和温斯顿一样索然无味。
“嗨,想看点酷的东西吗?”他凭空撒下一把土。片刻之后,青烟油然而生,两条白色的眼镜蛇毫无征兆地窜出,相互缠绕在烟气化为的乳白色木杖上,凝固成疾控队的经典标志。
“这是什么?”
“一个小戏法。限量版的数字艺术品。”疾控队五周年特别发售。温斯顿花光年终奖才抢到一个,而且只能使用100次。
“我也有一个。”男孩摊开手,一头十层楼高的三头火龙腾空而起,喷射炽热的青焰,随后猛转直下,张开巨口直接将温斯顿和他那精致的双蛇杖吞了个干净。
温斯顿呆立烈火之中,等到最后一丝青色从视网膜上消退才止住下意识的颤抖。
“这可真是……酷啊。”他望着宴会厅上方迅速从烧焦中复原的横幅,“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说‘为了下一代’吗?你们已经把我们抛弃在了后面。你们才是人类的未来。”
“所以呢?”
“迟早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世界,前往任何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比如另一个宇宙?”
“对。比如火星。”
“我不喜欢火星。上面只有些沙子,又没有龙。”男孩说,“我妈告诉我,等我满了14岁,就会送我一个宇宙。”
“虚拟的?”
“不,真实的。我的表哥就有好几个,从来也不邀请我去玩。”
“我不明白。”温斯顿困惑地问,“一共有多少宇宙?”
“要多少有多少。我妈说她想了个办法,不像以前一样只能打开随机的门,这样就可以提高效率。市长的宇宙就是从她那儿买的,别人都以为他是去了火星,但其实……”
男孩的声音忽然被切断,身体也定格在那一瞬间,随后散落成像素大小的粒子,消失在温斯顿眼前。
假设那个男孩的话是可信的,那些位于顶部的1%的人真的能够打开通往另一个宇宙的门,并且把它当作成年礼之类的玩意儿,那么,安萨里那本小黑书上的记载,便也有可能是真实的。
温斯顿找到成都的地图,将其调成半透明后叠加在新奥斯汀的地图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之处。接着他反应过来自己用错了比例尺。第二次时,他选择了成都周边地形图,并将其叠加于新奥斯汀的地形图上。经过适当调整,将山峦与山峦重叠之后,一家为名“川”的中餐馆出现在了温斯顿眼前。
不巧的是,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现场没有施工人员。警戒线旁的挂牌上表明拆除工作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开始了,未来将改建成一座共享办公楼。此处是大穹顶封顶前最后的露天区域。由于天气预报称明日将有中到大雨,工会才决定暂时停工。
废墟对面,仅隔一条街的地方就是巴特勒公园和热火朝天修建中的霍普医疗中心。阳光斜射而下,给其蒙上一层金色的镶边。受到医疗中心的带动,周围的城区正呈现出复苏的迹象,路上的行人中衣着时髦、嬉皮的比例比别的地方都要高。没人打伞或者穿雨衣。陈旧的公寓楼上覆盖了全新的涂鸦,街角甚至出现了贝果面包烘焙坊、有机果蔬店,以及一家新开的星巴克。
一切都是新的,仿佛红雨从未发生过。温斯顿想,
也许我来错了地方。
什么东西在他的脚下咯吱一响。
温斯顿低头,砖石瓦砾之间有一个没上锁的锡铁盒子,里面装着一堆幸运签。
“过去没有死去,它甚至还没有成为过去。”“我拒绝接受你所提供的事实,我要自己证明它的真伪。”“凡祈求的,就得到;寻找的,就寻见。”“我要说,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如果你不闭上嘴,你就得他妈的挨上一吉他。”“不管是沙是石,落水一样沉。”
他把它们都捡了出来,露出底部用布基胶带粘着的一个荧光橙色的塑料球。里面的芯片上,激光蚀刻的号码是CQ1003514。
他把它带了回去。
根据搜索引擎提供的结果,这个东西是一种探测器,它的功能包括记录移动路线,收集水文信息,以及向一个不存在的波段发送定位信息。自上世纪30年代起,就有人不断地在全球各个地方发现类似的东西,但没有任何实体机构宣称对此负责。
关于它的来源,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这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高科技遗物,是史前超级文明存在的铁证。有人认为这是二战时代纳粹德国研发的秘密武器,用来探测盟军潜水艇的方位,以便进行精准打击。还有人认为,这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东西。
而所有的帖子都将他最终带到了一个地方。
虚拟网络上的加密房间,从建成时间推断可能是第一代版本。最新的更新时间却是一个月前。
温斯顿输入芯片编号。密码错误。
他在空无一物的门外踱步,注意到门框在特定角度下会显示出闪烁的字符。那是一串维吉尼亚密码。需要一个关键词。温斯顿打开在线破译程序,先后尝试了JUST和HOPE,都不管用。
温斯顿想了想,在关键词栏输入了中餐馆的店名。川,CHUAN。
然后他按下回车。
在监护病房的床上躺了60个小时后,王莉莉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撑起身子,眼神迷茫地扫视四周,与隐身角落的另一个人相遇。
温斯顿走出阴影,拉了把椅子坐到床前。“安萨里是接应员。他收下了从医院逃出来的你们,却因为红雨意外去世了,这导致你们被困在密室。里面那么狭窄,根本用不上力,冰箱想推也推不开。”
他停顿片刻,等待莉莉做出回答。但她并没有。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去了一趟成衣工厂。他们怎么也查不出来丢失的布料究竟属于哪一批次,但是提供了进出货清单。二者的差额比和焚烧电站的数字异常非常相似。所以,我又找来了马诺实验中心的采购表,以及圣马丁医院的进出院人数统计。同样的差额比再次出现了。你们究竟在计划什么?给红雨感染者注射未经批准的试验抗生素?是谁在你们背后提供援助?霍普生命集团吗?”
“不。只有我们自己。”莉莉开口道。
“不可能。”温斯顿说,“为什么他们要帮你们隐瞒?”
“他们没有帮我们。他们只是在乎自己。工厂每年都有正常损耗,实验中心也是如此,我们拿走的,都在可接受的误差范围内。”莉莉说,“至于我们,如果不离开医院,我们就会因为医治无效而死。”
“这是非常严肃的指控。如果你有证据,应该向疾控队和更高部门反映。”
“然后呢?就会有改变吗?两年前,要求医院最多只能安排40%的医护人员治疗红雨感染者的行政命令,不正是疾控队为了避免医疗资源挤兑才提出来的吗?圣马丁是唯一接收我们的地方,每次下雨之后,走廊上都躺满了人,身上遍是红雨血痕。可是幸运到能被救治的有几个?有人甚至意识清醒、还有心跳和呼吸就被放弃治疗,装进裹尸袋送去了焚化电厂。这些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温斯顿摇了摇头。尽管这是个谎言。
“疾控队在乎的是疾病控制,那是一个貌似高尚的概念,是数字,而不是每一个具体的人。你们宣称生命权和自由同等重要,所以要不惜一切保护城市、保护未来,却剥夺了我们保护自己的机会,以几十万人的死亡为代价。”
“他使太阳升起,对着恶人,也对着好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温斯顿想起书上的话。这也是那间加密房间被破译后的密码。
“有些人永远不会淋雨。无论是义人还是不义。他们用权力、金钱、法案、口蜜腹剑和罩在城市上的大穹顶把我们分成一个个的群体,自己却在安全无虞的地方逍遥快活,嘲笑我们不思进取,坐吃山空!”莉莉猛烈地喘息,好一阵子才平复回神,“告诉我,你上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
“这就是我们离开的理由。”
“去哪儿?成都?”
“这么说,你去过了?”她的眼睛明亮了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温斯顿陷入思索之中,想起了那个加密房间。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完整描述那房间里的全部?是灰色的墓碑、江中的渡船,还是咆哮的落水洞?是潮湿的水汽、橡皮的清香,还是辣椒的辛味?是慈祥的絮语、琅琅的读书声,还是一个小女孩对过去的无尽留恋?
“回忆。”他最后说,“不过是些回忆。”
“回忆,就是希望的源泉。”
“但你们根本不知道真实的情况。那间加密房间的建立者不是什么先知。他的名字是奥利弗·G.怀特。一个爱荷华州迷信阴谋论的少年。那房间里的一切,不过是转述的转述。也许书里描述的地方根本不是成都,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也许两个宇宙根本无法相互理解。”
“是的。至少,那是另一种可能。远比等待死亡更有价值的可能。”
“哪怕代价是搭上你的女儿?”温斯顿问。
莉莉没有回答,只是手攥得更紧了些。
“告诉我,你们计划哪天动身?”
沉默许久,她轻声问温斯顿:“今天是几号?”
主治医生过来后,温斯顿离开了病房。进电梯时,他忽然听到走廊传来惊呼和尖叫。只见医生惊慌失措夺门而出,扭动着试图脱掉沾上污物的防护服。好奇的护士大胆凑近门口,目睹里面的情况后立刻恶心得干呕。
病房门口,一摊淡淡的红色液体缓缓流出,像是稀释了的枫糖糖浆。
远方响起一记闷雷。
开始下雨了。
驶下360号公路时,雨势已经达到了极值。红色的雨水瓢泼般从天而降,糊在挡风玻璃上迟迟不肯流下,像是鲜血。温斯顿降到二挡,提高雨刷速度,试图看清前方路况,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彻底停下。
人,全都是人。
成千上万,甚至十几万的人身着手工缝纫的防护服站在狂风暴雨之中,被染成夺目的红色。温斯顿熄火下了车。没有人对他的出现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他们根本没有移动分毫,雕像般伫立、等待着。
越往前走,人群站得越密。温斯顿不得不花上几分力气才能穿过。即便如此,距离特维斯湖畔最后100码左右时,他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并排而立,组成铜墙铁壁将他隔绝在外。
但他必须向前。
温斯顿爬上最近的杉树,奋力跳到一块高出地面六七英尺的岩石上。擦去面罩上的红色,湖畔的全貌终于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脚下的人群呈现出完美的半圆形,一圈圈地套叠集中。圆心的位置,有人正在操作一台尖塔模样的机器,贾斯特太空公司的标识格外显眼。其顶部的金属长杆疯狂旋转,像是直升机的螺旋叶片。
他太迟了。
“何塞!”他高声喊道,“别这么做!”
那个人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尽管相隔遥远根本看不清被雨水遮掩的面孔,温斯顿笃定地知道,那就是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的笔迹!你知道我信不过汤尼,所以用他转移了注意力,对吗?”温斯顿张开双臂,“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组织这些人,前往另一个宇宙?为什么?”
“回头看看!”何塞喊道,“你就明白了!”
他转身。狂暴的雨点敲打在大穹顶上,激起薄薄的一层红雾。积水沿着预定的轨迹向边缘汇聚,向下洒落猩红的水幕,将新奥斯汀与以外的地区彻底分隔,宛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红色的水流汇入科罗拉多河,在围城运河中流向更远的地方,最终在温斯顿看不到的地方与红色的海洋融为一体,并将在未来的某天重新蒸腾升空,再次成雨而落。
“你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温斯顿回过头,仍然不肯放弃,“你们不知道另一个宇宙是怎样的。那也许根本就不是成都。就算最后你们真的抵达了那里,除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你们会过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原始人生活,还有可能把红雨带到无辜的世界,像这里一样散播开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有些事情,哪怕还没开始就知道你大概会输。但你仍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因为只有这样,才有一丝赢的可能。”何塞回应道,“我的母亲两年前就在蒂华纳去世了,你知道吗?”
“哪怕你去了,她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留下,她也回不来了!”何塞喊道,“但至少,我们可以不让更多的人失去他们的母亲。我相信,在无数宇宙之中,一定有一个是这样的!”
空气中传来别样的颤动。温斯顿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从何塞面前的设备上发出的。通往另一个宇宙的大门出现在特维斯湖面的上空。不是圆形,而是一道将漫天红雨斩作两半的裂缝。成吨雪白的洪水自其中流出,洗刷下方的一切,随后天地倒转,重力异变,悬浮的水雾凝结成一道冰铸的坡道,与裂缝另一头的世界相连。
一个小女孩从人群中走出,第一个踏上未知的道路。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王莉莉的女儿。
“再见了,老大。”何塞摆了摆手,接着走了上去。
在他身后,是所有等待着的人。
“真是没想到,现在我是你的头儿了。老大。”
一个小时前,温斯顿才收到通知。事情原本应当在新奥斯汀周年纪念日庆典上宣布,因为突降的红雨临时改到了线上。受市长唐纳德之约,克里斯接下了新的工作,前往火星城市组建一支新的疾控队。
他的继任者是汤尼,菜鸟汤尼·霍普。
温斯顿环视四周,方形办公室改了装潢,空间也比之前大了一些。上次摆放中式餐桌的位置上,被两尊一人高的青铜人像取代了。塑像头戴高帽,衣着花纹繁复,双目突出,双耳招风,鼻梁高挺,嘴唇细长,双手一高一低,环抱在胸前虚握,赤脚站在怪兽模样的基座上,仿佛是要诉说些什么。
“喜欢吗?我叔叔送的数字艺术品。说是在医疗中心的施工地挖出来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对吧?”汤尼胡诌两句中文古诗,敲了敲桌子,声音清脆响亮。这让温斯顿觉得,它们或许和办公室里的其他布置一样,并非虚拟,而是真实的存在。
“它们很好看。”他说。
“交接的时候,我注意到克里斯的工作汇报里有一些数据上的错误。因为你是跟着他时间最长的人,所以我觉得直接问你比较合适。”
温斯顿接过文件,是焚烧电站的增补发电量年表。
“不过是些统计误差而已。”他把矫正更新后的版本还了回去。数字完美无误。
“那我就放心了。”汤尼漫不经心道,“至于你的离职申请,我会让人力部门尽早通过。真遗憾。疾控队刚刚收到科里奥实验室的一大笔赞助,原本还期待你我可以一起做点大事呢,老大。”
温斯顿赔笑点头。他想告诉他,之所以接替克里斯的人不是自己,完全是因为他的姓氏不是霍普。但是最终,他没有开口。
他看着两尊青铜人像,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小兄弟有没有抵达真正的成都。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温斯顿说。
但我希望,那可以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我希望。
这雨已经下了三年。
起初,没有人认为它会持续这么久。
第一个星期的时候,人们只将其当作了普通的阴雨。第二个星期也是如此。甚至过了一个月,人们也不过多了点抱怨而已。但是,当雨连续下了100天后,所有人都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
最先站出来的是气象部门的专家。他在电视节目上向主持人保证,这雨不过是来自西太平洋的副热带高压和来自南方热带气旋的气流深入内陆,减速抬升后的正常降水效应。与往年同期相比,此轮降雨空间分布集中在主城区,日均降水量不足50毫米,上下游的汛情压力较为温和,实在无须多虑,预计入秋雨势就会正常结束。
负责保障民生的公共事业部门发起了“同舟共济·爱心暖山城”活动,在各大街头免费发放雨具,并向有困难的特殊群众提供烘干机、电暖炉等小型电器,一时收获好评无数。
过了立秋,雨水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社交平台上的各路科普账号吵了起来。一派主张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本就提供了充沛的水分,如此漫长的降雨不过是天气混沌系统造成的小概率事件;一派坚称气候变暖导致环球水汽输送通道异常,进而诱发极端天气才是主因。双方都认同雨水将在入冬之前被南下的干燥寒流结束,只是具体时间未能统一。还有人为此开了赌局。
然而,随着发源自青藏高原的冷湿气流忽然东移,并转化为第三条稳定的水汽通道,几乎所有的争论都中止了。
强烈的大气对流短时间内便演化成了一场灾难。水文监测显示每小时降水量超过200毫米,市区路面积水深达1.5米,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攀升。内涝的洪水瀑布般涌入低层平台、地下商城和地铁枢纽,塞满一切可以被塞满的空间,然后贯穿山体,喷薄而出。主城九区在24小时内全部失去供电,光纤通信网络则勉强坚持到了第二天凌晨。
与此同时,气象图上被寄予厚望的南下高压气团以反常的速率从周围空气中汲取水分,预计将在两个星期以内与降水气旋会合,形成第四条水汽通道。
经过紧急研究,重庆在暴雨持续36小时后发布了疏散全城的命令。全国范围武警支队紧急驰援,赶在下一轮强降雨到来之前成功转移主城九区100万人,后续转移逾千万人。
无止无休的雨水令土壤进入过饱和状态,变成了黄油般柔软的混合物。滑坡、塌方和泥石流轮番上演。洪水冲垮了铁轨与码头,淹没了公路和机场,全面中断的交通终于令重庆变成了一座空城。
如今,几乎没有人认为这场雨会停下来。
除了我。
我在大疏散时回到了重庆。在那之前,我在江北生活了12年。
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深圳。是婆婆一手带大了我。模糊的印象里,我仍能回忆起在狭窄的巷子中追逐小伙伴,摔倒在陡峭的石头台阶上磕得鼻青脸肿;跟着婆婆乘坐大巴过江,到重百
买钢笔、笔记本和长颈鹿玩偶;在朝天门码头用包子皮砸水鸟,看棒棒们蹲在货箱旁嗦小面,摆龙门阵
。六年级那年,婆婆因为身体不适进了医院,我被送到父亲那里,不久又转给了母亲。她其实也并不乐意。在那之后不久,婆婆就去世了,房子则被亲戚占下。后来老城拆迁的时候,听说父亲还专程回去打了官司。但那官司究竟是输是赢,和其他属于过去的记忆一道,不太真切了。
工作之后,我一直在深圳生活。但当重庆第一次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时,出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冲动,我报名加入了北上支援的志愿者队伍。
由于交通中断,我们最近只能抵达涪陵。虽然疏散才刚刚开始,火车站外已经排了上千名等待救助的市民。他们披着武警发的军用毛毯,扎堆询问亲人的下落。在他们身后,乌黑的气旋仿佛是一艘巨大的飞碟,悬停在主城区上方,降下无止无休的暴雨,与远方明亮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很快就分发完了带来的应急食物,随后配合社区将市民们疏散到汽车站,乘坐大巴车前往位于黔江的临时安置地。在那里,将近五百名市民挤在寥寥几顶迷彩帐篷里等待援助。我们的队长联系了几辆物流卡车,加急运送免费的防寒帐篷、方便面、饮用水和卫生用品。队伍中的医生开始检查皮肤感染的老人和临产的孕妇,其他人则负责分发药品、安抚市民,并且统计受灾的具体情况。据一名被武警救下的少年说,他当时是从地铁里跑出来的,原本后面还有好几十人,但是当他好不容易从较场口站逃出来时,转头却看到站内已被泥黄色的洪水彻底淹没。雨水冲破玻璃,从四面八方奔流而来,转眼便没过了胸口。洪水将他和连根拔起的树干、垃圾桶、小汽车卷到一起,要不是几个攀在解放碑上的老乡眼疾手快,恐怕他已经撞在财富中心、东方广场,或者其他什么大楼的外墙上丢了性命。
结束安置地的志愿者工作后,我们中大约一半人回了深圳,剩下的则分散加入了官方指定的队伍接受统一调度。随着雨势减小,搜救工作接近尾声,安置地的气氛渐渐缓和,社交平台上也开始流传起载歌载舞的短视频。
就在那时,我听说了招募驻城志愿者的事。
因为担心短时强降雨对三峡大坝造成冲击,气象部门无法使用碘化银等手段切断水汽输送通道,这为评估受灾的具体情况增加了难度。观测卫星无法穿透浓厚的云层,无人机的续航时间亦很有限,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人工深入灾区,安置一些水域监测设备,并且长期监管维护。起初预计招募的人数是450人,考虑种种原因后缩减到了90人,每区10人左右,居住在政府与房主协商后的指定住房,政府定期发放补助,投放饮食和发电机燃料,生活垃圾则留在屋内,塞满后更换新房即可。
头三个月里,驻城志愿者每14天轮岗一次,后来变成了21天,再后来又延长到了每两个月一轮。迄今为止,我是唯一一个全程留守,没有离开过的人,也是仅剩的女性志愿者。去年除夕,甚至有一出以我为原型的小品上了春晚。
我曾以为,自己会一直在重庆待下去,见证雨水的停止。
直到我发现了那个男人。
当时我正在看一部电影。70年代的美国片。主人公是个喜欢穿绿色军外套的出租车司机,有暴力倾向且愤世嫉俗。电影被房主保存在移动硬盘里,和房间里所有其他东西一起,疏散时被留了下来,在潮湿的空气里等待生锈发霉。根据规定,我不能拿走它,但并没有限制我使用它。
电影中的许多情节都荒诞不经,主人公的行为也像疯子一样缺乏逻辑,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幸好如此,当那个男人被岸边回旋的水流抓住,打着旋在江面上漂荡时,我一下就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第一眼望过去,我误把他当作了失足落水的武警战士。但是很快我就想起上次补给刚过,下次怎么也是半个月以后。那人身边既没有冲锋舟和战友,身上也没有熟悉的亮橙色救生衣和迷彩服,赤裸的身体在微弱的阳光下脆弱苍白,随时都有沉没的可能。
来不及多想,我抓过急救背包便冲下了楼。抵达江滩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几乎都没在水下,波浪混着雨点扑打在后脑勺上,没有丝毫反应。加入驻城志愿者的时候,我们进行了专门的水中救援训练。即便没有,我的水性也足够让我从后面接近,双手勒住其胸口,抱他游回岸边。
雨点淅淅沥沥。我把他裹进铝箔保温毯,奋力拖进商业街上距离最近的门店,一边哆嗦着摩擦腋下取暖,一边打量他的外貌。他是个男人,看起来30岁左右,离开水后,他的肤色不再发白,而是呈现出小麦色。他留着很短的莫西干头,面部轮廓立体,眉骨、颧骨突出,鼻梁挺拔,看起来不太像是本地人。
他还有心跳,还在呼吸。
驻城的第一天,政府就在全市范围内建立了内网超短波通信系统,同时配发了专用手机。由于带宽不足,我们只能以有限字数的短信相互交流,并且交由负责协调志愿者工作的主任、负责处理数据的信息员和科学顾问团的专家三方审核。
为了精简措辞,我决定叫他特维斯。电影里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名字。把情况发上内网后,我便开始琢磨如何把他拖回去。特维斯大约1.8米高,身形匀称,体重至少75公斤。我的房间位于11层。就算成年男性也没法背他爬那么高。分配给我的发电机功率又太小,不足以启动电梯。唯一的办法是绕道后山,从位于7层的正门进楼,再造个斜坡从楼梯上去。
我从受损较轻的仓库里找了台手推车,推他上了山路。走到差不多一半,内网就有了回复。其他志愿者大多对我表示赞许,少数则在质疑真实性。毕竟大疏散已经结束了两年半,最后一次发现幸存者是在32个月前。幸好,信息员和专家从之前的发言记录判断我说谎的概率只有0.6%。我接着向主任申请派遣医疗援助,却被告知气象部门留意到一股暖湿气流正从南海海域汇入水汽输送通道,预计将会带来十天以上的暴雨,短时间内无法派人进城。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作为支援,他们会提供远程协助。但是首先,我必须尽可能地描述特维斯的身体状况。
回去房间,我给他套上了房主的内衣裤。尽管双眼紧闭,意识不清,他的神态却总给人一种庄严而优雅的印象。特维斯的肤色较深,眉眼深邃。但是,信息员表示周边地区最近并没有任何失踪人口的报告。何况,即便他真的是顺着江水漂下来的,在水里泡不了多久,低体温症也会要了他的命。
他的右手上臂有一小行文身,因为皮肤挫伤和瘀青难以辨认,只能看出是“4”“5”等数字。我记下后为他翻了个身,发现在其后背正中肩胛骨附近的位置上有一片类似红晕的图案。那是一个标准的正圆形,外围是一道细环,沿着肌肉的方向分布着自然的褶皱,像是荡漾开的波纹,中心则像是深邃的漩涡。
更准确地说,像是落水洞。
根据推测,落水洞最早出现于大疏散后第二轮强降雨过程。
早在阴雨持续下了100时,三峡大坝就启动了防汛预备程序,在对上下游分布的3万多个水雨监测站点进行大数据汇总的同时,加强了对区域径流水位上涨的关注,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重大汛情。但当第二轮强降雨到来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根据综合卫星图和水雨监测站点的统计,重庆上空每小时降水量超过了300毫米,下游地表径流的水流量却没有明显增加,部分地区的水位甚至出现了下降。
如此大量的水一定去了某个地方。排查周边没有漫滩、溃坝,或者新的河流出现后,专家将调查范围缩小到了主城区。虽然多波段图像卫星仍然无法穿透降水气旋,重力遥感探测却注意到了明显的区域异常。由于水流汹涌多变,暂时无法派人深入,经过一番努力后,他们终于用无人机拍下了清晰的鸟瞰照片。
一个直径近1.5公里的巨洞横跨两江,将重庆大剧院、嘉陵江大桥、半个洪崖洞和整个朝天门全部吞没其中。
从照片上看,落水洞是一个光滑的漏斗,吸引了半个嘉陵江和1/8长江的水,穿过边缘白色的环状水花,流入位于中心、直径超过200米的漆黑深渊。
天然条件下,确实能够形成类似的洞穴,但那是溶洞顶部坍塌的结果,需要长时间的地下流水侵蚀和庞大的洞穴体系。虽然重庆周边分布有不少喀斯特地貌,其主城区却位于坚实的向斜构造上,下部岩层并非易溶解于水的石灰岩。最重要的是,无论规模多大,地表流入和地下流出的水量最终一定会达到平衡,令天然落水洞成为平静的湖泊。
而自第二轮强降雨至今,粗略估计已有1200亿立方米的水被重庆落水洞吞没,后者仍然没有丝毫会被填满的迹象。
当我和其他志愿者返回城区后不久,地质部门的专家便启动了追踪水流去向的研究。他们前后总共投放了超过100万颗球形探测器,使用北斗卫星导航追踪,却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它们的下落。仿佛那些探测器不是掉入了落水洞,而是黑洞。
冥冥之中,我相信特维斯与落水洞,也许还与久散不去的雨水有着莫大的联系。他的文身上或许藏着关于它们的秘密。而当他苏醒过来、揭晓真相的时候,雨水将会停止,落水洞将会填满、愈合,阳光也会重新穿过浓厚的江雾,照射在人们曾经居住、生活过的每个街口。
膝跳反射测试表明他的神经系统没有大碍,但无论是拍脸、呼喊、强光照射,还是对面商场厕所收集来的氨气,都没能将他唤醒。专家认为问题也许在于神经中枢,颈椎或者颅脑损伤。信息员找到了最近的医疗机构。那是一家位于500米外的综合性社区医院,地下室有备用发电机,但我最好带上自己的柴油储备,以应不时之需。
按照他们的指导,我用房主的厨房用品和攀岩绳索组建了一套滑轮组,可以更方便地运送特维斯。出门前我把文身的事发上了内网,立刻收获了激烈的讨论。信息员开始和主任研究如何对通信系统进行升级改造以便发送图片文件,等我抵达医院门口的时候,他们已经拿出了具体方案。
地下室不出意外积了水,幸运的是只有膝盖深。大疏散时的全城停电触发了不间断供电系统,备用发电机停止工作时只剩下能维持大约20分钟的油量。保险起见,我把自己的柴油统统加了进去。
我先为特维斯拍了X光片,等待出胶片的时候又做了核磁共振扫描,并将结果保存在了房主的移动硬盘里。对不起。再见了老电影。回到大厅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明亮的候诊大厅一时让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雨水落下前的日子。尽管那时我身在深圳,从未回来过。
随后,发电机耗尽了柴油,将世界重归黑暗。
回去房间,我擦干身子,开了个食物包。从被发现起已经过去了12小时,特维斯始终紧抿双唇,没有表现出任何进食意愿。即便如此,我还是用敲碎的高纤饼干、午餐肉的肉渣、维生素片的粉末加水调成了糊糊。
把糊糊用汤匙递到唇边时,特维斯的鼻翼明显有所扩张,呼吸也稍微强了些。然而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撬开他紧闭的牙齿。糊糊和水全都沿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弄得一团糟。我去内网上抱怨了几句,先前和我同队的医生提议可以考虑用鼻胃管或者食道插管的方式喂食流质,但这实在超过了我这外行的水平,而他本人身处铜锣山,没有冲锋舟的情况下步行起码需要14小时,还有可能碰上地质灾害,最终只好作罢。
又过了大约1个小时,内网完成了技术升级,稍微增加的带宽终于可以发送10MB以内的图片了。我脱去特维斯的上衣,拍下文在他上臂的数字,翻过身体、露出后背时却吃了一惊。
他的背上空空如也。落水洞图案的文身消失不见了,如同鬼魂一般。
阴雨落下之后,传说重庆就出现了鬼魂。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社交平台上,最早关于鬼魂的帖子发表于立秋前后。有人在千厮门大桥上和朋友步行过江,走到江心时为了给来福士广场的塔楼拍照临时停了下来,被一个身穿绿衬衫的姑娘匆匆超过。之后,在对岸和朋友会合时,却被告知压根没看到什么姑娘,仿佛就在这不到200米的距离里,一个大活人凭空蒸发了似的。
暴雨降临,洪水淹没全城之后,与鬼魂相关的帖子迅速多了起来。最常见的应该是在高处避难或者被武警战士救援撤离时,听到女人喊叫或是孩子哭泣的声音。后来跟随冲锋舟参与疏散市民时,我也听到过与其描述类似的现象。但是说实话,在我听来,它们更像是建筑物受潮变形或是阵风穿过破损的窗洞所发出的自然声响,与鬼魂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的确曾亲眼见到过鬼魂。
5岁生日那年,婆婆带着我去动物园看长颈鹿,晚上借住在亲戚家。我清楚地记得半夜醒来,因为口渴去窗台边用水瓶喝水的时候,见到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他的袖口撸在胳膊肘上,下摆塞进裤腰,用腰带扎紧,手上拿着一杆很长的步枪,竖起来比人还高。夜色下,年轻人兴奋地左顾右盼,高挥左手,无声地喊着什么,像是召唤并不存在的同伴。随后,他便向前冲去,身体消散在了月光之中,面容也渐渐在我的回忆中淡去,和整件事的真实性一样,朦胧得难以辨别了。
后来回到重庆,我又有过一次相似的经历。当时我坐在武警战士的冲锋舟上,沿着江面安置水域监测设备,经过第一福利院附近,随行的工程师远远地看到一位爷爷在雨中废墟缓缓行走。喊话后,我们得知他是在寻找被洪水冲散的孙女。由于靠岸难度较大、冲锋舟上还有贵重仪器等原因,武警战士只好喊他待在原地不要动,并向中队发出救援消息。然而等我们完成任务回到驻地,却从后来前往救援的人口中得知那里只有一摊没过福利院窗户、光滑平整的淤泥,什么人都没有。
对于所有这些鬼魂故事,政府的态度自然是嗤之以鼻,有一段时间甚至封禁了相关话题。后来大概是觉得它们实在荒诞不经,不可能有人相信,才重新放开。而与之前类似,社交平台上的讨论也分成了好几派。有人因为鬼魂故事大多在驻城志愿者间流传,判断这是典型的幽居综合征。有人展示过往类似案例,试图证明这是一种建立在悠久历史和共同心理创伤上的集体性癔症。还有人坚称鬼魂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就是在灾难中不幸死去的人。反驳者则指出如果真的如此,目击事件数量应该远超实际统计才对。反驳这些反驳者的人又指出,自从灾情发生以来,究竟多少人直接死于洪水、多少人死于次生灾害的统计尚无结果,加上可能存在的瞒报,恐怕具体数字永远都不会知晓,顶多估个大概。而针对这估计的数字,又不断地有人吵来吵去,最后连一开始的观点也被忘记了。
但就在发现特维斯的这天晚上,我再一次目击到了鬼魂。
宽广的江面上,成群的鬼魂在水中漂流。它们拉长的身形被无数雨点敲成碎片,发着淡淡的白光,沿着庞大的漩涡缓缓旋转,仿佛宇宙中璀璨的椭圆星系,庄严、静谧。最终,就像坠入黑洞的群星那样,鬼魂们也不可避免地被落水洞捕获,纠结缠绕,加速向洞口跌落,却又奇异地在边缘停驻下来,汇聚成银白色的光环。
我痴迷地望着那个银环,渐渐意识到,它们其实才是雨水,是重庆,是驱动落水洞不断吞噬的发动机。
然后,我回到床上,在特维斯身旁昏昏睡去,就像5岁时一样,难以分清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升级后的内网网速快了很多,让我可以进入数据库申请阅读研究报告。种种迹象表明,重庆落水洞很可能是一种人为产物。
不同的专家给出了不同的意见。比如当地建筑施工时意外诱发了某种共振机制,破坏了下方基岩稳定性。比如个别不怀好意的西方国家使用某种新型激光武器进行攻击,带来了雨水和深洞。更科幻一些的观点认为,落水洞其实是远古外星人留下的遗址,没准洞内就是飞船,以水作为星际旅行的能源。荒谬的是,竟然还有传统文化学者发表公开署名文章,将雨灾怪在某高楼的风水上,因为它看起来太像是对两江汇流竖起了中指。
最令我感兴趣的报告来自当初宣称阴雨将会很快结束的气象专家。通过水汽通道在卫星图像上的反射率,他建立了一套数学模型,用来评估究竟有多少水分输送到了重庆,并将其与维持气旋所需要的水汽补充量做了对比,发现后者差不多是前者的1.2倍。缺少的水从何而来?他认为,落水洞既是入口,也是出口。根据计算,进入洞中的江水大约有70%蒸发回到了对流层。
回收驻城志愿者释放的采集器,水汽样品检测结果显示其中氘、氚同位素的比值远低于全球平均水平。由此,他猜想落水洞内存在一种尚未被认知的分离浓缩机制,并对没有返回的30%的江水表示担忧。如此长期失衡的分配模式很有可能加剧全球水资源分布的极化,进一步提高生态环境崩溃的风险。
这份报告之后,气象专家又联合多领域专家发表了一系列专题文章。但没等我逐篇查阅,手机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警报是特维斯身上的监测贴片发出的,心房纤颤,同时呼吸骤停。
我从急救背包中抓出AED
,贴在他的胸口放电除颤。随后跳到他的身上,压上全部力量做CPR
。他的牙齿仍然咬得很死,我不得不用力捏住他的咬合肌才能勉强吹进去一些空气。这一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当他终于恢复自主呼吸时,特维斯的胸前已被捶得发紫,我则瘫在床尾一个劲儿地喘气,连汗湿的衣服也没力气换。
内网上,专家对我的反应发出了赞许,主任却显得不太满意。经过短暂的讨论,他们终于确认会在下一轮暴雨到来前派来医疗援助,而我必须保证在那之前特维斯不会再出现类似的生命危险。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注视他胸膛的起伏。
特维斯看上去十分平静,仿佛只是熟睡,但和昨天相比,他的身体显然更虚弱了,昏暗的光线下,他像是瘦了整整一圈。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江上?这里有什么值得你来的吗?我很想问他这些问题,心里却清楚这毫无意义。
他的皮肤很好,肌肉发达,手上的茧子却很多。如果不是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就是从事体力劳动的结果。我检查了下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褐色,没戴过隐形眼镜。真好奇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颜色。
你会是个游客吗?
真可惜啊,在这个时候来了重庆,破败的街道、冲毁的楼房和晦暗的阴雨,一切都是灰褐色。
也许他不会醒来了,等不到太阳重新照耀的时候。这也许是件好事。这也许就是你的命运。
你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乡了。
一想到这,我就沮丧得想哭。我扯了房主的毛巾,撕成一缕缕的布条,打湿了放到他的嘴上。特维斯的喉咙动了下,像是在吞咽,肚子也咕咕叫了几声。但当我再调了糊糊端到他的嘴边,结果又毫无反应。
为什么!
我愤恨地捶了他一拳,接着又冲他的胳膊狠狠地打了好几下。
为什么你不让我帮你!
手机响了。
内网发来新的消息。那个位于特维斯上臂的数字文身,被破解了。
那是两组数字。4527,5501。
它们指的可以是任何东西,邮政编号、书籍页码,甚至汽车牌照,但和重庆结合到一起时,清晰的可能性便浮了出来。
106.4527,29.5501。经纬坐标。是一座公园。
我清楚自己不应该离开特维斯。脱离视线后的每分每秒,他都有可能再次陷入心衰,停止呼吸。可是即便待在房间,我也只是稍微延后这一过程而已,而在坐标指示的地方,也许存在着拯救他的方法。存在着希望。
暴雨中,菜园坝大桥从中间折成了三截,长江大桥南侧的塔基整体塌陷,仅剩的选择是取道东水门大桥,从桥北绕去较场口。根据其他志愿者之前分享的信息,小什字受落水洞影响塌了一半,却也因此成为一号线的排水口,降低了隧道内的积水水位。虽然没人知道下面情况究竟如何,但必然不会比地上满目疮痍的景象更加糟糕。
我带上了强光手电、攀岩绳索,以及用来充当登山杖的房主的扫帚。走到桥头时,我忽然想起还在黔江安置地的时候,曾听闻停电时有人被困在了过江缆车上。如今,缆索上确实停留着一架轿厢,外壳已经锈成了大片的棕红色,面目全非。我无法确定那架轿厢是否就是同一架,毕竟那人很快就被武警战士救了下来。
但是,如果没有救援呢?如果我就是那个被困住的人呢?悬挂在半空中,无法前进,无法后退,唯一的办法就是跳进江中了吧。这样的高度,就算跳下来也无法存活。大概与在轿厢里饿死、慢慢化成枯骨相比,在水泥一样的江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要更痛快些。
越往渝中区走,江水涌入落水洞的轰隆声越发响亮,接近下桥的时候,耳朵除了水流倾泻而下的声音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哪怕距离其中心的深渊十分遥远,这庞大的、超自然的存在仍每时每刻彰显着磅礴的威力,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昔日繁华的步行街不复存在,超过3层的建筑全部倒下,像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奇怪的是,唯独解放碑半点倾斜的迹象都没有。这让我觉得,或许当人类文明从地球表面彻底消失、变成红巨星的太阳烧焦一切的时候,解放碑仍然会像今天一样,在所有遗迹之中傲然屹立。
较场口站的水位确实降下去了,但站内积水仍有一人多高。绝不可能步行。幸运的是,水面上漂着许多大块的泡沫板。它们大概是附近旧楼改造时安在外墙上的保温层材料,长时间被雨水侵蚀剥落,漂流至此。我用身上的绳索捆住几块最大的,做成简易的筏子,用扫帚当桨,一点点朝西划去。
没过多久,落水洞的轰隆声就渐渐变弱、消失不见了。黑暗的隧道中一片寂静,连只老鼠都没有,除了划水声什么也听不到。我想,在这水下某处,一定沉没着地铁的车厢和那些来不及逃生的人。强光手电勉强能照亮100米左右的前方,却令积水的水面看起来如墨般深沉,根本看不透。这些被水埋葬的人也会诞生出鬼魂吗?它们会不会因为积水无法汇入江水,一并滞留于此呢?这个念头让我十分惶恐。黑暗仿佛永无止境,我不敢左右侧目,向下扫视,也不敢回头,只敢减轻呼吸,加快手上的动作,尽量不去惊扰那些可能的存在。
这段旅程花了很长时间,久到令我产生错觉,以为身下并非死寂的积水,而是飘渺的宇宙,身处的隧道则是永恒的长廊,无论航行多久,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与等待着的鬼魂相逢。但直到划到沙坪坝,与出站口落下的天光重逢,我都没有见到一个鬼魂。我莫名又有些失望了。
从残破的火车站上去,不久就到了那座公园。三年来不断降下的雨水刺激了植物生长,山茶、黄杨和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肆意蔓延,将倒下的围墙层层遮掩,模糊了边界。才进去没一会儿,我便迷失了方向。出门时我没有带上手机,因为那会暴露我离开特维斯的事实。然而眼下站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之中,我认识到这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朝公园的另一头走去。高大的水杉和香樟树冠交叠,投下清冷细密的阴影,雨水却总能穿透细密的缝隙,落到我的脸上,将视野模糊。我边走边擦,不知走了多远,蓦然再抬头时,竟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墓园之中。
灰色的墓碑鳞次栉比,大大小小能有上百座,遍布四周。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还有更多。厚实的苔藓覆盖表面,将碑上的铭文遮掩侵蚀,无论如何也读不出什么。这就是坐标所在的地点吗?我无法确定。但能确定的是,除了这些墓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管是鬼魂、洪水,还是历史,都早已随着时间与江水,一同逝去了。
我踱步,在众多墓碑之间游走,终于在一棵玉兰树下发现了一句用粉笔写在墓碑底部、未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话。“不管是沙是石,落水一样沉。”
对不起,特维斯。这里没有希望。
我在雨中沉默地站了一分钟,转身踏上来时的路。
什么东西在脚下咯吱一响。
我低头,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球形探测器。
我把探测器带了回去。
根据报告,共计100万颗球形探测器中,共有96.9%进入了落水洞,3%在下游回收,只有0.1%因为种种原因丢失信号,且全部位于长江下游地区。
所有探测器的外壳均采用了高弹性复合塑料,并在表面喷涂了对环境无害的荧光橙,鲜艳且易被发现。但是被我踩碎的探测器外壳色泽黯淡,质地薄脆,仿佛在阳光下暴晒过5年甚至10年之久。
我取出里面的电路板,电池表面生了层锈,必然是没电了。将芯片编号输入查询系统,结果却显示查无此号。所有定位芯片的编号均是连续的,且开头设有特殊识别码CQ,与其他批次区别。加上最初用于验证可行性使用的几千颗探测器,现有最大的编号是CQ1003514。我手上的这枚,编号是CQ1008701。
也就是说,它还没有被造出来。
科学顾问团的专家看过特维斯的核磁共振结果后,同样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证据。在他的大脑后部接近小脑的地方,多了一片高密度的灰质。它的形状非常规整,是一厘米见方的正方形,补丁似的贴在大脑皮层上,且有人工修饰的痕迹。先前同队的医生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认为该灰质有可能是某种植入式生物芯片,用以提升肢体协调能力、提高反应速度等,同时,也是因为芯片的损坏才导致特维斯至今未醒。主任则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建议不妨从中医角度切入寻找突破口。
这话提醒了我。之前房主家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张针灸图,因为太过难看被我收了起来。重新展开,我看到特维斯背后那消失的落水洞文身位于神道穴,其解释为: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所谓神乃天之气,道乃通道,神道即督脉阳气上行的通道。神道穴位于心脏正中,按摩可以缓解心气不畅,并可治疗神经衰弱、心悸和健忘。
仅此而已。
我回到椅子上,扶额俯视地板上一块不起眼的霉点。这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数字、文身、探测器,甚至特维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探测器来自特维斯来自的地方,就像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特维斯与这雨水有着联系一样。我拯救不了他,就像我无法阻止这雨水降下。除非他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全息投影,而压住神道穴就是阻止落水洞的方法。
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宇宙。我默默地想。
我们永远不能相互理解。
第二天清晨,特维斯离开了。
房门仍然反锁着。他没有去任何地方。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些事情悄然发生了。醒来时,床上只剩下一个淡红色的、模糊的、潮湿的人形轮廓。监测贴片落在胸口的位置上,仿佛他不过是蒸发了而已。
监测记录显示,信号在凌晨时分同时终止,由于不同寻常,系统判定为人工操作,所以没有发出警报。我捡起贴片,注意到其另一面分布着少许红色物质。那不是血,而是和地板上的霉菌有些类似的、湿润的东西,在手指揉搓下迅速凋零,散落不见了。
我注视着已经一无所有的床上,直到敲门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才回过神。承诺的医疗援助终于来了。但是站在外面的不是医生、护士,或者准备将人带走的武警战士,而是一台携带网络摄像头的无人机。它在卧室里盘旋了一圈,喀嚓喀嚓地拍下了许多超高清晰度的照片,随即便要离开。我抓住旋翼强行阻止了它,问它,或者藏在摄像头后面的人,对此究竟有什么想法。无人机嗡嗡地沉默片刻,通过扬声器说:“我们认为这无关紧要。”
“怎么会无关紧要呢?”我指着床上越来越淡的轮廓,“这可曾经是一个人啊!”
“和我们最新的研究成果相比,他存活与否其实无关紧要。”无人机停顿了一下,“我们发现了落水洞的秘密。落水洞的尽头,是另一个宇宙。”
“我不明白。”
“根据上个月发射的高精度重力遥感卫星传回的信号,我们对落水洞进行了三维绘制,在落水洞的底部有一个虫洞,每时每刻进行不平衡的物质交换。你们释放的那些采集器回收的水汽,其实来自于虫洞另一端的世界。而你发现的探测器,佐证了这点。”
我坐回到椅子上,努力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你们的意思是,特维斯也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
“就像江水总会携带泥沙之类的杂质一样,落水洞偶尔也会返回除了水汽之外别的东西。沙石、草木,甚至缎带、手表等人造物品。在你的案例中,是一个探测器,和一个人。”无人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确实,你的发现是最独特的,也是目前与其他宇宙的生命直接接触的唯一案例。失去研究他的宝贵机会确实很可惜。但就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而言,即使在更好的医疗机构,我们也无法挽救他的生命。虫洞另一端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并不一样,甚至连时间结构都存在显著差异。在他的宇宙,放射性粒子的半衰期要短得多。呼吸我们的空气、吃下我们的食物、饮用我们的水,只会加速他的衰亡。”
所以,我猜对了他的命运。“他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乡了……”
“这无关紧要。”无人机宣布道,“重要的是未来的图景。目前我们已经成立了一个多国专家组成的团队,对即将展开的国际合作进行协调。落水洞的物质交换差额比是70%,这比世界上最好的垃圾回收效率还要高。未来在上海、广州、厦门、福州,还有宁波,都会建设直达重庆的超高速运输管道,落水洞上方也会建设多级浮空装置,回收交换物质。届时一座新重庆将拔地而起,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那么,雨水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无人机在空中悬浮了很长时间,然后如梦呓般说:“昨天,在东非的草原上,12头长颈鹿因为饥渴而死。”
最后,在离开之前,无人机告诉我,伴随着国际合作细则的具体敲定,驻城志愿者的工作将会结束。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是,那又是哪里呢?
我想,我最后还是理解了特维斯。不是那个消失的男人,而是那部电影的主人公。
江水渐渐淹没脚踝,有些寒冷,又有些温暖。
那个我所怀念的重庆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如此希望。当婆婆去世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帮不了它。
我继续向前,轰鸣声震耳欲聋。落水洞的边缘是如此完美,一个漆黑的圆。我想到那些鬼魂,想到自己即将加入它们,或者抵达另一个世界。
也许雨水永远不会停下,而正因如此,灾难才拥有了新的价值。
江水继续上涨,淹没了我的胸口。
我不再盼望雨水停止,而是完全相反。
我盼望,终有一天,真正的大雨会从天而降,将街上的残骸洗刷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