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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秦，很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咸阳，想到今天的陕西省、甘肃省，想到那充满黄土高原独特韵味的秦腔，进而把秦人当作土生土长的西部人。其实嬴姓秦人虽然是从西方崛起并一统天下的，但若要追根溯源，他们的“祖籍”却不在陕甘。所以本书我们要从秦人的起源说起。
在中国，但凡是显赫的族群或有名的帝王，总会有一段关于其来历或出世的离奇神话传说，嬴姓秦人也不例外。
据《史记·秦本纪》等史料记载，嬴姓人的“老祖母”，是传说中五帝之一的颛顼（zhuān xū）氏的孙女，名叫女修。
据说有一天，当时还是姑娘的女修正在家织布，突然天上一只玄鸟（燕子）飞过，继而一个鸟蛋掉了下来，正落在她的织机上。这女修不知是饿了还是馋了，就停下织机，把那玄鸟产的小小鸟蛋捡起来吃了。没承想这玄鸟蛋可不是好吃的，很快女修姑娘的肚皮竟然就大了起来——她莫名怀孕了，但找不到孩子爹。那时没法打胎，女修只得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女修生的这个男孩，就是嬴姓秦人的第一位男性始祖，名叫“大业”。
讲到这，有些爱读史的读者可能会说，你等等，这桥段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不错，您记性挺好，《史记·殷本纪》记载的商人始祖契（xiè）的降生故事，情节和上面几乎一模一样：《殷本纪》里说，五帝之一的帝喾，其正宫大老婆简狄，也是吞了玄鸟蛋才莫名怀孕生下了商人始祖契的，《诗经·商颂·玄鸟》里还有诗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唯一的区别是简狄当时正在洗澡，而不是织布。所以仿照《商颂》，我们可以为秦人的始祖诞生故事作一句诗，那就是“天命玄鸟，降而生秦”。
吞鸟蛋会怀孕生孩子，这种离奇故事当然是神话传说，没一个现代人会真的相信，那不过是上古婚姻混乱时代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社会现象的反映。而商、秦始祖降生的故事情节如此雷同，连吞的鸟蛋都是同一种鸟即玄鸟所生，显然暗示商人和秦人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自我意识，最早肯定拥有极近的血缘关系，他们两族很可能就是从同一部落分化出来的。我们知道，史书记载中国古代的东夷各部落大都是以鸟为图腾，现代史学界多数认同商人起源于东北方（今河北或辽西），为东夷的一支。那么以此类推，与商人有着相同的“天命玄鸟”故事的嬴姓秦人也应起源于东方，最早属于“东夷大家庭”的一员。
东夷，是古代文献中对上古东方各族的泛称。广义上，东方北到幽燕，南至江淮的族群，都属于东夷；狭义的东夷，则指的是中原正东方的夷人，也就是指上古时位于现在山东一带的部族。
大汶口文化时期鸟形白陶鬶，反映了东夷人对鸟的崇拜
有人可能会问，东方之族为啥叫“夷”呢？传统的解释是说“夷”字“从大（人）从弓”，意思是东方人善于射箭，其实这是错误的。因为甲骨文、金文里表示东方部族的“夷”最初写作“
”，好像一个侧面视角坐着的人的形象，应该是因当时东方人常见的坐姿而得名。不过因为甲骨文、金文中的“
”（夷）字和“
”（人）字实在太像，国学大家王献唐干脆认为它们就是一个字，所以西周末期、东周之后的人们就用另外一个字“
”（夷）来代替“
”了。当然“夷”字也不是西周末期人新造的字，甲骨文、金文中本有“夷”字，但作动词“平息”解，并不做族名。甲骨文、金文中的“夷”，是由“矢”和“S”组成，“矢”众所周知是箭的意思，“S”则代表箭上绑的绳子。故而“夷”字并不是“大”（人）和“弓”的组合，作为后起字也不能用它来分析东方人的得名由来。
很多人听到“夷”字可能立马联想到“野蛮”“落后”这些词，其实在上古时期，“蛮、夷、戎、狄”等词只不过是人们对不同方位的部族集团的泛称，最初并不含明显的褒贬之意。那种褒贬之意，是春秋以后随着东周王朝的衰落、四方部族入侵中原才“反弹”形成的，就像盛唐用人不问民族，而较弱的宋朝才讲“夷夏大防”一样；且现代考古已经证明，上古时期东夷地区的文明不比中原地区落后，在某些方面和相当长的时期内甚至处于领先地位。
话说8500多年前，全球最后一次冰河期结束，气温大幅回升，进入长达5000多年的温暖期。因为温度高峰（距今6000—5000年）正当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时期（距今7000—5000年），所以我国将8500年前至3000年前这段温暖期称为“仰韶温暖期”。这期间，中国黄河中下游地区即华北地区估计年平均温度高于现代2～3℃，冬季1月平均温度高于现代3～5℃。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正是被这次温暖期催生的。
考古学家经过几十年发掘，已经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现数以万计的新石器文化的遗存。为此已故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摒弃了传统的“黄河流域文化中心论”，提出了著名的中华文明起源“满天星斗说”并被学界普遍接受。该说认为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不是从一个中心逐渐散布到外围其他地方，而是在一个时期中不同地方各自发展进入了新石器时代，然后产生了彼此之间缓慢却复杂的互动交流。
苏秉琦按照文化渊源、特征和发展道路，把我国新石器遗址分为六大板块：一是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二是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中心的北方；三是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四是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五是以鄱阳湖—珠三角一线为中轴的南方；六是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
包括嬴姓秦人在内的东夷人创造的新石器文化，正处于学者所说的“山东文化区”。因为山东内有泰山（岱宗），紧邻东海，所以也被称为“海岱文化区”。仰韶温暖期期间这里气候温润，湖泊众多，亚热带植被密布，泰山南边的汶河、泗水流域居然生活着现在长江流域才有的扬子鳄。
海岱地区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的第一个文化——后李文化，时间与中原地区最早的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时间相当，那时东夷居民就有了原始农业。而在北辛文化遗址中，考古人员发现了纺轮，这标志着海岱地区诞生了纺织业。自以山东泰安大汶口遗址命名的大汶口文化开始，东夷文化全面繁荣，农业发展到已经有剩余粮食可以大量酿酒的地步，畜牧业也五畜齐全（六畜只缺马），手工业中的制陶、玉石制作、牙骨雕刻、纺织、酿酒等更是达到中国同时期文化的最高水平，一些陶器上甚至出现了原始文字——陶文；尤其是到了大汶口文化的晚期，随着生产力和社会分工的发展，父权制已经占据统治地位，私有制也早已出现并达到贫富分化严重的地步，一些墓里随葬了玉斧、象牙雕筒、玉环等贵重器物，而一些墓里却几乎一无所有。进入龙山文化时期，由于族群冲突加剧等原因，海岱地区的古城大量出现，说明当时东夷人已经迈入方国或酋邦
时代，也即很多东夷部落已经发展为准国家。东夷本原性文化中最后的岳石文化，时间与中原的二里头文化（夏代中后期至商代早期）相当，那时东夷人已经掌握了青铜冶炼技术。此后随着各部族交流融合，东夷文化逐渐与中原文化融为一体。所以历史大家徐旭生认为，华夏族就是由东夷集团、华夏集团和苗蛮集团三部分组成的。
新石器时代的东夷文化谱系
后李文化（约8500—7500年前）
北辛文化（约7400—6400年前）
大汶口文化（约6300—4600年前）
龙山文化（约4600—3900年前）
岳石文化（约3900—3500年前）
东夷集团对应的考古学上的文化前面讲过了，这里再简单说一下苗蛮集团和华夏集团对应的考古文化。
一般认为苗蛮集团就是考古所说的以湖北江汉平原为中心的屈家岭文化（约5300—4600年前）和石家河文化（约4500—4000年前）；早期华夏集团就是以陕东、豫西为中心的庙底沟二期文化（约4700—4300年前）和王湾三期文化（约4400—3700年前）。在庙底沟文化遗址中，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大量带抽象花卉纹的陶器，多数学者认为这就是“华夏”一词中“华”（花）的源头。
回过头来说东夷。中国古代传说和古史中很多所谓的“圣王”，就是东夷集团的英雄。
东夷最早的英雄是太昊，又写作“太皞”，他的活动时间大概在大汶口文化早期。据《左传》记载，“太皞之墟”在陈，也就是说太昊的居地在今天河南东部的周口市淮阳区，其部族活动范围则包括今天的豫东、鲁西南和皖北。太昊的姓是风，在甲骨文里“风”和“凤”是一个字，都是凤鸟的形象，不过史书记载他的部族却以龙为图腾，可能是因为当时豫东也有扬子鳄的缘故吧。
太昊之后，大约在大汶口文化晚期、龙山文化早期，东夷又出现一位伟大的部族首领，他就是少昊，又写作“少皞”。少昊为嬴姓，很多学者认为，“嬴”即“燕”的转音。少昊的名字叫挚，“挚”通“鸷”，就是鹰、雕之类的猛禽的意思。据《左传》记载，少昊部族下辖的“五鸟”“五鸠”“五雉”“九扈”等四部24个氏族全都是鸟名，他们的官职也都是用鸟名来命名。所以少昊部族就仿佛是雄鹰统领下的群鸟。
据先秦《尸子》一书记载，“少皞之墟”在穷桑，也就是现在山东曲阜。前面我们介绍过，大汶口文化是以泰安大汶口遗址命名的，而曲阜就在大汶口镇以南约40公里处。很多历史研究者认为，山东中南部汶河、泗水流域的大汶口文化就是由少昊部族创造的。
那太昊、少昊是什么意思呢？先说“昊”，显而易见，它的字形就是太阳高居天上。疑古派大师顾颉刚用十分简洁形象的话语解释说，太昊就是“大太阳神”，少昊就是“小太阳神”。因为东方的夷人作为中国最早看到日出的族群，也有浓厚的太阳崇拜。有人会说，你不是说东夷人大都崇拜鸟的吗，怎么又变成崇拜太阳了？其实这二者并不相悖——在上古先民眼里，只有鸟能在天上翱翔，他们认为太阳就是由鸟背负着在天上运行的，后来又产生了太阳为“三足乌”即“踆（cūn）乌”的传说。
东夷继太昊、少昊之后的第三个著名人物，就是女修的祖先颛顼。关于颛顼，《山海经·海内经》说他是黄帝的曾孙（黄帝—昌意—韩流—颛顼），《史记·五帝本纪》说他是黄帝的孙子（黄帝—昌意—颛顼）。其实颛顼是黄帝后裔的说法并非真实的历史，而是后起的传说。因为黄帝本是北狄的天神，东方部族的首领自然不可能是西方神的子孙。
话说中国上古时的各个部族或方国，往往都有各自信奉的最高神，或自己的始祖神。正如最初各部族方国各自为政，这些神本来都是独立、互不牵扯的，因为各部族方国的发展有早有晚，所以往往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但春秋战国以后，随着各种文化的碰撞、列国兼并加剧、华夏民族逐渐形成，处于这种时代大背景下的人们，就把原先各部族分别传说的神或始祖，都编到一块儿去了，把神话传说“历史化”，编成了一个所谓的“上古帝王将相神话谱系”。在这个谱系中，某些在上古时或后世地位较高、影响较大的部族的神或始祖，就成了“三皇五帝”，比如西北周人的天神黄帝和周人姻亲姜姓部族的神灵炎帝的地位都十分崇高；而另一些在上古时或后世地位较低、影响较小的部族的神或始祖，就成了他们的臣子或后裔。颛顼是黄帝子孙的说法就是这样造出来的。
少昊氏四部24氏族
三大集团及传说中的东夷英雄居地分布图
在一些古籍中，颛顼是被少昊部族养育过的，所以很多学者认为颛顼应该是少昊部族的支系。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颛顼之墟”在帝丘，也就是说颛顼的居地在今天河南濮阳。
颛顼的第一项功业是击败了强大的共工氏。《列子》和《淮南子》中有大家熟悉的神话，那就是共工氏和颛顼争夺帝位，用水来攻击颛顼，最后却惨遭失败，恼羞成怒之下，共工用头猛撞不周山，结果撑起苍天的天柱折断，系牢大地的绳索也断开。于是天倾西北，日月星辰都跑到那边；地陷东南，江河百川都向东南流淌。
当然颛顼在神话传说中最大的成就，要数所谓的“绝地天通”。据《国语·楚语》记载，上古时，有专门的巫师负责祭祀神灵、沟通天地，礼仪规范；少昊氏后期，因为九黎族作乱，管理民事的官员和管理祭祀的官员混杂不分，任谁都能随意祭祀各路神灵甚至祭天，贡品有多有少，礼仪也杂七乱八。为此登上“帝位”的颛顼进行大力整顿，命令一位叫重的官员管理祭祀，命令一位叫黎的官员管理民事，所以天地人神之间的沟通又重新变得规范有序。说白了，颛顼“绝地天通”等于是垄断了祭祀权和天意、神意的解释权，进而强化了部族首领和联盟首领的统治权。
“绝地天通”后，颛顼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理所当然地当上天下最大的巫师，所以在古代神话传说中他成为照临四方、无处不在的天神，其神迹比黄帝还多，仅次于帝俊。
（颛顼）洪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履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民，絜诚以祭祀。乘龙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只励。
——《大戴礼记·五帝德》
说完了颛顼我们自然该说到女修了。女修真的如《史记》描写那样，是一个只知道织布的小姑娘吗？《左传》里却有另一番记载。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记载，少昊有四位叔父——重、该、修、熙，并说修和熙组成了“玄冥”（玄武）即北方水神。注意这里提到的修。大家知道神话往往具有变异性，所以历史学家陈平认为少昊的叔父修就是《史记》所说的颛顼孙女女修。因为二者都是东夷少昊部族人，他们的名字都是“修”，他们都与“玄”有关（修又称“玄”，女修则吞了玄鸟蛋），只不过不同的传说对他（她）的辈分和性别叙述不同罢了。实际上在最初的传说中“女修”很可能本就是个男的，很多人知道近现代有个著名的革命家叫“萧楚女”，他名字里带“女”，其人却是个阳刚汉子。
当然不管哪种说法是真的，秦人的直接祖先修在传说中是出身高贵、具有神性的，这点无可置疑。修与“玄”紧密相连，说明他（她）很可能属于少昊部族四部二十四氏族中的玄鸟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