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世,天下纷争不断。就在晋文公忙着烧上任后头三把火的时候,东周王室那边又出大事了。
东周王室的这场祸乱,还是由以前提到过的周惠王之子、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引起的。有人应记得,这王子带因为从小被周惠王给宠坏了,不满哥哥周襄王继位,曾在秦穆公十一年(周襄王三年即公元前649年)招引戎人发动过叛乱,结果被周襄王请来的秦、晋两国军队打败,并于次年逃亡齐国。既然如此,他怎么又兴风作浪了呢?
原来在秦穆公二十二年(周襄王十四年即公元前638年),也就是晋国太子圉从秦国逃跑的那年,经东周大臣富辰劝解,周襄王同意让流亡齐国达九年的王子带返回周朝。不过王子带却像《农夫与蛇》故事中的蛇一样,不知感恩,一心反噬。他回到周朝没多久,就给自己仁慈的哥哥周襄王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跟周襄王新娶的王后、自己的嫂子狄后(狄国之女)私通上了。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周襄王就知道自己被绿了。一怒之下,他下令废去狄后的王后称号。不过他这一废后不要紧,当初给周襄王牵线做媒的周朝大夫颓叔、桃子两个人害怕了,他们倒不是怕周襄王,而是怕狄人不肯干休,于是干脆联络狄人共同支持王子带争夺王位。
秦穆公二十四年(周襄王十六年、晋文公元年,即公元前636年)秋天,王子带、颓叔、桃子引狄军前来进攻周王城,王师大败,周朝大臣谭伯战死,周公忌父、原伯贯、毛伯、富辰都被俘虏,周襄王不得不逃到郑国的氾地(在今河南襄城县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周襄王只得拉下脸通告各路诸侯并请求援助。郑国得知消息后,本来和周襄王有过节的郑文公(郑厉公之子)亲自去氾地问候并检查供应情况,随后鲁国鲁僖公也派人前往慰问。
却说那边周朝大夫左鄢父奉王命来到秦国,向秦穆公通报了王子带再次反叛一事。秦穆公认识到这是一个“尊王攘夷”的好机会,如果勤王成功,不但能得到好名声,而且能借机向东发展,所以立即下令动员军队,准备东进勤王。
次年春天,秦穆公带领大军来到黄河西岸边,企图东渡黄河通过晋国入周平乱。按照当时规矩,他派人去见晋文公,向晋国借道。秦穆公本以为这次借道就是走个过场,晋文公一定会同意。谁知道没多久晋国使者来见他,说晋国即将出兵南下为天子解忧,就不劳秦伯渡河远征了,请秦伯静候晋侯佳音。就这样晋国把秦国的要求婉言拒绝。
原来周襄王的另一路使者大夫简师父也到了晋国求援。晋文公继位刚满一年,正想做一番事业,于是接受了舅舅狐偃的建议,准备出动倾国之兵勤王。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不愿把功劳分一半给秦穆公的。
秦国君臣听了晋使的说辞后,都有些不高兴。不过秦穆公觉得不宜因为这件事和晋文公闹僵,就大方地预祝晋国入周平乱马到成功。随后,秦穆公领兵返回了雍城。
再说晋国那边。晋文公拒绝了秦穆公的借道要求后,马上带领晋军从太行八陉的第一陉轵关陉穿过王屋山,于当年三月抵达周邑阳樊(在今河南济源)。随后他兵分两路,右路军东进包围了王子带和狄后居住的温邑(在今河南温县西南),左路军则南下郑国迎接周襄王返国。四月初,左路晋军护送周襄王进入王城,右路军顺利攻克温邑生擒王子带,随后把他杀死在隰城(在今河南武陟西南)。周朝一场大乱,就这样被晋国三下五除二地独自平定,晋国声威大振。
颠沛流离半年多的周襄王重新坐到王城的王宫中,心情大好,于是大摆宴席招待晋文公。
席间,周襄王赐给晋文公命服、祭肉,并说想再赐地给他。
不知道是晋文公得意忘形,还是他觉得天子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土地,总之他表示不要地,而希望“请隧”。
晋文公说的“隧”,旧时注家都说是指通入墓坑的斜坡式墓道。这些注家还进一步解释说,周代规定周天子的棺椁是通过斜坡墓道运到墓坑中的,而诸侯棺椁则是绳子吊下去的。其实这种说法早已经被几十年的考古发现所否定,因为西周时期包括晋国在内的诸侯国的大型墓葬普遍都有墓道,从四条墓道到一条墓道都有,可见西周时期根本没有仅天子专用墓道的规定。晋文公如想死后用墓道,学他祖宗直接开挖就是了,何必请示周天子?
有人问,那这“隧”到底指什么呢?其实这里的“隧”应通“遂”,就是周代“乡遂制度”的“遂”。西周时期周王畿分为六乡六遂,大国三郊三遂,小国一郊一遂。所以晋文公是向周襄王请求在晋国多设置“遂”这种行政区。
果然周襄王一听晋文公的请求,知道他欺负周朝衰弱,有僭越之心,颇有点不悦。虽然他是靠着晋国的武力才得以还朝的,但在有关天子威仪的礼制问题上仍丝毫不松口,予以婉拒。不过为了补偿晋文公,他大笔一挥,把王畿内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的八个城邑即阳樊、温、原、州、陉、𫄨(chī)、鉏(xú)、欑(cuán)茅赏给了晋国。古人把山南、水北之地称为“阳”,该地又在晋国的南面,所以晋人把该地区称为“南阳”。
晋文公平定第二次“王子带之乱”示意图,图中×代表周襄王赐给晋文公的八邑
有人可能会骂周襄王傻,东周王朝这时直辖的地方越来越少,所以国力才越来越弱,他怎么为了礼制的虚名,而把实实在在的大片土地划给了晋国?
其实这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讲一讲:
其一,那时人的观念就是这样,认为名分、礼制这些东西比实际的利益还重要。《左传·成公二年》中有个故事,说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卫国上卿孙桓子,卫国要赏给他城邑,仲叔于奚不要,只要代表身份的礼器和饰品,卫穆公最终同意了。孔子听说了这事,说了一句著名的话:“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说卫国不该在礼制上开口子,该多给仲叔于奚一些地来感谢。周襄王的想法,显然与后来的孔子一样。
其二,其实在王子带之乱前,周襄王赐给晋国的南阳八邑就都已经长期不受周天子控制了。比如温邑,原属周初大臣苏忿生的封邑,第一次王子带之乱时被狄人占领,第二次王子带之乱时是王子带的居住地;再比如原邑,也是周初就封给了周武王之弟原伯做封国。所以周襄王等于像周平王把“岐西之地”赐给秦襄公一样,只是把名义上属于周王畿但实际上管不了的地方送给了晋文公。因此周襄王也并不是傻到为了虚名不顾土地的地步。
晋文公“请隧”不得,却意外得到了南阳八邑名义上的所有权,不知道他当时是高兴还是沮丧。半年后他是诉诸武力,才真正把那八邑拿到手里的。不过得到南阳八邑,对晋国未来的发展和扩张,却有重大深远的意义。我们知道,晋国领土本来在今天山西西南部,要进入中原,得通过太行山的几个陉口,并不方便和容易。现在晋国拥有了南阳八邑,等于在中原拥有了一片前进基地,东向可以对抗齐国,南向可以对抗楚国,战略态势一下子有了质的改善,这恐怕是晋文公得地之初都没有想到的。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试想一下,如果当初周襄王答应了晋文公“请隧”的要求而不再赐地,不知道后来晋国还能不能迅速称霸。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晋文公独自勤王名利双收,尤其是获赐南阳八邑的消息传到秦国,不知道秦穆公心中是什么滋味。遥想十四年前,也就是秦穆公十一年时,秦穆公曾和晋惠公联手,平定了第一次“王子带之乱”,不过那次叛乱规模不大,平乱后周襄王并没有给秦、晋两国什么像样的封赏;没想到如今晋文公平定第二次“王子带之乱”,周襄王居然赏赐了晋国那么多城邑。秦穆公心中应该既后悔又嫉妒,早知如此,那时厚着脸皮也得争着抢着去勤王啊!不过事已至此,一切也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