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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秦穆公二十二年（晋惠公十三年即公元前638年），年纪才三十多岁的晋国国君晋惠公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消息传到秦国后，在这里做质子的晋国太子圉坐不住了。秦穆公虽然对他不错，但太子圉以大国太子自居，一直把晋国战败、自己被迫到秦国做质子一事当作深深的耻辱，因此内心里对秦人十分抵触。在春秋时期，公子争位往往靠母亲之国做外援，现在梁国已经被秦国灭亡，太子圉等于失去了一支重要的援助力量。因此他担心父亲晋惠公一旦猝然离世，秦国又不让自己及时回国，瞧不起自己的晋国诸大夫会立其他有外援的公子为晋君，于是准备偷逃回国。
逃跑的念头在心中萌生后，年方十五的太子圉看到身边的小妻子怀嬴，忽然又有点割舍不下。他明白怀嬴是秦穆公派来笼络自己也是监视自己的，可毕竟做了五年夫妻，他和怀嬴也有了感情。犹豫良久后，太子圉还是把要逃走的想法告诉了怀嬴，并劝怀嬴跟自己一起走。
怀嬴见太子圉这样信任自己，也很感动，不过她还是说：“您是晋国的太子，受委屈到秦国做质子，现在想回国也是应该的。但秦君之所以让我来侍奉您，就是想让您安心在此住下。如果我跟您逃走，就是违抗了君命，因此我不能这样做。但您放心，这事儿我也决不会告诉别人，不会出卖您。”
太子圉听了，只得别了妻子，只身逃走。不过太子圉历尽艰辛逃回晋国后，晋惠公的病却好了。虽然如此，太子圉当然也不愿再回秦国当质子，就留在了国内。
且说秦国那边，等发现太子圉不见了，他已经逃出了秦境。秦穆公听说太子圉跑了，不由得十分生气——我对你这么好，可你想回国却不跟自己商量，反而偷偷逃走，这说明你内心从来没把我这老岳丈当“自己人”啊。尤其是太子圉小小年纪就如此排斥秦国，以后他要是继了晋君之位，肯定也不愿受秦国的“影响”了，这还得了？于是秦穆公心中就有了搞掉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婿的念头。
不过若搞掉太子圉，秦国该扶立谁做晋惠公之后的晋君呢？秦穆公首先把晋惠公的其他儿子都排除在外了，因为自己跟他们更不熟。随后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老候选人，这就是一直颇有贤名的晋公子重耳。秦穆公当年曾担心有能力的重耳不愿受秦国控制，但现在掐指算算，重耳这时已经流亡国外十七八年了，如果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力挺他坐上晋君宝座，他对自己的感激之情一定会如滔滔江水！人选定下之后，秦穆公立刻派人去打听五六年前离开狄国的重耳的行踪。
话说这几年重耳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当年重耳因晋惠公派人刺杀他，就抛下在狄国娶的两房夫人和生下的两个孩子，带着自己的一帮亲信臣属离开居住了十二年的狄国，然后经卫国五鹿（在今河南清丰西北）来到了霸主齐桓公的齐国。齐桓公对重耳非常尊重礼遇，不但把齐国宗室女嫁给他当老婆，又给他配了二十辆豪车，重耳就在齐国住了下来。两年后，齐桓公去世，齐国经过短暂动乱，最终由桓公之子齐孝公继位。齐孝公和父亲一样，对重耳也很优待。这时的重耳，因为十几年不能回国继位，早已经意志消沉，只想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故而“乐不思晋”。
重耳沉浸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一晃又三年过去，这时跟他出生入死十几年的亲信们可不答应了。他们抛家弃子跟着重耳过流亡生活，不就是认为他为人贤能，希望扶保他登上晋君宝座后，自己也能跟着沾沾光，光耀家族、成就自己的生前身后名的吗？本来到齐国是希望借助霸主的力量回国，可现在齐国早已经雄风不再。如今重耳自甘堕落，难道他们要跟着他一事无成地蹉跎老死？于是狐偃、狐毛（狐偃哥哥）、赵衰、魏犨（chōu）等人就聚在一棵大桑树下，秘密商量采用什么方法能让重耳离开齐国。这里我们要特别提一下赵衰，他正是造父之后，具体说是曾在千亩之战中护卫过周宣王的叔带的七世孙。周幽王时期，叔带的封邑赵城被晋文侯吞并，所以叔带的后人就成了晋国人。
狐偃他们自以为谈话神不知鬼不觉，谁料到树上就有双耳朵，把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听见了——原来重耳的齐国夫人姜氏的一个女奴，之前正爬在这棵桑树上采桑呢。这采桑女奴等他们商量完，立马爬下树，把听到的都告诉了姜氏。姜氏听后愣了半晌，说声知道了，让女奴先出去。哪知女奴刚转身，姜氏就拿出匕首，插入了她的后心！
杀死了采桑女奴后，姜氏来见重耳。重耳见她浑身是血，吓得说不出话来。姜氏说：“您的属下想要和您一起离开齐国，有个女奴听说了你们的计划，所以我把她杀了。”
重耳不知她有何用意，连忙摆手否认：“我们哪有什么计划？”
姜氏叹气说：“您还是走吧！眷恋妻室，安于现状，是会毁掉您的功名的！”
重耳还是摇头，说自己真的不愿走，只想留下来和夫人厮守。
姜氏没办法，就和狐偃定下了一个计策。
某天晚上，姜氏故意劝酒，把重耳灌醉，然后把他塞入车中，让狐偃等人带出齐国。重耳醒来，发现已经快要出齐境了，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大发脾气，跳起身抢了一支铜戈就去追舅舅狐偃，边追还边骂：“如果以后事业不成，我吃了老舅你的肉都不解气！”
狐偃见了撒腿就跑，边逃嘴上还一句不肯吃亏：“如果你以后失败了，我都不知道死在哪条沟里，你能跟豺狼争死尸吃？如果你以后成功了，好吃好喝的都享用不尽，我的肉又腥又臭，你才不会吃哩！”
重耳追了半天，没有赶上，只得接受现实，重新踏上漫漫流亡之路。
出了齐国后，重耳又先后来到了卫国、曹国、宋国、郑国。在同姓的卫国、曹国和郑国，重耳都没有得到礼遇。尤其是那曹君，听传言说重耳的肋骨长得贴在一起（文言文叫“骈胁”），居然无礼到去偷看重耳洗澡。倒是宋国的那位后来被人笑话迂腐的宋襄公，送了重耳二十辆车以表心意。
从郑国离开后，重耳向南进入了楚国。
当时的楚君是谁呢？原来他就是楚武王之孙、楚文王之子楚成王。之前介绍过，他在位初年曾屡次北上中原争霸、攻打郑国，但在召陵之盟中被齐桓公震慑，不得不避其锋芒开拓江淮。不过等到齐桓公身死，他终于扬眉吐气，再次北上中原。在重耳来楚前，楚成王刚在泓水之战中击败梦想接替齐桓公霸业的宋襄公，一时间威震天下。
当时的楚都在哪里呢？据清华简《楚居》推测应在“为郢”
，也就是文献中常见的“鄢郢”（“为”与“鄢”古音相近可通），即今天湖北宜城东南的楚皇城遗址
。楚国第一个把为郢（鄢郢）当作都城的君王是楚文王，从那之后直到战国前期，三百年间楚国的十几位君王大都曾在为郢居住过，为郢前后加起来至少做过一百多年的楚都，是《楚居》中提到的楚国十几个“郢”中最重要的一个。
晋国公子重耳到为郢（鄢郢）时，楚成王已在位三十四年了，历经过大风大浪，见惯了各色人物。他看重耳志向远大，其臣属都忠诚勤奋，认为重耳一定能回国继承晋君之位，于是就用公侯之礼招待他。
宴会上楚成王借着酒劲问重耳：“如果公子将来能回国为君，会拿什么来报答寡人哪？”
重耳回答：“美女玉帛，您这有的是；至于翎羽、牦牛尾、象牙、犀牛皮，这都是楚地所产。我能拿什么报答您呢？”
楚成王不甘心，追问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听听您想怎么报答我。”
重耳躲不掉，只得说：“如果托您的福，我能回国继位，假如不幸楚晋两国发生战争，我一定会指挥晋军退避三舍（一舍合30里）。要是这样仍得不到您的谅解，我只有手持马鞭和弓箭，陪您比画一番了。”
当时楚国令尹子文已经把位子让给了弟弟成得臣（字子玉）。成得臣觉得重耳这话说得太狂，劝楚成王杀了他，楚成王却喜欢重耳的不卑不亢不谄媚，没有答应。
重耳在楚国住了几个月，正巧秦国那边发生了晋国质子太子圉私逃回国一事。秦穆公见太子圉还是个少年就不肯听话，一怒之下决定换马。他多方打听，得知晋公子重耳人在楚国，就派使者前来迎接。重耳见了秦使简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秦穆公还记得当年拒绝了他好意的自己，当然这次重耳再也不敢浪费机会了，因为流亡的生活他实在是受够了！楚成王则好人做到底，在重耳上路时又送给他大批礼品。
晋公子重耳流亡历程示意图
秦穆公接回重耳后，因为把“宝”也即继续长期影响晋国的希望全押在他身上，所以再次祭出了美色笼络这一招。而且可能是吸取了怀嬴一女没有拴住太子圉的教训，他加大了“剂量”，一次性送给重耳五名秦国宗室美女做妾，其中也包括被太子圉撇下的女儿怀嬴。
不过对于怀嬴，重耳却有点不愿接纳。倒不是重耳嫌怀嬴跟过别的男人，因为东周时期还没有贞洁概念，这得到理学大盛的宋元以后才有；而是重耳知道怀嬴是自己侄子太子圉的女人，要算自己的侄媳妇了，叔叔纳侄媳妇在那时也算是件荒唐事。
有一次重耳要洗手，见怀嬴在旁边，就让她拿着盛水的器具往自己手上倒水。洗完后，重耳下意识地挥挥手，让怀嬴退下。谁知重耳这些举动，一下子把也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怀嬴给惹恼了。她发脾气道：“秦国和晋国是同等的国家，你怎么能这样把我呼来喝去？”
重耳知道现在不但是寄人篱下，更只有仰仗秦国的力量才有可能结束看不到头的流亡生涯、回国继位，所以秦国公主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故而他一面赶紧向怀嬴赔不是，一面摘掉冠冕换上素服、自己把自己囚禁起来，并派人向秦穆公请罪。
秦穆公听说后，虽然心中可能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毕竟是个老牌政治家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让近侍带话安慰重耳说：“怀嬴这孩子，是我嫡夫人生的女儿中最有才德的。太子圉在秦国做质子时，我曾经让她给太子圉做女官。我本来想把她嫁给你，只是怕她跟过太子圉，现在若嫁你，有损于你的名声。所以我不敢要求你明媒正娶她，只是让她跟其他四女一起来伺候你。如今因她让公子受辱，这都是寡人的过错。现在收不收留她，全听凭公子处置。”
秦穆公的近侍走后，重耳就想把怀嬴“退货”：留着她，叔叔纳侄媳，把自己半辈子积累的贤名都毁了；何况自己本是穆公内弟，现在娶了姐夫姐姐的女儿，这不是差辈儿了吗？最后，有没有才德不知道，这怀嬴的脾气倒不小，留下来自己真受不了。
见重耳要退怀嬴，他的一帮子亲信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重耳接纳怀嬴，理由如下：
其一，重耳和太子圉虽然血缘上是亲戚，但德行不同，就像少典氏的两个儿子黄帝和炎帝德行不同就互相打仗，从德行上来说重耳和太子圉也是形同路人，所以重耳娶太子圉不要的女人也没什么。
其二，退一步讲，反正咱们要抢太子圉的君位，还怕别人说抢他老婆吗？
其三，咱们现在有求于人，巴结讨好秦穆公让他支持咱们回国还来不及，怎么能不留怀嬴，让秦穆公觉得不识抬举呢？
重耳听罢，沉吟半晌，最终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不过既然要讨好秦穆公，那就得拍到位。重耳让人先把怀嬴送回秦宫，然后派人送聘礼给秦穆公，以表示是正式求婚，穆公当然是笑纳了。到了占卜确定的良辰吉日，重耳又亲自上门，把怀嬴娶回了自己居住的秦国馆舍。怀嬴做了重耳的夫人后，史书对她的称呼也改了，大家知道重耳死后的谥号是“晋文公”，所以“怀嬴”就变成了“文嬴”。
秦穆公见重耳如此“懂事”，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不过几天后，他又派人请重耳入宫赴宴，对他做进一步考察。
当时的贵族宴会虽说是钟鸣鼎食，极其奢华，不过要顺利吃完一顿饭也不是容易的，因为宴会上宾主都要赋诗言志，没文化的人是要闹笑话、被鄙视的。何况重耳要借助秦人力量回国继位，一句话答错拂逆了秦穆公，那可就前功尽弃了。重耳不由得有点儿怯场，就想带着舅舅狐偃一起去，遇事好有个人能帮衬自己一下。狐偃却表示自己水平也不够，推荐一群人中最长于辞令的赵衰，重耳听从了。
宴会上，秦穆公用对待国君之礼招待公子重耳，并诵诗道：“采菽（shū，豆子）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fǔ）。”
重耳紧张，一时没反应过来。赵衰见了连忙悄声提醒他，这是周天子欢迎诸侯的诗《采菽》，秦穆公这是将其比作诸侯，应该马上下堂拜谢，并对以《黍苗》一诗。重耳立即全部照做。
原来这《黍苗》本是赞美周宣王大臣召伯虎成功营建谢邑的诗，其中有“芃芃（péng péng，茂盛）黍苗，阴雨膏之”的诗句。重耳以此回应秦穆公，秦国君臣听了，就会明白重耳是谦虚地自比黍苗，而将秦穆公比作雨水，意思是自己的一切都要仰仗秦穆公的雨露恩德。
重耳诵诗完毕，赵衰又站出来趁热打铁说：“如果秦伯能够像雨露滋润禾苗那样资助我家公子，渡河东征，使他回到晋国主持宗庙祭祀，并助周室振兴，晋国一定对秦国言听计从，四方诸侯也无人敢不听命！”
秦穆公心中得意，嘴上却谦虚说：“这是公子得天眷顾，岂是寡人之力？”随后他又吟诵《鸠飞》（又名《小宛》）一诗，夸赞重耳在颠沛流离中仍然保持君子德行。
重耳听了，忙回以《河水》一诗，表示万河归海，称颂秦国的强大，进一步强调自己将唯命是从之心。
秦穆公十分满意，于是再赋诗《六月》。
《六月》一诗颂扬的是周宣王时期名臣尹吉甫北征大破猃狁、为周朝立下殊勋的故事。赵衰听了心中暗喜，明白秦穆公已经下定了帮助重耳复位的决心，赶紧让重耳再次拜谢。至此，重耳终于成功通过了秦穆公的所有考察。
读上一段文字的时候，如果不看对各首诗的解读，大家一定不知道秦穆公、重耳、赵衰等人在打什么哑谜，没办法，这就是春秋时期贵族交往的方式，所以一百多年后的孔子才会教育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而且大家应该都能看出，在诗歌应对中连中原姬姓之国的贤公子重耳都有一时蒙圈的时候，而秦穆公却始终用诗及时得体，可见当时的秦人贵族对中原礼仪文化的掌握之熟练。说明自秦文公东迁到陇东以后，经过一百二三十年的主动学习，秦国上层在外在层面上已经高度“华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