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原之战

晋国到秦国买粮时，百里奚曾说天灾无常，没想到很快就应验了。“泛舟之役”的次年，即秦穆公十四年（晋惠公五年即公元前646年），秦国也碰上了天灾。这一年晋国倒是丰收，秦穆公庆幸上一年卖了粮食给晋国，于是就命人去晋国买粮。

晋惠公接见完秦使，同样召开一次小会讨论是否卖粮给秦国。

会上，晋国大夫庆郑主张卖粮，理由很简单：上次秦国帮助晋惠公回国继位，这个情都没还（五城没给），去年晋国饥荒秦国还又送粮过来。

这时大夫虢射却说：“没给秦国五城，已经深深得罪秦国了。就算给他们粮食，也消除不了秦国的怨恨，不如不给，省得资敌。”虢射的逻辑很奇葩，那意思是既然得罪了，就得罪到底吧。

庆郑争辩说：“不可！背弃秦国的恩德是无情，幸灾乐祸是不仁，贪图吝啬财物是不祥，激怒邻国是不义。四种德行都没有，怎么守住国家？”

虢射说：“土地好比皮，粮食就像皮上长的毛，土地都不给人家，给粮食有用吗？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成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打这里演化来的。当然虢射打的这个比方怎么看都感觉有点牵强附会。

庆郑愤愤地说：“如此背信弃义，以后晋国有难，还有谁肯施以援手？不顾恩德，幸灾乐祸，这样的行为老百姓都厌弃。假如我是秦国，一定会来讨伐晋国报复的。”

晋惠公一开始还有点想给秦国粮食，因为怕人议论，现在见有虢射主张不给，胆立刻壮了，决心拒绝秦国。他冲庆郑摆摆手说：“这事不是你庆郑所了解的。”

庆郑只得退席离去，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国君您一定会为此事后悔的！”

且说秦穆公在雍城盼星星盼月亮，盼秦使带着粮食从晋国尽快赶回，好缓解秦国的饥荒。没承想最后秦使是回来了，但一粒粮食都没有带来。穆公君臣得知晋国拒绝卖粮给秦国后，无不大骂夷吾一伙忘善背德、见危不救，发誓要讨伐晋国教夷吾好好做人。

当然，骂归骂，因为本年秦国饥荒，穆公君臣只得先把这仇恨暂时放下，筹划如何渡过难关。好在前些年经过百里奚、蹇叔等人的治理，秦国还有些家底，穆公又比较仁义，老百姓肯同甘共苦，秦国最终把这个荒年熬了过去。

第二年，秦穆公十五年（晋惠公六年即公元前645年），秦国否极泰来、风调雨顺，迎来了一个丰收年。仓廪充实后，秦国君臣一致决定出兵讨伐晋国，新账老账一起算。

秋高马肥之时，秦穆公亲自率军伐晋，从征的秦国大臣将领有执政百里奚，宗室贵族公孙枝，穆公之子公子絷，蹇叔之子白乙丙、西乞术，晋国亡人邳豹，等等。

出兵时，秦国一个叫徒父的卜人占卜，对秦穆公说，此战大吉大利，三破晋军以后必将俘虏晋侯。秦军上下听说后，士气自然大振。

秦人本就彪悍，这几年晋国又多次对秦国以怨报德，秦人无不憋了一肚子火。所以战争爆发后，嗷嗷叫的秦军跟晋军交锋三次，仗仗取胜。随后秦军并未停止脚步，而是东渡黄河继续向晋国内地挺进。

绛城中的晋惠公听说秦军入侵、晋军屡战屡败，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大夫庆郑正好在旁边，晋惠公就问他道：“秦军已经深入晋境，现在如何是好？”

庆郑没好气地回答说：“您加深秦人的仇恨，人家自然就深入晋境啰。至于怎么办，这也不是我庆郑能知道的，您还是问虢射吧！”去年秦国饥荒，晋惠公不但听虢射的话不卖给秦人粮食，还训斥庆郑不懂事儿，庆郑可一点儿没忘。

有人读到这里可能会怀疑，你这是戏说吧，臣子敢这么怼君主吗？对此笔者要说，秦汉以后的臣子确实很少敢这样（除非是权臣对傀儡君主）。可春秋时期封建制度虽然日趋松动，但社会结构仍未改变，贵为一国之君的诸侯并不直接统治全国，而是靠分封的卿大夫们来间接统治国家，就如周天子并不直接统治天下，而是靠诸侯间接统治天下一样。当时君权远没有秦汉以后强大，拥有世袭领地的大夫们对君主也没有那么依附和敬畏，所以庆郑敢直接怼晋惠公。这种事情在春秋时期并不少见。

当然庆郑此举，在春秋时期也算是无礼的。晋惠公也来气了，训斥他道：“你太出言不逊了吧？”停了一下，他又反过来讽刺庆郑说，“你说不知道咋办，是不是不通军事啊？”

春秋时代的对话，有时就是这么有趣。

晋惠公又和诸大夫会商秦军大举入侵一事，最后决定留大夫吕甥等人留守国都，自己亲征御敌。

接下来，晋国按周制在国人中每家征发一名正卒当兵，同时向国人收集军赋，当然也少不了征发野人做后勤杂役。据《周礼·乡大夫》所载，国人服兵役是从身高满七尺（约1.62米）开始，到六十岁免役；而野人从身高满六尺（约1.39米）就要服杂役，到六十五岁才可免役。可见官府对国人的优待，毕竟国人是自己人。

出师前按照惯例，晋国史官用占卜的方式为晋惠公选择车右。占卜的结果显示，庆郑做晋惠公的车右大吉大利。但晋惠公讨厌庆郑，就没有依卜行事，而是指定一位名叫家仆徒的大夫做了自己的车右，指定一位名叫步扬的大夫做了自己的驭手，并选了郑国赠送的四匹马来驾车。

庆郑见了，又出来说话了：“古人出兵作战，都是选择本地产的马来驾乘，因为生在本乡本土，能通晓本国人的心性，听从指挥，而且熟悉道路。现在您选用外国来的马打仗，一旦受惊失态，人就不容易控制了。紧张之下它们鼻孔胡乱喷气，体内血液沸腾，身上血管暴突，外表看似很强壮，骨子里却无力怯懦（原文作“外强中干”），最后进退周旋不听指挥。到那时您一定会后悔。”“外强中干”这成语，就是出自庆郑之口。

庆郑说的这番话本来也有一定道理，怎奈晋惠公已经讨厌他这个人，一听他说话本能地认为这小子又跟自己作对，所以想也没想就把他给斥了下去。

晋惠公出师后不久，于当年十一月（周历，夏历九月）壬午日与深入晋境的秦军在韩原遭遇，双方隔开数里对峙起来。话说这韩原在哪里呢？原来它就在今天黄河东岸的山西河津市一带。韩原附近有两座山峰夹黄河而立，仿佛一座门阙，合称龙门山，就是传说中大禹治水时劈山开水道的地方。

大战在即，晋惠公还不知秦军虚实，于是就派大夫韩简去侦察一番，韩简当即领命而去。这韩简是谁呢？您没猜错，他就是春秋时期晋国韩氏家族的族长。春秋时期以车战为主，但是也有少量骑兵，主要是用于侦察。韩简搞侦察应该就是骑马去的，毕竟战车目标太大、行动也不灵活。

韩简跑到秦军附近观察打探后，回来向晋惠公做了汇报：“秦军的总人数比我们少，但是勇悍的斗士看起来却比我们多一倍。”

晋惠公问：“为什么他们的斗士比我们多得多？”

韩简回答：“国君您逃亡时接受过秦国的资助，回国继位也是靠的秦国的力量，晋国饥荒时我们又吃的秦国的粮食。受了秦国三次恩惠我们晋国都没报答，所以秦国人个个义愤填膺，我们则理亏缺乏斗志。说他们的斗士比我们多一倍，都说少了。”

晋惠公一听脸都快绿了，又不好发作，只得强词夺理说：“秦军都打上门了，我们要是不迎战退敌，那将是国家之耻。一介匹夫都不能受辱，何况是堂堂晋国？”说完又让韩简去秦军那里挑战。

韩简于是策马再次跑到秦军阵前，向秦穆公转达晋惠公的话。他喊道：“敝国君主说，当初贵国的恩惠，他不敢忘。但他既然集合了大军，就不能轻易解散。秦伯如果退军，那是敝国君主之愿；要是不退军，他无法回避只能应战。”

秦穆公听了，派公孙枝上前替他回话说：“当年贵国君主在外流亡时，我很替他担忧；后来他回国继位但未坐稳江山时，我依旧很为他担心。现在他位子稳固了，就请他整好行伍，让我也好好看一看他的成就。”

秦穆公的话显然是讽刺晋惠公忘恩负义，韩简自然也听得出。返回的路上，颇有羞耻感的他不禁叹道：“我们理屈，他们理直，这仗打下来我能落个被俘的下场已经不错了！”

公孙枝送韩简时，可能也发现晋军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回到本阵里他就劝穆公说：“当初也是您选择不立有德的重耳，而立觉得好控制的夷吾。后来立了夷吾他不听控制，现在如果跟他交锋再不能取胜，不是惹天下诸侯笑话吗？不如我们等待更好的时机再来教训他吧。”

这时秦穆公的脾气上来了，他说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没立有德之人而立了一个觉得好控制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想立重耳人家当时也没答应啊，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夷吾那厮对内杀掉了迎他回国的大臣们，对外背弃资助他回国的国家，他绝情寡义而我屡施恩惠。他要是能赢我，那还有天理吗？如果老天有眼，我一定会战胜他！”说完，秦穆公向秦国众大夫拱手施礼道：“此战仰仗诸位了！请诸位登车尽力一战，我亲自为大家擂鼓助威！”众大夫无不高声应诺，登车驰回本部。

双方列阵完毕，随着雷鸣般的鼓声响起，一场大战就此爆发。

话说秦穆公在阵中擂鼓，想起夷吾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越擂越起劲。战了半日，秦军虽然人少但是气多，晋军虽然人多但是气少，战事逐渐有利于秦军。秦穆公见了也更加兴奋，命令驭手赶紧往前冲。

那边晋国大夫韩简的驭手梁由靡在乱军中望见秦穆公，于是驾车载着韩简和车右虢射来截击。梁由靡冲到秦穆公战车旁，在两车交错之际，伸手抓住了穆公的左骖（战车四马中左边内侧的马）；与此同时，晋军勇士路石持戈猛击穆公，把穆公穿的七层皮甲击穿了六层。

眼见穆公就要玩完，危急时刻，后面突然涌出三百多不着衣甲的秦军，不顾生死地向韩简所部杀来。俗话说“软怕硬、硬怕愣、愣怕不要命”，韩简所部晋军一下子被这支生力军打蒙了，他们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这三百多没有衣甲的秦军是什么人呢？这还得补叙一个故事。

原来秦穆公喜好宝马，著名的相马高手伯乐就投在他麾下，给他找到了不少好马。前几年，秦穆公有一次出行路过岐山脚下，他的座驾突然坏了，驾车的右服马（四马中最右侧的马）趁机跑掉了。这匹马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于是穆公派人满山去找。可没多久找马的人回来报告，说那匹右服马已经被岐山南面的三百多野人抓住杀死并吃掉了。

这里的“野人”当然不是我们现在说的“神农架野人”的那个“野人”，而是指与“国人”相对的概念，也即住在郊野之外的被统治族群。具体说，秦国的“国人”自然就是指西迁而来的嬴姓飞廉后裔和少量较早被接纳入统治集团的周人、戎人上层贵族，而秦国的“野人”就是指下层的周人、戎人等族群。

秦穆公听说自己的宝马被野人吃了，一开始气得七窍生烟，立马就想调兵把这些不知好歹的下贱野人都宰了。但停了一会儿他转念一想，杀了这些人自己的马儿也不能起死回生，为马杀人还有损自己的名声。最终他不但没派兵，反而好人做到底，给那三百野人又送去几十坛美酒，并让人带话说：“我听说吃马肉不立即喝酒，对身体不好，就再给你们送点酒喝吧。”三百野人听了，无不感激穆公的恩德。这次秦军伐晋，那三百野人也作为军中仆役跟来，看见穆公遇险后，他们就舍命相报，救出了穆公。

韩简等人正和秦军那三百死士激战，这时又一辆战车突然冲到。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晋国大夫庆郑。这庆郑却没有加入战团，而是远远地对韩简等人大喊：“晋侯危急，赶紧回来救晋侯！”韩简等人吃了一惊，只得彻底撇下秦穆公和三百野人，跟着庆郑去救晋惠公。

晋惠公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来双方交锋不久，不到三十、年轻气盛的晋惠公见秦军某处薄弱，就想去抢点人头、装备，于是命令驭手步扬朝那个地方猛冲。步扬挥鞭疾驰，一下子把后面的晋军大队人马给甩得老远。晋惠公斩了几名秦军后，见自己已经孤军深入，连忙让步扬回转车头靠近大队。令人没想到的是，步扬转弯掉头的时候因为车速降低，战车车轮意外地陷入烂泥中，怎么也走不动了。对面秦军见了，立即大喊着杀过来要捉晋惠公。晋惠公急得直跳脚，惊慌中他看见大夫庆郑的战车恰巧在附近，于是大喊：“庆郑救我！”

庆郑这时仍旧怨恨晋惠公，回道：“不听人劝，也不按占卜来选人用人（指晋惠公没按占卜的结果选自己为车右），失败是自找的，还逃什么逃呀？”说完他径自驱车走了。

不过庆郑自己虽然不愿去救晋惠公，但他也没完全撇下晋惠公不管。他走开后不久碰见韩简等人正在跟秦军交战，估计他也不知道韩简等人围攻的是谁，上来就喊他们去救晋惠公。

韩简等人跟着庆郑回到刚才晋惠公战车被陷住的地方，却不见了晋惠公和驭手步扬、车右家仆徒的踪影，原来他们早被秦军俘虏走。韩简等人不由得捶胸顿足，十分后悔：要是早知道救不了晋惠公，不如那时拼死去抓秦穆公，战后也能做个交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时晋国国君被俘的消息已经在战场上传扬开来，本就处于颓势的晋军听说后再无斗志。秦军此时趁机掩杀，晋军大败溃退，尸横遍野。就这样，韩原之战以秦军大胜并俘获晋惠公而结束。因为韩原临近龙门山，所以此战又称“龙门之战”。 XHJ97KYpHZWdw0cxcmQWAvUYG+M+x096Ug1amYrp9bqxjdP9AQaUJsncNMyxKO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