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四年过去了,时间到了秦穆公九年(周襄王元年即公元前651年)。这一年天下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霸主齐桓公大会诸侯于宋国葵丘(在今河南民权,非齐国葵丘),受其鼎力支持才得以继位的周襄王(周惠王之子)派人前去赏赐祭祀用的胙肉,标志着齐国霸业达到顶峰;二是秦穆公的老丈人、晋国的一代雄主晋献公死了,晋国陷于内乱。晋国作为与秦国相邻的大国,它的国事变化对秦国的影响十分巨大。不过要说清这晋国的内乱,还得从头说起。
秦穆公的大哥秦宣公在位时,晋献公曾率晋军西渡黄河,讨伐了骊山一带的骊戎,并抢得了一个名叫骊姬的绝世美女。晋献公得了骊姬后,自然集所有宠爱于她一身。骊姬的肚皮也争气,在几年后给晋献公生了个儿子,这就是公子奚齐。晋献公之前本已经有六个儿子了,其中三个还很有贤德之名,如他跟自己庶母齐姜(齐桓公之女)生的太子申生,跟狄人狐氏姐妹生的公子重耳、夷吾。但自打奚齐降生,晋献公就再也不待见其他儿子了,一心想把奚齐扶为太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晋献公很早就以看守曲沃宗庙、加强边疆防务为由,让太子申生离开都城绛城(在今山西翼城、曲沃交界处)出居曲沃,让重耳、夷吾出居临近西方秦国的蒲邑(在今山西永济西南)和临近北方戎狄的屈邑(在今山西吉县东北)。
到了晋献公二十一年(秦穆公四年即公元前656年),也就是晋国第二次向虞国借道伐虢的前一年,骊姬暗中在太子申生送给父亲晋献公的祭肉中下了毒,然后故意让晋献公发现。晋献公不辨真伪,勃然大怒,杀了申生的师父杜原款,申生听说后也于当年十二月自杀身死。第二年,即晋国灭掉西虢国、虞国的那一年,骊姬又在晋献公面前说公子重耳、夷吾的坏话,晋献公就出兵攻打两人所在的蒲邑和屈邑。蒲邑很快被晋军攻下,年仅十七岁的重耳被迫逃亡到母家狄人那里;夷吾所在的屈邑在百姓的大力协助下坚守了一年多,但最终也在次年被晋军攻破,夷吾在师父郤(xì)芮的建议下逃到了靠近秦国的河西梁国。
梁伯知道这位晋国公子夷吾未来有可能竞争晋君之位,是只“潜力股”,对他非常礼遇,还把女儿嫁给了他。不久,梁伯之女为夷吾生下了一双儿女。可能那时候就有取贱名好养活的说法,因此夷吾给儿子取名叫“圉”(囚禁之意),给女儿取名为“妾”(女奴之意)。
两年后(秦穆公八年、晋献公二十五年,即公元前652年),晋国为了追捕公子重耳而发兵攻打狄国。不过狄国却表现得很硬气、很聪明,采取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策略,也发兵袭击晋国的啮(niè)桑这地方。晋军不得不停止对狄国的攻击,解围退去。
又过了一年,到了秦穆公九年的夏天,在位期间灭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为晋国开拓了数倍疆土的晋献公得了重病。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十分担心自己死后年仅十四岁的小儿子奚齐不能掌握局面,于是就把当年首先提出“假虞伐虢”计策的大夫荀息招到病床前,问他说:“我让奚齐做继承人,但他现在年龄还小,众大臣一定不服,恐怕会引起祸乱,能劳辱你扶立奚齐吗?”
荀息为人忠诚,要不然晋献公也不会想托孤于他。他见晋献公这样问自己,立即回答说:“臣下定会竭尽全力,事之以忠贞。能扶保成功,那是君上您在天上有灵;如果扶保不成,我就以死谢罪。”
晋献公对荀息的态度非常满意,于是任命荀息为正卿(首席执政),掌管国事,辅佐奚齐。
当年九月,晋献公病逝。晋献公生前的忧虑一点没错,晋国以里克、邳郑为首的一帮大臣,恨骊姬害死太子申生、逼走公子重耳和夷吾,因此联合了三位公子的支持者准备发动政变,除掉骊姬和她的儿子奚齐,迎立逃亡在外的公子重耳。里克等人先去争取荀息,但忠直的荀息不为所动,里克于是就在十月突袭奚齐,把他杀死在守丧的草庐中。
荀息见自己没能保护好奚齐,内心十分自责,就准备自杀向晋献公之灵谢罪。这时他的手下拦住了他,劝他不如改立骊姬妹妹所生的儿子卓子。哪知荀息改立卓子后,里克等人又在十一月突袭朝堂杀死了卓子,并在百般羞辱骊姬后用鞭子把她活活打死。荀息见此情景号啕大哭,自感无法弥补的他于是自杀身死,实现了他对晋献公的诺言。
荀息以死践行诺言的精神着实可敬,但他的死确实如里克所说,对晋国的政局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保的奚齐、卓子真的不得晋国民心。当然说到底,晋国这场内乱的根源其实在晋献公身上,他凭着自己的爱好一意孤行、废长立幼,不但害了原太子申生,还害了自己宠爱的夫人骊姬、小儿子奚齐、卓子。
再说里克、邳郑等人,他们其实也是忠诚之人,只不过有一点和荀息不一样,他们是忠于国家而不是忠于某一位君主。杀掉了奚齐、卓子和骊姬后,里克等人派大夫屠岸夷到北面的狄国迎接公子重耳,准备立他为君。没想到重耳听从了舅舅狐偃的劝告,拒绝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他对屠岸夷说:“我当年违背父命出逃,父亲死了又没有在灵前尽孝道,哪里还敢回国呢?请大夫另立他人吧!”
在屠岸夷出使狄国的同时,留在晋国国内的公子夷吾的心腹吕甥和郤称(郤芮弟弟),也派了一个叫蒲城午的人前往河西梁国,劝夷吾重重地贿赂秦穆公以争取得到秦国的支持回国继位。跟在夷吾身边的郤芮也赞同这计划,夷吾于是就答应了。
吕甥得了夷吾的回信后,到晋国朝堂上假装公正无私地对众大夫说:“先君薨逝,我们做臣子的不敢自作主张拥立新君。但国家群龙无首,时间长了恐怕诸侯们要图谋我国;可大家都从国外找一位公子送回来继位,那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恐怕会加重国家的动乱。秦国是与我国相邻的大国,秦伯又是先君的女婿,我们何不请他来帮助议定新君呢?”众大夫听了,不由得纷纷点头。于是晋国就派大夫梁由靡出使秦国,请求秦穆公为晋国挑选一位合适的继承人。
再说秦国那边,其实秦穆公早就在密切关注晋国内乱,准备借机扩大秦国对晋国的影响。他接见了晋使梁由靡,听说晋国请求自己来确定晋君人选,心里不由得乐开了花,但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推辞了一番才答应。
送走梁由靡后,秦穆公决定先派儿子公子絷以“慰问”的名义去晋国两位公子也即他的两位小舅子那儿去做一番考察。
公子絷出了秦都雍城一路向东,首先来到北方的狄国。他见了晋公子重耳后,试探地说道:“您出亡在外,又逢父丧,寡君特派我来慰问。寡君听说,得国常在丧乱中,失国也常在丧乱中。时不可失,因为丧事也不可能持久,公子要好好考虑啊!”
重耳借口有事回到堂后,问舅舅狐偃该怎么办。狐偃说:“现在不能在公子絷面前答应回国之事。逃亡在外的人无依无靠,只能以‘诚信’‘仁德’来争取民众支持,这样做了国君才会安稳。现在您父亲刚去世,灵柩还停在堂上,就要争权夺利,大家会认为您是‘仁德’之人吗?晋国诸公子都有继位的权利,我们侥幸获得外国支持得位,大家会认为您有‘诚信’吗?民众认为我们不仁不信,就算坐上君位又岂能长久?”
于是重耳回到厅堂,拜谢公子絷说:“谢谢贵国国君遣使吊问并支持我回国为君的好意。但是重耳流亡在外,父亲去世都没能回去参加丧礼在灵前痛哭,又怎么敢有非分之想来辱没秦伯的义举呢?”说完他拜了两拜,起身后泪流满面,呜咽着命人送客。
公子絷一开始以为重耳是表演给众人看的,但结束公开会面后他在驿馆里待到第二日,也不见重耳来做“私下沟通”,明白重耳是真的不准备回国继位,于是离开狄国,南下来到同姓的梁国。
公子絷见了晋国公子夷吾后,把不久前对重耳说过的话又对夷吾说了一遍。夷吾也回去请教师父郤芮,郤芮说的话却跟狐偃完全相反:“既然秦国来问,公子得赶紧抓住时机。逃亡在外的人,就不要假清高了,清高有啥用呢?重重的贿赂才有用,您赶紧倾其所有把能拿出手的都拿出来,不要小气。既然晋国诸公子都有继位的资格,您得到外力帮助继位,这不也是应该的吗?”
夷吾回到堂上,也对公子絷表示了谢意。他不但拜了两拜,还以丧主也即晋献公继承人自居,向公子絷行了稽首礼,即双手作揖至地,头也叩在地上(拜,双手作揖到半空,头只需贴在手上即可)。但起来的时候,他不但一滴眼泪也没流,还面露喜色。
正式会面结束后,公子絷回到驿馆。没过多久,夷吾就悄悄前来拜见。夷吾对公子絷说:“晋国中大夫里克愿意支持我,我答应封给他汾河以北的良田万亩;大夫邳郑也同意支持我,我答应封给他负蔡之地的良田七千亩。秦伯如果支持我,那谁当晋侯就无需看天命了。流亡之人只要能回国祭扫宗庙、安定社稷就满足了,用不着多大的国土。那时晋国就是秦国的郡县(此时晋国的郡是指设在边地、比县更小的行政单位),我们还会把河外五座城池奉上。这不是说秦国缺地,而是让秦伯东游渡河时方便找渡口。流亡之人也没什么好东西,现有黄金四十镒、玉饰六双,实在拿不出手,不敢献给公子,就请您的左右随从收下吧。”
一两≈15.8克
一斤=十六两≈253克
一镒=二十两≈316克
公子絷听了夷吾的这番话,心中暗笑,不过嘴上没有点破,还把礼物都收下了。回到秦都雍城后,公子絷面见了父亲秦穆公,把出使的见闻详细做了汇报。
秦穆公静静听完,然后说:“我觉着公子重耳人品不错,他是个有仁德的人。他不以丧主自居,下拜而不叩首,说明他不稀罕做晋国继承人;起身后哭泣,说明他对父亲有感情,重孝道;正式会面后不再私下来往,说明他不贪晋国之利。”
公子絷却反驳说:“父亲,您这话可不对。如果您立晋君是想让晋国好,那确实该立仁德的重耳。但您立晋君如果是为了成就秦国的威名,那就该立那个缺仁少德的家伙来扰乱晋国,这样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次操控晋君的废立。”
秦穆公笑了笑,其实他心里自然也明白这道理,秦国要东进就不能有强大的晋国,何况立夷吾还有那五座河外城池可拿。
秦国内部达成共识后,秦穆公派公孙枝统领秦军前往梁国,接了夷吾后护送他东渡黄河,进入晋国地界。
另一边,天下霸主齐桓公听说晋国内乱,也率领诸侯之军前来平乱。不过齐桓公来到晋国高梁(今山西临汾市东北)这地方时,听说秦军已经护送晋公子夷吾入晋,就停止了前进。齐桓公不想让秦国独占扶立晋国新君的功劳,但也不愿跟秦国起直接冲突,就让齐国大夫隰朋带了一队人马与秦军会合,两方一起护送夷吾进入晋都绛城。
秦穆公九年十二月,二十岁露头的夷吾在秦、齐两国军队的支持下登上君位,这就是后世所说的晋惠公。虽然齐国强行掺和,但世人都明白晋惠公是秦穆公送上位的,这也是秦穆公一生三次定立晋君中的第一次,所以史书称这次为“一置晋君”。晋惠公上台伊始,就任命自己的亲信吕甥、郤芮主持朝政。齐桓公见晋国已定,于是自高梁打道回府,绛城的秦、齐军队也先后撤离。
重耳、夷吾逃亡及秦、齐送夷吾入绛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