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蛮夷我怕谁
——熊通称王

上一节提到，齐桓公的一个功绩就是“遏制楚国”。可能有读者会问，当时的楚国已经那么强大了吗？不错，在齐桓公称霸前后，楚国已经悄然成为南方霸主。

楚君熊通继位后，先是北攻南申国、吕国、鄀国，但因为自身实力尚不足，再加上周平王派兵助防母国支系南申国，楚人没能占到多大便宜。北上走不通，熊通随即改变策略，转而南下、东进。

大约在熊通三四十年（相当于秦宪公末期），熊通把目标对准了南方的权国。当时权国在今天湖北荆门市东南，为子姓国，是商朝中期南迁的殷人所建。权国地方不大但国力不弱，之前的历代楚君想吞并它，但一直未能得手。此次熊通集中力量大举南下，一鼓作气灭掉了权国，完成了先祖的夙愿。

接下来《左传》记载，熊通命令大夫斗缗“尹之”，也就是治理该地。一些历史研究者据此认为楚国在权地设置了县，权县是楚国乃至春秋各诸侯国的第一个县。但细读《左传》相关原文，里面并无“县”字，不能确定斗缗是以何种身份管理该地的。其实《左传》该段的重点在于下文：不久斗缗可能是受权人的挑唆，起兵反叛，熊通平叛将其斩杀，并将权人迁移到权地东南方一个叫那处的地方。之后楚国为防新地反叛，每征服一国，都照此处理，将其居民另迁他地居住。

还是据《左传》记载，在熊通三十五年（周桓王十四年、秦宪公十年，即公元前706年），熊通又东越汉水入侵随国。

这随国是什么国家呢？原来它就是金文中的曾国。西周末年、春秋时期曾国的国都在随城，所以又称随国。至于这曾国的来历可是非同凡响，它名义上的始封君是周初名臣、“文王四友”之一的姬姓贵族南宫适。大约周成王时，南宫适之子被封在了今天湖北随州一带，朝廷赋予其的使命是“君比淮夷，临有江夏”，同时维护将东南铜锡矿藏输送到王畿的“金道锡行”（金锡通道）。由上可见，曾国是西周时期周王朝在南方封建的支柱国家，其地位堪比东北的燕国、东方的齐鲁、中原的卫国和晋南的晋国；而熊通之所以侵随，除了开疆拓土的常规目的，肯定也有夺取长江中下游铜锡矿藏的意图在里面。

不过由于曾国地位很高、实力较强，熊通兵临随城之下后先进行外交恐吓，要求曾侯派人前来谈判。曾侯没办法，只得让少师做谈判代表，出城进入楚军军营。另据《史记》记载，曾国少师见了熊通君臣，脱口而出三个字：“我无罪。”由此可以看出曾人的无奈。熊通的回答则十分蛮霸：“我乃蛮夷也！现在天下诸侯都背叛周朝，互相侵凌残杀。我有甲兵，想参与中原政事，还请王室赐予爵号。”

在“口出狂言”之余，熊通又按大臣斗伯比的建议，故意把精锐部队隐匿起来，只让老弱病残在少师面前列队，企图用“示弱”的方式引诱曾军出城来战。

少师回去后将熊通的要求和看到的楚军军容都告诉了曾侯，并建议袭击楚军。不过曾国还是有高人在的，大臣季梁看出楚人是在使诈，劝曾侯切勿出兵，而要勤修政事，团结百姓。曾侯点头赞同。

熊通见曾国不上当，认为强攻坚城不划算，就暂时退军，回到疆郢（今湖北宜城西南郭家岗遗址）。

此次熊通虽然没能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但也达到了震慑曾人的目的。曾侯惧怕楚人，不久果真派使者将熊通的要求上达周桓王。

上一年周桓王刚在𦈡葛之战中败给郑国，胳膊上还挨了一箭，现在听说曾攻打南阳盆地姜姓诸国的熊通强请爵号，不由得十分厌恶，当然予以拒绝。

曾侯得到天子的批示后，再把结果转告楚国，时间已经到了熊通三十七年。

熊通听说后勃然大怒，说道：“我先祖鬻熊，曾担任周文王之师，只不过去世得早。周成王以子男的田地封我先君熊绎于楚，蛮夷诸国都俯首顺服。既然当今周王不肯加封我爵位，那我自己尊奉自己！”

于是当年夏天，熊通威逼江汉诸国到沈鹿（在今湖北钟祥东桥）会盟，巴、庸、南申、邓、罗、郧等国被迫前往。熊通在会上自称楚王，史称楚武王。熊通所称的王虽然与之前的“夨王”“吕王”“丰王”一样，都是“国名+王”，还不是“天王”或“大王”，比周天子矮了半级，但也是十足的僭越行为了。毕竟人家夨国、吕国、丰国等国是与周朝有特殊关系的国家，而楚国和周朝的关系就极疏远了。这是春秋时期边远诸侯第一次公开称王的举动，自此之后楚国国君就都自加王号。

作为周天子在江汉一带的代表，姬姓曾国当然不能参加沈鹿之会；此外还有一个嬴姓的黄国也不服楚国，没去沈鹿。楚武王熊通一方面派使者去威胁黄国，一方面决定拿最强的曾国开刀，来震慑周围小国，于是再次发兵侵随。

楚军压境后，曾侯赶紧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曾国大夫季梁提议先假意向楚人屈服，以麻痹对方、激发曾人的斗志。曾侯却听信骄傲自大的少师的话，将该方案给否决了，直接出兵与楚军对战。

曾军在野外望见楚军后，季梁又建议曾侯避开楚王所在的楚左军，先攻击实力较弱的楚右军。曾侯再次听信少师的话，要与楚王进行君主之间的对决，径直攻击楚左军。

战争的结果不出所料，曾军大败，连曾侯乘坐的战车都被楚人夺去，好在曾侯本人逃脱了。输惨了的曾人最终只得与楚国签订城下之盟，表示臣服。连汉东大国曾国都匍匐在楚国脚下，江汉地区自然再也无人能够遏制熊通。

在楚武王末年，熊通又先后攻灭了罗国（在今湖北宜城市西北境与襄阳市西南境一带）和卢戎（在今湖北襄阳市西南）等国，征服贰国（在今湖北广水市）、轸国（在今湖北应城市）、绞国（在今湖北郧县西）等国，占领了汉水上中游大片土地。

楚武王五十一年（周庄王七年、秦武公八年，即公元前690年），周庄王召见曾侯，斥责他未能遏制楚国反而承认其称楚王。曾侯十分惶恐，回国后只得与楚保持距离。年逾七旬的楚武王熊通得报后，抱病第三次攻打曾国，却在半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楚国随征的大臣秘不发丧，继续进兵，再一次迫使曾人臣服。

楚军带着熊通的遗体凯旋后，他的儿子熊赀继位。熊赀后来的谥号为“楚文王”，从这个谥字“文”，我们就可以知道他对于楚人来说也是一个雄才大略、功勋卓著的君主。

楚文王在位初年，就北上拔掉了周朝安插在今天南阳盆地内的两颗姜姓“钉子”：他攻灭了周平王母家分支的南申国，征服南申西边的吕国并将其强制搬迁到淮河上游。楚武王当年收取南阳盆地、叩开中原大门的夙愿，终于在儿子手中实现。

在之后的近十年当中，楚文王又先后灭掉了曼姓邓国（在今湖北襄阳市西北）、姬姓息国（在今河南息县西南）、姬姓应国（在今河南平顶山市西）等国，制服了中原南部的大国姬姓蔡国、妫姓陈国等国，并进攻中原腹地的前“小霸”姬姓郑国，国势日益强盛。

这里要特别提出，楚文王灭南申和息国后，在当地设置了申县和息县，并亲自委派县尹（尊称县公）进行治理。作为边地重镇，申、息两县驻扎大批军队，成为楚国北进和东扩的桥头堡，在春秋时期起了很大作用。

楚文王十三年熊赀卒，其大约七岁的长子熊艰继位，但在位仅五年就被贵族杀死，随后他的弟弟熊恽被大臣推上台，这就是楚成王。楚成王元年（周惠王六年、秦宣公五年，即公元前671年），楚国贵族以少年楚成王的名义派人到王城朝见周惠王。周惠王赐楚成王胙肉（祭祀用的肉，于礼本只赐同姓），并说“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等于封他为南方之伯。

周惠王此举也许是想稳住势大难制的楚国，让它不要再胡来，但是这显然没用。年纪稍长后，楚成王任用名臣斗谷于菟（wū tú）（字子文）为令尹（相当于宰相），继续北上，屡次攻打中原地区的前“小霸”姬姓郑国，引起华夏诸国的严重恐慌。为此以“攘夷”为己任的齐桓公多次会盟企图遏制楚国，最终于楚成王十六年（周惠王二十一年、秦穆公四年即前656年）春天组织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南下。

以齐国为首的中原联军首先攻打已经投靠楚国的蔡国（在今河南上蔡），蔡国很快溃败屈服。随后联军继续向西进发，准备攻打楚国。

听说八国联军气势汹汹杀来，楚成王和令尹子文心中没有一丝怯意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一面整顿军马准备迎战，一面派使者前往交涉。

楚使见了齐桓公，替楚成王问出了那段有名的话：“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料君竟踏入敝国之地，这是何故？”

管仲也替齐桓公斥责说：“你们应该进贡给天子的包茅没有按时送上，天子举行祭祀典礼的时候都没办法缩酒。而且当年周昭王南征不返，寡人要质问一下！”

楚使听后回道：“不贡包茅，确实是寡君之罪，以后敢不供给？但昭王南征为何不返，你们还是去汉水边上问问吧！”

这里我还得对“包茅”是何物以及“昭王南征不返”事件做一点简要介绍。所谓“包茅”是指扎成束的菁（jīng）茅草，祭祀的时候把香酒倒在上面，象征神喝了酒，这就是“缩酒”。菁茅草是楚地特产，是楚人进贡周王室的贡品，楚人君主自身也是主持缩酒仪式的大巫。说起来楚君的氏也跟他们的特产和职责有关——金文和战国楚简中楚君的氏不写作“熊”，而写作“酓（yǐn）”，就是饮酒的意思 。后世把楚君的氏写成“熊”，是通假的写法，很可能是秦人贬斥楚君故意搞出的把戏，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楚人是崇拜熊这种动物才以之为氏的。只不过因为几千年来约定俗成，本书在写楚君名字的时候就不再将错误的“熊某”恢复为正确的“酓某”了。（楚君之所以不守“称国不称氏”的原则，可能与其不尊周礼有关。）

至于“昭王南征不返”，则是西周前期的一桩疑案：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周昭王十九年南征渡过汉水，结果“天大曀（yì，昏暗），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有传说周昭王南征是针对楚人，但晋代经学家杜预早就指出周昭王时“汉非楚境”（汉水流域不是楚国领土），现代学者尹弘兵考证后也认为周昭王南征攻打的是广义的“楚蛮”而非芈姓楚国 。

所以楚使在答话时，认了“不贡包茅”这项罪名，也答应以后要改；但对“昭王南征不返”的责任，他当然不认，还用戏谑的口吻让联军到汉水边打听。

齐桓公和管仲等人见楚使软中带硬，于是下令继续进兵，在陉山（在今河南漯河市东）扎营，摆出一副准备伐楚的姿态。

夏天，深感压力的楚成王派大夫屈完领兵北上布防，但心中无底的他又嘱咐屈完能动嘴皮子尽量别真打。屈完心神领会，到了前线以后再次跟联军接洽，要求进行谈判。

见楚军北上，联军其实也不想动真碰硬，于是退到陉山以北的召陵扎营。听说楚人仍要谈判，齐桓公暗自高兴，不过为震慑楚人，他命令全军列队，由他与屈完同乘一车进行阅兵。

行进中，齐桓公先是表达了希望友好之意，接着又指着诸侯联军炫耀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屈完不卑不亢地回答：“齐侯若以恩德安抚诸侯，谁敢不从？若凭借武力，楚国以方城为城，以汉水为池，就算齐侯人多势众，也无用武之地！”

这里屈完所说的“方城”，是指位于今天河南叶县南的方城山，它是从中原进入南阳盆地的重要隘口。后来春秋后期，楚人先在此处修建了南北走向的长城，把南阳盆地的东侧围上，以抵御来自中原的侵袭，方城于是变成指楚长城；到战国中期，楚人又在南阳盆地的北侧也修筑了长城，形成了“乁”字形的楚方城；战国后期前段，南阳盆地一带被韩国占领，韩人为抵御西方的秦人再在南阳盆地西侧建立了南北走向的长城，最终方城变成了“冂”字形长城圈。

再说齐桓公，他明白屈完说的不错，联军如果远离后方，强行攻入楚国腹地，胜算其实并不大。于是双方签订盟约，楚国答应尊奉周王室，联军则退军而去。

召陵之盟后，楚成王君臣忌惮以齐国为首的中原联盟的实力，转而向东北方的江淮一带发展，先后灭掉弦国、黄国、英国等国。就这样，楚国的北上势头暂时被遏制住，中原稍稍得安。 2wu4fVdzq/f+UgGxCyqMGocvNZpRJCs/EcF0GhCzSXtMj7fNBfNLlrCKMx8nsK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