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公死时虽然还很年轻,但因为古人结婚早,他这时已经生有三个儿子:长子武公,次子德公,三子出子。这里的“某公”“某子”都是他们死后的谥号,因为他们的本名全失传了。其中武公、德公是一母所生,出子的母亲则是鲁国之女鲁姬子。宪公生前本已经立了武公做太子,但是宪公死后,当时担任秦国大庶长的弗忌和威垒、三父三个权臣为了长期控制国政,废长立幼,拥立了年纪最小、当时仅五岁的出子做了秦君。要知道古人说的岁数都是虚岁,所以出子上台时的实际年龄才四周岁。
大庶长,是秦国特有的官职,本为“庶系公族之长”,即管理秦国公室枝庶成员的官员,由秦国公室贵族担任。因为当时是血缘宗法社会,国事与族事不分,所以秦国大庶长又为百官之长,统管行政和军事,相当于中原国家的正卿、楚国的令尹。
秦出子二年(周桓王十八年即公元前702年),可能是芮国太夫人芮姜去世,秦国得以把已经养了六年多的芮伯万送回芮国。芮伯万重新掌权后当然感念秦国的恩德,又慑于秦军的武力,于是就拜秦国做了大哥。不久秦国为了更好地控制芮国,尤其是控制芮国都城附近的黄河渡口禹门渡,要求芮伯万把都城往西边挪一挪,美其名曰是方便秦人照顾芮国。芮伯万不敢不听,于是就把芮国都城从今天的陕西韩城东北的梁带村一带迁到了今天陕西澄城北部的刘家洼村附近,即往西挪了一百多里。
再说随着出子稍稍长大,他开始不满大庶长弗忌等三人把持朝政的行为,还是孩子的他不会掩饰,经常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弗忌三人一看,这么小就讨厌我们了,那长大了还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继续长大了。秦出子六年,弗忌等人派遣刺客假装成强盗,在出子外出时杀了他。可怜出子被杀时年仅十一岁,他也是秦国有史记载以来第一位被弑杀的君主。
出子死后,弗忌三人又把几年前被他们废掉的宪公长子武公推上秦君宝座。有人可能会说,弗忌三人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怎么转了一圈又把那个年纪大的抬出来当国君?其实武公虽是宪公长子,但他只不过比死去的出子大几岁而已,当时也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少年。弗忌三人跋扈惯了,所以不认为武公能逃脱自己的控制。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弗忌三人那样想是大错特错喽。经历废立、饱尝了人间冷暖,尤其是见识了宫中的血雨腥风之后,秦武公这个少年已经快速成长,变得深怀城府、颇具谋略。他继位后表面上对弗忌三人毕恭毕敬,暗中则不动声色地逐步加强君权。他的策略之一,就是以对外用兵的方式来抓军权。向东方开拓是秦国的既定国策,弗忌三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秦武公元年(周桓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697年),武公遣将出征,攻打东方的戎族小国彭戏氏(在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东)。彭戏氏不敌秦军,向东逃窜,秦军则紧追不舍,一直打到了华山之下。至此,秦国的东界推进到了渭河平原的东部。军事上的胜利,自然也提高了秦武公的威望。
此战之后,秦武公继续悄悄地培植自己的势力。到秦武公三年(周庄王二年即公元前695年),原本唯唯诺诺的武公突然发难,逮捕了弗忌、威垒和三父这三个权臣,并向朝野宣布他们弑君篡权的大罪,最终诛灭了他们三族,给自己和弟弟出子报了仇。随后秦武公进一步加大君主权力,削弱贵族力量,取得良好效果。
武公诛灭权臣一事,我们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实际上颇为不易。要知道中国历史上被权臣篡权的君王能翻身的着实不多,由此也可以看出武公的机谋之深、行事之周密。武公的这一记漂亮反击不但在当时大快人心,从长远看,更对巩固秦国国君权力、维持秦国长治久安有重大意义:秦国作为一个新兴的、在四方戎狄包围中杀出来的诸侯国,为调动全国力量应对强敌,其君权本就较重,现在更加强化,而贵族封君的力量一直被抑制在较为弱小的状态,所以在此之后的两百多年间,秦国再未发生过权臣篡权、架空君主的事件。
秦武公真正掌权后,继续任用贤能,积极进取。
秦武公十年(周庄王九年即公元前688年),武公派兵西征,稳固秦国在陇西的固有疆土。这一次秦军打败并征服了西垂附近的冀戎和邽(guī)戎,随后在二戎盘踞之地设置了冀县(在今甘肃甘谷县南)和邽县(在今甘肃天水市南)这两个新的行政区来进行管理。
“县”字西周金文本作“寰”,原本指王畿边缘区域内没有分封给公卿大夫、直属天子所有的地方。西周时诸侯国小的几十里,大的百余里,除去分封的大夫领地,诸侯直属土地不多,自然没必要更没资格设置县。春秋时期各国地盘大幅扩张,天子的威信又下降,于是诸侯开始逾越周制仿照天子的样子,在新开拓的边疆地区设置县。县虽然也是国君委派大夫管理,但县并不是该大夫的采地,而是属于国君,国君可以随时撤换县大夫。由于县在边地,容易受到敌国、异族的攻击,所以功能偏重军事防御方面,无论是秦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是如此。
武公的这个举动在中国的行政区划史上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因为这是中国史书中首次明确提到的建县行为,冀县和邽县于是就成为春秋时代中国最早的两个县
。不过这时候的县和后世郡县制下的县仍有一些差别,那就是此时的县以下还是聚族而居,而郡县制下的县以下已经变为以乡、里等地域单位来划分和管理的了。
20世纪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甘肃省甘谷县以西约25公里的磐安乡(现称磐安镇)发现了属于秦文化的毛家坪遗址,并进行了初步发掘。2012年以来,考古工作者又对这个遗址进行了大规模发掘,发现了秦国子车氏家族的大夫级墓地。发掘者认为,这里应该就是秦武公所置的冀县的中心地带。在毛家坪已经发掘的二百多座墓地中,发现了剑、戈、矛、镞(箭头)等大批青铜兵器,证明春秋时的县确实如文献所说,为边地军事重镇。
秦武公十一年,武公又在秦国东部设置了两个县,这就是杜县(在今陕西西安市南)和郑县(在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
杜县也就是秦宪公时期亳王盘踞的荡社,因为西周时期当地有杜伯国(杜伯为帝尧唐国之后),所以武公设县后起名为“杜县”。
至于郑县的得名自然跟郑国有关。我们知道,周幽王时期郑桓公为避祸准备举国向东方迁移,就先把郑国都城从西郑(在今陕西凤翔一带)迁到了镐京东边的拾地,也就是现在的渭南市华州区;到了春秋初期,郑桓公又把国都从拾地迁到中原的郑父之丘(在今河南新郑)。说白了,拾地就是郑国从陕西西部迁往中原这个历史过程中的一个中转站性质的都城。不过虽然拾地做郑国都城的时间并不长,但当时人还是按惯例把它也叫作“郑”,因此武公在那里设县后就起名为“郑县”了。
同年,秦武公还灭了一个位于今天陕西宝鸡市陈仓区一带的小国——小虢,并在当地设置了虢县。有人可能疑惑,小虢离秦人的都城平阳这么近,怎么现在才被秦人灭掉?原来这小虢是西周末年畿内国西虢国东迁到今天河南三门峡之后留在当地的支族。所以虽然小虢很小,但它是姬姓之国,而且春秋初年它的母国西虢国一度还很强大,故而尽管近在咫尺,秦人进入渭河平原八九十年也没敢把它怎么样。可是十五年前,也就是秦出子二年(周桓王十八年即公元前702年),担任卿士的虢公林父在周桓王面前诬陷朝廷大夫詹父,詹父向朝廷诉清冤情后,获准率王师讨伐西虢报仇。当时东周王师还有相当战斗力,又是“以上伐下”占据道义优势,所以此战西虢国大败,虢公林父也被迫出逃到附近的姬姓虞国。虢公林父之后的西虢国之君是虢公丑,虢公丑为人更是残暴昏庸。可能是见西虢国无力西顾,所以秦武公再也无需顾忌,就把这个西虢国的支系小国小虢一口吞掉了。
在设县加强对国土控制的同时,秦武公又与东周王室联姻,来提高秦国的政治地位。1978年,考古工作者在当时的陕西宝鸡县(今宝鸡市陈仓区)太公庙村出土了秦公及王姬钟五件、镈(bó)三件,通过上面的铭文历史学家们得知了一件史书失载的大事,那就是秦武公娶了东周王室之女王姬为夫人。这对于昔日担任王室“弼马温”的秦国来说,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从秦武公诛权臣、立县制、与王室联姻等一系列动作来看,他无疑可以称得上是秦国的一代英主。不过颇具才略的秦武公寿数却不算长,他在位二十年,于周釐(xī,同“僖”)王四年(公元前678年)病逝,享年不过三十多岁。秦武公死后,也像父亲宪公一样被安葬在平阳封宫旁边,具体来说就在今天宝鸡市陈仓区太公庙村。葬礼中,有六十六人给武公殉葬。据《史记》记载,此举开了秦国以人殉葬的先河,其实太史公不知道,早在大堡子山秦襄公、秦文公墓地里,就埋葬了近三十个殉葬者。所以秦武公葬礼中的这一残酷做法,也不过是沿袭祖宗的旧法罢了。但武公墓变本加厉,一个墓用的殉人比两位祖宗的还多,这显示秦人君主越发开始注意讲排场、抖威风,也显示秦人君主的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任性。可见当时的秦人虽然在诗歌、音乐、服饰、建筑等表层实现了“周化”,但骨子里却并不认同“周道”中的人本、节俭等精神,而是还像商人一样迷信鬼神、不恤人命、贪多求大。因此在当时中原诸国眼里,秦国仍不过是披着华服的戎狄而已。
武公之后,秦国继位为君的不是武公的儿子公子白,而是武公弟弟、当时三十三岁的德公,这应该是武公为防止再次出现权臣篡权而做出的政治安排。可见秦人虽然也大力学习周人礼乐文化,但并不是照搬照抄,而是灵活变通,有选择性地加以吸收。在君主继位问题上,他们就没有机械坚持周人的嫡长子继位制,而是保留兄终弟及的选项,这也是前朝殷人的习俗。
当然武公把君位让给弟弟,儿子公子白难说没有怨言。为了安抚侄子,德公上台后就把宪公、出子、武公三君居住的平阳封宫及周边土地分封给公子白作了封邑,自己则另选雍地(在今陕西凤翔南)修筑了大郑宫,作为国君的新驻地。大郑宫之所以叫大“郑”宫,就是因为那里是郑国的始封地。秦德公把旧都让给本有继承权的侄子的做法,很可能是仿效高祖父(爷爷的爷爷)秦襄公把西垂城让给本该继位的大哥世父的先例。
秦德公元年(周釐王五年即公元前677年),秦德公正式搬入大郑宫,并向鄜畤献祭三百牢(注意这样大规模杀牲献祭是殷礼)。梁国国君梁伯和芮国国君芮伯听说都前来朝见庆贺。这芮国我刚提到过,那梁国不知大家还记得不,该国是由周宣王时分封的封邑梁邑发展来的,梁邑的始封君是秦仲之子、秦庄公秦其的小弟弟秦康,所以梁国可以算是秦国的兄弟之国。这两国君主尤其是姬姓芮国君主来朝见秦德公,显然说明经过武公二十年发展,秦国在西方已经颇具影响力。
秦德公二年,可能是因为雍地暑热,秦德公下令在六月设置伏日,所谓伏就是“隐伏避盛暑”的意思,中国历法中的三伏日就起源于此,这是秦人的一大贡献。为了祛除新都的热毒恶气,秦德公还让人杀狗挂在大郑宫四门上。为什么祛毒要杀狗呢?原来这和五行思想有关:夏季草木茂密即木气盛,而狗属金,为阳畜,古人认为金能克木。
不过秦德公在秦国历史上是一个过客般的君主,他只在位两年就去世了,享年才三十五岁。可这个短命君主所做的迁都雍地一事,却对秦国影响很大,因为自秦德公之后秦国有二百八十多年都定都于雍(当中只有秦灵公时短暂迁都泾阳),可见他为秦人选了一个好地方。
雍地比平阳好在哪里呢?平阳虽在汧水以东的渭河河谷,交通便利,便于秦人东进,但作为河岸的坡地南北宽仅数百米,地方局促缺乏发展空间,而且有不利于防守的弊端。与之相反,雍地地势辽阔,土地肥沃,西面、北面有灵山、君坡山,东面、南面、西面有塔寺河、凤凰泉河、雍水河及几条现已消失的古代河流,因而又利于防御敌军,所以后世十几代秦国国君也都在大郑宫周围修筑宫殿、宗庙等建筑,一个著名的雍城就这样出现了。不过同样要说明的是,最初雍城也是没有外郭城墙的,只是一片宫殿群附带一些普通居民区和手工业区等,雍城的外郭城墙要到春秋末年的秦悼公在位时期(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77年)才修筑。
很多人以前读《诗经·秦风·蒹葭》,可能会奇怪西北之地的秦人为什么会吟唱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样极富江南风味的诗句。现在知道雍地河道纵横,雍城宛如“水上之城”,大家就一定会恍然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