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幽王并不算得人心,但在西北三国联军攻杀幽王的前后,不少得到军情(当然不是通过烽火)的诸侯或大夫出于君臣大义,还是纷纷统领本国本族的军队前来救援朝廷:汧邑的秦襄公集合族军日夜兼程赶来了;不久,东方的卫武公等诸侯也率军赶到。这些先后赶来救援朝廷的军队,在镐京一带陆续与犬戎军队交上手。在战斗中,因为秦襄公率领的彪悍秦军长期与戎人作战,熟悉敌情,故而给犬戎的打击最大,立功也最多。
接下来《史记》记载,犬戎受到救周诸侯联军的围攻后,在镐京城内大肆掳掠一番弃城而去,随后幽王废太子宜臼被卫、晋、郑、秦等诸侯或大夫承认为新天子。因为丰镐二京已然残破,包括犬戎在内的各支戎人又一直在渭河平原骚扰并占领了不少城邑,所以周幽王死后第二年,也就是周平王元年、秦襄公八年(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宜臼就在晋文侯(名仇,不是晋文公)、卫武公、郑武公(郑桓公之子)等诸侯支持下东迁洛邑(周王城),西垂大夫秦襄公也带兵参与护送。平王为了感谢护驾之功,就提拔秦襄公,把他从朝廷大夫升级为诸侯,秦国就此正式诞生。
不过《史记》的说法虽然广为流传,但在这里笔者不得不告诉大家,司马迁的这段叙述实际是错误的,东周初年的真实情况,其实远比这要复杂得多。
据西晋太康年间从战国魏国古墓中出土的《竹书纪年》和21世纪初新出世的清华简《系年》记载,周幽王和伯服死后,以西虢国(当时已经迁至今河南三门峡)为首的众诸侯第一时间拥立周幽王的弟弟余臣为天子,因余臣朝廷暂时驻在西虢国境内的携地(在今陕西大荔县朝邑镇东
),人们于是称余臣为“周携王”。而由西申国、缯国、许国所立的周平王,则压根不被天下多数诸侯承认。
诸侯为何拥护携王而不待见平王呢?这个道理其实显而易见:周平王、西申、缯国这一团伙引来犬戎杀害了周幽王,所以周平王等于是弑君者、弑父者。周朝重礼法,在诸侯看来,即便幽王一开始废掉申姜的王后之位和宜臼的太子之位不对,但是宜臼参与“弑君”“弑父”更是大罪;何况带头拥立携王的西虢国不但是姬姓之国,在姬家辈分也很高(西虢国始封君是文王三弟虢叔),而拥立平王的三个国家全是外姓——申、许是姜姓,缯国可能是姒姓,没有一个是姬姓国。姬家天子不由姬家人立,怎么能算数呢?
那镐京之战之后,不被承认的周平王最初去了哪儿呢?犬戎从镐京退走后,剩下的西申国、缯国军队势单力薄,他们应该也随即分别退回了西部老家。宜臼这个由外公所立的“天王”,想来自然只能跟着西申军队回到西申国。从春秋以后西申国再无消息来看,西申军队应该在之前周王师围攻西申和后来诸侯救周时遭到重创,所以已经无力帮助周平王争夺正统地位了。
可后来周平王这条“咸鱼”是怎么翻身的呢?这完全多亏了晋文侯仇的提携。
原来晋文侯二十一年、周平王十一年(公元前760年)时,不知是否是因为西虢国“挟天子以令诸侯”侵犯了附近的晋国的利益,晋文侯突然率军袭击了西虢国携地,杀死了被当时绝大多数诸侯承认、名声还不错的周携王(周携王死后的谥号为“惠王”,谥法曰,“柔质慈民曰惠,爱民好与曰惠”)。这下,周平王的竞争对手就被除去了。不过携王死后,道德有缺的平王还是得不到天下诸侯广泛承认,所以《系年》记载当时周朝“无王”九年,显然人们仍根本不把平王当领导。
十年后的晋文侯三十一年、周平王二十一年(公元前750年),又是这个晋文侯仇,把周平王从一个叫少鄂的地方迎接到京师,坐进了镐京的旧王宫内。因为镐京毕竟是周人的正式都城,晋文侯让平王在镐京坐殿,就是要为他镀上一层“正统”的“金光”。
当然,当时的丰镐早已经破败不堪,还时常受到戎族的侵扰,其实已经不再适合做周朝的都城了。于是镀了三年“金”之后,在晋文侯三十四年、周平王二十四年(公元前747年),晋文侯又保护周平王东迁到东王畿的王城(在今河南洛阳市王城公园一带)。至此,“东周王朝”才算正式开始。所以《国语》说,“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也就是说,有“弑父”污点、最初压根不被多数诸侯承认的周平王,完全是晋文侯一手把他给捧上“正统天子”宝座的。
不过明白了周平王真正东迁的时间其实不是在传统认为的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而是在平王二十四年(公元前747年),又有一个问题来了,那就是秦襄公根本不可能如《史记》所说护送周平王东迁,因为他在周平王五年(公元前766年)就死了。
既然秦襄公没护送平王东迁,那秦襄公时代秦国升级为诸侯的说法,还可信吗?
对此笔者的看法是,这点应该仍然可信。因为后来秦始皇焚书,把各国的史书都烧了,唯独没烧自家的史书《秦记》,所以司马迁《史记》里有关秦国的很多内容都是根据秦国官方史书《秦记》来写的。《秦记》把什么弄错,也不可能把本国立国时间这么重大的问题弄错。故而笔者猜测,秦国确实是秦襄公时由周平王封建的,但具体时间不是在平王东迁后,而是在平王仍窝在西申国、不被多数诸侯承认时。
因为当时秦人地盘与西申国较近,飞廉后裔与西申又经常通婚(如大骆娶申侯之女),所以在周朝“二王并立”初期,几乎无人搭理的周平王可能就用“封诸侯”的许诺来拉拢秦襄公,要求其承认自己的天子地位并提供援助。当时的秦襄公也许觉得周幽王毕竟已经死了,周携王离自己又太遥远,虽然周平王不招大多数诸侯待见,但既然他愿意提升自己的地位,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秦襄公就接受了周平王的册命。当然好在周平王后来托晋文侯的福成了“正统天子”,否则他要是失败了,他对秦人的册命也就成废竹简一编,无人承认了。
接下来还有一点笔者想说,那就是秦人君主也许真的在周平王二十四年(公元前747年)平王东迁时参与了护送,但前往护送的不可能是秦襄公了,只能是秦襄公之子秦文公,《史记》应该是搞错了护送平王东迁的秦君名号。
话说自犬戎杀死父亲周幽王,“弑父”的罪名就成了周平王的一块心病,他知道这是自己不被众诸侯承认的首要原因。后来周平王与犬戎的同盟关系也没维持多久,于是为了撇清自己与犬戎的关系、洗白自己,他在册命秦襄公为诸侯的同时还特地给他下了道命令:“戎人无道,侵犯掠夺丰京到岐邑间的土地,秦人如果能驱逐戎人,那么岐山以西的土地就属于你们!”
受封为诸侯,又得到了可以合法扩张地盘的命令,秦襄公真可谓是赚大了。从此以后,“秦”就从一个王朝大夫采地升级为了一方诸侯国,秦襄公与其他诸侯交往的时候,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自称“秦公”、拿出国君的派头。秦人的历史,就此又翻开了一页新的篇章。这个当年因反周而被贬谪到西部边陲的小部族能有这一天,难道不是老天爷眷顾吗?
不过有读者可能会说,不对啊,历来不都说秦国为伯爵国,《春秋》《左传》《史记》等书中,也都是称呼秦国国君为“秦伯”的啊!
其实传统的说法不一定就是对的,历代出土的秦国青铜器和石鼓文中,秦人对本国国君的称呼都是“秦公”而非“秦伯”!
那秦国国君的爵位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春秋》《左传》《史记》等书称呼秦国国君为“秦伯”呢?下面我们就来解释一下。
在第二章“商周之变”那一节,我已经指出,按周代青铜器铭文的记载,西周诸侯爵位只有“侯、甸、男”三等,并无“公”“伯”“子”这些爵位。“伯”的本意也并非指爵位。
原来“伯”字在甲骨文、金文中都写作“白”,郭沫若认为像大拇指,本是指排行“伯、仲、叔、季”中的“伯”,表示老大、首领的意思。按周代宗法制,家族继位的一般为嫡长子即“伯”,所以西周时期王畿内的畿内国封君或王畿外的服国国君一般统称“某伯”,因为这两类国家严格讲都不属于诸侯(狭义)之列,即都没有“侯”“甸”“男”的爵称,不能称“某侯”或“某男”。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某伯”的“伯”西周时属于宗法称呼,并非爵位称号。
秦公簋及铭文(左下为盖铭,右下为腹铭;《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编号04251)
铭文内容:秦公作宝簋
时代:春秋早期(秦襄公时期)
出土地点:甘肃礼县永平乡大堡子秦公墓地
收藏地:上海博物馆
具体说秦,它最早是朝廷附庸,后来升级为朝廷大夫采地,不管怎么说都属于王畿内的小政权。所以周平王拉拢秦襄公,提升他的地位时,他就变成了畿内国封君,按西周惯例当时人就把秦国国君叫“秦伯”了。明白了秦国国君为什么叫“伯”,同理大家就会明白郑国、毛国、单国等国的国君为什么叫“伯”了,因为他们原本都属于西王畿畿内国,后来东迁又属于东王畿畿内国。
但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秦人为什么不叫自己国君为“秦伯”,秦国国君也不自称“秦伯”,而叫“秦公”呢?那我们不妨再说说“公”“子”的本意以及“公、侯、伯、子、男”这所谓的“五等爵”的形成原因。
公,通“翁”。《公羊传》云:“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西周金文显示,西周王朝的卿士也即执政大臣都叫某公,如周公、召公、祭公、明公、益公、武公等,这就是“天子三公称公”;《逸周书·王会解》中尊称杞侯为夏公,尊称宋君为殷公,这就是“王者之后称公”。除此之外还有两种情况可以称“公”,一是诸侯或大夫在其本国内、本家内也可以被下属尊称为公,这就是“境内称公”;二是无论什么等级的诸侯死后谥号也都可以称“公”,这就是“举谥称公”。一句话,以上四种用法证明“公”在西周时是尊称而非爵称。秦人之所以称自己国君为“秦公”,一方面就属于“境内称公”的范畴;另一方面秦国国君之所以自称“秦公”,当然也是因为秦国国君暗藏野心,认为“公”的称呼比“伯”更显尊贵。
“子”,在甲骨文中它就像个婴儿,本意就是儿子,强调出身。在商代,商人贵族一般被称为“子某”或“某子”,如卜辞中有子画,文献中有微子、箕子等。在西周,商朝那种“某子”的说法出现得较少(相比公、侯、伯而言),当时“子”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蛮夷小国之君之意。这种用法应是沿袭商人用法扩展而来的。因为商人和东夷人关系亲密,有很多共同习俗,所以《左传正义》载之为杞侯因使用夷礼而被贬称为“杞子”。二是贵族的庶子、小宗的宗长,与“伯”相对,都是从宗法角度产生的称呼。如西周前中期有沈子它簋,铭文称沈国国君为“沈子”,是周公之后。一些学者认为沈国是从周公之子的封国鲁国中分出来的,也有学者认为是从周公之子的封国凡国中分出来的,总之沈国的始封君应是鲁国或凡国的一个庶子。
至于“五等爵”的形成,旅美历史学者李峰研究认为,这是“西周灭亡和随后的周室东迁所带来的一系列政治和社会变化”
导致的。具体说,西周灭亡后,西王畿内被尊称为“公”的王朝卿士、原本称“伯”的畿内封君来到东方,跟东方原来有侯爵(主要是“侯”“男”)的封国君主和无爵的服国邦君混杂在一起,产生激烈碰撞。尤其霸主政治兴起后,各类贵族君长经常在一起会盟,就有一个排序问题以及向霸主缴纳贡赋多少的标准问题。被尊称为“公”的王朝卿士作为天子代表地位当然最高,那“公”就排第一了;“侯”是周朝的支柱力量,一般军事强大,自然排第二;“伯”,无论是原来的畿内国还是外服没有“侯”“甸”“男”称号的普通服国,国力大都比“侯”小,就排第三;“子”,是贵族的称号,但宗法上比“伯”低,又常用来称蛮夷之君,就排“伯”后面;“男”是替天子耕种的诸侯,原本就是西周诸侯的末流,数量又稀少,结果被排最后。至于“甸”,原本是指替天子畋猎的诸侯,但是随着社会发展,渔猎已经不是社会经济中的重要一项,所以这个爵称很早就消失了。这样排下来,原来的尊称、爵称、宗法称呼等混在一起,就大致形成了所谓的“公、侯、伯、子、男”的顺序,并被春秋后期、战国时期希望重整天下秩序的儒家学者记载了下来,甚至“托古”追加到西周王朝时代。现在大家应该清楚了,其实“公、侯、伯、子、男”并非西周王朝或东周王朝明文规定的爵位制度,只是东周时期现实中约定俗成和儒家理想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