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前期中期,励精图治,文治武功都取得较大成绩:武功方面,他西却西戎,南征蛮荆,东服淮夷,打出了周人的气势和声威。文治方面,他命太史籀(zhòu)用大篆书体作《史籀篇》十五篇(《汉书·艺文志》),作为教育贵族子弟习字诵文的课本,这是文献记载的中国官方最早的一次有意识的规范、统一文字的行动(因为当时只有贵族阶层识文写字)。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有周宣王时期的遤(mǎ)鼎一件,铭文中称“史留受王令书”,学者普遍认为“史留”即文献中的“太史籀”。同时学者们研究西周青铜器铭文,发现西周前期的铭文书风还有殷商的遗风,字体大小不一、笔画多有波折肥笔;而到中期以后则逐渐改变,并在后期形成了周人自己的风格,即字体呈长方形、大小相近,笔道多为细劲均匀的线条。上述发现证明《汉书》关于周宣王首次进行“书同文”的记载所言不虚。因此史书上称赞宣王为“中兴之主”。
遤鼎及铭文(《殷周金文集成》编号2815)
注:白圈内文字为“史留(籀)”。
但功业告成后,宣王也懈怠下来。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王朝的治乱兴衰,往往和统治者的贤愚有很大关系。宣王时期的所谓“中兴”,除了搞了“不籍千亩”也即把劳役地租改实物地租算制度改革外,其他都是人治的功劳,如他即位初期的勤于政务、虚心纳谏、任用贤良。但西周固有的深层次矛盾,即不断分封诸侯贵族导致天子直辖土地人口日趋减少、世家大族势力尾大不掉等严峻问题,宣王未能解决;不断恶劣的气候状况,更不是宣王可以扭转的。一旦宣王不再虚心求治甚至自满昏聩,这周朝的“中兴”局面也就难以维持了。
宣王后期周朝衰败的一个明显表现,就是对外战争输多赢少。
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周宣王三十一年、秦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797年),宣王派兵征伐犬戎盘踞的太原(在今宁夏固原一带),军队长途往返,却劳而无功、毫无所获;周宣王三十六年、秦庄公三十年(公元前792年),周军征讨位于今天山西运城中条山北部一带的条戎和奔戎,王师却打了败仗。
据《国语》和《史记》记载,宣王后期最大的败仗,发生在周宣王三十九年、秦庄公三十三年(公元前789年)。这年周宣王亲自率领大军与“姜氏之戎”在千亩交锋,王师大败,溃不成军。这“姜氏之戎”是指何方势力呢?《古本竹书纪年》上说它就是“申戎”,也即姜姓的申国!当然因为周宣王前期又从申国分出一支族人封到今天河南南阳地区,称作“南申国”,所以老申国已被改称“西申国”。我们知道,西申国本是周朝在西北抗击戎人的屏障,可是不知道是何原因,它在宣王后期时居然一度和周朝闹翻了。幸亏千亩之战中,给周宣王驾车的驭手是造父的六世孙奄父(又称公仲),他凭着祖传的高超驾车技巧,与儿子叔带一起护卫着宣王从败军之中安全逃脱,否则连周宣王本人都要被西申人俘虏了。
千亩之战战败,王师精锐大丧,对周朝的打击非常大。第二年(周宣王四十年),宣王不得不下令在“太原”进行人口普查,看看自己还剩多少家底,以便之后按户口抽取壮丁补充王师及征收赋税。这里的“太原”,自然不可能是犬戎盘踞的那个“太原”(今宁夏固原),只能是周王畿内天子直辖地区的一块大平原,笔者以为这应该就是周人的核心区域岐山周原。
周宣王“料民于太原”的计划,遭到大臣仲山甫的反对。因为三代时期都是聚族而居,没有户籍制度,王朝并不能直接管理到具体家庭,而是只管到族,通过国人的各族族长(自然也是各级贵族)来征发士兵(一家一正卒,即家长)。周宣王想把政权触角一竿子插到底,弄清王畿内包括正卒、羡卒(又称余子,即一家内除家长外的成年弟弟和儿子)的数量,是违背旧制的行为。但周宣王坚持己见,在太原进行了大规模的公开人口普查。此事成为史书上有记载的中国首次专门性人口统计活动,因此中国的人口史、户籍史、统计学史等专业史书都把“宣王料民于太原”作为革命性事件收录。
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唯田与追胥竭作(只有畋猎和追捕盗贼全部征发)。
——《周礼·天官·小司徒》
不过宣王的这个创新举措完全是临时性的,根本没有形成制度,一直到春秋前期各国依旧没有建立户籍制度,战时征兵只征国人中的正卒而不掌握余子的数量。宣王“料民”也不是好时候,当时周朝刚打了大败仗,损失惨重,统计出来的人口数字一定很难看。所以这次宣王的人口普查,虽然有利于他摸清家底、充分掌控既有人力资源,但是也如仲山甫所说,客观上会把周朝内部的虚弱暴露给外界,众诸侯尤其是外敌知道了王室控制的人口大减后,轻视周朝之心自然愈加萌生。
此后可能是周宣王觉得周朝暂时无力制服西申国,因此他决定低下头与西申国和解,重新维持“姬姜联盟”。和解的方法就是他让自己的太子宫湦(shēng)娶了西申国之女申姜作为太子妃。不久宫湦与申姜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宜臼(又作“宜咎”)。
又过了几年,到周宣王四十六年、秦庄公四十年(公元前782年)时,在后世史书中毁誉参半的周宣王驾崩,太子宫湦继位,并于次年改元,这就是后世所称的周幽王。看到周幽王这名号很多人心中就明白了——西周王朝这艘大船马上就要沉没了!
据《国语》记载,周幽王登基还没把宝座焐热,老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周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周朝西部王畿内发生大地震。这次地震导致岐山山崩,之后泾水、渭水、北洛水三条河流一度都枯竭了。我们知道,古人认为天灾是上帝对下民的惩罚,而岐山是周朝的圣山,泾水、渭水、北洛水是周人核心区域内的三条大河,因此当时周朝的史官伯阳父发出哀叹:“周朝要亡喽!”
第二年,周幽王三年(公元前779年),幽王派大将伯士统军征讨六济之戎(位置不详),周人又打了大败仗,连主将伯士都战死沙场。不过对于周人来说,这一年最糟糕的事情还不是伯士伐六济之戎兵败身死,而是周幽王宠信一个从褒国(在今陕西勉县东南)得来的美女——褒姒,并要立她为王后!
对周幽王的做法我们应该能理解不少,因为他与申姜王后的婚姻纯属政治婚姻,而且可能是周人千亩之战惨败后的“求和”结果,周幽王从感情上不喜欢申姜王后是很自然的。何况周幽王娶褒姒的时间应该早于娶申姜,因为他跟褒姒生的儿子叫“伯服”(一作“伯盘”),这名字中带个表示排行的字“伯”,按古人“伯、仲、叔、季”的排法,伯服必是幽王最大的儿子。
当然在感情之外,周幽王作为政治人物,想换王后也必定有政治考量,而且这方面所占比例应该更大。那就是他认为占据泾水上游、势力逐渐膨胀的西申国已经从外部影响西王畿的安危,申姜王后又在镐京内部培植力量、探听虚实,对自己的王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但换掉申姜王后后果严重,不但意味着周朝重新跟西申国翻脸,还意味着周人跟全体姜姓国家闹僵。
我们知道,就像后世耶律氏和萧氏世代通婚、共治辽国一样,“姬姜联姻”是贯穿先周、西周近千年的周人政治法则,它奠定了周人的统治基础。西周王朝从武王到宣王的十一位周王,有六王的王后是姜姓女,姜姓的齐、申、吕、许等国,是周人打天下、治天下的重要帮手。尤其西周后期申国已经分为西申和南申两个支系,西申一直以来都是周朝抵御西戎的桥头堡,南申也是周朝控制江汉地区的重要力量。周幽王想废掉出身西申国的申姜王后和她所生的太子宜臼,两个申国必定会强烈反弹不说,那些同为姜姓的齐、吕、许等国会坐视吗?
当时天灾不断、戎狄入寇,周朝的国力也早就严重下滑。虽然周幽王作为周天子,存有摆脱姜姓申人掣肘、压制桀骜不驯诸侯、重振王室声威的种种想法并不算错,但实施时也该注意克制隐忍、积蓄实力、等待时机、优化措施。不过周幽王的政治经验显然不足,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最终还是贸然行事。
大概在周幽王四五年的时候,幽王废除了申姜的王后之位改立褒姒为后,《今本竹书纪年》有载,太子宜臼在周幽王五年(公元前777年)逃到了外祖父的西申国(在今甘肃平凉北)。《古本竹书纪年》还记载,三年后,即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幽王正式改立褒姒所生的伯服为周朝太子。
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西周王朝日益衰落,作为西部边境上的一个大夫级采地,秦政权自然也不能不受影响。这时西戎对西垂、秦邑一带的侵袭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猛烈,秦人只能整天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
周幽王四年、秦庄公四十四年(公元前778年),西垂大夫秦庄公秦其去世,随后他的二儿子继位,这就是秦襄公。因为秦襄公是老二,所以也被一些史书称为“秦仲”。
襄公继承祖业后,眼见时局动荡不安,不由得忧心忡忡。他明白此时周与秦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周朝继续败落下去,身处边陲的秦人必将首先蒙祸,当年厉王时期大宗大骆家族被戎人灭族的惨痛例子就在眼前。但作为边地的大夫,又是外姓之臣,他对朝廷大事基本插不上话。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大局,那他只有尽可能地为秦人多寻求一些外援,多找几条后路,以便大难真的来临时,能为族人多争取一线生机。
当时在周朝丰京附近还有一个丰国(在今陕西西安市鄠邑区),是周文王第十七子的封国。金文显示,西周时期除了周天子及不在周朝体系内的蛮夷戎狄之君,其实还有极少数与周朝关系特殊的诸侯在自家境内称王。如在今天陕西宝鸡市与千阳县一带的夨(zè)国的国君,在西周时期一直自称夨王,一些学者认为夨国可能是周人统一天下前的兄弟友邦;在今天河南南阳市西部的姜姓吕国的国君在西周晚期也自称吕王,众所周知吕国是周人姻亲之国。也许是受这影响,西周晚期的姬姓丰侯也自称起丰王来。由他的胆大,可知当时丰国的势力不小,也可看出西周末年王权的衰落。
周幽王五年、秦襄公元年(公元前777年),上台伊始的秦襄公就把妹妹缪嬴嫁给了丰王做夫人。他这样做,显然是想通过联姻的方式与关中的姬姓显贵建立起更为密切的关系,以便在危难的时候能获得一定的军力、物力支援,或在逃难时获得一个立足点。
第二年,秦襄公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把都城西垂城让给自己的大哥世父,自己带领部分族人住进陇山东边的汧邑(在今陕西陇县东南)。他的这个举动,表面上看是在报答大哥的让位恩情,其实真实意图应该是想逐步把秦人迁往相对安全一些的关中地区。
不过见秦君率部东去,敌对的戎人趁机大举围攻西垂。世父这位发誓不杀个戎王为祖父秦仲报仇就不进西垂城的秦人勇士,率领部下在城外与数倍于己的戎人鏖战。虽然世父勇猛过人,但终究寡不敌众,最后力竭被戎人俘虏。秦襄公当然不能不管兄长死活,可能是他交付了赎金,不久戎人又把世父给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