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王三年,周公旦平定“殷乱”一直打到东海边,东征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此后周军押着东征俘获的各国各族的俘虏班师西归,以季胜为首的飞廉余族也在其中。
在途经武王生前规划的东都洛邑一带时,周公旦把带着的殷商顽民留下一部分,作为建设洛邑的劳力,但这其中没有飞廉余族;等到他们通过崤函古道回到周朝的西王畿,周公旦又把余下的殷商顽民分别安置在丰镐和岐邑周边(如禄父的余族),以就近监视,可这里面还是不包括飞廉余族。
从东海边一直走到今天陕西西部,飞廉余族已经跋涉了足足两千余里,族中不少老弱都不堪劳苦、倒毙在路上。他们本以为到了岐邑就是苦难的结束了,没想到接到周人的命令,他们必须继续往西走,因为按清华简《系年》记载,成王给他们定的安置点是在邾圉,一个在岐邑西边还有五百多里的地方。命令还要求他们在当地担负起守边的重任,防御“奴虘(cuó)之戎”(西戎的一支)。显然,成王、周公痛恨飞廉一再反周、死不投降,所以给飞廉的余族安排了一个几乎是最远的安置点。这种安置,与充军发配无异,按后世秦汉时期的话来说就等于是“谪戍”,即因身份低贱或犯了罪而被调发去戍边。
季胜他们听了成王之命后,好似挨了当头一棒。不过作为最顽固不化的“前朝余孽”的族人,能被留一条性命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挑拣的资格?他们只得迈开沉重的脚步,扶老携幼继续前行。
离开岐邑后,季胜等飞廉余族先从周公旦、召公奭的封地之间穿过,不日来到了西虢,也即周文王同母三弟虢叔的封地。过了西虢,就是渭水和汧(qiān)水(今名千河)的交汇点“汧渭之会”,他们又沿着汧水往西北方向进发。这时已经逐渐出了渭河平原,眼前出现一座座延绵的大山,海拔也越来越高。季胜等人沿着山间河谷进发,在现在的陕西陇县附近越过了最高海拔约2000米的陇山(又名六盘山脉),来到陇山以西,也即“陇西”。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在这最后的五百余里艰险路途中,又有无数嬴姓族人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幸运的是,季胜等人艰苦跋涉,终于坚持到了最后,踏上了邾圉的土地。
邾圉,位于陇山以西、渭河上游南岸、西汉水以北,海拔约2000米,从现在的行政区划说在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西南。邾圉这个地名,其实来源于山名——当地有秦岭余脉的朱圉山,山体整体呈红色,故名。
说起这朱圉山,还是上古时代西方的一座名山。大约战国时成书的《尚书·禹贡》在介绍古雍州(今陕西、甘肃、宁夏一带)的地理形势时,曾提到该州从西到东的一系列大山:“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邾圉赫然在列。唐代历史学家颜师古在注释《汉书·地理志》时介绍,最早的创世神伏羲就出生在朱圉山中的古风台。另有传说,大禹治水时也来到过此山。
很多人听说邾圉在甘肃省,可能自然而然地把那里想象成一个黄沙满天、不长寸草的干旱荒凉地方,其实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的。如果您夏日来到甘谷县,会发现那里到处都是绿色:渭河两岸的河谷平原里蔬果飘香,起伏的山峦梁峁中草木丛生,其间散落的高原草原更是绿草如茵。现在那里全年平均气温11.5℃,其中最高(7月)月均气温25.4℃,最低(1月)月均气温-1.1℃,夏无酷暑,冬无严寒。3000多年前的西周初期,虽然“仰韶温暖期”已经结束,但黄河流域气温仍普遍比现在要稍高一点,尤其是自然环境没有像唐代以后受到人为破坏,所以当时邾圉的水土风貌要远远好过今天。
高原缺氧,季胜等人历经千辛万苦、气喘吁吁走到朱圉山脚下,望着那青翠的草原、茂密的森林、长流的清溪,不禁眼前一亮,千里跋涉的劳累和背井离乡的愁苦立即释去了不少。虽然被流放的命运无法改变,不过此地环境甚好,实属不幸中的大幸了。于是他们停下脚步,放下行囊,搭建房屋,渔猎采摘,在这里居住安顿下来。
西周关中、陇西形势图
就这样,这群本来源自东方的嬴姓伯益后裔定居西方,与周边的戎人杂处并通婚,以至于不但东周时期的东方国家常骂他们为“戎狄”,近现代一些历史学家如王国维、蒙文通等人也不相信司马迁关于嬴秦发源于东夷的记载,而误以为他们是西戎的一支、陇右的土著。
慢慢地,飞廉族人在邾圉当地开垦土地、种植五谷,并放牧牛羊马匹兼营畜牧业,生活逐渐安定。随着族群繁衍壮大,他们不断向周围开拓土地。在邾圉南边不远的西犬丘(在今甘肃礼县东)一带放牧时飞廉族人还发现,喜欢喝盐卤水的马儿经常到当地某些泉边饮水,这让他们找到不少盐泉。前面介绍过,西犬丘是东夷中的畎夷西迁后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犬丘这个地名就是畎夷从东方带到西方的,只不过后人为了加以区别,加了一个“西”字。
有古书说嬴姓始祖伯益就是凿井之法的发明者,虽说把凿井的发明权归于伯益属于传说性质,但传说一般都是有一定的事实做基础的,这说明伯益之族至少对挖井这事儿应该很在行。于是善挖井的飞廉族人就将西犬丘的一些大型盐泉开发成盐井,煮卤水生产井盐
。这样一来,他们不但解决了自己的吃盐问题,还有很多盈余,可以贩卖给其他部族,换取所需物资。
秦代封泥,印文为“西盐”
注:图片引自周晓陆等文《秦代封泥的重大发现》。封泥又叫做“泥封”,它不是印章,而是盖有印章的干燥坚硬的泥团,是古代用印的遗迹保留下来的珍贵实物。
基本的生存、发展问题解决后,我们再来说说飞廉族人的“戍边”情况。
首先,周人为什么要把飞廉后裔派到这里来戍边呢?原来这邾圉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在这一带设防,能够控制通往关中腹地的陇山道和故道。所以周公旦把飞廉后裔放在这里,等于让他们为周人看好王畿几层防御圈最外围的“西大门”。
当然西周初年正值成康盛世,国力强大,慢慢地气温也比商末有所回升(但略低于“殷墟温暖期”),当时周人与戎人的关系总体也比较和睦,少数敌对的戎人部族不敢大规模犯边,顶多会发起一些小规模骚扰,所以邾圉一带大致来说还是和平安全的,秦人的戍边压力其实并不大。多说一句,所谓“西戎”是中原人对西方各部族的泛称,他们并无统一的政权,各戎人部族间的文化甚至人种都有差异,还经常互相攻伐。
物质生活比较丰富、戍边任务也不算繁重,嬴姓飞廉族人在邾圉的小日子可以说是过得还不错。可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没有忘记自己是从东方迁徙而来的。
现代考古工作者在挖掘周代秦人上中层贵族墓地
的时候发现,这些墓普遍挖有腰坑。所谓腰坑,考古上指墓坑底部、死者腰下位置挖的小坑,里面一般埋入殉狗或其他器物。对商代文化有了解的读者会知道,腰坑、殉狗是商人墓葬的显著特征之一。尤其是狗,西北游牧人可舍不得把能帮他们打猎放牧的“密友”给活埋了,而东方环太平洋区域的人们则不爱惜狗狗的生命,吃狗肉的习俗一般都在那里。所以秦人墓多有腰坑、殉狗的事实,证明了他们是来自东方、属于商人文化圈的族群。
另一点,不同于同时期西部地区流行的屈肢葬(尸身平躺双腿屈至胸前),不同于同时期中原地区常见的仰身直肢、头北脚南的葬式,高等秦墓中的嬴姓秦人都是仰身直肢、头西脚东。作为源自东夷、以鸟为图腾、崇拜太阳的民族,他们总是追随着“金乌”的脚步,认为太阳西沉的“昧谷”,也是人的灵魂归宿,所以他们的头总是朝向那里。族群可以被强制迁徙,但是心中的信仰却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