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昌佐成汤 嬴族仕商朝

伯益族人再次出现在史书上，已经到夏朝末年了。

末代夏后桀，日名为帝癸。日名起源于夏代、盛行于商代，是以天干字（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称呼君王贵族的一种方式，当代学者多认为该天干字表示由占卜确定的下葬日或祭祀日。在史书中，帝癸即桀具备一切亡国之君的特质。

据《竹书纪年》《尸子》等书记载，夏桀上台不久各地就发生地震，连夏朝宫室之一的容台都给震塌了。地震又导致干旱等次生灾害，夏朝核心区域内的伊水和洛水一度断流。不过夏桀却不理天象示警，不顾百姓死活，立即征调民夫又修筑了更高大壮观的倾宫和用美玉装饰的瑶台供他玩乐。

要尽情享乐挥霍，当然得大肆聚敛财富。夏朝的生产力还比较低下，又逢灾年，老百姓自然苦不堪言，无不大骂夏桀。夏桀却不以为意，仍旧自比为光芒万丈、照耀大地的太阳。老百姓听说更怒了，恨恨地说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意思是你这太阳什么时候完蛋，我们情愿和你一起灭亡！

夏桀却仍不知悔改，一味用武力来维持统治，并不断发动对外掠夺战争。他先是攻打东方的有施氏（在今山东蒙阴县南），得到了美女妺（mò）喜，对她千般宠爱。后来他在有仍氏（在今山东济宁市）召开诸侯大会时，因有缗氏（在今山东金乡县）国君中途退场，他又对其大加讨伐，有缗氏被迫献上琬、琰两个美女才逃过一劫。夏桀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就把妺喜冷落到一边，天天跟那姊妹花厮混。为了讨美人欢心，他在横征暴敛上更是变本加厉，至于朝政，自然是抛到九霄云外。

眼见夏桀昏庸残暴，诸侯纷纷叛夏。有个叫关龙逄（páng）的大臣向夏桀直言进谏，夏桀不但不听，反而把他杀了。

就在夏桀众叛亲离、夏朝统治日益衰败的时候，东方有一个夷族小国却逐渐兴起，这就是商。

在本书开篇，我们已经介绍了《诗经·商颂》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商人起源神话。在《史记·殷本纪》中，司马迁还说商人“老祖母”简狄是五帝之一的帝喾的妃子，商人始祖契是帝喾的儿子。帝喾其实也是东夷集团传说中的上古英雄，在神话谱系中他位于颛顼之后、尧舜之前。而在殷墟卜辞里，人们发现商人隆重祭祀一个叫“高祖夔”的始祖，一些历史学者如王国维、郭沫若、杨宽、袁珂等均认为“高祖夔”就是传说中的帝喾，也即《山海经》中的第一大神帝俊。

根据考古研究，现在多数学者认为位于今天河北西南部、太行山东麓的下七垣文化即商人文化。不过因为早期商人的经济形态尚处在游牧和“刀耕火种”的游耕阶段，所以他们的部族一直迁徙不断，几百年间大概从北往南迁了七个地方。到了夏朝末年，契的第十四代孙成汤（殷墟甲骨文里称其为“成”或“唐”，死后日名为“大乙”）带领族人进行第八次迁徙，迁居到中原的亳（一说在今河南内黄、濮阳一带）这个地方。与夏人最高首领称“后”不同，商人最高首领是称“王”的。在甲骨文里，“ ”（王）就像是一把大钺或大斧头。

最初商王成汤的辖地仅七十里，但见夏桀无道，他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首先广施仁德，招贤纳士，以争取四方各国各族的支持。

《吕氏春秋》记载，成汤有一次到野外去，看到有个人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布了四张大网来抓鸟，布置完之后他还祷告：“天上的、地下的、四方的鸟儿都进我网里来啊！”

成汤一听，连忙说：“这哪行啊，这不是把鸟抓绝户了吗？只有夏桀才会这样干！”于是他命令捕鸟人把网撤去三面只留一面。

成汤“网开三面”的故事传开后，诸侯都说他是个大大的仁君，先后有四十余国前来归附。

成汤当时还和与夏朝同姓的有莘氏（在今山东曹县西北）通婚，无意中得到了一名极富传奇色彩的贤臣——有莘氏的庖正伊尹。伊尹归商后，曾多次作为间谍替成汤到夏都斟𬩽去打探虚实，居然跟被夏桀冷落的怨妇妺喜搭上线，获得了很多夏朝内部的情报。

当然，因为亳地正处在西夏和东夷之间，商人本身又是东夷的一支，所以成汤十分重视争取东夷诸国。他的左相仲虺（huī），就是东夷太昊之后、风姓中分化出来的任姓薛国的国君。

经过多年经营，成汤在伊尹的谋划下，开始实施兼并扩张和翦除夏朝羽翼的战略计划，先后攻灭了葛国、有洛氏、温国等国，最后拔掉了夏朝的三大支柱——豕韦国（在今河南滑县东南）、顾国（姒姓有扈氏，今河南原阳西南）和昆吾国（今河南新郑）。夏桀大惊，命令东夷诸国讨伐成汤，但却无人奉诏。

人心向背已明，成汤于是在景亳（即亳）召开大会，宣布天命归商，公开竖起反夏大旗，据说前来捧场、会盟的诸侯达到三千，当然其中基本都是东夷诸侯。“景亳之会”标志着商夷联盟正式形成。

夏商实力此消彼长，而且斗争公开明朗化，世人都明白天可能要变了，重新选边站队的时候到了。这时伯益二儿子若木的后裔、费国国君费伯昌正在夏朝为官，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历史抉择。

从血缘、文化上讲，伯益之族和商人应该都是东夷玄鸟氏的后裔，一千年前本是一家，费昌当然天然地对商人有亲近感。不过政治人物考虑问题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必须得立足现实，尤其是费昌的这次决策将决定本族未来的荣辱甚至存亡，不得不慎之又慎。那时商人虽然崛起，但正所谓“百年之树枯而不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朝作为立国达四百多年的大国仍然拥有较强的实力。夏商斗争到底谁能胜出，事前人们还难以判断。所以费昌迟迟做不了决断。

据东汉王充《论衡》和西晋张华《博物志》记载，最终还是一次异常天象让费昌决定选择投商：

夏桀的时候，有一次费昌来到黄河边上，居然看见了两个太阳——东边那个光华闪耀，即将升起；西边那个日益下沉，并伴有轰隆的响声。费昌于是请教河伯冯夷：“这两个太阳，哪个代表夏，哪个代表商啊？”冯夷回答：“西边的代表夏，东边的代表商。”于是费昌带领族人投奔了商国。

——《博物志·卷七 异闻》

东汉、西晋距离夏末足有一千好几百年（按夏朝结束于公元前1600年左右计算），王充和张华的这种说法显然是后世衍生的神话传说。真实的历史上费昌应该是综合对比了当时夏商及其“盟友圈”的力量，才做了如此抉择。

景亳之会后不久，商王成汤率领商夷联军讨伐夏桀，这其中就包括了费昌率领的伯益子孙。见夏桀的兵力都在夏都斟𬩽的东方布防，成汤兵行险着，出其不意地从小道直插到斟𬩽的西南后方。夏桀猝不及防，慌乱之下他被迫放弃了已经三面受敌的斟𬩽，北渡黄河暂避到夏人势力同样雄厚且地势较为复杂的今天晋南地区，最后躲进了夏人陪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禹王城）。成汤率领伐商联军迂回进攻，退无可退的夏桀集中全部兵力在安邑西边的鸣条迎战，夏商对决的终极时刻到了。

据《史记》记载，在鸣条之战中，成汤任命费昌担任了自己御车的驭手。有读者可能觉得“司机”地位卑微，费昌的职务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能当领导司机、左右领导安全的人，那必须十分了得：这一方面说明费昌继承了“善训鸟兽”的祖业，驭马驾车本领超群，技术上绝对过硬；另一方面更说明费昌已经赢得成汤的高度信任和赏识，“政治”上绝对过硬。

马拉战车的起源

约6000年前，野马在今天欧亚草原西部（乌克兰东部、俄罗斯南部）被古印欧人驯化为家马；约5500年前，车在今天西亚两河流域出现；约4000年前，马与车结合的马车在上述两地相继出现。2019年，中国考古人员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的河南周口淮阳区平粮台古城遗址发现轮距约0.8米、距今至少4200年的双轮车辙。中国马车实物最早见于殷墟车马坑，殷墟一期卜辞中也有马车的记录。因此也许夏末商初出现了少量马车但未被发现，也许当时尚未有马车和车战。如果是后者，那商汤用战车攻打夏桀的说法就是后世附会的了。

《墨子·明鬼下》记载，鸣条大战打响后，成汤把亲军的九辆战车摆成“人”字形的雁行阵势，带头从高地冲下直取夏桀。夏军阵势瞬时被撞开，陷入混乱之中。费昌驾车载着成汤乘胜追击，攻入安邑的近郊，成汤亲手将夏桀驾前的勇士推哆、大戏擒住。夏桀见大势已去，不得不狼狈逃窜，后来死在南巢。

随后成汤一鼓作气，又扫清了夏人的残余力量，并于原夏都斟𬩽附近修筑新都西亳（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偃师商城遗址）加以镇抚。商人最终取代夏人成为“天下共主”，商国领导的国家联盟也因此升级为商朝。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商汤革命”。古人所说的“革命”，本是指革掉前朝的天命的意思。

要指出的是，商人多数时间和夏人一样，还只是天下万邦中的盟主、霸主而已。虽然商人直接统治的地域、人口相对大了很多，但当时天下绝大多数方国或部族都是原本就存在的旧国旧族，它们基本都是按原来的习俗自治的，商人对它们的管理手段有限，基本是宗教、战争、婚姻、结盟等，管控力度也较小，所以它们对商人是时服时叛。

商人坐天下后，在鸣条之战中立有大功的费昌自然成了“开国元勋”，东夷嬴姓人也迎来了久违的春天。很多嬴姓部族借此机会迁徙到了中原乃至西方之地，广泛开枝散叶。说到底，这都是因为费昌在夏商斗争的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历史抉择，可见抉择的重要性。

到了商朝第九任君主太戊在位的时候，伯益大儿子大廉的后代孟戏、中衍（yǎn）也得到赏识，都做了商王御车的“司机”，看样子嬴族人在驯化动物、驭马驾车方面确实有祖传的秘诀。商王太戊这大领导非常关心属下，还赐予他们美女帮他们成了家。

值得一提的是，史书上记载孟戏、中衍的形象都是“鸟身人言”，说得好像他们是两只会说人话的鸟儿一样。人当然不可能真的长成一副“鸟样”，这其实还是在表示他们家族的图腾是神鸟。也许孟戏、中衍都曾在本族的祭祀活动中穿上过羽衣装扮成图腾神鸟，所以后世人就把他们描述成人面鸟身的怪模样了。

自中衍之后，嬴姓在商朝代代都颇有功绩，所以地位日渐高贵，不少人成为一方诸侯。据记载，商代嬴姓之国除了费国外，还有徐国、郯国、黄国、江国、葛国等国。

商朝前期，政局比较稳固。但气象研究显示，从公元前1500年开始，气温逐渐降低，进入了持续约两百年的“中商冷期”。而恰好《史记》也记载，从太戊之子仲丁开始，因为王位继承制度不明确（时而父死子继、时而兄终弟及），王室内部经常爆发王位争夺战，造成一连九世（仲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阳甲）的大混乱，史称“九世之乱”。据文献记载，九世之乱中商朝先后迁了四次都，分别为隞（今河南郑州）、相（今河南内黄）、邢（今河北邢台）、奄（今山东曲阜）四个地方。迁都的原因，一方面应该是武力夺位的新商王想避开上一王势力较大的旧都，另一方面肯定与气候的变化导致的水旱灾害有关。直到公元前1300年前后，第十九任商王盘庚迁都到殷（今河南安阳），商人的都城才固定下来，商朝的国势又重新振兴。除了后期商朝制度逐步健全、几代商王励精图治，商人中兴背后另有“天助”——原来气象研究显示，此时气温又变得温暖，并持续近三百年，气象学家竺可桢将之称为“殷墟暖期”。

19世纪末，人们发现安阳小屯村出土的中药龙骨上有字，殷墟甲骨文卜辞自此出世。卜辞上的甲骨文，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有系统的文字。我们之前几个章节讲述的三皇五帝时代和夏朝、商前期的故事，其实都是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说，到商后期、周代乃至汉晋时期才形成文字记录的。比如前面介绍的成汤“网开三面”的仁德故事，就是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一书最早记载的，实际上卜辞中根本找不到带“心”的“德”字，显示商人压根没有后世的仁德思想。通过研究卜辞及发掘殷墟的墓葬、祭祀坑等人们发现，商人不但如传世文献所说“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是一个极其迷信鬼神的民族，几乎事事都要求神问卜，而且动辄大规模杀人、杀牲祭祀，贵族墓葬中普遍都使用很多人殉，极其血腥残酷。所以商朝本质上是一个靠神权、巫术进行神秘恐怖统治的政权，成汤灭夏前虽然会采取措施拉拢其他国家，但他的“仁君”形象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后世儒家编造出来的。

据卜辞和早期文献《尚书》记载，商代中后期已经有了“侯、甸、男、卫、子、伯”等称号，学者认为其中很多应该是由商王外派的具有军事或其他功能的驻点发展而来的诸侯爵号。比如“ ”（侯）在甲骨文中像一支箭射到箭靶上，本是指派到王畿周边为商王担任“斥候”（侦察）任务的武官；“ ”（男），像用耒（lěi，犁的前身）在田里耕种，又写作“任”，本是指派到外地为商王管理农业耕种的官员。当然在商朝的各邦国中，由商王分封子弟功臣建立的国家还比较稀少，而且也没有文献或考古资料可以证实商朝的分封有什么规范制度。所以说商朝的封建制度还是比较原始和初级的，并没有大规模集中分封，也没有形成诸侯的系统性。

人牲与人殉的区别

人牲是指祭祀鬼神、祖先时作为祭品杀死的人，当作人牲的人，一般是外族的战俘、奴隶。人殉是指贵族死后用人为其殉葬的习俗，殉葬的人一般是贵族的近亲、近臣、近侍等，他们有一定地位，往往被埋在较为靠近墓主的位置。贵族下葬及后世祭祖时有祭祀活动，因而也会杀人牲，但人牲都埋在墓葬的外围。人牲和人殉现象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已经出现，但在中国以殷商时期最为盛行。

在外服诸侯称号增多的时候，商朝内服官员的称号也大大扩展，卜辞和文献中有尹、多尹、师、太师、少师、史、小臣、多射、多马、亚、多亚等，显然其内部分工相对夏朝更加细密，说明国家机构逐渐从简单向复杂发展。

在研究殷墟卜辞的过程中，历史和文字学家们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叫“ ”的族群。 族的首领最早被称作“ 子”“小臣 ”，后期又有“亚 ”称呼。在卜辞中，商王的近臣被称为“小臣”，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因为接近权力中心，所以权力不小，就如同后世帝王的近侍一般；在卜辞和传世文献里，“亚”的职能与军事紧密相关，同时也掌管祭祀，地位异常崇高，拥有自己的领地和民众。所以可知 族在商朝地位比较显赫。

在卜辞中， 族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从殷墟早期到晚期，共有400多片卜辞提到它。 族首领不但参加商王的祭祀活动，为商王出使并巡视地方，还陪同商王到各地打猎，替商王开垦田地；尤其要重点指出的是， 族武装是商王一支可靠的劲旅，经常替商王征讨东、西、南、北的各方国，如卜辞中较有名的羌方、土方、 （qióng）方、召方、人方、方族等，都被 族打了一个遍。 族如此忙碌，可见它是多么受重用。商王对它也很关心，卜辞中常有卜问 地是否有灾害、是否有“丧众”（族众损失）以及 子是否有疾病的记录。

这个 族到底是什么族群呢？学者考证，原来“ ”字在早期卜辞中常写作“ ”，后来繁化才在上面加了个声旁“匕”。文字学家们大多认为“ ”即是“畢”（毕）的初字，像长杆头上戴个网兜，是用来捕捉鸟兽的器具。“ ”上加个声旁“匕”还是“畢”（毕）字，因为甲骨文字体还没有定型，同一个字经常有繁简几种写法。我们知道，伯益的封国是“费国”，上古汉语没有清唇音只有浊唇音，声母f一般读b，所以“费”古时读bì，可见“ ”与“费”同音！而且我们一再讲述，伯益之族是以善于驯化鸟兽著称的，要驯化自然先要抓到它们，恐怕要用到“ ”（毕）这种捕捉鸟兽的长杆网兜。故而以历史学家丁山为代表的很多学者认为， 族实际就是伯益之后的费国之人！很可能伯益的封国最初是写作“ （毕）国”的，后来同音通假才写作了“费国”。这种情况在古时也是有的，比如周代北方的燕国，金文里实际是写作“匽国”或“郾国”的，而汉代以后文献里却写作“燕国”。卜辞显示 族在商代备受商王重用，也与史书上说的伯益之后在商朝屡立功劳、地位显贵相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