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时节,山色葱郁,阳光灿烂。一条崎岖的山路,在岷江上游河谷里蜿蜒延伸。两岸的山坡上开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茂盛的林木间传来了婉转的鸟鸣。清爽的山风从远处的峡谷里悠然而来,带着丛林中的芬芳,轻拂着敞开的襟怀,使远道归来的蚕丛油然感到了故乡的柔情和亲切。
蚕丛站在江畔山路旁的一块巨岩上,眺望着眼前的岷江河谷和远处逶迤雄峻的群山。长途跋涉,一路疾行,走得热了,此时被轻柔的山风吹拂着,感觉分外惬意。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山川形貌,依然如故。蚕丛出去了几年,在外面的那些日子里,对故乡始终梦牵魂绕,成了心中一个最大的牵挂。故乡不仅有熟悉的山川树木,还有自己的家族和父老乡亲,有年事已高身居酋长之位的老父亲,有贤淑能干的结发之妻,还有渐渐长大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蚕丛经常挂念着他们,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又回到了熟悉的故乡,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亲人了。身材高大的蚕丛放眼远眺,思绪万千,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兴奋和激动。
载负着行李的骏马喷着响鼻,啃着路边的青草,树上有喜鹊在叫。
蚕丛离乡外出时,曾和妻子西陵氏约定,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他就回来。他想走出去闯荡几年,了解一下其他地方的民俗民风,看看大山外面其他部族的生活情形,以增加自己的阅历。如果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守着妻子生儿育女,和族人们一起,过着在河谷里放牧牛羊,在山坡上种植庄稼采摘果实的日子,虽然很实在,但也难免会使人觉得太平淡太单调了,甚至会渐生厌倦乏味之感。蚕丛自幼就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心中经常萌动着很多念头和想法,行为举止总是与众不同。年轻时候的蚕丛,就因为发明了一种方法,将蚕丝成功地织成了丝绸,而引起了轰动。这种方法首先在蜀山氏族人中传播开来,然后周边其他部落也纷纷仿效。驯养野蚕这件事情,早在蚕丛的爷爷时代就开始了。正因为爷爷特别喜欢养蚕,所以给他取了个蚕丛的名字。过去蜀山氏部落的人名,大都是和蜀字联系在一起的,从蚕丛这一代开始,便和蚕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西陵氏的姑奶奶嫘祖,也是非常喜欢养蚕的人,因为蚕养得多了,所以西陵也被人称为蚕陵。嫘祖早年随父兄外出,遇见了中原部落联盟的大首领少典之子轩辕,两人一见钟情,父兄便和少典缔结了部落联姻,将嫘祖嫁给了轩辕。后来轩辕继承了首领之位,扩大发展了部落联盟,成了有熊国君,称为“黄帝”,嫘祖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黄帝的正妃。这对西陵氏的家族来说,也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常常引以为豪。想和西陵联姻的部落,随之也多了起来。蜀山氏部落的老酋长,便为蚕丛迎娶了西陵部落酋长的女儿为妻。蚕丛的妻子西陵氏也是喜欢养蚕的人,嫁到蜀山氏部落后,和蚕丛夫唱妇随,成了蚕丛的贤内助和好帮手。蚕丛准备离乡外出时,西陵氏心里虽然不愿和丈夫分别,却很赞同蚕丛的想法,支持蚕丛出去走走看看,好好地开阔一下眼界,还可以结识一些其他部落的朋友。蚕丛将养育儿女的担子交给了西陵氏,就这样离开故乡,走出了岷江河谷,走向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光阴如箭,一晃三年就过去了,蚕丛终于从远方回来了,又回到了熟悉的故乡。
蚕丛心里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他这时回来,不单纯是为了兑现和妻子的约定,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父亲的老迈。他前些时做了一个梦,老父亲在梦中对他说,自己越来越老了,就像掉了牙齿的衰弱的老虎,再也不能呼啸山林,不能据山称王了,觉得自己真的太老了,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掌管蜀山氏部落了。老父亲的意思很清楚,是要他回去继承家族的首领之位,要把部落酋长的位子传给他了。在他离乡外出的时候,老父亲就向他表示过这个意思。梦醒之后,蚕丛有一种预感,觉得年老体衰的父亲真的走到暮年了,很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了。每到天冷的时候,老父亲便会深居石屋内,穿着老羊皮袄,烤着炭炉,不停地咳嗽。冬天河谷里吹着刺骨的寒风,飘落的雪花给山林披上银装,黑熊藏在树洞内冬眠,禽鸟也都不见了踪影。父亲真的是老了,每逢天寒地冻的季节便会感到不适。蚕丛外出三年,已经有三个冬天没有陪伴老父亲了,也不知老父亲是怎么熬过那些寒冷日子的。
蚕丛的预感总是特别灵验,自幼如此,百试不爽。蚕丛的听力和视力,也与众不同,他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到遥远的声音。当蚕丛纵目而视的时候,他那锐利的目光仿佛有一种穿越的神力,不仅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还能预感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东西。准确一点说,其实这也是一种超群的洞察力,是通常人们都不具备的一种了不起的本事。蚕丛天赋异禀,可能是蜀山氏家族中的特殊遗传吧,据说他爷爷也有这种本领,但蚕丛的特异功能更为显著。譬如这次梦境,蚕丛就知道自己必须回乡了,于是便启程赶了回来。
蚕丛在外的这些年,游历了很多地方,接触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氏族和部落,结识了许多朋友。大山外面的天地确实很宽广,除了射猎、放牧、种植五谷的氏族,还有擅长驾舟和捕鱼的部落。在和外面那些氏族部落交往的时候,蚕丛高大伟岸的形貌、豁达潇洒的性情、深沉而又敏捷的处事能力,加上他的不苟言笑和见多识广的谈吐,很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一些部落首领和他成了莫逆之交,有些氏族首领甚至想和他联姻,打算将年轻貌美的女儿嫁给他。还有几位新结识的朋友,希望和他结伴而行,愿意追随他一起去更远的地方闯荡。
经过这些年游历,蚕丛获益匪浅,不仅丰富了阅历,也锻炼了与人交往的能力,还增添了许多本事。比如烧制陶器,蚕丛学会了用旋转的轮子来做陶罐和陶盆,这比单纯手工捏制的要好多了,还可以在陶器上勾绘彩色的鱼鸟等图案。又比如冶炼,可以制成铜镞,安装在羽箭上,比石头磨成的箭镞更锋利更好用,狩猎时使用起来效果好多了。还有捕鱼的方法,可以驯养鱼老鸹来捉鱼,还可以用箭来射鱼,这些都是蚕丛以前所不知道的,现在通过和其他部落的交往而看到了,也学会了。此外还有平原地区建筑的干栏式房屋,为了防备水淹而修建的堤坝,也使蚕丛长了见识。居住在岷江河谷里的蜀山氏家族,长期以来都是就地取材,垒石成墙,然后用树枝和石片搭盖房顶。其实蜀山氏家族的这种筑房方式是可以改善的,房屋可以修建得更大更高一些,可以用石块和木材搭建成楼房,可以居住得更舒适。还有种植的庄稼,也可以向平原地区学习,增加种类,这样粮食多了,吃的东西也就更为丰富了,蜀山氏族人的生活就会变得好起来。
蚕丛知道,自己同三年前相比,确实有了很大的不同。人是会变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很多变化,从少儿时的幼稚,到青春时期的躁动,再到现在的逐渐成熟,他觉得自己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更加明白事理了,也变得更加沉稳了。蚕丛也联想到了妻子西陵氏,她这些年一直待到家中,辛苦操劳家事,抚养儿女,三年不见,会有些什么变化呢?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肯定长高了,长大了,会变得怎样了呢?蚕丛眺望着河谷远处葱茏的山色,再往前走几十里就到家了。一想到家乡的老父亲,想到妻子和儿女,蚕丛的心情便热切起来。
蚕丛离开巨岩,牵着马儿走到江边饮水。自己也洗了下脸,喝了几口清澈的江水。哦,这从上游雪山融化后流下来的岷江水,真是甘美啊,仿佛还带着雪山的寒意,有一股凉爽劲儿,顿时沁人心脾。蚕丛精神抖擞,迈开大步,牵着满载行李的骏马,沿着山路继续前行。
蚕丛刚刚到家,整个山寨便迅速热闹起来。
蚕丛回来了!蚕丛回来了!有人大声喊。蜀山氏部落的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涌来。作为蜀山氏部落老酋长的长子,外出三年,现在回来了,成了部落中的一件重要大事,消息瞬间便传播开来。部族中的男男女女都走来迎候蚕丛,想看看蚕丛,毕竟三年没见了,大家都一直惦念着他呢。
西陵氏也有预感,蚕丛刚走到家门口,她就带着女儿和两个儿子从宽大的宅院内迎了出来。西陵氏的目光有点热切,一看见风尘仆仆的蚕丛,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你回来啦。西陵氏说。三年的盼望,使她的声音充满了亲切,也有些激动。她对身边的儿女们说:我说你们父亲要回来了吧,看,真的就回来了!
蚕丛爽朗地笑道:我回来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啊?
西陵氏说:你说过的啊,最多三年就回来了,我算着日子呢。
西陵氏又说:我知道,你是天下最守信用的人嘛。
好啊!蚕丛哈哈一笑,心里很是感动。分别三年,西陵氏天天都惦记着,盼着他归来,而且深信他一定会在约定的时间回来,这是一份多么深厚的情义啊。蚕丛热切注视着西陵氏,从面容到穿着都还是以前的样子,头发也依然黑泽光亮,但眼角却隐约出现了皱纹。女人到了中年,操心多了,免不了就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这几年辛苦你啦!蚕丛伸出大手,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西陵氏的头发和脸庞,拂去了西陵氏衣襟上沾着的一片草叶。
西陵氏心中充满柔情,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当着儿女们的面,听了蚕丛这一句体贴的问候,觉得这三年来付出的所有辛劳都值了。
这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走到了蚕丛面前,有些亲切又有点陌生地喊着父亲。蚕丛高兴地看着他们,大儿子蚕武已经长大成小伙子了,二儿子蚕青也长高了,成了英俊少年,小女儿蚕蕾也由小姑娘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两个儿子都继承了蚕丛的一些特征,相貌堂堂,骨骼粗壮,再过几年,就长成孔武有力的彪悍汉子了。
蚕丛豪爽地笑道:你们都长大了,好啊!以后打猎啊,放羊啊,有帮手啦。
蚕武和蚕青受到父亲的感染,也笑了。蚕蕾挨着母亲,含笑看着父亲。
蚕丛将缰绳交给蚕武,吩咐两个儿子将马牵进宅院内,将载负的行李卸下来。这时候族人和乡邻们正纷纷而来,其中有一些和蚕丛多年来关系比较亲近的伙伴,老远就喊着:蚕丛你回来啦?蚕丛转身迎了过去,朝他们挥舞着手臂,大声说:我回来啦!大伙儿都好啊!他们朝蚕丛跑过来,和蚕丛相拥在一起,大声地说笑着。有的说蚕丛瘦了,有的说蚕丛长胖了,有的说蚕丛晒黑了,有的说蚕丛你走了这些年想死我们了!还有的说蚕丛你在外面这些年看到了些什么、有什么故事,告诉我们啊!蚕丛大声地笑着,拍拍这个的肩,又捶了一下另一个伙伴的胸,风趣地夸道:你俩比以前更壮啦,像牛一样啊!引得大家都放声笑起来。
蚕丛和几位年长的族人,简短地寒暄交谈起来。大家看到蚕丛还是以前的样子,豪迈爽朗,无拘无束,谈笑风生,亲切如旧,都觉得很开心。族人们都很喜欢蚕丛,也很佩服蚕丛。这倒不仅仅由于蚕丛是老酋长的长子,将来要继承权力,成为蜀山氏家族的首领,众人自然要对他刮目相待;其实更主要的还在于蚕丛的为人处世都与众不同,显得很有气魄,非常能干,又为人和善,平易亲切,没有丝毫架子。出身权贵之家,而又能和众人打成一片,自然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这两年,老酋长年迈体衰,很少露面,家族里每逢遇到重大事情,便仿佛缺了主心骨似的,所以大家都盼着蚕丛归来。现在好了,蚕丛终于回来了。看到蚕丛那双锐利闪亮而又亲切随和的目光,听着蚕丛那精力充沛而又豪气十足的笑声,闻声赶来的族人们都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蜀山氏是一个大部落,栖居在岷江上游河谷里面已经好多代了。酋长是部落里的最高首领,很早以前,酋长是由部落里一些德高望重之人商量后推选出来的。担任了酋长,就掌握了部落里的最大权力,凡是部落里的大事和重要事情都要酋长做出决定。遇到疑难或争论,也要酋长做出裁决。酋长通常都是部落里最杰出最优秀的人来担任,酋长自然也是最能干的,有了这样的首领来领导和掌管部落,部族便会兴旺发达。蜀山氏便正是这样发展起来的,由最初的一些小聚落,逐渐发展成了一个人丁兴旺、日益强盛的大部落。在蚕丛爷爷担任酋长的时代,做出了几个很重要的决定。其中第一条重大决策是和其他部落联姻,譬如蜀山氏和西陵氏联姻,蜀山氏和有熊氏联姻等。西陵氏和有熊氏都是天下闻名的大部落,蜀山氏和他们建立姻亲关系,对双方都大有好处,会很好地促进部落之间的互利友好,给氏族带来长久的兴旺。其中第二条重大决定是将酋长之位由推选改为了继承,从此之后,蜀山氏的酋长便成了世袭制。蚕丛的爷爷非常杰出,有很多大刀阔斧的作为,在整个家族和周边的部落里都享有很高的威望,为氏族制定的新规矩,因为无人反对,很顺利就确立了下来。蚕丛的爷爷去世后,蚕丛的父亲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酋长之位。蚕丛的父亲没有什么本事,平平淡淡地几十年就过去了。一个平庸的时代,和一个杰出的时代相比,很多方面都显出了差距。因而部落里的老人经常喜欢讲述上一代的故事,便表达了对蚕丛爷爷的怀念。如今蚕丛的父亲也老迈了,已经不能主事了,眼看着又到了更换首领的关键时候,部落里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把希望寄托在了蚕丛身上,所以都盼望着蚕丛归来。族人们喜欢蚕丛,不仅因为蚕丛的体格相貌很像爷爷,豪气的笑声也像极了爷爷,还有很多行事方式也和爷爷在世时一样。爷爷的威望和影响,仿佛都传授给了蚕丛,使蚕丛成了族人们心目中一个富有魅力的人物。现在,意气风发的蚕丛就站在众人面前,对年长者谦恭有礼,和伙伴们谈笑风生,犹如一阵初夏的和风,吹拂在众人的心间,大家都喜笑颜开。
蚕丛此刻的心情,倒反而要单纯得多。久别返乡,和热情洋溢的族人们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至于回来后做些什么,蚕丛还没有仔细去想。
就这样说说笑笑,和谐欢快,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陆续散去。
蚕丛走进自家的宽大宅院,首先去看望老父亲。
老酋长住在宅院里面的石屋内,那是用石块垒砌建成的一座正房,坐北朝南,有冬暖夏凉的好处,称得上是蜀山氏部落中最好的建筑了。老酋长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常年深居简出。蚕丛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老酋长平时由两位年长的女仆陪伴伺候着。已经是初夏了,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老酋长却依然穿着羊羔皮坎肩,戴着羊毛编织的绒帽,靠坐在宽大的木榻上。老酋长神色倦怠,斜垂着头,微闭着眼,脸颊上布满皱纹,胡须花白,显得很苍老,也很衰弱。
当蚕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来的时候,老酋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好似从沉思冥想中突然醒了,睁开了眼睛,用浑浊的目光看着走近的蚕丛,含糊地问道:哦,你回来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蚕丛看着老迈衰弱的父亲,心里有些感慨,也有点歉疚。感慨的是,父亲真的是老了,眼看着到了迟暮之年。歉疚的是,自己外出三年,未能陪伴老父亲,老父亲却一直挂念着自己。这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蚕丛的眼眶便有些潮润。蚕丛走到老父亲身边,胸中情感涌动,久违的父子亲情此刻犹如潮水一般弥漫在心间。蚕丛对老父亲说:我回来啦,又回到你身边了!父亲你还好吧?
老酋长缓缓地说:我老啦,快要不行了。你回来了就好啊……
老酋长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有气无力,听起来令人分外伤感。
蚕丛说:今日天气很好,我扶你到外面晒晒太阳吧。
老酋长抬头看到了门外透进来的灿烂阳光,含混地嗯了一声。
蚕丛将老父亲搀扶了起来。两位老女仆在旁边帮着,拿了羊皮坐垫和矮榻,走到外面,在靠墙的平坦地方摆好,让老酋长坐了下来。天气确实极好,阳光灿烂得晃眼。老酋长长期蛰居石屋,许久没有到室外了,微眯着眼睛,靠坐在矮榻上,低沉地叹了口气。蚕丛站在旁边陪伴着,看着老父亲那花白的胡须和满脸的皱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蚕丛三年前离家外出的时候,老父亲还是能够自己行走的,现在却扶着走路都困难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老酋长坐了一会儿,习惯了外面的阳光,抬头望着天上飘浮的白云和远处的山影,似乎回忆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对蚕丛说:你还记得吗?
蚕丛俯身问:记得什么?注视着神色沉吟的老父亲,心里有点纳闷。
老酋长喃喃地说:你爷爷说过的话啊,你难道忘了?
蚕丛回想着,爷爷那时叱咤风云,有过很多精彩的事情。譬如爷爷和中原部落有熊国建立了联姻关系,将最漂亮聪明的小女儿昌仆嫁给了黄帝和嫘祖的第二个儿子昌意。后来黄帝分封昌意为诸侯,昌意和昌仆生了个儿子叫高阳,长大后取名颛顼,成了一个很杰出的人物。爷爷做很多事情都深谋远虑,真的很了不起。蚕丛那时还小,顽皮淘气,跟着爷爷只觉得好玩。爷爷曾对他说过很多话,也教过他许多东西。爷爷比父亲还要关爱他,也许是隔代亲的缘故吧。等他长大的时候,爷爷也老了,就在确定了要给他迎娶西陵氏酋长女儿这件大事之后,爷爷就病故了。父亲继任为部落的酋长,然后就给他操办了婚事,将西陵氏酋长女儿给他娶了回来。光阴就像奔驰的野马一样,快如疾风,一眨眼很多年就过去了。对蚕丛来说,爷爷的音容笑貌,爷爷的胆略豪气,还有和爷爷平日里待在一起的很多细节,他都记忆犹新,但有些事情包括爷爷说过的话儿,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模糊了。父亲现在也老了,就像爷爷暮年患病时一样满脸憔悴。父亲要提醒他的,究竟是爷爷说过的哪句话呢?
老酋长自语道:你爷爷说,到了你这一代,一定会兴旺起来。你爷爷眼力好,看得远啊。你不要辜负了爷爷的厚望哦……
蚕丛的心里有点热切,他记不清爷爷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但爷爷深谋远虑对他寄予厚望则是真的。蜀山氏部落在爷爷的时代有了很大的改观,由一个僻栖一隅的小聚落而发展成了一个日渐强盛的大部落,人丁多了,家畜多了,与其他氏族的交往也多了,家族的势力范围和疆域也迅速地扩大了。当时很多部落都在发展,有的还相互结成联盟,经过不断地扩张,形成了小邦,还出现了王国。譬如中原地区的有熊氏族,就建立了一个很大的王国。按照爷爷时代的发展势头,蜀山氏部落迟早也会成为王国的。但爷爷未能实现这个宏大的愿望就病故了,父亲也没有去拓展这个梦想便老了。现在,父亲在他远道归来刚见面就提到这个话题,显然另有深意。
蚕丛的预感果然很灵验,老酋长叹了口气说:你来当首领吧。我的日子不多了,就要去见你爷爷了。这也是你爷爷的愿望啊。
听了老父亲苍老低沉而又异常殷切的话,蚕丛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西陵氏和蚕武、蚕青、蚕蕾也过来了,陪在旁边。老酋长强打精神,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蚕丛。蚕丛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朝着老父亲庄重地点了点头,用浑厚的声音说:好吧,我听父亲的,就按父亲的想法办吧。
老酋长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蚕丛继承酋长之位这件事情,就这样确定了。
按照蚕丛爷爷时代传下来的惯例,老酋长去世后,才由指定的儿子继任,成为部落新的首领。现在老酋长将这个惯例做了一点改动,在自己还未去世之前就将酋长之位传给了蚕丛。老酋长一生平庸,没有什么作为,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颂的功业,但这件事情却很明智,也可能是老酋长临终之前做出的一个最英明的重要决定了。
蜀山氏家族中的人们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这本来也是众人的愿望,老酋长的明智之举使得大家都很高兴。遵照传统的做法,继任酋长是部落里的大事,要搞一个隆重的庆典。在庆典上要祷告天地,要祭祀山川鬼神,还要祭祀祖先。然后还要载歌载舞,宴请宾客,还要举行骑马射猎和武艺比赛等活动。这样的大事,部落中几十年才有一次,自然是要做许多精心的准备了。家族中的人们对这件事情充满了热情,蚕丛的那些伙伴们更是兴奋极了。整个山寨都沉浸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众人都为举行庆典而忙碌,很快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西陵氏也忙着,亲手给蚕丛缝制了一件丝绸新衣。西陵氏心灵手巧,还给新衣绣上了龙马图案。龙马是传说中的神奇动物,可以上天入地,可以日行千里。当时很多部族都有各自的崇奉物,譬如有的崇虎,有的崇鸟,有的崇鱼,有的崇羊,有的崇牛,等等。中原部落的黄帝和嫘祖就崇奉龙马,蜀山氏部族对马和蚕也是情有独钟。而传说蚕和龙是可以相互变化的,蚕变大了就是龙,龙缩小了就是蚕。西陵氏很崇拜姑奶奶嫘祖和姑祖父黄帝,常将嫘祖当作效仿的榜样,觉得龙马也同样可以护佑蜀山氏部族,给部族带来强盛。蚕丛穿上龙马新衣,也就象征着以后前程远大,会率领家族走向更加兴旺发达。西陵氏就这样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将满腔的美意和深情的祝福,化为了神奇的龙马图案,给蚕丛做好了新衣。
蚕丛这几天也分外忙碌,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仔细筹划。继承酋长之位,说起来很容易,其实并非那么简单。部族中面临许多问题,包括衣食住行状况的改善,包括如何加强对部族人员力量的组织和管理,也包括和周边其他氏族部落的关系,都需要蚕丛好好地去想一想。面临的这些事情,有的要立即着手处理,有的要从长计议,还有的要和部族中的其他人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做安排。老酋长在位的时候,很多年都不过问部族的事情了,所以族人们都寄希望于蚕丛来改变现状。蚕丛过去很洒脱,可以什么都不管,现在不同了,一旦继任了酋长之位,成为部族新的首领,理所当然要有所作为。
蚕丛胸有成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谋划。蚕丛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伙伴们召集在一起,组成了一支队伍。蚕丛对他们说:你们平日里都在家里,种庄稼啊,砍柴啊,打猎啊,仍像往常一样,如果遇到事情,我发出召唤,你们就要迅速集合起来。伙伴们都觉得很新鲜,有的问:会遇到什么事情啊?蚕丛说:比如我们要搞一个大型的狩猎,自然是要大家一起,做好安排,相互配合才行。又假如山寨遇到外族欺负,我们也必须集中在一起才有力量,有了力量才能保卫我们的家园,才能赢得外族的佩服。伙伴们听了,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对呀,本来我们就很有力量嘛。蚕丛说:十个指头要握成拳头,才有力量。伙伴们说:对啊,对啊,谁敢欺负我们,就叫他尝尝我们的拳头。蚕丛说:光有拳头不行,还要有武器。伙伴们说:我们打猎都是好手啊,使用弓箭啊,刀矛啊,我们都在行。蚕丛说:打猎比较简单,打仗就复杂了,所以要训练一下,除了武艺,最要紧的是听从指挥。蚕丛又说:我们和其他部落的关系一直都比较好,以后肯定还是友好往来,就像亲戚和朋友一样,我刚才说的打仗只是一种假设和预防,有备无患嘛,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伙伴们齐声说:明白,明白,我们都听你的!你是我们的首领啊!
蚕丛哈哈地笑了,伙伴们也都笑了。蚕丛这样安排,主要是出于一种长远考虑。他外出游历途中,就听说了黄帝和蚩尤打仗的事情。黄帝联合了中原的很多部落,和作乱的蚩尤打了好多年的仗。据说蚩尤有很多兄弟,个个都像野兽一样凶悍,会使用各种兵器,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经常侵伐其他部落,犯了众怒。蚩尤的野心很大,甚至想取代黄帝,很嚣张地攻打到了有熊国的都城附近。黄帝当然不能听凭蚩尤胡作非为,于是起兵讨伐蚩尤。黄帝得道多助,经过多次激烈的争战,终于取得了胜利。传说仗打得很艰苦,黄帝运筹帷幄,不仅制订了周密的作战方案,还使用冶炼之法制作了各种兵器,又得到了天授神符,这才制伏了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蚩尤。蚕丛听说这个故事之后,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启示:部落之争,显然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必须早作预防。
蚕丛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和部族中的长老们商量以后的宏图大略。蚕丛很虚心地听取他们的意见,向他们请教对一些问题的处理方法。长老们都是部族中的贤能人物,年纪虽然大了,却很有人生经验,看到蚕丛如此尊重他们,都大为高兴。在晤谈中,又听了蚕丛的一些宏远想法,个个都对蚕丛心悦诚服。
蚕丛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派人去同有联姻关系的其他部族联络,将继承酋长之位这件事情告知了他们首领。蚕丛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出嫁给了其他部族酋长的儿子,得知蚕丛要当酋长了,都很兴奋,回话说到时候要和姐夫与妹夫一起来祝贺,同时也看望一下年迈的老父亲。还有西陵氏部族首领也回了话,准备派人来参加蚕丛继任蜀山氏部族酋长的庆典活动。其次就是其他关系比较友好的一些部落了,蚕丛也派人联络了他们的首领,邀请他们来参加庆典和祭祀。这些部落首领也都爽快而高兴地答应了。
经过这番布置和安排,大势已定,蚕丛心情从容,只等举行庆典了。
众人热切盼望的黄道吉日终于来临了。
天公作美,长空晴朗,万里无云。山寨里凌晨就宰牛杀羊,做好了举行祭祀和款待宾客的准备。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前些天已用石块和木板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祭坛。族人们都穿上了新衣服,佩戴了华丽珍贵的饰物。这是一个欢庆的日子,部族里的男女老少都笑逐颜开。年长的贤能人物和伙伴们为之兴奋的是,从今天开始终于有了新的首领,蜀山氏部族从此又会有新的气象了。年幼的孩子们高兴的是,参加这样的庆典不仅热闹好玩,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可以开开心心地大饱口福。
前来参加庆典的其他部落首领,路途远的昨天便陆续抵达了,相距比较近的也在上午赶来了。有的部落酋长年纪大了,不能亲临,便派了儿子或侄子前来祝贺。他们都带来了贺礼,有的是玉石之器,有的是兽皮之类,还有的带来了象牙或珠贝。蚕丛的姐姐、姐夫和妹妹、妹夫也提前到达了,他们准备了厚重的礼物,向蚕丛赠送了骏马、玉帛,并看望了年迈的老酋长,给老酋长带来了鹿茸之类很多珍贵的滋补品。蚕丛事先已经做好了妥善安排,亲自接待,和来宾们相聚甚欢。
朝阳渐渐升高的时候,山寨里吹响了牛角号,擂响了牛皮鼓。洪亮的鼓声与清越的号角声,顺着和风传向青翠的山谷,在河谷群山中悠然回荡。在喜庆与热烈的气氛中,族人们都聚集在了祭坛前,长老们位于前列,伙伴们列队相迎。蚕丛穿了新衣,率领着亲友和来宾,从人群中一路走来,健步登上了祭坛。西陵氏亲手缝制的丝绸新衣,穿在高大魁梧的蚕丛身上,那神奇靓丽的龙马图案,顿时闪亮了所有人的眼。此时的蚕丛,越发显得仪表不凡,器宇轩昂。
三通鼓声响毕,号角声也停了,全场暂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光热切地望着蚕丛。蚕丛巍然而立,面向大众,做了个豪迈有力的手势,大声说:老父年迈,传位于我,今日吉辰,举行庆典!祷告上苍,祭祀神山!祈福祖先,护佑蜀族,万事呈祥,世代昌盛!
蚕丛的声音雄壮有力,充满了自信和豪情,激起了族人们心中强烈的共鸣。有些人盼望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有点心潮澎湃,忍不住眼中闪烁着泪光。这确实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西陵氏听着蚕丛面向天地族人的宣告,一时也湿润了眼睛。蚕丛的姐姐和妹妹也有点激动,从今以后,蚕丛就是蜀山氏部族的新首领了,家族如果真的因此而兴旺起来,那就好啦。蜀山氏部族毕竟是她们的娘家,娘家兴旺昌盛了,她们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会更好,也就更受人尊重了。来宾都是和蜀山氏部族关系友好的部落首领,此刻目睹了蚕丛的气度与风采,心中都大为折服,同时又不免有点嫉妒。他们感觉蚕丛果然与众不同,蜀山氏部族有了这等人物做首领,从此以后很可能真的会像龙马一样腾飞呢。有了这种预感,他们的心情便又变得有些微妙和复杂。部族与部族之间的关系,历来都是如此,强者受人尊重,弱者遭人欺负,但如果一个部族过于强盛了,又会引起周边部落的戒备和担忧。
蚕丛接着又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宣布,祭祀开始!
鼓点又响起来。山寨中几名彪壮的汉子,抬着宰杀好的整牛和整羊,穿过人群,走上了祭坛,将牛和羊摆放了祭坛正中的石台上。牛羊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牲畜,用牛羊来祭祀,那是最隆重的礼仪了。
首先祭祀天地,感谢天公赐福,风调雨顺;感激地母滋育,万物茂盛。接着祭祀神山——神山也就是蜀山,是岷江的源头,也是蜀山氏部族的发祥之地。蜀山沟深林密,鸟兽众多,资源丰富,为栖居于此的人们提供了充裕的保障,因而在族人们的心目中,巍峨雄峻的蜀山,也就成了崇高无上的神圣象征。有了这样的崇拜象征,蜀山氏部族就有了一种精神寄托,同时也拥有了灵魂的归属。然后祭祀祖先,感激先辈们的奋发开拓,为后世子孙留下了福泽,同时也祷告祖先,希望祖先继续护佑后辈平安繁荣、壮大昌盛。在蜀山氏部族的传统祭祀活动中,这三项内容,都是缺一不可的。按照先后次序,进行了这三项祭祀,整个庆典活动随即进入了高潮。
随后的一项重要内容是载歌载舞。山寨中的一群青年男女事先已做好准备,都穿了盛装,跳起了欢快热烈的舞蹈。鼓点和号角也同时响起来,和着歌舞声,传向了远方,在青翠的山谷中随风回荡。族人们受到了热烈气氛的感染,很多人手舞足蹈,发出了欢呼,将庆典活动推向了高潮。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来宾们,一起向蚕丛表示热烈祝贺。
旁边的篝火燃起来了,开始烤羊、烤牛。还有人用石块架起了硕大的陶釜,开始烹煮洗干净了的牛羊下水。空气中渐渐地弥漫起烤肉的香味,孩子们都跑前跑后欢快地嬉闹着。盛大的庆祝宴会就要开始了。
下午,山寨里举行了骑马射箭比赛与武艺较量活动。部族中的汉子们各显其能,欢声笑语,高潮迭起。活动一直持续到晚上,又举行了隆重的晚宴,庆典才圆满结束。来宾们受到了蚕丛的盛情款待,第二天才辞别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