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际,大雨连绵。天地之间,看不到边际,只有这茫茫的雨幕和沙沙的雨声。那如黛的远山,青翠的林木,丘陵间的农舍和耕田,都笼罩在了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平原上的田地和农作物都被淹了,河水还在上涨。
站在蜀国都城的城墙上,眺望流淌的岷江,曾经是一道无比美丽的景观。现在岷江已经变得汹涌起来,好似一条野性发作的咆哮的蛟龙,用翻腾的波浪冲撞着河床两边的堤岸,随时都有溃堤冲进王城的可能。往昔江畔的风和日丽和王城内外的繁华景观,已被这连绵的大雨所改变,无奈与恐慌好似浓厚的云雾一样笼罩着这座宏大的都城。
杜宇王站在江畔的城墙上,面对着汹涌的岷江,双眉紧锁,忧心忡忡,久久地思索着对策,双眼充满了焦虑。俊朗的脸庞,也显得有些疲惫。面对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和随之而来的洪涝灾害,他已经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应对良策。因为连日来的操劳,已经疲倦不堪了。
自从击败鱼凫王,建立了新的王朝,杜宇身居王位已经二十多年。他精力旺盛,睿智豁达,处事果断,才干超群,一直是个胜利者。蜀国在杜宇王的统治下,人丁繁盛,百业兴旺,疆域扩展,欣欣向荣。同周边的邻国相比,蜀国的实力远在巴国之上,甚至超过了北方的秦国、东方的楚国。在当时的列国中,蜀国堪称一枝独秀,是个真正的繁荣之国。
随着功业的扩张和威望的增强,杜宇王已经着手准备称帝了。连帝号都想好了,就叫望帝。望既是威望之意,也有希望和仰望的含义。当时的列国尚未有称帝者,杜宇王如果称帝,就是列国君王中的第一人。杜宇王准备称为望帝,就是要让列国的君王都来仰望他。杜宇王的谋划,得到大臣们的拥护,于是开始修筑宏大的祭坛,准备祷告天地诸神,正式登上帝位,然后天下大酺,君民同庆。杜宇王深信,称帝之后,蜀国必定会更加强大,蜀国的百姓也会过上更为安康富庶的生活。
就在蜀国君臣紧锣密鼓筹划称帝之事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来临了。雨势如此之大,下得如此之久,可谓前所未有。连绵不断的大雨,使得河水猛涨,眼看就要泛滥成灾了。杜宇王最为担心的就是大雨造成的灾害,以及灾害带来的连锁反应。一旦洪水成灾,不仅蜀国的百姓遭殃,而且势必危及蜀王的统治,杜宇王称帝之事也就会化为泡影。难道蜀国这些年来的繁华,就要毁在这场罕见的大雨之中吗?难道应对洪涝灾害比击败强盛的鱼凫王还要更为困难吗?
杜宇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是决不会向敌手与困难屈服的。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坚毅。他目前只是想不出好的办法,只是有些无奈而已。他眺望着汹涌奔泻的岷江,望着远近已经被洪水淹没的田野,望着从上游随混浊的波浪漂下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心里充满了郁闷和烦恼。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蜀国的人才,联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联想到了自己亲自修建的这座宏大而又壮丽的都城,联想到了多年来舒适而又令人烦闷的宫廷生活,联想到了已经快要修筑好的高大的称帝之坛。在过去的很多年内,他都沉湎在蜀国的繁华中,享受着王室生活的各种悠闲和快乐,也享受着蜀国日渐强盛的威望和盛名。他已经淡忘了敌手,也忽略了自然灾害的袭击,竟然没有任何预防措施。所以灾害来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吗?老到了连一个应对洪涝灾害的办法都想不出来了吗?杜宇王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自嘲的冷笑。
站在旁边不远处的侍卫阿黑注意着杜宇王的表情,他很想提醒杜宇王,已经在雨中站了很久了,虽然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里边的衣服差不多也要全部淋湿了,是否可以回王宫了?但阿黑没有吭声。他知道杜宇王正在思考对策,他不能妨碍杜宇王的思路。杜宇王的爱犬小虎,也默默地蹲守在他的旁边,灰黑色的毛皮已经被雨水淋湿,显得越发光亮。小虎是一只猛犬,是狼与狗杂交繁育的一只狼狗,既有狼的凶悍又有狗的忠顺,杜宇王每次打猎或外出时都会让小虎随行。杜宇王有一个卫队,个个训练有素,都是百里挑一的彪悍武士,但杜宇王平常很少调动卫队,跟随他的只有阿黑与小虎。杜宇王很清楚,在自己统治的国家和王城里,一位受百姓爱戴的国王,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有自幼跟随自己的忠诚的阿黑与小虎,就已经够了。正因为如此,杜宇王的行动一直很自由,在老百姓眼中是一位既威严而又潇洒、亲民的国王。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悄悄地流逝,连绵的大雨似乎小了一些,但洪水却在不断地上涨。在都城外边的堤岸上,一些穿着蓑衣的人正在打桩加固堤岸,还有人在运送竹木和草袋,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那里似乎是最有可能溃堤的地方,所以巡防卫队叫来了很多人进行加固补救。
杜宇王注视着那边的情形,一颗心随之悬了起来,郁闷的心情变得更加纠结。不能再犹豫了,他对自己说,必须做出决断!采取措施!!
杜宇王抹了一下脸颊上的雨水,转身离开了城墙,大步向王宫走去。叫阿鹄和老阿摩来见我!他吩咐跟随在身后的阿黑。
阿黑答应了,立即找了两位侍卫去传达杜宇王的命令,牵着猛犬小虎跟着杜宇王回了王宫。
王宫是一处由很多宫室和庭院组成的综合性建筑。其中有召集大臣处理国家政务的大殿,有举办宴会的宫殿,此外还有寝宫,以及亭台与庭院。在后宫,杜宇王有自己的寝宫,王后朱利和公主白羚也有各自居住的宫室。王宫里还有马厩与象棚,马厩里有杜宇王喜爱的骏马,象棚里则有白羚驯养的好多头大象。骑着大象去野外湿地或丛林中游玩和打猎,是白羚最喜欢做的事情。朱利有时也喜欢骑马,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户外活动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年轻时追随杜宇一起扬鞭驰骋的情景已成往事。杜宇王有时外出游览或察访民情,有时打猎,还是要经常骑马,这也是他一直强健如昔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杜宇王坐在大殿的王座上,等待着阿鹄和老阿摩的到来。阿鹄是他的一位亲信大臣,辅佐他处理过蜀国的很多事情。杜宇王筹划称帝之事,也是吩咐阿鹄在操办。老阿摩是蜀国的神巫,年纪很大了,都说他法术非凡,有通神的能力,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每逢蜀国有重大祭祀活动的时候,都会迎请老阿摩出场。这次请老阿摩到王宫来,当然也是因为灾情急迫,已经到了不得不请老阿摩出场的程度。
杜宇王仍然在思考着面临的洪涝情形,他站在城墙上眺望汹涌的岷江时,已经有了一些应对的办法。但他拿不准是否可行、有效?他很想听听亲信大臣和神巫的想法,很想知道他们是否有更好的主意?杜宇王知道,他缺少抗洪与治理水患的经验,他甚至不善于乘舟,平常甚至很少游泳,也不太喜欢捕鱼。以往他最喜欢的是骑马游览,或由阿黑与一些侍卫陪同去山林里射猎。而他最擅长的是鼓励百姓农田耕作,播种收获。由于他的倡导,蜀国的农业,比鱼凫王朝时有了显著的发展,每年生产的稻谷,加上饲养的家禽家畜,加上桑蚕与织布,使蜀国的民众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而在鱼凫王朝的时候,平原上湿地很多,耕种的农田很少,百姓们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捕鱼与打猎。虽然蜀国江河池泽里的鱼很多,山林里的猎物也甚多,此外,还有各种野果取之不尽,但怎么能和农业带来的富裕繁荣相比呢?鱼凫王立国已久,却始终是个渔夫、猎手,作为鱼凫族的部落酋长也许绰绰有余,堪称英雄,但作为蜀王,却毫无雄图大略,也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所以,雄心勃勃的杜宇王很容易就击败了鱼凫王,获取了蜀国的王位。当然,鱼凫王那个时候已经老了,体弱力衰,本事大不如前,而杜宇王则年富力强、武艺高强,两人一交锋,鱼凫王就败在了杜宇王的剑下。其实,击败鱼凫王并不困难,杜宇王出手的时候就已经稳操胜券,难的是登上王位后如何收服民心。而杜宇王也很快就做到了,其中最重要的诀窍就是教民耕种,大力发展农业,让蜀国的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民众们自己会比较,人人心里有杆秤,没有多久,大家就心甘情愿地做杜宇王的臣民了。这些年蜀国农作物的丰收,使邻国都羡慕不已,如巴国就学习蜀国开始经营农业,有些贫困地方的民众甚至投奔蜀国而来。
联想到往昔这些辉煌和影响,杜宇王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但笑意很快又被忧虑所替代了。农业是杜宇王统治蜀国的立国之本,而洪涝灾害则是农业的最大危害。如果现在不能很好地应对这场大雨带来的洪涝灾害,今年已经播种的稻谷就全完了。平原与低洼地区的农田全被淹,全国将毫无收成,百姓们的日子怎么过啊?想到这里,杜宇王的眉头又锁紧了,紧握的拳头重重地击了一下王座的扶手。
有一滴水珠落到了杜宇王的手背上,并滑落到了铺在王座上面的熊皮上,那是大殿屋顶上渗漏下来的雨水。他有些惊讶,这场大雨下得使大殿都漏水了,那些普通百姓的屋舍岂不是渗漏得更加厉害吗?他抬头望了一下装饰华丽的大殿,从屋顶到殿堂里都弥漫着外面大雨渗进来的雨水气息,湿湿的,潮潮的,甚至带着一些霉腥味儿。他郁闷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
大殿外面传来了快速行走的脚步声与神杖碰击在地面石板上的响声,杜宇王敏锐的听觉告诉他,那是阿鹄与老阿摩来了。杜宇王端正了坐姿,等待着和亲信大臣与神巫见面晤谈。
阿鹄衣服已经湿了,神色仓皇。老阿摩拄着神杖,由一位侍卫扶着,随在后面,急匆匆地走进了殿堂。阿鹄按照惯常的礼仪向杜宇王行礼,老阿摩因为神巫的身份,不必行礼,只是出于对国王的尊敬,礼节性地哈了下腰。杜宇王摆了下手,让他们在王座对面坐下,威严而沉思的目光依次从阿鹄和老阿摩的脸上扫过,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了阿鹄的脸上。阿鹄知道,那是杜宇王用目光在询问他呢。每次面对杜宇王那双炯炯的目光,阿鹄都有被看透一切的感觉。阿鹄很清楚杜宇王敏锐的直觉和判断,也很明白如何同这位英明的国王相处。能够成为杜宇王的亲信大臣,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阿鹄不仅善于揣摩心思,而且有一套巧言善对的本事。这是其他很多大臣都不具备的,也正是因此,阿鹄成了杜宇王经常召唤的近臣。阿鹄思量了一下,试探着说:小臣刚从堤岸上回来,雨太大了,有一处在渗水……
杜宇王哦了一声,问:情况怎么样?
正在打桩,加固堤岸,去了很多臣民。阿鹄说。同时看了一下杜宇王的神情。
杜宇王没有继续问下去。阿鹄说的情况,他站在城墙上已经看到了。他现在要和他们晤谈的,并不仅仅是加固堤岸防止溃堤的问题,而是要采取什么措施、如何治理洪涝灾害。这不仅是当务之急,也是今后国家面临的一件极其要紧的大事。阿鹄似乎揣摩到了杜宇王的心思,也打住了话头。他怕将灾情说严重了,增加杜宇王的烦恼。每逢国家遇到大事,杜宇王都会果断地做出决策,即使杜宇王征求意见,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有作为的国王,规矩都是自己定,主意也大都是自己出。杜宇王便正是这样一位英明的君主,阿鹄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应对总是很有分寸,不会贸然出主意,来表现自己的能耐。做一个得宠的近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要有足够的谦恭和耐心,来倾听君主的分析和想法,执行国王的决定与命令。
侍卫阿黑站在王座侧边稍远一点的地方。每逢杜宇王召集大臣商议事情的时候,他都会稍稍的站远一点,免得干扰,又随时准备听候吩咐。在宫殿门外,像往常一样站着几位守护王宫的侍卫。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大殿里静静的,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杜宇王将目光投向老阿摩。老阿摩须发已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双眼微闭,也是一副沉思的神情。看得出来,老阿摩与前几年相比,明显变老了,只有那双握着神杖的手,依然强健,透露出一种神秘的力量。正是老阿摩的这双手,在重大祭祀活动中手舞足蹈向神灵献祭,施展法术,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殿外的光线映在神杖上,反射出一些斑驳的亮点。这是一柄世代相传的神巫之杖,和老阿摩形影不离已经很多很多年了。神杖上面雕刻的神秘图案已经不那么清晰,但图案中的鱼鸟、太阳、长箭、人面还依稀可辨。每次老阿摩手持神杖,站在祭坛上主持祭祀,与神灵沟通的时候,人们都会肃然仰视,内心充满敬畏。这柄神杖已成为一种象征,谁执掌了这柄神杖,就等于掌握了神权。
早在蚕丛王统治蜀国的时候,神杖是由国王亲自执掌的。蚕丛王不仅是盟主和蜀王,同时也是最大的神巫。蚕丛王有很多神奇的传说,譬如他的目光就与众不同,双目外凸可以远视千里,每当他纵目而视的时候,就进入了和神灵通话的状态。蚕丛王的耳朵也非同寻常,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还可以听懂鸟兽的对话。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故事了,仿佛是一个虚构的传说。据说,后来的神巫都有纵目而视、和神灵通话的本领,但也不是每位蜀王都有这个禀赋。后来蚕丛王去世,柏灌王继承了蜀国王位,神杖和神权的执掌,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柏灌王不喜欢当神巫,将神杖授予了一位具有纵目而视本领,并能沟通神灵的族人阿摩,使得蜀国的神杖从此不再为国王所掌控。柏灌王成为蜀王不久,便遭遇了阴谋与政变,被强悍而狡猾的鱼凫王夺取了王位。传说柏灌王带着一些追随他的族人,逃离险境后遁入了深山密林。也有传说柏灌王陪伴着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从此远离了美丽富庶而又多事的蜀国。浪漫而潇洒的柏灌王,就这样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再后来,蜀国的百姓连对柏灌王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鱼凫王则与柏灌王不同,曾以勇力称雄于当世,是一位强悍而又霸气的人物,鱼凫族也就成了蜀国众多部落与氏族中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到鱼凫王夺取王位成为蜀王后,曾经想收回神杖。于是法术高强的阿摩带着神杖,远离王城,从此隐居在了深山之中。又过了很久,年老的鱼凫王又被年轻的杜宇王击败了,蜀国的王位又随之发生了更替。光阴过得真是快啊,弹指之间,漫长的岁月仿佛一晃就过去了,几个王朝的兴衰变化都化为了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往昔的故事,都成了渐渐被人淡忘的记忆。
杜宇王很尊重老阿摩,成为新的蜀王后,就将老阿摩从隐居的深山里请了出来,向全国颁旨,尊奉老阿摩为蜀国神巫和国师。老阿摩有感于杜宇王的礼遇,对杜宇王也是尊敬有加,为蜀国的事情分忧排难,很好地发挥了一位神巫的作用。所以,每当杜宇王与老阿摩目光对视的时候,很自然会有一种心灵的沟通。
杜宇王说:尊敬的阿摩,你看这场大雨还会下多久?
老阿摩缓缓地移动了一下神杖,仍旧微闭着双眼,略带沉思地说:早在三年前遭遇大旱,雕造石人祭雨时,就已经出现征兆。
杜宇王有点惊讶,轻轻哦了一声。他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场大旱,赤日如火,数月无雨,田地龟裂,有些地方露出了卵石遍布的河床,连饮水都困难。田里的庄稼,因为干旱,几乎都枯死了。根据远道而来的一些商人所说,在遥远的黄河两岸地区,也遭遇了可怕的大旱,为了求雨,那边的国王采用了“焚巫尪”的做法,已经架起柴火烧了好几个巫师。“焚巫尪”是很古老的一种祭祀求雨方法,据说非常有效,但也过于残酷。那边的国王采用这种古法求雨,充分说明了旱情的严峻,显然已到了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
杜宇王当时也是询问老阿摩如何才能缓解这场旱情,老阿摩提出了祭祀的方法,杜宇王毫不犹豫就采用了。很快就搭建了祭祀的高坛,并遵循一种已经失传的古法,雕造了祭祀用的石人。这些石人,仿照巫师的形态,剪掉了头发,反缚了双手,神态悲壮地跪着,被放置在祭台上让烈日暴晒。在祭祀做法上,与黄河地区似乎有些相似,但在本质上又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些石人尽管雕刻得栩栩如生,却是没有生命与灵魂的替代品,它们能像北方“焚巫尪”所用的巫师那样,在祭祀求雨中发挥作用吗?杜宇王虽然知道蜀国神巫历来都有自己独特的做法,也相信老阿摩具有通神的法力,内心却将信将疑。但杜宇王始终用人不疑,既然老阿摩是他信任的神巫,那么就一切都按照老阿摩的要求去办。这也正是杜宇王的英明,在用人方面已经不止一次展现出他准确的判断,也展现出了他过人的气度与胸襟。
老阿摩没有让杜宇王失望。老阿摩站在赤日炎炎如火烧的祭坛上,进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祭祀活动,连续三天,祷告天地,高举神杖,与神灵通话。那些石人的嘴上、眉毛与双眼、耳朵上面,都由老阿摩亲手涂抹了鲜艳的朱砂,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法力,身上渐渐地被烈日暴晒出了汗珠。注意到这种情形的祭祀者都万分惊讶,石人怎么会出汗呀?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就在老阿摩连续作法通神几乎精疲力竭,也同样被烈日晒得浑身是汗快要昏倒的时候,天空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乌云,乌云变得越来越浓,接着突然就下起了雨。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蜀国的民众欢呼雀跃,惊喜若狂。
杜宇王当时站在雨中,由于欣喜和宽慰,眼中竟涌出了泪花。杜宇王当即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披在老阿摩身上,为老阿摩遮雨。那是一种感谢的表示,也是一种莫大的奖励。杜宇王穿的并不是一件普通的披风,那是蜀王身份的一种象征。杜宇王这样做,是真诚的,也是随意的。老阿摩当然很感动,但他并没有欣然接受这份奖励,走下祭台后就将这件披风还给了杜宇王。杜宇王立刻明白了老阿摩的意思,老阿摩只想做神巫,而绝不会窥伺王权。杜宇王深为感动,什么也没有说。老阿摩不需要任何奖励,只要有他的信任就够了。而他有了这样一位睿智高明的神巫,是他最大的财富,也是他最好的福气。
虽然老阿摩主持的这次祭祀大获成功,但他却没有丝毫得意,依旧是一副忧虑的样子。在傍晚宴飨的时候,老阿摩曾自语说,有大旱必有大涝。杜宇王很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但并未认真去揣摩这句话的深意。杜宇王的脑海里此刻突然又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原来老阿摩那时就看到了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刚刚三年就完全应验了老阿摩的预见。杜宇王想,神巫真的了不起,可是自己当时却为什么忽略了老阿摩语重心长的提醒和警示呢。
是啊,杜宇王有些感叹。那现在怎么办呢?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老阿摩。
老阿摩没有马上回答,人与神之间有很多偶然,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用语言能够说清楚的。作为一位神巫,究竟能够看多远,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预测未来,并不是神巫的职责。神巫主要是通过祭祀,向神灵诉求和解决一些眼前的事情。对一些可能发生的事件的预见,也许纯属经验。老阿摩知道,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两面,就像白天和夜晚,有开始的时候,也就有结束的时候。有高潮,也就有谢幕。有获得,也就会有失落。有大旱,当然也就可能有大涝。有些东西,你是永远无法回避的,就像天气变化。注定要发生的,只能让它发生;必须要经历的,也只有接受和承担。天地万物,诸神也许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用神的眼光来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凡人们经历的只是环节与过程。而从人的角度,所有的一切都会带来强烈的感受,丰收使人们喜悦,灾害让人们焦虑。诸神任何一个小小的游戏,都会使凡间的人们在欢乐与痛苦中饱受情绪的煎熬。
我们已经三年没有祭祀了。老阿摩说。慢条斯理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有点沙哑,像幽谷里的清风穿过深秋斑斓的林木,透露出某种悠远的意味。
杜宇王怔了一下,三年没有祭祀?其实每年都举行了各种祭祀活动的,譬如播种的时候祭祀农神,摘果子的时候祭祀树神,收割庄稼的时候祭祀稷神,打猎的季节祭祀山神,还有民众办理婚丧的时候祭祀祖先,种桑养蚕的时候祭祀蚕丛王,等等。但这些都是小型的祭祀。杜宇王马上就明白了,老阿摩指的显然是规模宏大的蜀国祭祀活动。每年有小祭,三年一大祭。小祭是民间性质的,而大祭是属于国家级别的。面临洪水即将泛滥成灾的严峻形势,举办大祭已经刻不容缓。老阿摩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祭祀能阻止洪水吗?杜宇王这次问得很直接。
也许不能,老阿摩说,不过诸神会倾听我们的心意。这场洪水太大了,从蚕丛王至今,从来没有这样哦,我们只能用虔诚来祈求诸神的眷顾。
那好吧!杜宇王立即做出了决定,吩咐阿鹄调动人力布置祭台,让老阿摩选择吉日,来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阿鹄答应了立即去办。有了老阿摩的主意和杜宇王的决定,阿鹄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暂时落了地。接下来就看祭祀的效果了,而对神巫的法术与能耐,杜宇王和阿鹄都是深信不疑的。
就在阿鹄与老阿摩相继离开大殿前去准备祭祀,杜宇王也准备回寝宫休息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喊声。有侍卫跑进来禀报,有一处堤岸溃决了一个口子,虽然决口不大,但很危急,洪水快要涌进王城了。尽管早有预料,仍然使人倍感紧张。
杜宇王匆匆地穿上蓑衣,对阿黑和侍卫们说,跟我走!
他们急匆匆地走出了王宫,冒着大雨向王城外面决堤的地方跑去。
消息惊动了整个王城,很多人都带上了抗洪的器具,跟随着杜宇王涌向城外,去堵塞那个决堤的小口子,和汹涌的洪水抗争,来保护这座正遭遇洪灾威胁的王城。
王宫里的王后朱利与公主白羚也被决堤的消息惊动了,开始组织王宫里的人员,准备支援杜宇王抗洪,同时也进行着王宫被淹的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