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阴雨的清晨,叶师傅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床上撑起身来,定了定神,揩去额头冒的冷汗,确定自己没死之后,便匆匆起床了。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梦见自己要死了。不过很快,叶师傅马上就忘记了梦中惊心动魄的临死场景,因为等待他的是日复一日的日常忙碌,喂猪喂鸡、菜园浇水、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一系列事情,要赶在清晨的太阳升到磨山顶之前做完,然后喊他那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儿子旺起来吃早饭,接着就准备去街头摆摊了。
叶师傅,具体年龄不详,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小老头的模样了——他的背部隆起一个巨大的驼峰,下巴在无限接近肚皮,长年累月只能佝偻着身子行走,所以本来就身材矮小的他又因为严重的驼背显得更加瘦小。他是我们小镇有着几十年匠龄的老篾匠,寡言少语的他手却极为灵巧,会手工编各种箩筐、篾篓、簸箕、篾篮、竹筛、竹匾、火笼、鱼笼、小手工艺品……这些均价不超过三块钱的小东西,让他终于在寄居小镇十一年零十六天后盖了一栋毛坯平房,了却了自己生平的一桩心愿。
早饭胡乱扒了两口,叶师傅就开始打包各种待卖的手工篾器了,他仔仔细细地把一摞摞篾器往车上装,码得快高过门框,再用粗粗的麻绳用力绑紧,再在车把上挂上一个小马扎,再加一个装有一壶水和两块砖头的小挎包,就拖着堆得像货车一样高的二轮板车上路了。从远处看着,尽管已经使出全力了,他却仍像一只蜗牛缓缓地爬在街头。
小镇的集市冷热集交替出现。今天是小镇街上的热集,小镇方圆十里的村民都会起早来赶集。相比于乏味的农田劳作,赶集是一件十分隆重和值得期待的事情。村妇们有的独自赶集,头上扎朵栀子花,着一身碎花衬衫、麻裤和布鞋,春光满面。有的喜欢结伴同行,她们挎着篮子,挽着手臂,有说有笑。有的村民则是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去赶集,小孩子坐在车杠上兴奋地踢着小脚。热集的小镇有各种早点摊、蔬菜摊、鱼肉摊、副食摊、点心摊、五金摊……人们的生活所需一应俱全。
叶师傅没有固定摊位,去得早的话,他能占据一块有利地盘。今天他就到得比较早。他瞅准一块空地就停下了板车,掏出挎包兜里的两块砖头,抵在板车的两轮后,以免车滑走;然后从车上扯出一张大的破床单在地上一铺,再依次卸下所有待售的家伙什儿,挨个儿铺满整个床单;最后扎好马扎,喝口浓茶水,拿出篾刀,开始一边争分夺秒地削竹子,一边耐心等待顾客。
而此时的旺刚刚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事实上,他起不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了,起来也是梦游。没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不是跟着小镇的地痞鬼混,就是在桥头打着哈欠晒太阳看美女。他已经十八岁了,好像也不知道成年人应该长成什么样子,依然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样。他不走运地也遗传了他父亲身材矮小的基因,所以外人和他都当自己还没长大似的。叶师傅老来得子,也从来没舍得让旺吃一点苦。旺的母亲是个哑巴,生下他后就跟人跑了,丢下他们爷俩相依为命,叶师傅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
叶师傅已经坐了个把小时了,街上的赶集人慢慢多起来,已经有顾客来挑选篾器了。叶师傅心善,从不计较,他家的东西物美价廉,引来许多回头客。他从来都不好意思吆喝,只是默默地继续削着竹皮,为下午的编篾准备好材料,不时抬眼看一下过往的行人。
旺吃过早饭也邀着一帮小青年准备去街上玩耍了。今天,他们要去的是街头阿星开的音像店,打算租点影碟去勇家看电影。他们穿着喇叭裤,有的头发梳得像狗舔,有的梳成郭富城的发型,一个个叼着烟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晃荡。路过叶师傅的摊位,同行的小青年拿胳膊肘拱了拱故意视而不见的旺,“哎,哎,你老头儿在这儿呢!”
旺十分不耐烦地说:“管他呢!莫拱老子!”
“我的意思是,你去要两个钱,晚上台球室你请客啊!”说着一把把旺推到了叶师傅的摊位前,几个人就嬉皮笑脸地先跑掉了。
“给我十块钱!”旺一边用一只脚踢着地上的筲箕,一边说着,看都不看他爹一眼。
“哦,要这么多钱去做啥子呢?”叶师傅停下手中的篾刀,望着他的脚说。
“少问这么多,我反正有用,快点给我!”
“孩子,要学好啊!莫在外面瞎玩啊!”叶师傅抖了抖工作围裙上的竹屑,拉开围裙里面的腰包,从里面找出了两角、五角、一块、两块的纸币凑了十块钱,递到他的手上说道。
“莫废话,我晓得!”旺一把抓走那一堆零钱撒开腿就跑了。
阿星的店没到,旺已经在百米开外听到了录音机里播放的《潇洒走一回》,他欢快地踩着节奏跑到了店门口,跟他的同伴会合后就进店去挑影碟了。
“星哥,最近有什么新上的影片吗?”旺趴在柜台上问。
“多啊,最近周星驰、周润发的好看哇!《逃学威龙》《赌神》《英雄本色》这些被人租得最多!”阿星笑着说。
“好呀!我都租了!”旺给了一块钱,揣着几张影碟就跟几个小青年走了。
他们离开音像店又一起去街头买了一堆烤串儿和零食,坐在台子湖中学门前的桥墩子上,一边甩着腿,一边吃着烤串儿。六月的暖风吹来了校园里合欢树的花香,几个小青年吹着口哨唱着歌,愉快的声音随着桥下的河水一起荡漾。他们接着抄田间小路一起去勇家看了一下午的影碟,晚饭后又邀了一帮哥们儿去桥头的地下游乐厅打台球。他们一杆子一杆子地把旺的十块钱杵得精光,才揉着眼睛半夜三更摸回了家。
这就是年轻时旺的一天。旺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在家混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四年。
烈日当空,正午过后的小镇集市即将散集,赶集的人都慢慢回家了,散落在街道两旁的各个摊主在慢慢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叶师傅也打包好货物准备回家了。今天,他一共卖了十二块钱。他拖着板车急急地赶回家喂完猪和鸡,潦草地吃了一碗上午的剩饭就赶着出门去买竹子。卖竹子的厂子在乡下,他得包个三轮车才能拖一车竹子回来。一下午他都在外面选竹子买竹子搬竹子,等把一车竹子卸下来扛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初夏的傍晚,大多数的街坊邻居吃完晚饭都会摇着蒲扇,坐在门前的月下乘凉话家常,都不用聚在一起,对着街道坐在自家门口就能聊得热火朝天。没天聊的邻居也不寂寞,把黑白电视机抱到大门口一放,引得不少孩子的围观,小镇电视台轮番上演了香港经典电影和当年的热播剧。夜晚的街道是孩子们童年的游乐场,精力旺盛的他们在街上追赶跑跳蹦,扛着锅碗瓢盆当锣鼓,拿着棍子敲得震天响,一边敲一边齐声唱着:“伢们的,出来玩,莫在屋里候夜饭!”
此时此刻,谁都忘了有一个人既没工夫闲聊,也没工夫乘凉,他就是叶师傅。他把自己关在满是蚊子的屋子里,躬着腰蹲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双手一刻不停地一根根地拽着篾片编箩筐。
隔壁的老何端着碗路过他家门口,对着屋内的那个驼峰说:“叶师傅,又在家里喂蚊子呢?”
“嘿嘿,我老了,皮糙肉厚的,不怕咬。”叶师傅笑着腼腆地答道,手里继续编着箩筐。
“丢一天不编不行啊?”老何往碗里扒了一口饭笑着说道。
“不行啊,我老了,得争分夺秒地编,好多攒点钱把我家的二层楼给加起来,将来好给我的旺娶媳妇儿用呀!”叶师傅礼貌地答完,又接着编了。
给旺做房子,是叶师傅此生的第二桩心愿。为了多挣钱,叶师傅也经常跑到小镇的百年老街上去摆地摊,偶尔也能卖个几块钱十几块钱。也会找机会去给人家当当小工,比如谁家做房子,他去帮忙搬搬砖、提提灰桶。隔壁老张家开的批发部经常隔三岔五拖一卡车的汽水、啤酒、货物等运往仓库,需要雇用搬运工,叶师傅也会央着老张给个小工的机会来搬货。老张怜惜他一把岁数,一米二出头的矮小身子,连车身都蹭不上,再压一箱货,不出一年下巴就贴肚皮了,老张不让他搬重物,给他一份帮忙干点清理仓库的轻省活儿做。叶师傅自知受到照顾,很是珍惜,却良心不安,一直默默地把仓库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放心地接过工钱。
终于攒足了二层小楼开工的钱后,叶师傅旋即请来一群泥瓦匠来加层了。工期持续了一个月,虽然也是很简陋的毛坯房,但是就这还是他攒了七八年的血汗钱做起来的。这边天台的通铺终于不用因他一家凹下去的小平房而被人另眼相看了,叶师傅仰着脖子看着自己的心愿又了却一桩,不由得眼里泛着泪光。
而这一切并没有让旺醒悟过来。叶师傅仍然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去照顾旺的生活,满足他不过分的要求。本来叶师傅寄希望于做起二层小楼,将来旺娶媳妇儿后能归正,可后来发生的事就彻底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看来成家立业行不通了,再这样混下去,怕是连媳妇儿也讨不到了。那夜,叶师傅在家编筐编到凌晨,撞见深夜买醉归来狂吐的旺,气得青筋暴起,举起竹片就抽旺:“养不教,父之过!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废物!成天就知道瞎混!你爹我没读多少书,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基本的做人做事原则还是要的!你看看你,哪像个年轻人,一身酒气、烟味,你不学好,你能这样混一辈子吗?老子死了呢?你拿什么来养活你自己?!你从明天起,跟老子老老实实学做篾匠!”
旺才看不起篾匠呢!指望他睡完一觉之后重新做人那是天方夜谭。旺继续混吃混喝没多少时日就跌进了二十岁的门槛,他才逐渐发现,身边的小青年、小混混,一个个不是有对象了,就是去深圳打工去了。他人生头一回有点儿无所适从了。老父亲的竹篾没把自己抽醒,倒是自己在同伴压力下幡然醒悟:确实得干点儿啥了吧。他想到的第一个就是去深圳打工。深圳这名字听起来就欣欣向荣啊,一定能干一番事业!于是他找到隔壁的小茅司,还有一个无业小青年耀,共同密谋一场南下打工的计划。他们分头筹足坐火车的路费和路上吃的干粮就一起南下了。第一次坐火车的他们最初是兴奋的,结果旅途的漫长和难受让晕车的旺从湖北吐到湖南,终于把肚子吐空了,挨到了终点站,整个人都虚脱了。
先在这边落脚的勇来火车站接的他们。都是一群无依无靠的人,没有钱、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能去流水线和最基础的服务性行业。小茅司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会格斗,当了一个厂子的门卫,负责早晚两班倒的看门工作。耀手脚也算麻利,被玩具厂招去流水线组装零件了。只有旺,身高一米四不到,去哪儿都像个童工,都没人敢招。粗活儿细活儿都不合适,处处碰壁,在他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在高尔夫球场里当只负责捡球的球童工作让他总算免于当天睡大街的悲惨下场。
一向散漫惯了的旺一天到晚捡球当然吃不消,但是这里管吃管住——否则就得流落街头啊,旺咬牙坚持了几个月直到凑齐了返程的路费和些许余钱,一个人悄悄坐上绿皮火车回小镇了。返程的途中,他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天和地,泪流不止,眼泪从华南淌到华中,体会到挣钱不易和自尊的被践踏,论捡球,他还不如狗擅长。
得知旺要回来的消息后,叶师傅就忙着托媒人帮忙给他找对象了。旺的自身条件不好,媒婆儿故意刁难叶师傅,不断加价,叶师傅都咬着牙一一答应了。媒婆儿终于做通了小镇周边村落的一户人家的思想工作,同意安排一次正式的相亲,相亲之日安排在旺从深圳回来的一周后。
旺的相亲对象是一个长相文静的姑娘,瘦高的身材,眉眼弯弯,话虽不多,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初次见面给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旺和她的相亲在媒婆儿的安排和监视下快速地结束了,旺意犹未尽地送走了她们。从未恋爱过的他那天发现自己的心似乎被人带走了。
在外漂泊了半年的旺开始慢慢去接受自身条件的局限、横竖还是要学门手艺的事实,他开始每天跟着叶师傅从最基础的学起。不学不知道啊,小小的竹筐看似简单,居然需要十几道工序,过去篾匠拜师学艺三五年才能学成,旺才知道学门手艺有多难。选竹、剖竹、锯竹、刮竹、劈篾、匀篾、刮篾、编篾、锁口……这一系列工序的繁杂、精确和细致超乎想象。每一根竹条都是经过测量的,每一个编洞都要求等大,不同的过筛器物洞的大小都有讲究,编篾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每一个花纹图案的走编顺序不能乱,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导致前功尽弃、重新来过。竹编工艺要求手艺人绝对的心无旁骛、凝神专注、耐心细致,这对于初学编篾的旺来说简直如坐针毡、苦不堪言。亲自动手去做了,才知道编篾的过程看似轻巧,实则无比复杂困难,且不说准备工作耗时良久,单是每日的皮肉之痛就已经让年轻人咽不下这种苦。比如拿篾刀劈篾时会不小心劈到手,刮竹、剖竹、匀篾抽丝时经常被竹条划得鲜血直流,有时也会被竹刺刺入手指肉中,编篾时经常借助牙齿咬篾,有时会把嘴唇割破,弄得满口是血。他这才注意到老父亲的一双手布满了老茧,这是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才练就了这么一双刀都割不破的老茧手。
媒婆儿的电话打到老张家,已是相亲半月后的一天。叶师傅和旺赶来接的电话,媒婆儿的嗓门儿不按免提都能听到:“女方同意交往了,处得合适就可以订婚了!我问她觉得旺怎么样,她说好。问她那就处对象怎么样,她说好。我说那要不改天你们再碰头聊,她笑着说好。”叶师傅喜出望外,觉得我儿成家有望了。旺也暗自高兴,嘿嘿笑个不停,他期待着和英的再次会面。
第二次的会面地点安排在小镇的景点之一——王河。这次的会面,却让旺有些沮丧。聊得多了,英的破绽逐渐暴露出来,她说话吐词含混不清,思维极其简单幼稚,智商还停留在小孩的水平,不聋不哑,就是有点傻,一张秀气的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的笑,说白了,就是一个傻姑娘。除了进行一些简单的日常问答之外,旺基本上没法儿跟她做正常和深入的聊天,只能陪着她尴尬地傻笑。于是两个人在王河里玩了一会儿沙子就结束了这次会面。
回家之后的旺把实情告诉叶师傅后,老父亲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手里劈着篾,思考良久,叹口气说:“只要人家姑娘心肠好,四肢健全,人勤快,肯跟你过日子,就是咱的福气。咱家条件不好,你自己这些年也不争气,人家还没嫌弃你就算好的,你别太挑剔了。”旺辗转反侧,头一回为自己的人生大事一夜未眠。
想了一夜,他妥协了。
女方父母在订婚聘礼上大开狮子口,价位高出叶师傅的承受范围,他只好再托媒婆儿帮忙走一趟,把这桩婚事的聘礼谈到合适的价位。收了佣金的媒婆儿立刻变成能说会道的谈判专家,直击对方痛点,三言两语把女方家长说得连连点头,当场降价。
婚礼终于提上了日程。旺和英的婚礼在小镇的家里热热闹闹地办了两天一夜的酒席,从来不苟言笑的叶师傅这两天开心得合不上嘴,他也头一回放下手中的篾器,人前人后地端菜、递烟、敬酒,头一回举着酒杯和远近亲友、街坊四邻开怀畅饮、一一致谢。婚礼结束的当晚,叶师傅一个人蹲在门口的石墩旁默默抽泣,他想起了过去爷俩相依为命几十年吃的苦,不由得感叹苦尽甘来。他太激动了,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儿子的终身大事终于完成了。
叶师傅只剩下唯一的一桩心愿了——就是把毕生的篾匠手艺传给儿子。一个编篾的深夜,他对灯下笨手笨脚的旺说:“孩子,你爸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你现在已成家了,按理来说应该懂事了。平时我不多言,是怕你烦,今天想多说几句,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要学好手艺,不能贪图安逸,不能朝三暮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老子我当了一辈子篾匠了,发现要做好一门手艺无非就是坚持住这几样,那就是一定要吃得了苦、受得了伤、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最后你会发现编篾也很好玩的,要在苦日子中找到甜哪!”叶师傅觉知自己身体日渐衰弱,更是夜以继日地手把手教旺,生怕毕生所学后继无人,被自己带到坟墓里。
婚后的英,虽然头脑愚钝,少言少语,但总是脸上堆着笑,勤俭持家,手脚麻利,舍得吃苦,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喂猪喂鸡样样干得好,有了她,家的里里外外更像个样子了。她对旺也是体贴周到,旺也慢慢开始接受并感激眼前这个并不完美的妻子。叶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觉得是老叶家的福气。
又是一年端午节,在我们小镇,端午节对于新婚夫妇是极其重要的节日,又称“女婿节”。这一天,女婿要备上肉、桃子、鸡蛋、鸭蛋、粽子、糕点等作为吉祥礼品,带着新婚妻子去看望娘家父母。这天一大早,旺和英准备去娘家送端阳了,他们此行决定多逗留几天,让英多在家玩两天。话别了老父亲,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叶师傅把他们送出门,目送着他们骑得很远,直到他们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旺欢快地蹬着自行车,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负担。英坐在车后座,提着大包小包,乐呵呵地踢着腿。小两口一脸幸福地迎着风穿行在小镇周边的乡间小路上。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叶师傅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吃饭喂猪喂鸡,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不停地编啊编,一直编到深夜也不知疲倦。翌日清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后院的鸡叫了三遍,叶师傅才从睡梦中醒来,时钟指向了五点半,该起床了,想着今天还有几个箩筐锁口完就可以完工了,下午还要去买竹子。简单的洗漱完毕后,他习惯性地走到了屋后的茅厕,打算方便完后就开始喂猪喂鸡,结果这一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两三天了,叶师傅家大门紧闭,个别细心的邻居发现有些异样:旺外出多日,却一直不见叶师傅出门,按理说他不用去送端阳啊。于是敲门大声喊他,敲了半天没人开门,越发觉得不妙,于是找了几个大汉破门而入,满屋子喊人无人应。上下两层遍寻不得,最后在屋后的茅厕找到了他,身子已经硬了。叶师傅突发脑出血没起来,倒在粪坑里,死了三天了。他生前梦见自己死了那么多次,一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是这样惨死在粪坑而三天无人知晓……
叶师傅死后,旺的日子愈发难过了,篾匠手艺只学了个皮毛,论技能,还远远达不到老父亲对他要求的那样。他头一次感觉到原来那么瘦弱矮驼的老父亲却如山一样伟岸,父亲就是天,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撑起了整个家。他摸着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篾刀、锯、尺,上面因为长年使用而变得光滑透亮,他看着父亲留下的一车子篾器,悔恨、愤怒、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曾经看不起父亲的人在无人的深夜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捧着老父亲的遗像号啕大哭……
英怀孕四个多月了,傻乎乎的她哪里知道呢。直到肚子略微凸显,敏感的邻居君提醒旺带着英去卫生院检查一下才确认是真的。新生命的即将到来给旺增添了更多的希望和动力,也多少冲淡了家里丧父的阴霾。他越发勤奋地去编篾,屁股开始能坐得住了,有时候能坐着编一天。每天干劲十足,十多道工序每天循环练习,不会的技法就自己慢慢摸索和钻研,手艺心得日积月累,熟能生巧,后来他也能编成有模有样的篾器了。子承父业,他慢慢捡起老手艺的同时,也在为一家人的糊口问题不停奔走,除了日常的出摊卖篾器、在家编篾之外,他还要利用一切机会去找点散工做,就像他的老父亲当年一样。有时候他会去工地修房子、去砖厂搬砖,有时候帮忙隔壁君家的猪厂喂猪,也给隔壁老张的仓库帮忙卸货、搬货,在夏天偶尔帮茅司跑车售票,在冬天骑着三轮在冰天雪地去送柴炭……看到旺如今的变化,邻居都感慨万千,谁也想不到,曾经那样好吃懒做的无业小混混,终于有天也能像个男子汉一样撑起一个家。
旺的儿子出生了。生完孩子的英变得情绪阴晴不定,有时候突然大哭,有时候突然大笑。她还是像个傻姑娘一样,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当妈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母爱,她理解不了抽象的概念,诸如感情、义务、爱、责任等。她的世界有一套机械的日常程序来支配她的行为和习惯。对于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她都会料理,唯独没有爱,没有感觉。旺当然知道,他虽然苦恼,但也是意料之中,他早已学会隐忍生活抛给他的任何难题,只能自己在孩子身上倾注更多情感上的呵护,像童年时他父亲对他一样。他总是自我安慰:我比我父亲还是享福了呢,他当年养我是既当爹又当妈——亲生母亲连喂奶都没喂,扔下没满月的他就跑了,更别说有母爱了。
儿子长到两岁的时候,英意外地又生了一个女儿。旺越发地忙到不成人形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商品经济时代的社会,大机器生产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对传统手工艺造成巨大冲击,人们的生活物资日益丰富,那些农耕时代人们业已依赖的农用竹编器物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物美价廉的塑料制品、不锈钢制品。若非对传统手工艺的执着和热爱,竹编制品几乎鲜少有人问津。这一时代巨变给旺的打击无疑也是致命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守住的老父亲留下来的竹编手工艺事业即将被时代的洪流击溃。面对两个幼小的孩子,还有家徒四壁的窘境,他又一次跌入了绝望的谷底。
他走投无路了,想到了五年前去过的深圳,他决定再试一次。谁能料到,这一去,几乎把他判了死刑。
他去深圳找到了一个电子加工厂的流水线工作,英带着孩子去娘家住了,她一个人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孩子,旺就定期寄钱回家。结果,出去打工不到半年,旺就在车间晕倒了,送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他顶着病痛再一次默默返回了小镇,他痛苦到极点,可是这次他在火车上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回到家的旺与走之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的整个脸都快黑了,瘦骨嶙峋,瘦成很小很小的一片。他坐在无人的空旷的家里,望着自己父亲的遗像发着呆,又想着自己两个年幼的孩子即将也没有父亲,终于,憋了一路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不停流,不停流。他在内心无声地呐喊:“是不是因为年少犯的错偷的懒,所以老天爷要加倍惩罚我呢?”
旺的患癌消息不胫而走,街坊四邻都来送吃送喝送钱。旺拜托老张打电话给英的娘家,把孩子送回来他要看看。丈母娘把孩子很快就送回来了,她像甩包袱一样丢下孩子就打算马上走了,临走时去旺的病床前扫了一眼,说道:“英不来了,跟了你也是我们家倒霉,你现在这样,我是没办法再把她交给你了。孩子,我知道你命苦,但是你也要替英着想。你们以后就散了吧。”
英的母亲自作主张地口头宣布二人离婚后,转手重新把闺女打扮成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去赴下一段相亲之约,成功拿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并将高价聘礼收入囊中,还荒唐地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单身汉不傻,不出一月便识破骗局,发现自己花大价钱娶了一个傻瓜不说,还娶了一个育有两孩的已婚妇女,还他妈的犯了重婚罪。他气急败坏地把英暴打一顿,把她打回了家。从此英就更加疯疯癫癫了。
旺直到死也没有再见到英。他不恨她,反倒可怜她,而此刻他更可怜两个孩子,可是没有办法了,人生太苦了,他却如此眷念,不忍离去,他还没有等到孩子长大就要早早死去,他不甘啊!他看着两个面黄肌瘦却一脸天真的孩子,干涸深陷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两个小家伙当然不知道他们最爱的爸爸即将很快死去,哥哥蹭在病床前摇着爸爸的手臂吵着要爸爸起床带着他去街上买玩具枪,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牵着哥哥的衣角跟在他屁股后面咯咯咯咯地笑着……
旺死的那个秋天,格外阴冷,十一月的冷风嗖嗖地卷着街道的落叶,在小镇的上空呜咽,鸟雀在光秃的枝头悲鸣,街坊邻居对他的离去无不痛惜流泪,大家一起出力办完了他的后事,又轮流周济可怜的两个孩子。最后,两个孩子被镇政府收养了,他们被送到了福利院,和一群孤儿、老人一起生活,政府承诺一直供养着两兄妹直到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