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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老槐

在我们小镇,清晨叫醒你的一定不是鸡啼,很可能是豆婆儿家的三洋录音机。每天六点不到,半条街的人的耳膜和心脏都会被录音机里腾格尔一声声“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天堂”的嘶吼所震颤。豆婆儿很爱这首歌,她的家乡并不在草原,但只要听到这首歌,她就像嗅到了草原天堂的格桑花花香般心旷神怡。她一边陶醉地跟唱,一边麻利地打扫房前屋后,迎接新的美好一天。

老伴田师傅天未亮就在屋后热气腾腾的小作坊里忙着做豆腐了,他有一头忠厚又固执的小骡子,朝夕陪着他在那个昏暗的小作坊里忙碌。昨夜泡好的黄豆已经各个饱满鼓胀了,给骡子套上缰绳,它就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围着磨盘转着磨豆浆了。它在一旁打转转,田师傅也忙着完成一系列的工序,滤浆、煮浆、点浆、包浆、压制,做成豆腐脑、水豆腐,准备就绪后便出摊。时值炎热的夏季,豆腐得迅速卖掉,才不至于发酸变质卖不脱。所以,天麻麻亮他就挑起豆腐开始沿街叫卖了。那叫卖声像鹅叫,一声高过一声,把街道两边天台大通铺上一排排夜宿酣睡的街坊邻居都挨个儿叫醒:“豆腐——豆腐——豆腐——”

天台大通铺,简直可以称得上小镇一大奇观。它绵延数公里,贯穿整条街,是小镇夏夜里最蔚为壮观的景象。盛夏三伏,热得像蒸笼。小镇里,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每当夜幕降临,全镇男女老幼,卷着铺盖儿,倾巢出笼,乌泱泱的,把自家楼顶的天台睡成通铺。街头的呼噜声能把街中的人吵得夜不能寐;对面天街的一席枕边话,也能准确钻到某个八婆儿的耳朵里;街尾车站的妇人吵架声,能引来中街的牌友穿着睡衣踩着云朵来劝架。

田师傅每天按时喊整条街的人起床,并不是每个人都对此表示感谢的,相当一部分起床困难户其实是恨得牙痒。

睡在天台上的镇中体育老师陈老师,天生就脾气暴躁,脑子浸润了一夜的露气,外加一肚子起床气,那一阵阵“我爱你”的嘶吼过后无缝衔接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卖豆腐吆喝声,把他从梦里强行拉进现实,让他火冒三丈。他一个翻身打起来,穿个裤衩,赤膊赤脚杵在高高的天台上,指着楼下卖豆腐的人吼起来:“喂!田老头儿!晚出摊会死吗?你们家天天夫唱妇随的,要不要全镇人睡觉了?!”

“什么?豆腐啊?哦,两块一斤。”田老头笑嘻嘻仰着头答。

“又装聋?你信不信我下来把你两挑子豆腐蹬个稀烂啊?”

“要豆干?没有哦!今天没有做,改天给你单独做哦!”田老头继续笑眯眯答。

“装聋的死老头!你不得好死!呸!”陈老师气急败坏地啐出一口唾沫,恨不得从天台顶上飞下来捶田老头一顿。

“陈老师,你红裤衩上面有个窟窿!”田老头指着天台的红点呵呵笑,转身就挑着豆腐继续沿街叫卖了,“豆腐——豆腐——豆腐——”

陈老师臊得捂着屁股就钻进了被单里,气得仰躺着直哼粗气。睡在隔壁通铺的旺听完他们的全程对话,翻了个身,依旧闭着眼,懒洋洋地说道:“陈老师,这么多年了,他们天天如此,你咋还不习惯呢?我每天不听到‘我爱你’和‘豆腐’,都不确定太阳第二天会不会升起来。磨山脚下的火车每次穿镇而过,我都能把列车时刻表听出来,现在不听着噪音反倒睡不着呢!”

“谁能跟你比?整天就只知道憨吃傻睡,雷都打不醒的一头猪!”

“比喻就比喻,不要人身攻击!”旺气得睁开了眼,冲着天空说。

“咋了,不服?你这个臭小子也骨头痒了?你天天带着老子的小茅司在街上到处瞎混,这账我还没找你算呢!”陈老师坐起来吼道。

“呼呼呼呼呼……”旺立马把被单一蒙,躲在里面紧张地打起了呼噜。

“妈的,一个个都只会装死!”陈老师继续倒头睡觉。

此时,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天台上陆续有人迷迷糊糊起床,统一顶着鸡窝头,稀稀拉拉地收拾东西准备下楼了。

豆腐婆儿也已经把一家人的饭做好了,她尖着嗓子站在自家门前冲着二楼天台大声喊道:“吃饭了!吃早饭了!”这一嗓子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邀请半条街的人来她家过早呢!

她喊的是她家的闺女,晓。晓二十九岁,长得浓眉大眼,憨厚可爱,高中毕业后就去深圳打工了,后来又因病回家调养身体,就再也没出去了,没有对象,一直和爸妈一起生活。豆婆儿一直把她当宝贝宠,从不让她做任何家务,养得白胖细嫩如豆腐。外人嘲笑两句“咋还没嫁姑娘”,豆婆儿都要跳起脚来回敬一句:“要你管?吃你的喝你的了?我爱养到啥时候是啥时候!”

晓还有一个大她八岁的哥哥,申。申是我们镇上较早一批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之一。不过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深圳工作十年,只回过两次家,一次回来结婚,一次回来给儿子办户口。街坊邻居嘲笑他被外地的老婆拴得死死的,豆婆儿嘴上不说,心里只当没生这个儿子。

别看豆婆儿一把年纪了,她却顽强地抵御了时光的侵蚀,皮肤白皙,头发黑亮,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焕发着昔日的神采。她整日精神抖擞,身强体健,嗓音震天响,随便一嗓子,都能惊飞一群鸡鸭,发起火来能把屋顶掀了。她用自己旺盛的精力来对付自己周围的鸡毛蒜皮,也会用极大的热忱去生活,她爱草原,爱豆腐,爱闺女,爱她的猪,也爱她自己。

相比之下,老伴儿田师傅却衰朽很多,长年累月挑豆腐的重担把他的背压弯了,每日两项仅有的社交活动就是卖豆腐和坐在门前槐树下吹着小风下象棋,他将大部分的光阴都交给了豆腐小作坊和那只骡子。小作坊,是他家唯一一处闲人免进的清静之地,关上那扇小破门,就是另一个世界。时间从热气腾腾的灶炉上空缓缓蒸发,柔黄的灯光下是他在豆腐香气中忙碌的身影,洗豆、泡豆、磨豆、做豆腐,把一颗颗坚硬的豆子变成一块块热乎的软豆腐,内心便会获得更多的安宁。那只骡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围着磨盘转,乳白的浆汁缓缓流入一个木桶里,等到田老头看到豆浆溢出来,就会上前拍拍骡子的背笑嘻嘻说道:“兄弟,眼睛长这么大,看点事儿啊!”骡子不好意思地“嗯昂,嗯昂”了两声,当是回应了,接着二位又继续沉浸在无声的忙碌之中。

当然,小作坊的闲人免进并不包括豆婆儿,她可不是闲人,她忙得很。她进来通常是来找茬的,先是给门一脚,然后开始噼里啪啦地数落。田师傅边做事边听着,和骡子一样,一声不吭,等豆婆儿撒完气走了,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田师傅早晚会牵着他的骡子去小镇郊外散步,每次出门散步都会走很远的路,能一路走到磨山脚下。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像跟人对话一样跟骡子聊天,大部分是跟骡子宣泄一下心中的苦闷。

三十多年的婚姻,豆婆儿和田师傅两个性格如此迥异的人,居然能撑到现在而没决裂,秘诀就是相互忍受。确切来说,更多的是田师傅一个人在忍受。

豆婆儿一家就三口人,但她以一抵百,一个人制造的动静足以令家中每个角落都回荡着她的声音。从清晨到日暮,她在厨房里、猪圈里、后院里、菜地里、楼上楼下、大门口各个角落忙进忙出,手脚没停过,嘴巴一刻也没闲过,所到之处都会留下她的看法和意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中心意思就是:她是家里的房梁,没有她,这个家就会塌。豆婆儿的日常变奏曲交织着喊话声、歌声、笑声、叫声、骂声。街坊邻里不用出门就知道他们家今天午餐桌上吃的什么、聊的什么。吃饱了撑得慌她就会去邻里走动走动,有时候会增加感情,有时候会增加敌人。她才不在乎什么“小吵伤情、大吵伤身”,遇事不爽,一顿吵。

左邻煤婆儿做煤球,扬起的煤灰飘到她家的门前,她也能叉起腰来吵一架:“煤婆儿,我说,你晓不晓得现在刮的北风啊,你家煤灰飘到我白花花的豆腐上叫我怎么卖啊?!”

“豆婆儿,你家豆腐作坊在后门,我在前门扬,怎的我煤灰还长脚不成?!”

“怎么没有脚??风就是它的脚!!撵着跑!”

右舍住着几个回乡创业的小青年,他们开了一家毛衣加工厂,白天录音机轮番播放着港台流行摇滚乐。豆婆儿就受不了年轻人的品位,跑到加工厂里堵着门要求切歌,她嫌曲风不悠扬。年轻人怎么肯依,也不跟她吵。只用一招就把豆婆儿劝退了:“除非你同意将每日清晨腾格尔的‘我爱你’歌曲换掉。”豆婆儿翻了一个白眼,转身就走了。

一个初冬的正午,她又多了一个敌人。隔壁兰香养的鸡飞过了豆婆儿的院墙,把她菜园子里长了大半个月的菠菜吃了一大片,还把一头胖猪啄得嗷嗷叫。豆婆儿尖叫着提着扫把追了一路鸡,扬言要马上把它炖掉。隔壁的兰香也不是好惹的,看到豆婆儿从门前撵着鸡跑,三秒钟就从厨房飞到豆婆儿面前,还不等她说话,豆婆儿就先怒气冲冲地告状:“管管你家这只杀千刀的鸡,它飞到我家院子里,吃了一块菠菜地,还啄了我的猪,这不是找炖吗?你养鸡不喂鸡,这不是祸害邻里吗?”

“哎哎哎,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莫瞧不起人啊,我喂不起鸡吗?!它是个长翅膀的东西,鸡会飞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要怪就怪你家院墙砌得太低,连一只鸡都防不住!”兰香气势上毫不逊色。

“你要是把它喂胖点儿,它能飞得起来吗?”豆婆儿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嗓门据理力争道。

“哼!天大的笑话!怪我鸡养得不肥?你想炖我的鸡就直说,我不是小气的人!还有你们家的猪,我忍它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它们白天黑夜吭哧吭哧吃个没完,吵得我家鸡群烦躁不安,没法儿午睡,影响生长发育,我这一百只鸡少长的肉,损失岂是你一块菠菜地能抵的?”兰香也不甘示弱,嘴巴像放机枪,一双深凹暗黄的三角眼里闪着狠光。

“兰香啊兰香,你要这么胡说八道的话,那你家的鸡不长肉咋不怪咱们屋后面一天跑到晚轰隆个不停的火车呢!那音量总大得过猪叫吧?你有本事找铁路局去扯皮啊!”豆婆儿继续加大肺活量,将音高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满嘴跑火车!讲不赢就拿嗓门儿压!我吼不过你!但是我警告你,动我一根鸡毛试试!”兰香一手叉着腰,一手伸一根手指叫嚣道。

二位吵得不可开交,嗓门越吼越大。围观的街坊四邻越来越多,有看热闹的,有来劝架的。双方依然僵持不下,都不给对方台阶下,最后不得不各自回到自家反手一个用力的摔门结束了这场不分胜负的吵架。

中场休息了半晌,一顿晚饭过后,豆婆儿又蓄足了能量,裹着下午没发完的脾气,为一根牙刷开始对田师傅进行河东狮吼。豆婆儿怀疑田师傅动了自己的牙刷,田师傅打死也不承认,豆婆儿不依不饶。从王河游玩回来的晓正好撞见豆婆儿发飙,得知起因哭笑不得:“妈,是我早上不小心碰掉了捡起来的。”一时间失去发作对象的豆婆儿变得很扫兴,只好作罢,要知道豆婆儿是从来不对晓发脾气的。受了冤枉气的田师傅一头又钻进作坊里,直到老张家的四姑娘喊他去接电话,他才慢吞吞地从作坊里走出来,嘴里嘟哝着“有什么好接的,总不是又回不来的话”。他猜的一点儿也不假,没有任何悬念,他的儿子今年又不回来过年了。他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冲着电话那头的申骂:“以后不用打电话回来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的!”说完“啪”的挂掉电话就走了。

豆婆儿对面的老张家是小镇少数几家批发部之一,主要售卖烟酒副食生活用品。老张家的生意每逢腊月火爆到人山人海,老张负责开票收钱,老何负责卖货点货。还好老张生得多,各尽其用,大的负责发货搬货,小的负责守摊卖货。

一个腊月的热集,老张家的两个小姑娘在大门口临街处照例支上了摊位,整整齐齐地摆上了过年热卖的各式烟花,有冲天炮、天女散花、大黄蜂、飞毛腿等。飞毛腿就是类似手握一根长棍朝天冲的那种烟花。南方的腊月,正午暖阳下的小镇,人们居然热得能穿单衣。这天上午已经卖了大部分的烟花,摊位上只剩下零星的一些飞毛腿无人问津,完成任务的两个小姑娘无所事事地吃起了零食。她们一包接一包地吃着干脆面,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对面楼上的豆婆儿发出阵阵尖叫,她们才慌忙停下口中的干脆面,傻站着朝对门的豆婆儿家看热闹。越看越不对劲,直到听到豆婆儿喊出“着火了”,她们才知道豆婆儿家的二楼出事了!两孩子再朝面前的摊位一看:飞毛腿自燃了,正在不停地朝着豆婆儿家的神龛子和二楼放冲!

“啊啊啊!”俩孩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飞毛腿调转方向朝天冲,放完最后一炮礼花,她们知道自己完蛋了。豆婆儿家的神龛子救火及时,并无大碍,二楼阳台的柴草被烧得精光,所幸没有把屋内晓的房间点着。她们过去没有帮上一桶水的忙,整个火灾就结束了。

得罪了豆婆儿后果很严重,事后姐妹两个结伴壮胆提着两罐麦乳精就去上门道歉了。豆婆儿没好气地说:“老张可真会指挥啊,派两个小萝卜头来挡箭,你当我傻?我不吼你们了,免得街坊邻居说我欺负两个孩子,坏我名声!我的柴都烧没了,就当是图个吉利,来年我要是没走火,我亲自上门找老张算账。”豆婆儿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发雷霆,她最后建议,下次烈日摆摊只放冲天炮之类的即可,这样自燃了也不怕,还能让大伙儿免费欣赏天女散花。

姐妹俩对这一友情提议将信将疑,心有余悸地回到家将原话转告给老张。老张说,不用等到烈日下礼花自燃,今晚就送她一个天女散花来赔不是,并预祝她来年走大火(行大运)。老张当然知道及时止损的必要性,因为依豆婆儿的个性,谁要是得罪了她,准会掀起一场或大或小的骂战,绝不会含怒到日落。只有一次除外,她的一口怒气堵到了大天亮。

那次吵架的时间点意外地发生在一个月圆之夜,堪称小镇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月夜下的吵群架,街坊四邻纷纷被卷入了这场骂战。他们不分派系,各自为营,合力将此次骂战推向了最高潮。

起因是一位深夜爬墙好事者,专门半夜三更爬墙蹲点儿偷听那些夜行偷鸡摸狗之事,进而当场捉奸进行敲诈勒索。结果那晚撞见了一位要钱不要脸的龌龊之徒,他不惜高声喧哗,编出更多惊天大瓜以转移视线,让众多邻里纷纷躺枪,连老的也没有放过,其中就有豆婆儿。她怎么忍得了谁在自己这朵纯洁的格桑花上喷粪呢,于是站在门口对着夜空破口大骂,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在她的带头下,一众邻里十几户的女性代表们陆续站到家门口,加入了这场没有目标的骂街混战。她们自说自话,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没有人能听清对方说什么。她们的声音盖过了初夏稻田的蛙鸣,盖过了疾驰而过的火车。一个被点名的黄花大闺女,论嗓门和气势都属最弱,她委屈之极,哭着要去火车站卧轨;一位为自己辩解的已婚妇女当场急得一边拍屁股,一边用力跺脚转圈圈,发最难听的毒誓以示清白;王婆婆,一个封建旧社会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一边用力戳地一边带着哭腔骂:“作孽咯,作孽咯,王八龟儿子造谣造到我头上来了,老子两脚就要进土的人,这是要我死不瞑目咯!”

骂战进入白热化的时候,突然,街中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古筝声,像夏夜里的凉风,从远处的田野吹来,神奇地将这场骂战按下了暂停键。刚才还骂得热火朝天的人们瞬间止语,竖起耳朵静听琴声。那是水手的妻子,她在自家门口弹起了《春江花月夜》,优美动听的旋律立刻钻进了每个人的心房。她用实践证明了艺术的力量,把一帮寻死觅活的人不失体面地请回了家。

翌日清晨,和往常的任何一个清晨没有不同,豆婆儿照例放起了“我爱你”,田师傅照例沿街叫卖豆腐,人们有说有笑地问早安。所有人像集体失忆一样,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昨夜的骂战,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年躲在自家二楼窗户上默默观战的众多小朋友之一的我却独独对此画面记忆犹新,至今仍历历在目,还居然会将这段荒唐的事迹写出来。

豆婆儿的宝贝闺女晓,终于在三十二岁那年嫁给了附近小镇的一位中年木匠。她出嫁走的那天,豆婆儿把自家准备的嫁妆——漆红的大衣柜、大席梦思床、桌椅板凳、棉被,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卡车,她坐在副驾驶哭花了妆。一辈子没怎么掉眼泪的豆婆儿,那天哭得差点昏过去。在我们小镇,大部分姑娘一旦到法定结婚年龄,家中父母就连赶带轰的,巴不得把这碗水早点儿泼出去。但是豆婆儿是个例外。

晓出嫁后三年里生了两个胖娃娃,她经常带着孩子回娘家看外婆。得享祖孙天伦之乐的豆婆儿内心也变得柔软了一些,没有那么多怒气了。尽管她很久以前就当了奶奶,可自己亲孙子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只是几张过了塑的周岁照片。她的这一微妙变化勾起了从前老街坊的回忆,他们试图为她的暴躁寻找一些历史依据:“豆婆儿以前没那么尖锐,自从申离家多年未回后,她的脾气才变得越来越大。”但她豆婆儿从不承认这一说法。

豆婆儿的宁静生活结束于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秋天的下午,晓因为身体不适像往常一样就去镇诊所里拿药,医生说打针好得快,晓也表示同意。于是医生就给晓打了一针。晓打完针走出诊所没几步,觉得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倒在了诊所外面的大街上,死了。

这起医疗事故来得那样突然、剧烈,以至于得知死讯的豆婆儿呆滞了半天,依在门柱上,脚像焊在水泥地上一样,眼神空洞、神情恍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人在巨大的悲伤突然袭来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直到当天半夜里,邻居才听到慢慢恢复知觉的豆婆儿在后院里开始号啕大哭,一直哭到拂晓,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街坊邻居听到无不泪泣。

第二天清晨,人们没有听到三洋录音机的“我爱你”。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没有,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了。

时光缓缓进入了千禧年,录音机也逐渐淘汰成为古董,家家户户听起了数码DVD。可是我们却无比怀念那段被豆婆儿的三洋录音机叫醒的日子。

豆婆儿花了半辈子光阴把自己活成一只骄傲的斗鸡,却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这只斗鸡亲手掐死了。晓的离世加速了她的衰老,从前油黑的头发开始慢慢变得花白,她活得像个半死的人,话越来越少,再也没见她跟街坊邻居跳起脚来斗嘴了。对连活着都费力气的人来说,更别说有力气去吵架了。只有一次例外。两年后,田师傅癌症去世了。申从深圳打电话来了,豆婆儿难掩痛苦,愤怒地举着话筒,一字一顿地对着电话那头说:“老子唯一难受的是,隔着电话线,没法亲手把你一顿打死。我们卖豆腐供你读书你却偏不走正道,你以为这些年我就不知道你在外干什么吗?我用你父亲和你妹妹的骨灰发誓,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休想再踏进我的家门。”她挂完电话神情漠然地走回了家。

田师傅走后,留下了与他形影不离的那只骡子。它依旧那样固执,没有人陪它散步了,它却越发地爱上了拉磨,只有被拴在磨盘上它才觉得有安全感。它白天黑夜地拉着空磨转圈圈——豆婆儿好久不做豆腐了。她家常年大门紧闭,非必要不出门,她把自己关进了像坟墓一样的空间里,独自度过沉重漫长的光阴,一天天地衰老下去,活成了一棵毫无生命力的枯木。只有偶尔踱到屋后的豆腐作坊和那只骡子说两句话,或者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发一会儿呆,她才抑制不住泪水往下掉——终于肯在孤傲的内心向老天爷承认,无论老两口之间过去几十年有多少的猜疑和愤怒,她多想恳请老天给她一个机会去忏悔,向对方说出那句她从未对他说过的话。

门前再也没有街坊一起下象棋了,只有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迎着风摇曳,像足了当年那个生气勃勃、永远充满战斗力的豆婆儿。 00sGLWHb2cjqzsTH4kwUVNPc3A2e67dyvO5gZxR44ddIh94QgIKOgb/5MO3lrE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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