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行进的曲折长途中,紧要之处,往往也就那么几步。
关中地区,从骊山的华清池西行到兴平的马嵬驿,也就百多里地。2700多年间,这一区域所形成的,却是一道引人瞩目的历史风景线。现代人物画注重女性角色,我这里因循时尚,简要罗列与女性有关涉的、影响到中国历史进程的几桩“政变”事件。
骊山,是个林木繁茂得“锦绣成堆”的风景胜地。华清池温泉的上方,有快速传递紧急军情的通信设施烽火台。公元前779年,周幽王对14岁的美女褒姒沉溺嬖爱,“女要俏,笑一笑”,而褒姒却不善欢笑,幽王想尽各种办法逗引都不成功。不知怎的,他竟然命令烽火台点起报警烽火,霎时浓烟滚滚,各地诸侯紧急出动赶来救驾,马嘶人涌,戈矛林立,褒姒这才笑了,笑容灿烂。
古今中外,为逗女人一笑而动用千军万马,这可是周幽王的发明创造。多次这样取乐,被戏弄的诸侯们十分气愤。8年过后,犬戎起兵进攻,幽王急命点燃烽火时,已经是召唤不到任何救兵了。犬戎在骊山下杀死幽王,掳走了褒姒。历时275年的西周,至此画上了句号。
西周之后500多年,立国133年的秦王朝也寿终正寝。刘邦率兵进入咸阳,“沛公人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却是被深谋远虑的张良劝阻了。势力强大,更眼红咸阳的项羽,立即攻破函谷关,进驻骊山附近的新丰、鸿门,矛头直指已据关中的刘邦。又是张良,劝刘邦赴鸿门与项羽相会,成功地导演了一场“鸿门宴”。宴后几天,项羽即率兵进入咸阳,屠城,烧秦宫室,大火数月不灭,并“收其宝货妇女而东”。刘邦亟欲染指而暂时尚未得手的“重宝妇女”被项羽掳走了。重宝与妇女并列,其实,妇女更加贵重。
如果将骊山至马嵬之间的百里路段喻之为一条巨型扁担,西安城处于正中,当是历史壮汉在挑行进程中最着力的部位。鸿门宴后800多年(公元626年),在这关键部位发生了玄武门政变。
这是李世民以弱挑强、铤而走险,以突袭方式杀兄弟而逼其父的“夺权”决斗。参与这次政变的诸多战将里,只出现一个女性长孙氏。长孙氏是隋朝将军长孙晟之女,613年嫁于李世民,见丈夫爱习武艺,善拉强弓,便将家中珍藏的父亲的良弓交给了丈夫,李世民高兴得通宵难寐。玄武门政变前夕,《新唐书》记载:“及帝授甲宫中,后亲慰勉,士皆感奋。”也就是说,在虎口拔牙的关键时刻,长孙氏是一个直接的参与者。倘是没有玄武门政变,历史上不会有“贞观之治”,也就没有毛泽东所称许的“第一明君”李世民。
长孙氏下世后安葬于昭陵。昭陵脚下不远处,是兴平的马嵬驿。玄武门政变过去130年,在马嵬驿又发生过一次兵变。
756年,安禄山在洛阳称帝。6月,唐玄宗命右相杨国忠(贵妃杨玉环之兄)督哥舒翰进兵,哥舒翰以征兵未集,请待之,杨国忠疑其将图己,便诬其逗留养寇。玄宗下令即发,哥舒翰抚膺大恸;引兵出潼关而战于灵宝,大败。玄宗大怖,弃长安西奔,逃至马嵬驿,将士以祸由杨国忠出,杀之,尽屠杨氏,且将杨玉环绞死。将士们强烈要求绞死杨玉环,是杀死了杨国忠,其妹杨玉环就不宜再在“御前供奉”,因为“枕边风”实在厉害,杨国忠既然可以凭仗杨贵妃而为相,兄长被杀,其妹当然也就有可能伺机报复。
马嵬驿兵变50年后,白居易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长恨歌》,自骊山下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一直写到马嵬驿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将一场军事、政治上的重大纠葛,延伸百里,完全扯进帝王家的爱情悲剧里去了。我常常在想,这难道就是白居易所主张的“歌诗合为事而作”吗?
马嵬驿兵变1180年后,爆发了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这次事变里穿织着三个女性,像三只勇敢矫捷的海燕翻飞于激雷闪电之中。天造地设吧,恰恰又是三位事变主角的爱侣。
蒋介石突然被扣,西安、南京两大营垒之间炮火在即,宋美龄正是在此一触即发、一发而玉石俱焚的危急形势下挺身而出,主动飞往西安救护夫君的。扣下宋氏而添一重要人质,进一步加重西安兵谏的分量,是完全可能的。对这一着棋谁都看得很清楚。宋美龄力排众议,冒死启行,竟然以优越女性特定的温柔手腕缓解了蒋介石与张学良之间剑拔弩张的敌视气氛,对“和平解决”这场事变从个人感情角度起到了任何人也无从取代的催化作用。假如没有宋美龄这一机警果决的巧妙穿插,西安事变这一页历史显然会潜伏下重写的可能性。
张学良的私人秘书赵一荻,是他私奔同居的情妇。在张学良突然跌下政坛,被囚禁50多年的岁月里,赵一荻能洗去铅华,抛却仅有的儿女情牵,霜晨月夕,矢志不渝,夜雨秋灯,坚贞如一,默默无声地陪伴张学良。在这里,爱情结晶成的含义是牺牲、埋没,赵一荻把天然美丽的一身化作了张将军后半生不幸生命中的一盏灯火,化作了足以使张将军在大灾大难中寿逾百年的一线命脉。
杨虎城被囚之初,其妻谢葆贞本是侥幸摆脱了罗网的,她可以携起一群小儿女埋名隐姓,从容地化作起伏于荒原风地里的小草,蓄芳待来年。可她清楚,丈夫所面临的是一潭无比黑暗、无比浩茫的苦难,是无边无底的深沉的苦海。打定了主意,她便毅然决然地去陪伴丈夫,在牢狱里伴着夫君整整熬过了十载,殁后火化成灰,杨将军抱着她的骨灰盒又持续了两年。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他的血和泪。一个身历过刀兵烽火的爱国将领捧着这样一个骨灰盒,仅仅两年,头发很快白了,白于霜雪!
三位女子出身不一,教养有别,都年岁轻轻,爱情上的勇敢、坚韧、贞烈则是一致的。精卫填海,不足以喻其精诚;哭倾长城,实难以解其情结。西安兵谏的台前、幕后,这是罕见的、非常动人的一笔。倘若标此史实为“小说”,读者必定认为虚构得过于失真。
杭州被誉为人间天堂,中外游客无不向往。当年我在宝鸡当兵时,我们处长就是杭州人;转业之后进杭州市卫生局担任领导。局里的老同志有一次外出旅行,由他领队,所选中的目的地就是西安。美女们生死沉浮、哭哭笑笑的华清池、马嵬驿,当是预为安排的旅游景点。
这一行来自“天堂”的客人,自然都是有文化、懂历史的了。否则,在这长逾百里的苍茫原野上,仆仆道途,盲人摸象,能有什么意思呢?
《宝鸡日报》201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