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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南郭寺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流寓秦州,写下的诗里有一句“此邦俯要冲”,“此邦”即指天水。天水俯临通往西北的交通要道,为陇右首要城市。这地方我来过多次,只是暗暗地诧异它景幽地灵,古时竟出现过那么多照耀史册的优秀人物:

抟土造人的女娲,其故里在秦安陇城镇;

炎黄二帝的先祖伏羲,降生于天水;

秦始皇祖上在天水,麦积山对面的阳坡,是秦文公墓;

西汉名将纪信、飞将军李广、壮侯赵充国、西域都护段会宗、东汉的隗嚣、三国的姜维、前秦时期织回文丝帕的才女苏蕙、唐高祖李渊、诗人李白的先祖……俱为天水人。

像是历史长河涌起的一个浪头,这都是千多年前的人物。也就是说,自唐迄今,人事消歇,天水突然一下子又岑寂了千多个春秋。地域不生伟人,等于天上不出星辰。因为岑寂,天水郡渐渐也冷落了,萧条了。几度行经天水,留给我的印象是默无声息,尘封已久,文物、遗址、市井、风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诱人之处。

这次在天水办完公事,当地的朋友知道我麦积石窟、石门山、伏羲庙、诸葛军垒、玉泉观都去过了,便怂恿我去看看距城不远的南郭寺。当今改革开放,假货充斥,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比比皆是。这南郭寺,兴许和南郭先生有什么瓜葛,便想去看看。

天水市依山傍水,为川陕咽喉,从闹市中心过藉水河,沿南山山道盘旋而上,即将抵达山巅时,一片蓊郁平旷的园林突然堵截于眼前,这便是南郭寺。因为形势陡峭,山路曲折,寺院里显得雅静、安谧。

大佛殿为诵经之地,蒲团有序,钟磬俨然,早祷已过,僧人们各自坐禅去了,经堂里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庭院正中,生于同一根座的三株古柏,却非常惹眼。

这是2500年前的古树,人称“春秋柏”,苍干如铁似铜,粗壮异常。北倾的两株一枯一荣,枯干早被截断,留下丈许长的一段仿佛化石,南斜的一株,顶冠如碧罗巨伞,生机盎然。这两株活着的古柏南北分张,形态迥异,倾斜度均约45度,宛若冻结于天地间的两柱巨型时针。顺治十五年(1658年),天水官员竖起一人高的青石碑刻,支撑住下倾的躯干;又过了大约50年,碑前丈把远复植一槐;时至当代,槐树前方又焊一铁架。石碑、古槐、铁架像“三部曲”似的逐次升级,牢牢地擎住古柏下倾的躯干。那古槐,长至触及柏干的高度,便特地横出茁壮的枝丫,死死地扛住倾斜下的柏干。在争夺阳光雨露,对同类规避或者是捂杀的树木里,这槐树抵身负重,几近于神品。古柏的生命是厚重而顽强的,那二尺宽一拃厚的石碑坚硬有棱,其顶部业已深深地嵌进了生气内蕴的古柏的躯体里,它所嵌入的深度,死死地咬住了古柏340年里长开的年轮。为我们导游的周先生,对地砖砌花墙所围护着的春秋柏津津乐道,认为这是南郭寺的灵魂与骄傲。

在海拔1197米的荒山上,古柏生长2500多年,也算是“饮水思源”吧,我们急于去看看东院里的北流泉。北流泉名垂古今,已被砌成一井,井上有亭,井口至水面二米五,井水深达四米,水里含17种微量元素,饮之清醇微甘。有一年大旱,天水市井水尽涸,人们排队上山从北流泉取水,泉水旺势不减分毫,而且益发地清湛甘美。每年农历四月八日寺院逢会,万人朝山礼佛,竞饮北流泉之“神水”。倘无这清泉哺育,那不远处的古柏怎么能春力内蕴呢?

泉与柏之间的空园里,坐落着杜甫草堂。草堂而今已翻修成小庙,庙台上是杜甫塑像。塑像彩饰过于富胎而失真。杜甫一生,何曾“发福”到这个程度。

那一年7月,关中饥馑,安史叛军再度猖獗,48岁的杜甫无法存活,只好前往秦城投奔弟弟。“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想不到家弟已经病殁,只有侄儿杜佐住在麦积山附近的东柯谷。从至德元年开始逃难,流寓到秦州,已连续3年了(“三年饥走荒山道”),无家问死生的杜甫,陷为难民,白头乱发,为了谋生,不得不“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他在寒冷的荒山里仰面呼天:“我生胡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3年以前,杜甫吟下了天地暗相垂泪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谁能料到,他自己很快也被抛到了与冻死骨紧相为邻的绝境。难得的是,诗人的忧患意识并没有因穷困而萎缩、而潦倒,相反,他忧国、忧民、忧自身,且又是那么深情地为别人着想——想念着自己的朋友李白。

李白自诩“陇西布衣”,曾被永王李璘罗置幕中,唐肃宗猜忌李璘,永王败而被杀,李白受到牵连,乾元元年被流放夜郎(贵州桐梓)。杜甫在天水时,李白已在流放途中遇赦放还,而杜甫尚未得到消息,于是就在李白这“故乡”忧思如焚,多次成梦,写下了著名的《梦李白二首》,之后不久,听到遇赦的李白正在湖南旅游,杜甫又写下了《天末怀李白》。

唐诗的分量,也体现在这两位顶峰诗人契合如一、圣洁如雪山的友谊方面。物质第一,人穷志短。历朝历代,穷困二字挫磨、压折了人世间多少贤者!而杜甫的穷困,乃生死线上最凄凉的挣扎,他贫不泯志,穷且益坚,其感情之清湛不让北流泉,其风骨之磊落不亚于春秋柏,此时此地所吟下的百余篇诗作,是艰难时世里的典型华章,穷而后工,真是进入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杜甫穷困到拾橡栗以充饥,橡栗即橡树之果实,这本是猴子的食物。这一情景,忽然使我联想到小叶朴的果实了。

佛殿前庭那春秋柏南北分倾,其根部之正中,直直长起一株新翠盎然的小叶朴,翠荫遮掩了古柏巨大的根系。这小叶朴年年岁岁开花结籽,其籽由青绿而泛乌,成熟时节,群鸟麋集于树,啄食乌籽。籽稠,鸟众,那鸟粪在下边铺垫成厚厚的一层,默默地滋养着古柏。倘若没有这小叶朴与古柏盘根错节,扭成一团,古柏兀立于山腰迎风斗雪,两千多年噢,生命大约也岌岌可危。

南郭寺内外上下,树、鸟、山、水互为照拂,彼此扶持,这本身就是天意,也是神旨。天水郡将诗人与佛祖供奉于一堂,杜甫塑像前有一炉自己的香火,这是合乎天道的——尘世间唯有真神,才能在窘境里如此深刻地体念天地之艰难,恤悯劳苦的下层百姓,襟怀里同时又燃烧着最真挚的友情。后世尊杜甫为“诗圣”,绝非偶然。

春秋柏为什么南北分倾,倾斜度又大体近似呢?周先生讲了个传说:唐朝开国不久,秦琼、敬德景慕飞将军李广,在李广墓祭拜之后,策马上山,准备游寺,分别将坐骑拴在两棵古柏上,战马性烈,撕咬踢腾,死命拽曳,硬是将古柏南北拽斜。

李广墓就在山底下朝西不远处的石马坪,前几年我去过,凋零至极,比这南郭寺更其冷落。这里只是个衣冠冢,墓前立一尖峭砖塔,上刻蒋介石的题字——“汉将军李广之墓”。1946年秋天,蒋介石顺路来视察天水的骑兵学校,他知道此地是李广故里,城里至今还有个“飞将巷”。国事不宁,蒋介石决心要发动内战,不知怎么想的,一路上便对李广念叨不已。视察完毕,小雨绵绵,蒋介石想去看看李广墓,同行的白崇禧、蒋经国都不感兴趣。侍从里有一位天水人舒国华,向蒋进言:“伏羲人祖,李广一将。石马坪路又滑,不大好走。建议委员长去看看伏羲庙吧。”众口一词,就这样搪塞了蒋介石。离开天水时,蒋介石留下了为李广墓的题字。说到这儿,年已古稀的周先生叹了一声:“身为领袖,人品不善。正因为老蒋给题了几个字,弄得李广墓也就更冷落了。”

生于天水的成功者,一个一个走出去了,打出去了,这里仿佛就剩下了个李广和流寓过半载的杜甫。一个是诗坛圣手,一个是军旅战神,一文一武,命运与结局又为什么如此坎坷、如此残酷呢?天生隽才,总是被权术利用,用过以后,弃之如敝屣,倾之似药渣,这是命运的力量支使的呢,还是中国的历史规律铸就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是杜甫吟于秦州的名句。而李广用弓刀与鲜血从马背上所写下的“文章”,似乎也可以用杜甫的名句去解读。山上有小庙,山根有小墓:置良知于高山兮,诗圣孤落;葬衣冠于土包兮,飞将冷凄!李广的灵魂是绝望的,杜甫的身影是苍凉的。千百年后,他们的人格形象,却是巍峨而壮丽的。这样的形象,分明是从痛苦与血泪中奋力升华起来的。我怀着无比沉重的感触,步出寺外。

寺门旁对植着1300余岁的两株唐槐,粗于碾盘,高过寺门。那位周先生,衣着整洁,先就伫立在唐槐之下。山下藉河水细瘦如线,傍河的闹市商标缤纷,人世间显得浮躁而混沌。周先生指着市对面的山梁告诉我们:“我们这里是慧音山,对面那北山叫仁寿山。唐代之前,仁寿山上有座北屏寺,规模宏大,僧众数百。那寺扼控着武山通甘谷的要道。因为僧众里杂有恶徒,暗中杀人越货,掳淫少女,恶贯满盈之日,被官方扫荡,芟去了寺院。”

因为仁寿山恶寺被取缔,使这南郭寺独树一帜,出于尘表,更含些雅意。可是,也因为没有了北屏寺遥相对应,南郭寺也越发的寂寞。又因为同皈佛门,当今偶尔有人问及北屏寺,这里的出家人只说是焚于兵火而已,这是为佛门讳。

我们下山之际,半道上几辆高级小轿车飞驰而上,其速似箭,旁若无人,尘土如烟,拖于车尾。看那车牌的色与号,显然是相当级别的官员要去南郭寺“抽签”。周先生早早守立于槐荫之下,他大约是接到通知,预为迎候的了。 vt8jxs6wta7WAl6j/8euWrs2D1ox2pnNDROIqhbBya+PvmgQTV2Jcc3yhfzjLr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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