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谓“关西出将”,我当过兵,便对故乡长安的人文历史分外留意。汉代,关中西部的扶风有个伏波将军马援,唐时,东部的华县有个中兴名将郭子仪,声名烜赫,光照史册。这扶风与华县之间的长安,数来数去,名将应是张灵甫。
我4岁那年,张灵甫就阵亡了。嗣后70个春秋,怎么就阗然无声呢?就连他的出生地长安大东村,人们也闭口不提。原因很简单,他是成名于抗日战场,却是毁身于山东的孟良崮。
张灵甫1924年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四期,与刘志丹、林彪、袁国平、郭化若、胡琏、李弥、文强、唐生明他们站到了一起。
抗日期间,一直在王耀武麾下南征北战。
1937年,51师开赴上海,参加淞沪会战,张灵甫勇猛果敢,指挥有方,嘉定作战时面对蜂拥冲锋的日寇,身为团长,他甩掉上身军装,抱着机枪,率百余名敢死队队员跳出战壕,杀得敌人丢盔撂甲。
1938年,对江西德安的日寇进行反击。张灵甫亲率突击队,穿越艰险的深山峡谷,飞夺张古山。日军出动飞机重炮,几将张古山夷为平地,张灵甫他们与之浴血鏖战五天五夜。德安大捷后,升为旅长。
1939年春,率部参加南昌会战,在前沿指挥战斗时,右腿被日军机枪子弹扫中,负了重伤,他不许军医锯腿,匆匆包扎后再度投入战斗……从此留下残疾,称“跛腿将军”。
1943年常德之战,张灵甫所率突击队异常凶猛,为收复常德立下战功。1945年2月授中将军衔,任74师师长。4月,芷江保卫战,在铁山与日军血战获胜,荣获三等宝鼎勋章。
1946年春,升任74军中将军长,兼南京警备司令,身为“御林军”的首领,在南京各处巡逻,路人送其“瘸司令”的绰号,张灵甫听后哈哈大笑:“我瘸了,中华民族站起来了,不好吗!”俏皮中狂态可掬,潇洒幽默又豪迈大方。
战功卓著,名至实归,张灵甫被誉为“抗日第一名将”,可他阵亡之后,其声誉却不能与爱国将领佟麟阁、赵登禹、张自忠、戴安澜同列,内中原因很可以引人深思。
国民党军队五大主力,其间,整编74师首屈一指,朝野上下,视师长张灵甫为常胜将军。
抗战结束,山东大部为解放军控制。1946年6月,蒋介石一声令下,全国性内战爆发。翌年五月上旬,国民党3个兵团共17个整编师由临沂、泰安一线分三路齐头并进,稳扎稳打,向鲁中解放区进攻。此时,74师50000余众精缩成32000余人,武器装备全部改为美械。“急先锋”张灵甫,率部兴冲冲地杀向苏北。
准阴、淮安是华东解放区的首府,鏖兵之后,张灵甫攻占了“两淮”,接着又攻占了泗阳、宿迁、涟水。一路顺风,张灵甫便夸下海口:“有10个74师,就可统一全中国。”他当面向蒋介石保证:“委座,把新四军交给我吧!有我们74师,就让新四军死无葬身之地。”此时,华东野战军的指挥者是陈毅、粟裕,张灵甫自以为世无敌手,将陈、粟压根儿就没搁在眼里。
临沂当时是中共华东局、新四军兼山东军区领导机关所在地,张灵甫攻占之后,立刻向蒋介石报功。一时间,“临沂大捷”的号外在南京满天飞,“鲁境国军势如破竹”“74师勇冠三军”的大幅标语糊满南京。张灵甫身披黑大氅,手持司迪克手杖,傲然站立在临沂高大的城墙上,挥动右手朝空中猛力一抓,对部下大叫:“活捉陈毅、粟裕,指日可待!”
5月10日,国军南线兵团整编74师与25师等作为主攻渡过汶河。11日攻取重山、艾山,12日占黄鹿寨、三角山、杨家寨,13日攻占马山、迈逼山、大箭,距离坦埠已不到6公里。不料想在当天夜里,附近垛庄等地的道路被解放军经一夜150里急行军占领,一刀切断了74师与周边部队的联系。此时的张灵甫,没有选择从其他方向与大部队会合,而是命74师进占孟良崮,固守险要地形,等待、引诱解放军前来进攻。
蒋介石在听说74师上了孟良崮,又惊又喜,当即致电汤恩伯、张灵甫等说明其战略想法:
顾司令祝同兄、恩伯、灵甫兄勋鉴:今已得知灵甫之74师被围孟良崮,甚惊,又甚喜。其惊之因是灵甫被困,随时有危险发生。其喜之因是灵甫给我国军寻找了一个歼灭共军陈、粟部于孟良崮的大好机会。因为我74师战斗力强、装备精良,且处于有利地形;再之,有恩伯、敬久、欧震三兄兵团大军云集,正是我国军同陈、粟决战的好机会,现命令74师灵甫部坚守阵地、吸引共军主力,再调10个师之兵力增援74师,以图里应外合,中心开花,夹击共军,决战一场,歼陈、粟大部或一部之兵力,一举改变华东战局。总之,一切均仰仗诸位精诚团结,协同作战,为党国大业献身出力,乃千秋之荣也。
蒋介石与张灵甫默契如手足,思路不谋而合。国军一直想与解放军主力进行决战,认为这一下可是逮住了机会:解放军欲吃74师这一块“肥肉”,必定集结于孟良崮;解放军27万人围住74师,而国军40多万大军从外边再围裹一层,包个饺子,内外夹攻,让解放军腹背受敌,消灭陈、粟当然是“指日可待”。张灵甫诱敌于孟良崮的设想,正中蒋介石之下怀。蒋介石急忙飞临徐州,命令张灵甫坚守阵地,并严令孟良崮周围的10个整编师(特别是李天霞、黄百韬的部队)尽力支援74师。
当时,国军之重兵集结于孟良崮周围100公里范围之内,依照正常行军速度,一天之内俱可以到达援点,实现铁桶合围;而以74师的训练、装备,固守一两天,是完全可行的战术想法。从电文里可以看出,蒋介石是“喜”大于“惊”,他觉得这个“金娃娃”是抱定了。
云集的国军步步为营,华东野战军多次调动敌人,不能得手。在毛泽东“要有极大耐心”的指示下,陈、粟密切注视着错综复杂的战局变化。一看到大部队齐头并进的74师以冒险、突进的步伐上了孟良崮,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命令第1、4、6、8、9五个纵队进行围歼,第2、3、7、10四个纵队阻击援敌。
此时,双方的战略意图已非常明显:如果国军其他部队在74师被消灭之前赶到孟良崮,则进攻孟良崮的解放军将陷入腹背受敌状态。这也正是国民党方面一直寻求的与长期游击战的解放军进行正面对决的大好机会。计划一旦成功,则陈、粟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将面临灭顶之灾。一把巨型的、锐利的双刃剑,寒光四射地摆在了国共两军之间!
而陈、粟的愿望,则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消灭装备最精锐的王牌74师,狠狠地打击国军的士气。陈、粟下令:打援部队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拦住援军;围歼部队要猛下铁拳,速战速决这两条原则,绝对不能马虎。
5月13日下午7时,陈、粟集中钢铁式的五个纵队,突然间对74师发起猛攻,15日拂晓,将其分割、包围于孟良崮山区。蒋介石急调10个师增援,均遭顽强阻击。解放军翻天覆地的强大攻势,迫使张灵甫不得不撤到孟良崮固守。崮者,四围陡峭、顶端平缓之山。孟良崮又称石头山,海拔526米,花岗岩结构,传说北宋名将孟良曾在此屯兵,故名。
5月15日,在这座没有水源也没有草根树皮的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战斗空前激烈。解放军的炮弹倾泻而下,弹片与碎石到处迸溅,伤人无数,伤兵呼天喊地,连少将旅长陈传钧也被炸伤了右脸。第二天下午,张灵甫被击毙后,枪声骤停,战斗结束,天空忽然阴云四合,暴风雨飘然而至。
对这场暴风雨,国民党方面认为:“此时天空惨阴,狂风走石,雨雹骤降,若为我师忠贞不屈,全部惨烈激昂之战斗牺牲同悲泣者,上天垂象也异矣。”蒋介石老泪纵横……沂蒙老百姓则认为,四天激战中无一星雨,山上断水,人渴极了,只好喝自己的尿;机枪管烧红了,只能用马尿去浇。战斗结束而大雨滂沱,正意味着天意灭蒋。毛泽东得知74师被歼,兴高采烈,当晚吃了一大碗红烧肉。
张灵甫正因为身名俱毁于孟良崮,才致使这位灼亮耀眼的将星倏忽间趋于黯淡,流星似的坠进了大海。70年间,在中国人民的反法西斯史册上罕见其名。
张灵甫率领的74师毁败于孟良崮的原因,实际上并不复杂。
其一,常胜则骄。张灵甫在临沂城墙上挥手大叫的狂妄形象,是其在数年间从团长迅速晋升到旅长、师长,直至中将军长的必然姿态。强悍蛮横的日本侵略者且屡败其手底,敢于冒险踏上孟良崮,意欲“中心开花”,为国军创造一个大奇迹,正是张灵甫麻痹大意、错误估量华东野战军的心理表现。骄傲而轻敌,犯了兵家大忌。历来的逆历史潮流而动者,总认为自己战无不胜,狂妄失态的形象,也正是大祸临头的先兆。
其二,骄则必愚。愚则暗于知彼。张灵甫只看到自己的军队装备精良,有大炮、坦克和飞机,他没有想到大炮、坦克在山区不起作用,反成累赘,在最危急之际,飞机向孟良崮的74师投送支援物资,这物资反而落到解放军的手里。彼此的兵力,蒋介石、张灵甫只看到华野是27万,没有想到其背后有23万奋力支援的民工(且不含临时民工)。战争的威力潜藏在大地民众之中。枪林弹雨之下,民工们运送弹药、救护伤员,把粮食、烙饼、鸡蛋源源不断地递到解放军的手里……
愚妄之痼疾,病根尤深,也致使张灵甫暗于知己。这次战役的“天时、地利”,蒋介石认为对己方有利,纯属误判;至于“人和”,蒋介石也还提出个标语口号式的“精诚团结,协同作战”,而张灵甫对此则是连想也没有想到。张灵甫在崮上死守了三天(实现了蒋介石的预想),四周的援军却是一步也没能靠近。战后检讨时,总指挥汤恩伯被撤职,合围不力的黄百韬被撤职留任,别有用心的李天霞被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军高级将领之间暗地里形成的貌合神离、钩心斗角,终于导致了张灵甫被埋葬的最后结局。
孟良崮战役的算盘珠儿拨错在哪里,战后的蒋介石口里不言,心底比谁都清楚。
愚悍者意气用兵,勇大于谋。若是据此认为张灵甫仅具匹夫之勇,也未必恰切。张灵甫在北京大学研读过历史,对历史进程中的先机之兆有微妙的预感。1944年底,蒋介石到重庆陆军大学召见他,张灵甫对之进言:中国当前之患,不在日寇之侵略,而在“共匪”之叛乱。若抗战胜利,彼必乘战后疲惫,起而叛变,望早为之计。学生如此进言,蒋介石龙心大悦。国共和谈期间,两党中均不乏乐观论调,张灵甫则告诫部下:“国共不并存,当体察政府苦心,努力备战,挽救民族,切勿为谎言所误。”
内战开打,国民党尚占上风,张却说道:“共军战略战术均优于国军。”“年余将死无葬身之地。”进入山东战区,时或出现“活捉张灵甫”的标语,张灵甫给家人的信里却这样写道:“他们要活的,我就给他个死的。”通过这等不连贯的谶语,可窥知愚忠、勇悍的张灵甫也不尽然是一介勇夫。
5月15日,在孟良崮的指挥所里,蔡仁杰抱怨:“师座,早知这样,我们真不该上孟良崮。”张用手杖敲着石桌大声说:“上孟良崮是副参谋长李运良的主意嘛,怎么能怨我呢!”李运良官居少将,气呼呼地顶撞:“师座,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人可死,账不能死。上不上这里,我确实提过建议,但决定权完全在师座手中,是你最后拍板上孟良崮的嘛!”张闻言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中拔出手枪,对李运良“砰”“砰”开了两枪。李运良知道师座的骨子里是个“冷娃”,眼疾身快,一闪身躲过了射来的子弹。说来说去,张灵甫终于是个“陕西冷娃”。
孟良崮与和州之乌江南北相照,而张灵甫比起自刎前夕的项羽,“冷娃”与“人杰”之间的质地差异,似乎也泾渭分明。分明归分明,而“冷娃”与“悍将”之间,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抗御外侮乃成就英雄之阶,反过来,坚持弱肉强食的内耗政策者,只能以身败名裂收局。张灵甫以他兴起也勃、其沉也疾的44年的鏖战历程,再次验证了这一条真理。
1973年,周恩来让人找到侨居美国的王玉龄(张灵甫的遗孀),邀其到北京访问;安排时间,扶病接见时,周总理称赞张灵甫是个很好的将才,遗憾自己当年在黄埔军校任教时,未能将张争取到共产党一边。言下之意,我们民族的精英倘若不损折于内耗与内战,中华民族该是多么幸运呀。
2005年金秋,首都人民大会堂隆重庆祝抗战胜利60周年,王玉龄见到了胡锦涛等国家领导人。国家和人民记着王玉龄,意味着中国人民对张灵甫抗日功绩的尊重与怀念。“冷娃”也好,“功臣”也罢,自古英雄都是梦。只要是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与独立切切实实奋斗过的人,不论其生前曾经纠葛于怎样深重的功过与是非,中国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
我的故乡长安,曾经有过这样一位起灭倏忽的乡党,在史案上,一时也说不清是荣耀呢还是羞辱。返回头检点历史,曾有过多少叱咤风云的民族英雄,最后是栽倒在中国人自己的手里?这可实在是个引人深思的重大题目。要说中国人丑陋、落后,这大概是个很关键的穴位。所以说,在岁月的长河里,张灵甫之起落浮沉,也还有另外的寓意。
《解放军文艺》2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