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亚特小轿车一驶出机场,便飞驰起来。坐在前座的副官长谭海侧着身子,扭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
“副司令,回金家巷吗?”
张学良略微踌躇了一下:“先去南院门。”南院门是“西北剿匪总司令部”所在地。他要立即将一〇九师在直罗镇被红军歼灭的事儿问个明白。是谁胆大妄为,违抗他的命令,使他在南京丢尽脸面。
离南院门还隔着一条街,就听见从那里传来一阵阵海潮般的喧闹声。汽车一拐弯,只见总司令部门前的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妇女和老人,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拄着拐棍。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操着东北口音嚎哭着、咒骂着……
小车“吱嘎”一声停在路边,张学良走下汽车,把皮帽子压低,向人群走去,谭海和刘海山紧跟其后。由于他穿的是便衣,没有人能认出来。四下观察,张学良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些妇女、老人,都是同官、耀县一带来的东北军家属,他们的男人、儿子在前线作战,有的被打死,有的被俘虏,生活失去了依靠,所以聚集到西安来请愿。一是要求部队打回东北去,重建家园;二是要求解决衣、食、住等生计问题。
这是东北军存在的一个不同于别的部队的特殊问题。九一八以后,东北军退入关内,日本帝国主义惨无人道的统治,使东北人民无法生存下去,纷纷逃离家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少东北官兵的家属乃至亲戚无路可走,便跑到军营跟着他们的亲人一起渡难。不仅中下级军官如此,许多伙夫、马夫也带上了家属。高级军官都把家眷安顿在北平、郑州、洛阳、西安等大城市,而下级军官和士兵的家眷只能跟着军队一起行动。这样不但给部队的供给带来了问题,也给部队的行动增添了累赘。队伍中夹杂着老头儿、老太婆,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实在不成体统。一旦他们的亲人被俘虏或战死,这些眷属便陷入绝境。这种情况各级长官包括张学良本人都是清楚的,眼下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它,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难处呢?
张学良在哭哭啼啼的人群里走着,望着妇女们一张张挂满泪水的脸和她们怀中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听着哀婉泣诉的乡音,他的内心泛起一阵阵的隐痛。一时,愧疚、愤懑的感情在他胸臆间交织着、翻腾着……突然,人群中有人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
开始是请愿的群众唱,接着,围观的西安市民也跟着唱。歌声慷慨激昂,悲凉凄楚,此起彼伏犹如山呼海啸。张学良平日只要听到这支歌,心里就涌起一丝乡愁。今天再次听来,仿佛有人拿着老虎钳子夹着他的心,正起劲地拧绞,泪水禁不住簌簌下流。他实在不忍心目睹面前的惨状,正夺路往外走,突然听见前面一阵骚动,请愿的妇女一齐往前涌去。人群挤到“剿总”大门前不远的地方,只见一排卫兵手挽着手堵住大门,不让请愿的群众进去,秘书长吴家象站在一张桌子上,面向大家讲话:“诸位大嫂、大婶、大叔、大伯,乡亲们!请不要吵闹了,里面正在办公,你们有什么要求可在这里对我陈述……”
“我们要求见张副司令,有些事情,请他给我们解答!”一个妇女大声喊道。
“张副司令还在南京开会,没有回来,你们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讲,我一定负责转呈。”
“我们的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现在我们的男人有的被俘虏,有的被打死,剩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没住的,你们当官的知道不知道?管不管?”
带头的妇女讲罢,其他妇女便你一句、我一句嚷嚷开了:
“我们不明白,放着占领家乡的日本鬼子不去打,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打仗?”
“我们要问问张副司令,什么时候领我们打回东北去!”
“红军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和人家作对?!”
“难道张副司令忘了大帅是怎么死的!”
人群中的每一句话,好像一把把利剑,刺痛着张学良的心。张学良低下头,痛苦地责骂着自己……他使劲地从义愤填膺的人群中挤出来,快步走到停车的地方,朝司机一挥手:
“回金家巷!”
当晚,金家巷西楼二楼会议室召集处长以上军官开会,张学良听取代理参谋长谢珂、参谋长徐方汇报关于一〇九师在直罗镇被红军歼灭的情况。
听罢,张学良半晌无语,勾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宽大的会议室里出现了难言的沉默。参加会议的处长们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用怯生生的眼光盯着面前这位严肃、英武的副司令长官。他们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张学良却没有发火,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很快把烟头在烟缸里掐灭,然后抬起头来扫视了大家一眼,阴沉地说:“一〇九师失利,董英斌有直接责任,赴南京前,我专程前往五十七军驻地,要部队不要行动,他违抗了我的命令,现在我决定撤销他代理军长的职务。”
接着,他用忧郁的口吻说:“我们这支东北军,曾经东征西讨,久经沙场,论武器装备,在全国是最精良的,我自信不是熊包、软蛋,可是,和各方面处于劣势的红军作战,我们却一败再败,在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损失了将近三个师。要是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一年,我们全军便会消耗殆尽。队伍打光了,剩下我们这些光杆司令,还拿什么‘攘外’、‘御侮’呢?所谓‘抗日复土’‘打回东北老家’,到那时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张学良的语气虽然平缓,却字字句句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扉,处长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在座诸位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同事、老部下,职位虽分上下,实则情同手足。在这关键时刻,我想请大家和我一起来思考一个问题: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继续和红军打下去显然是行不通的一条死路,若是另辟新路,这条新路又在哪里?”
张学良没有让大家马上做出回答,但大伙都陷入了沉思。
“大家都看到了吧,今天上千名妇女、老人到‘剿总’来请愿,这些人都是我们的骨肉兄弟,他们不堪日寇的蹂躏,千里迢迢从东北逃入关内,受尽千辛万苦,到队伍里来寻找亲人,寻求庇护,可是他们的亲人却战死了,生活失去了支柱,太可怜了,太悲惨了!谁见了都要掉眼泪。这次在南京,我向蒋委员长提出,请中央政府拨专款抚恤受难同胞,却没有得到批准。”说到这里,张学良的火气冒了上来,用手敲着面前的茶几,“人家不管,而我们是不能不管的!我决定倾其所有,将我个人的积蓄捐出来,在西安、平凉两地修建难民新村,安置这些衣食无着的骨肉同胞。即使这样,也只能解决一下暂时的困难,以后呢?以后怎么办?所以请大家认真考虑,提出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散会后已是深夜,张学良回到三楼寝室,墙上的壁钟正敲十二响。
赵一荻还没有睡,歪坐在沙发上等他。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缎子绣花睡衣,云鬓蓬松,圆圆的脸庞又白又嫩,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更显得娇俏妩媚。
关于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关系,在当时的军政界和社会上是有颇多议论的。张学良的原配夫人叫于凤至,系关东古镇郑家屯商人于文斗的娇女。1916年深秋,张学良十五岁时,便由父亲张作霖主持与她完了婚。于凤至比张学良年长三岁。12年后,张学良任东北陆军第四师师长兼东北空军司令、第三方面军军团长时,部队驻扎在北平、天津一带,有一次,他在天津有名的交际场所蔡公馆跳舞,认识了年仅十六岁的赵一荻小姐。赵一荻,又名绮霞和赵堤,因排行第四,故又叫赵四小姐,是北洋政府交通次长赵庆华最小的女儿。因为美貌娇艳,张学良一见倾心,两人便交了朋友,到1929年的秋天,便相约在沈阳北陵秘密同居。当时,张学良同于凤至已有了子女,为了家庭和睦,他向赵一荻提出:不以夫人名义,对外称她为自己的私人秘书,在家庭内部叫侍从小姐。赵一荻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对于凤至敬重备至,贤惠的于凤至对赵一荻也很友好、和善,两人如亲姐妹一般和谐相处。张学良称于凤至为大姐,称赵一荻为小妹。接待客人和朋友时,总是带上于、赵一起出席,三人共同生活,倒也相安无事。
赵一荻一边给张学良脱外衣,一边关切地说:“汉卿,南京开会两个多月,回来又得不到休息,脸都瘦了一圈。我真心疼。”说着,端来一盘奶油小点心,又彻了一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小妹,南京的这些日子,这难熬啊!”张学良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作为张学良的生活伴侣,赵一荻在处理军务、政务上也是得力助手和支持者。他在她面前,从来是有话必讲,毫无隐瞒。于是,他将自己这一段时间来的苦恼和思考,以及专程去上海会见杜重远、宋庆龄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赵一荻两只美丽的大眼望着张学良,认真、仔细地听着。张学良讲完后,她沉思片刻,而后低声说:“汉卿,杜先生和孙夫人都是有学问的人,他们讲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依我之见,照他们的意见去办,咱们东北军才会重见天日。”
“嗯,我也是这样想。”张学良点了点头,但语气中又充满了忧虑,“联共、联共,共产党近在眼前,可又远在天边,我到哪里去找人家呢?李杜虽然答应帮我找关系,可是谁知什么时候才能联络上?”
“唉——”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赵一荻突然从床沿跳下来,扑到张学良身边坐下:“前几天,北平不是闹学潮(即一二九学生运动)吗?听说东北大学闹得最厉害,报纸上说,这次学潮是共产党掀起来的。你是东北大学的校长,可以以考察了解情况为名发个电报去,要学生代表来西安和你晤谈。这样,名正言顺,说不定可以找到共产党的线索哩!”
张学良为赵一荻的聪慧、机敏大为感动,他双手捧着她的圆脸,动情地说:“小妹!明天我就给北平发报,让他们派代表来西安见我。同时,我还要给洛川的王以哲军长发报,让他们和红军进行接触时,多长一个心眼,看能否拉上关系。我想,通过上海李杜、北平学生代表和洛川这三条线,是有可能与共产党取得联系的。”
第二天,张学良以东北大学校长的名义给该校发了个电报:
北平学潮未息,请将主动分子名单开来,并促其来陕一谈。
东北大学学生救亡工作委员会接到电报后,专门开会进行了研究。由于对张学良缺乏了解,加上他又担负的是“剿匪”副总司令的要职,加之电报内容也不友善,把学生运动称为“学潮”,把学运中的领导骨干称为“主动分子”,便误认为有敌视学运之意,决定拒绝派代表赴陕。
过了两天,不见动静,张学良又签发了第二封电报,电文是:
请邀主动分子促其来陕一谈,弟实善意。
这份电报语气上虽然有所缓和,但和第一份电报没有质的区别,东北大学学生救委会再次予以拒绝。
张学良见两次电报均遭冷遇,便知道是学生们对他尚存疑虑。这也难怪,自己的头衔怪吓人的,谁愿意前来“自投罗网”呢?为了消除师生们的疑虑,张学良特派“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军法处处长、原东北大学法律系教授赵翰九为他的代表,专程携款到北平慰问东大参加一二九运动的学生。
赵翰九到北平后,东北大学召开师生员工大会热烈欢迎。赵翰九代表张学良致慰问词,慰问词中不但没有半句批评,反而对学生的行动流露出赞赏和支持的意思。赵翰九返回西安后,张学良紧接着又发来第三封电报:
请派民主代表前来西安
这一次学生们没有轻易拒绝。他们几经磋商,认为张学良将军诚心诚意,整个形势的确发生了变化。于是推举宋黎、韩永赞、马绍周三人作为东大学生及北平学联的正式代表,同赴西安面见张学良将军。三人中只有宋黎是共产党员。临行前,宋黎请示了地下党组织,党组织指示他“见机行事”。
1936年1月底,三位代表乘火车抵达了西安。几天后,张学良派副官用专车将他们接到金家巷公馆。坐落在玄风桥的金家巷公馆是一个环境幽雅的小院落,它位于西安古城的东南角,往南不远便是高厚雄伟的古城墙。院内从东到西并排耸立着三座三层精致的楼房,在当时的西安古城,这样的建筑分明是第一流的了。张学良和赵一荻小姐住在西楼,侍卫、副官们住在中楼,东楼则住着管理函电的文职官员。
副官将他们三人领进西楼第二层张学良的会客室。室内红漆地板,四周摆了一圈沙发,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直射进来,满屋熠熠生辉。
他们坐下不久,楼下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就见张学良穿着戎装走上楼来。他走到客厅门口朝大家点点头:“请同学们稍候片刻,我换换衣服就来。”说罢,便快步走上三楼卧室,不一会儿,他着一件银灰色的皮袍,风度翩翩地下了楼。
他和宋黎等人一一握手,笑容可掬地开着玩笑:
“千里迢迢来西安,同学们一路辛苦了!你们几位神仙还真难请啊,叫我连着打了三次电报。”
三个学生代表互相望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宋黎说:“张副司令,东大的师生员工要我们仨代表他们向您问好!”
“感谢大家!”张学良边说话,眼光却在三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停留在宋黎身上,他觉得这三个学生代表中,这个年轻人脸庞白皙,戴着黑边眼镜,说话有条不紊,举动文静而沉稳,于是便指着他的鼻尖发问:“你叫宋黎?”
“是的。副司令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宋黎十分惊奇。
“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是北平学潮的带头人。我是你们的校长,当然应该知道嘛!”张学良得意地说。大家坐下后,他又友善地提议:“作为你们的校长,你们作为我的学生,今天就以师生的身份谈,好吗?”
宋黎
三个学生同时点了点头。本来他们对面前这位拥有重兵、声名显赫的“少帅”心存戒备,现在见他挺随和的,双方的距离无形中缩短了许多。宋黎、韩永赞和马绍周将一二九以来北平学生运动的情况作了扼要的介绍。
张学良听得非常认真、仔细,还不时地点头赞许。
“在这次学生运动中,东北大学的学生走在运动的最前列。一二九那一天,准备参加请愿的学校统统被军警包围,东大的学生最先冲破封锁线;参加游行示威的队伍中,东大的人数最多,队伍也最整齐,口号最响亮,行动也最勇敢。因为东大的同学大都是东北流亡青年,九一八以后,我们失去了家园,断绝了经济来源,陷于失学、失业的痛苦境地。华北危急之后,我们已无处流亡,面临着当亡国奴的命运,除了反抗日本,我们是再没有任何出路了。”韩永赞说到后来,眼睛都红了。
“九一八以后,日本侵占了东北三省,又在上海制造了一二八事件,继而把侵略的魔爪伸向华北、内蒙。汉奸殷汝耕又在通县挂起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牌子,公开投靠了日本帝国主义。在民族危亡的严重关头,南京政府却照旧推行它‘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采取不抵抗主义,步步退让,对内则大举剿共’,同时镇压抗日救国的学生运动。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东北子弟,而且又是副司令的学生,我们希望张副司令能替东北父老说话,为全国人民请命,枪口对外,团结一致,率领东北军打回老家去,做收复失地的功臣。”宋黎趁热打铁,情词恳切地发出请求。
“嗬,你们这些话,好耳熟呀,完全是共产党的赤化宣传嘛!”张学良故意板着面孔,“你们是不是共产党?”
三个学生代表同时一怔,不知张学良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不敢做声,佯装没听懂。
“宋黎,你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张学良指着宋黎,直截了当地问。
“不,不是。”宋黎有些含混地回答。
“哈哈!”张学良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失望表情,随即仰脸大笑,“你用不着害怕,作为你们的校长,既然把你们请来,就没什么恶意。实话告诉你们,我这个人向来不怕共产党,共产党也不用怕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张学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感慨地说:“我接受同学们的忠告。东北沦陷我有责任,先父的坟墓还在东北,国难家仇集于一身,抗日救国义不容辞。东北青年、东北军、东北人民应该首先团结起来,我们一定要打回老家去!东北是从我的手里丢失的,我一定要亲手把她夺回来!”
从一个国民党高级将领嘴里听到这样明确的表示,几位学生代表一下子由紧张变得轻松和兴奋。宋黎说:“副司令是有血性的东北人,我们相信张副司令,一定不会辜负三千万东北同胞的殷切期望,我们尤其希望张副司令有具体而实际的抗日行动。”
张学良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三位暂时不要回北平了,就留在西安帮我们做些群众救亡工作吧。宋黎同学,你当我的秘书,负责和各群众团体联系,明天拿我的名片去拜会绥署杨虎城主任和陕西省政府邵力子主席,把各方面关系疏通疏通,求得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你们看怎么样?”
“服从张副司令的安排。只要是抗日救亡工作,我们都愿意干。”三人异口同声地表示。
副官把他们安排住在金家巷不远的东大街的西北饭店。自此,三位学生代表便在西安住下来,开始执行张学良交给的任务。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张学良的副官匆忙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张副司令有请。”
三人随副官乘车直奔金家巷。走进二楼客厅,只见张学良背着手正面窗而立。他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来,抖着手中的一张电报纸,气愤地说:“你们看看,这是刚刚收到的东大文学院方永蒸院长从北平发来的电报,今天早晨东大44名学生被捕。宋黎,你也在通缉之列。”
三人大吃一惊。宋黎愤愤地说:“岂有此理,学生要求抗日救国,难道也有罪吗?请校长务必想法营救他们。”
张学良点了点头,“我马上给宋哲元和刘哲发电报,要他们立即释放无辜的学生。目前北平局势紧张,你们几个不能回去,待我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
过了几天后,张学良又把宋黎和马绍周叫去,一见面便焦急地说:“看样子情况紧急,我发给宋哲元和刘哲的电报,均未见答复。据从北平传来的消息,当局拟杀八个学生。事不宜迟,我的意见是从‘剿总’物色一合适人选,拿上我的亲笔信,火速赴北平进行营救。你们的意见如何?派谁去为宜呢?”
宋黎和马绍周商量了一下,便自告奋勇:“副司令,只要有你的亲笔信,事情当然会好办得多。那就让我去吧,派别的官员去,目标太大,也显眼,我了解那里的情况,我去比较合适。”
“你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张学良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宋黎,沉思片刻,又问:“你认识北平宪兵司令部司令邵文凯吗?”
“不认识。”宋黎回答。
“不认识就好。”张学良轻轻吁了一口气,“那你就跑一趟吧!不过要特别小心,不要把别人没救出来反而把你也搭了进去。”
张学良出门到对面他的办公室去了,不一会儿,捧着墨迹未干的亲笔信走了进来,对宋黎说:“我给你临时起了个化名,叫宋梦南。到北平后,你就拿着这封信去找邵文凯。他是东北军的老部下。”
宋黎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着:
东北沦陷,我有责任,对家乡子弟要更加爱护。特派秘书宋梦南专程前往北平,全权处理被捕学生事宜。望兄看在同乡并同事多年的情谊上,予以鼎力相助。
张学良等宋黎看完,又接着说:“你告诉邵司令,若方便,请他立即就地释放这些被捕的学生。若是已经判了刑,就地释放有困难,请他派人把这些学生押解到西安,我是校长,理应交给我来处理。”
宋黎把信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内衣口袋。
1936年的中国火车,慢的像老牛,一路走走停停,第三天下午,宋黎才到达北平。他从前门车站下车后,为防止节外生枝,没有先去西直门内的东北大学,而径直去宪兵司令部见邵文凯。
宋黎西装革履,戴着宽边眼镜,手里拿着印有“西北剿匪总司令部”红字的公函,大摇大摆地往宪兵司令部里闯。警卫见来人派头不小,只是简单问了几句,便领着他跨进了邵文凯的办公室。邵文凯用眼角乜斜了宋黎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信件,抽出信笺展开一瞧,便像屁股被火烧着了似地,从圈椅里弹了起来,走到宋黎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宋秘书驾到,有失远迎,请多多包涵。”
邵文凯又是敬烟,又是泡茶,又是让座,好一阵忙活。宋黎感到好笑,说:“邵司令,不必客气。张副司令派兄弟来北平,了解东大被捕学生的情况,不知他们犯了什么过错?”宋黎的语气平和而委婉。
“我给张副司令添了麻烦,实在对不起。”邵文凯这时又把信件拿起来瞧了瞧说,“被捕的学生闹得太凶,我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压压火。”
“张副司令说,他是东北大学的校长,学生闹事,首先是他的责任。一俟西北战事缓解,他说准备来北平请罪。”宋黎的语气虽然平缓,但柔中有刚。
“不,不,张副司令言之过重了。”邵文凯听出宋黎话中有话,忙不迭地说,“其实,这些学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既然副司令有开脱的意思,我何乐而不为呢?我立即释放他们,请副司令放心。”
“那就谢谢邵司令了。”宋黎接着问:“副司令还听说这里要杀八个学生,不知可有此事?他非常关注。”
“没有,没有,宋哲元对学生闹事很有气,态度严厉,却没有杀人的意思。”邵文凯连连摇头,“现在虽然抓了几十个学生,据了解,带头的并没抓住。有个叫宋黎的,是个共产党,近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叫邹素寒,据可靠情报已经潜往上海。要是抓住这两个家伙,即使张副司令说情,我也是不敢擅自做主的。”
“啊,原来这样。”宋黎倒抽了一口冷气,怀里像揣着一头小鹿似地,禁不住突突乱跳。他瞅了邵文凯一眼,见他神态自若,没有任何怀疑自己的迹象,心里便踏实下来。既然底细已经摸清,继续待在这里就太危险,于是起身告辞:“邵司令答应释放这些无辜的学生,我代表张副司令表示感谢,并望早日实现,以便我回到西安,也好有个交代。”
从宪兵司令部出来,宋黎回到东北大学。他来不及喘一口气,便去校部办公室会见秘书长王卓然。
王卓然见失踪多日的宋黎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内心暗暗吃惊。连忙关切的问:“宋黎同学,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到西安去了,张校长要我留在他身边干事。张副司令听说北平当局抓了44名学生,特派我回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两人正谈着,一个校丁闯进门来惊慌地说:“秘书长,外面来了几个便衣,说你这位客人是带头闹事的共产党分子。在办公室不方便,只待出门便要逮捕。”
“这……这可怎么办?……”王卓然搓着手,急得团团转。
“王秘书长,你不用怕,也不用急,只请你给张副司令发个电报,告诉他我在你这里遇到了麻烦就行了。”宋黎望着王卓然,沉着而冷静。
“你是张副司令的秘书,又是他派来的全权代表,谅邵文凯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就待在我的办公室好了,我立刻就去见他。”王卓然沉思片刻后,起身走出办公室,急急忙忙乘车找邵文凯去了。一个小时后,王卓然才急冲冲地回来,一进门便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好啦,好啦,问题已经妥善解决。邵文凯说,你走后,马上有人报告,宋秘书就是那个正在通缉的宋黎。我好说歹说,他才表示既然你是张副司令派来的人,要是逮捕你,就太对不起张副司令了,以后不好交代。他要你火速离开北平,时间一长被人发觉,连他也不好办了。”
“我走可以,被捕的四十多位同学还没有出狱……”
“邵文凯说,这个事情请你转告张副司令,他一定遵命,很快释放被捕学生。”
为安全起见,当晚宋黎住在了王卓然的家中。翌日一早,便乘坐王卓然的汽车去了火车站,登上了西去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