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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三国演义》的读者，对刘备有个误会：他爱哭。实际上《三国志·先主传》里，只有一处描写刘备哭：曹操南袭荆州，荆州老大刘表已死，刘表的儿子刘琮要投降。寄居在刘表处的刘备被各色人等建议：先取荆州，对抗曹操。刘备不肯，去找刘琮谈，刘琮不见他，刘琮手下许多人就此跟刘备而去。刘备去辞别了刘表墓，哭了，走了。到当阳，十余万人跟着刘备走，日行十余里，背后是曹操精骑一日一夜行三百里追杀而来。怎么看，刘备这都是自杀行为。是所谓携民渡江。刘备之前辞别刘表墓时的眼泪，与带这十万人同行的刚毅，恰成对比。是为刘备。
刘备爱哭，大概算《三国演义》的刻画失误。鲁迅先生说《三国演义》的疏失：“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说得是。但也难怪，毕竟《三国演义》是小说，面向的读者是老百姓。罗贯中是个好小说家，然而无法在面向百姓的小说里，描述诸葛亮如何用心平而劝诫明，如何有抚民之干、理戎之才，只好让诸葛亮没事放个火、禳个星、借个东风、玩个锦囊，成了个呼风唤雨的妖道。同理，罗贯中很难描述刘备之仁，只好让他到处哭鼻子、丢孩子、打仗靠兄弟、没事装孙子。以至于看《三国演义》多的人都会觉得，刘备的天下，那是哭出来的。然而并非如此。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往往受制于评论者当时的立场。像《三国志》是晋初问世，陈寿没法大夸刘备。但再晚一些时间，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提及常璩和习凿齿对刘备的态度，那就友好多了。到北宋，司马光写《资治通鉴》，以魏为正统，对刘备又是另一个态度，认为不算名正言顺，不能真算汉朝遗统。而近代如吕思勉先生颇为推崇曹操，觉得刘备取蜀，机谋多而正义少。各自都有所处年代与背景的缘由。
就算回到汉末三国那时代，刘备的评价也很多变。袁绍说刘备“弘雅有信义”，可吕布临死前气急败坏，骂刘备“是儿最叵信者”。所以刘备到底有没有信义？张松跟刘璋吹刘备“善用兵”，可是赵戬又说刘备“拙于用兵，每战则败”。所以刘备到底会不会打仗？以成败论英雄、把一个人当符号、把一个人当人，看出来是不同的。
刘备有个特点：当时熟他的人和不熟他的人，评价经常大不同。大概就是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吧。熟人看的是刘备这个人，不熟的人看的是他做的事。常璩说“先主名微人鲜”，刘备并不是在名士圈里有名气的人，实在得靠自己的作为来争名气。刘备早期到处帮忙，孔融求救于他时，他曾说一句“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孔北海还知道天下有个刘备啊？细想来是有点酸楚的。
后来刘备人到中年，事业不算成功，但名闻天下，所谓“有英名”，实在是自己争出来的。他依附曹操时还无所成，但个人魅力在，曹操看得出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周瑜未见刘备时，也没对他有什么评价；与刘备于赤壁并力破曹之后，就跟孙权说了，刘备不简单：“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傅干回答赵戬的“拙于用兵，每战则败”，也是这么说的：“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程昱、郭嘉也都在刘备还无所成时，已经意识到了“刘备有雄才而得众心”。大概越到后来，刘备的坚韧、仁厚、度量和用人，越被天下所认同。事后也证明，他就是靠百折不挠和大度用人，鼎足三分。
刘备当然也有缺点，曹操自己作为死敌，承认刘备的同时也要贬一句：“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刘晔作为曹魏谋士，说得更直接：“有度而迟。”陈寿在《三国志》里也明白说刘备“弘毅宽厚”，很像刘邦，是英雄之器——刘邦出了名的“善将将”，这里还是强调刘备能用人——但“机权干略，不逮魏武”，大概刘备论机变权谋，不如曹操，这也符合曹操说他“得计少晚”，刘晔说他“有度而迟”。
抛开各色极端评价，则刘备的历史形象大概是：善用人、有大度、仁厚坚韧，机变权谋稍微慢一拍。刘备不算个读书人，喜欢结交豪侠。刘备的哥们儿关羽张飞，也都是闯社会的热血男儿。当时，如关张这样追慕刘备的热血汉子真不少。都说刘备不喜欢读书，喜欢声色犬马、听音乐、漂亮衣服，不爱说话，喜怒不形于色。刘备麾下有个彭羕，后来劝马超闹事时，如此说刘备：“老革荒悖。”老革，老兵油子是也。骨子里，刘备是个游侠，是个老兵。能打，积极，坚韧，靠谱，省心，讲原则。你给他兵，他帮你拼命。
黄巾起，州郡举义兵。刘备跟着校尉邹靖讨黄巾，有功，当了安喜尉。他能当官，是实打实的军功。《典略》说，“平原刘子平知备有武勇”。反而刘备一开始不太懂官场，还打了督邮（在小说里，罗贯中把这故事让给了张飞），一度要倒霉；后来靠着下邳军功，又当了下密丞。刘备跟了公孙瓒，被“使与青州刺史田楷以拒冀州牧袁绍”，因为数有战功，“试守平原令，后领平原相”。这段经历是刘备一生缩影：公孙瓒用刘备，派他去打，他去了，打得积极，那就试用吧，一用，还就离不开了。一般雇佣兵都会出工不出力，见利忘义搞背刺。但刘备不，还打得很卖力。这么好用，谁不喜欢？
刘备还有点游侠性质。曹操打陶谦，搞屠城；田楷和刘备去救，陶谦给刘备四千丹阳兵，刘备就帮助陶谦，屯军小沛。陶谦死，糜竺陈登们一起扶持了刘备。这是游侠第一次翻身做主人。不是刘备夺陶谦的地盘，纯粹是人太好了，陶谦临死前都觉得非刘玄德不可定徐州，糜竺陈登这些本地人也觉得刘备是乱世一股清流。之后刘备和当时豪强袁术相持，被吕布打了，困难之际，还是灭了杨奉韩暹。之后他跟吕布开打，去跟了曹操。曹操一看好啊，“益与兵使东击布”。给刘备兵，让他打吕布去了。吕布没了，刘备又跟了曹操一段，东奔脱离。曹操打了刘备，刘备去投奔袁绍。袁绍派人一路迎接，亲自出来二百里见刘备。袁绍也觉得刘备好用，于是“遣先主将兵与辟等略许下”，“遣先主将本兵复至汝南”。还是老样子，让刘备带兵，派他去打曹操，还是艰难的敌后作战。刘备去了，击杀了曹操军的蔡阳。曹操破了袁绍，才回头亲自击刘备。大概，曹操不亲来，刘备就是难对付，打也打不灭。与此同时，刘备很顽强。一般军队打散了，离了地方，就完蛋了。刘备被吕布和曹操打散过，还能重聚人力，重新打起。还有人专门跑回刘备身边，重塑队伍。
刘备跑路去刘表处，刘表和袁绍一样，远来迎接。于是刘备再成了刘表的麾下，“益其兵，使屯新野”。所以了，无论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还是刘表，看到刘备，都是“益其兵，使/遣刘备”。刘备在刘表麾下期间，在博望击败了夏侯惇和于禁（小说里安排给诸葛亮了）。刘表死，刘备也没乘机吞荆州：他是对得起刘表的。
后来孙权与刘备合力赢了赤壁，打南郡时，刘备和周瑜也配合不错。还有关羽绝北道，张飞加一千人调拨给周瑜使用，换周瑜二千人这种玩法。这么讲配合的队友，谁不喜欢？也就是那段合作后，周瑜写信给孙权，说刘备枭雄，关张熊虎之将，将来不得了。周瑜的眼光，也是深远的。
后来刘备与刘琦在荆襄合力扩张，势力起来，是为刘备慢慢自有基业之始。孙权觉得刘备厉害，才许嫁了妹子，大概还是想利用刘备。孙权想让刘备攻蜀地，殷观劝刘备别去：“若为吴先驱，进未能克蜀，退为吴所乘，即事去矣。”在孙权的规划里，刘备也还是个先驱炮灰吧。纵观刘备三十年带兵生涯，基本上都是被“使”，被“遣”。被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们派来派去，但不怠工，不背刺，不在盟友还活着时搞阴谋诡计，信义素著。打散了重聚，从北方打到南方，老游击队长。终于张松和法正劝西川刘璋，说刘备“善用兵，若使之讨鲁，鲁必破”。又是“使”。于是刘璋给兵（四千人）给钱（以巨亿计），让刘备去打张鲁。只这一次，刘备不急着打张鲁了。“未即讨鲁，厚树恩德，以收众心。”三十年老兵，第一次动了心思。然后就是刘备求救东行，刘璋不肯再发兵，于是刘备取蜀。从此，刘备创业了。
大概，除了刘璋，刘备没坑过哪个自家人；最后取了蜀，也没加害刘璋。在那个动辄背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时代，刘备事实上就是最仗义的游侠，最靠谱好用的老兵。比起吕布——王夫之先生有所谓“吕布不死，天下无可定乱之机”——这样难以预测的反复无常之辈，刘备实在太靠谱了。
众所周知，乱世的军人经常唯利是图，打仗之外，涂炭黎民是常事。反正糟蹋的是自己雇主的名声。比如潘璋给孙权打工，就把军队搞得跟交易市场似的，孙权也没办法。但刘备不屠不掳，定乱平难。对盟友而言是好兵，对人民而言是大侠。所以刘表死，曹操南征，刘备要跑路，十万人跟着他走，用脚投票。从“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到“琮左右及荆州人多归先主。比到当阳，众十余万”。刘备依然没有基业，但声名信义在，一路屡败屡战，散了又聚，硬生生打出来了。将来刘备的基础，实在不是蜀这片地盘，而是多年累积起来的，百折不挠的声名。
还是说回携民渡江。刘备在刘表麾下数年，刘表对他不算坏，但也不算好。按说刘备不欠刘琮什么，诸葛亮劝他直接打刘琮夺荆州，他却说：“不忍心。”生死之际，还是没对刘琮下手，还去辞别刘表墓，流了眼泪。这就是史书里，刘备仅有的一次哭泣。荆州即将归属曹操，十余万人愿意背井离乡跟刘备走；古代人安土重迁，为什么肯跟刘备走？因为他仁义。刘备回馈了这份仁义：他跟着大家一起走，日行十余里。即便曹操在背后追杀他。这就是仁，善良、敦厚、质朴的心。当然，也有点迂腐。
所以刘备不是个好脾气的乖孩子，他也打人，但大体是仁义的，讲义气，待人好。他没有曹操那样的大战略规划才能，但局部战场非常能打。在遇到诸葛亮之前，刘备纵横中原。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刘表各家诸侯，都希望他当自家雇佣兵。后来刘备与诸葛亮相遇，按照《隆中对》，先取荆州再取西川，有了自己的基业，那就厉害了。赤壁和汉中，曹操没再能占他便宜。
刘备起家很晚很晚，从河北到山东，从河南到湖北，从湖南到四川，到处跑。但他对老部下，不管是河北的山东的，河南的湖北的，湖南的四川的，都不离不弃。关羽死了，他起兵为关羽报仇。自己要死了，什么都交托给诸葛亮。黄权被迫投降别国了，他也不计较，还体谅黄权的苦处。糜竺的弟弟糜芳出卖了荆州，刘备也没追究糜竺。魏延出身行伍，照样有机会升高位。黄忠有大功，甚至被刘备提拔到与关羽马超并列。蒋琬一度工作不努力，但只要有宰相之才，他还是能用好你。刘备会直白地表露对虚名之士如许靖的不满，毕竟手下多是中下层上来的普通人。跟着他，难富贵，很危险，要到处跑，你能落得个跟领导同甘共苦，而且得个善终，不用担心他在你死后说什么便宜话。
大概，刘备是龟兔赛跑的乌龟性格：反应不快，但百折不挠，一步一步地往前爬。这种性格注定刘备无法获得巨大成功，但也是这种性格，注定刘备不会轻易被打趴下。所以他四十六岁之后才腾飞，十年之后三足鼎立，六十一岁登基当皇帝。刘备人生前期的颠沛流离，以及后来的厚积薄发，都在他的性格上了：有度而迟。因为迟钝不够狠，所以要颠沛流离；因为有度量不够狠，所以才有人缘，能积攒出老来的成功。刘备这几个特色，在三国时已形成大致基本认同，后世也一直没怎么变。至于后世吐槽刘备的，大多集中于对一个统治者的要求。如苏洵苏辙说刘备时，也都认为刘备有天下之度量，而无取天下之才。依然是刘晔那句“有度而迟”。
妙在这个“有度而迟”，确实拖了刘备争天下的后腿，反而可能成就了刘备个人的另一个特色：他不是一个完美的政客，但他似乎是个好人。像他不忍取荆州、携民渡江、为了关羽征吴，这些举措从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角度看，都不能算聪明，没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利益。但凡从历史大人物的角度出发，都会觉得刘备欠缺一点。毕竟从各色成王败寇的大历史角度，曹操实是三国这个时代的主角。《资治通鉴》都站了魏角度，朱敬则也只把刘备当个边陲割据者。
但换个角度看不袭荆州、携民渡江，刘备这么做，的确放弃了最好的求生之路；但刘备却表示：做大事必以人为本，百姓跟着我，我怎么忍心抛弃他们！后来习凿齿认为：“先主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大概，颠沛流离时候还讲信义，情势危难时也不掉链子。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刘备自己生死之际，还是个君子，那就是真君子，不是伪君子了。
于是对民间而言，就会觉得，刘备是个坚韧的好人。他与他的战友们组成了一个坚韧、真诚甚至不失浪漫的团队。故此各色民间故事角度出发的话本、小说乃至后世各色叙事作品，刘备与季汉作为三国中势力最小者，往往是戏份最重的。我觉得，大概是因为大多数普通人，比起机权干略，还是更喜欢折而不挠、真诚仁厚的热血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