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真正的第四人

三国君主，曹、刘、孙。曹操从来不真把孙权放在眼里。“生子当如孙仲谋！”“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之上耶！”把孙权当后生晚辈。他认刘备是他的对手，所以也说过：“刘备，吾俦也。”陈寿写《三国志》时，也说刘备折而不挠，只是机权干略不如曹操，基业难免也小了点，但终究是放一起讨论的。刘备年近五十，还在当阳被五十四岁的曹操追杀；汉中决战时，曹操六十四五岁，刘备也快六十了：同龄人。

但曹操真正的对手，还不止刘备。我们读史书，都知道三国著名战役，一个官渡，一个赤壁。官渡决定了黄河两边的命运，赤壁让曹操停步于长江。则曹操的天大优势，乃至曹魏基业，说是在官渡奠定的，也没错。

是了，曹操最大的对手，实是官渡之战，与他交手的袁绍。

《三国演义》说当时故事，多集中在曹操、刘备、孙策视角。很容易让人觉得，曹操在河南山东一带打吕布打袁术打张绣，打得差不多了，然后以弱克强打败了庞大的袁绍，真励志！然而袁绍先前是怎么变强的？曹操的河南山东那片基业，是自己打出来的。袁绍的河北，当然也不是凭空来的。又《三国演义》及许多其他三国题材衍生作品，都容易将袁绍描述成这样子：纨绔富二代，靠祖宗吃饭，浮夸，跋扈，土豪，曹操的配角，“四世三公”。这个脸谱，其实有点偏差。

袁绍的亲爸爸是谁，就有说道。《后汉书》说袁绍爸爸是五官中郎将袁成，《魏书》说他亲爸是司空袁逢，袁绍是庶子，去给袁成当儿子了。反正，比起袁逢的正牌儿子袁术，袁绍起点不算高：古代极重嫡庶嘛。同样是袁家的孩子，袁术是“举孝廉，除郎中，历职内外”，典型富贵人家小孩的出身。袁绍则是从小帅气，能聚众；父母过世，他守孝补孝；他还帮衬同时代很多士人，是个从小聚人气的孩子。当时宦官看袁绍不爽，说他“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道是不是有图谋。于是袁绍去给大将军何进当手下。

庶子出身，年纪轻轻就蠢蠢欲动有想法，当时评价挺高，宦官都忌惮了——可见袁绍并不纯是赖着祖宗混的，天生是个野心家。他也真算是自强不息。按《后汉书》的说法，公孙瓒曾骂袁绍：“绍母亲为傅婢，地实微贱，据职高重，享福丰隆。有苟进之志，无虚退之心，绍罪九也。”——你妈妈出身那么低，你怎么还敢这么努力，不想着谦虚呢？

如上所述，袁绍出身不及袁术，但实在有出息，弯道超车，等袁绍地位反超袁术时，袁术还不高兴，辞职了：“袁绍辟大将军府，不得已起从命，举高第，迁侍御史。弟术为尚书诏，不欲为台下，告疾求退。”

比起袁术那路中饿鬼的跋扈架势，袁绍属于默默努力型，但野心从来不小。袁绍从小养死士，后来又跟盖勋与刘虞合谋除宦官。到升任司隶校尉时，参与谋划引外军入洛，实在也是个枭雄。之后就是袁绍命运的转折点：何进与宦官一起完蛋，东汉大乱，董卓入京，袁绍出奔。

众所周知，一般都说东汉末年大乱，是何进、宦官、董卓们一锅炖。但若说是袁绍帮着裹乱、掀了东汉的桌子，让乱世开始，也不为过。历来都说曹操是乱世奸雄，其实袁绍何尝不是？看看袁绍的操作：聚人、搞阴谋、召众将、对付太后……何进都听着呢。《后汉书·何进传》写：“因复博征智谋之士逄纪、何颙、荀攸等，与同腹心……绍等又为画策，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胁太后。进然之。”

袁绍是从小有心思，也确实上进的枭雄。从结果上来说，他将东汉朝混乱的方向推了一把。至于他心思深到什么地步，是不是故意搞乱天下，来让自己争霸，那只有天知道。总之：到汉末大乱时，袁绍即便不是阴谋家，也绝不是躺在功劳簿上吃祖先余荫的好好先生。他能得人推戴，一半是出身，一半也是个人努力。后来诸侯反董时，曹操、孙坚还去与董卓交战，袁绍们却在关东作壁上观。从结果来看，甚至可以猜测：袁绍一开始就试图搞乱汉朝，想在河北自立——也不算太冤枉他。

再说袁绍的性格。所有史书都说，袁绍姿貌宏雅，喜怒不形于色，威仪端正，对任何人都有礼貌，所以许多人都肯跟他。郭嘉后来当着曹操的面说袁绍不好，也只好这么挑刺：“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大概袁绍看到人饥寒，就很肯帮忙；看不见的，就不管了。这后一句，实在有点苛求了，看不见的怎么管呢？由此可见，连骂袁绍的郭嘉都承认，袁绍是很能得人心的。

如此，曹操、荀彧和荀攸虽然都说袁绍外宽内忌，但也基本承认：袁绍宽厚有恩，倾心折节。不只对手下，对百姓也不错。后来袁绍死了，河北老百姓都哭，所谓“绍为人政宽，百姓德之。河北士女莫不伤怨，市巷挥泪，如或丧亲”。

如此，袁绍这种大家庭里出身的庶子，努力上进，又得人心；出奔河北后，聚起人来，施展手段：袁绍忽悠公孙瓒，施压韩馥，自领冀州牧，再就是一路打了：界桥、阳城、黑山、龙凑。这些战绩现在不著名，是因为我们说三国，多是曹刘孙视角。但袁绍的河北四州地盘，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有趣的是，虽然袁绍和曹操最后官渡对决，但官渡之战之前，其实是袁绍河北、曹操河南，两人背靠背形成联盟，甚至有段时间，曹操可算是袁绍的小弟，俩人联手对抗北边的公孙瓒、南边的袁术刘表、东边的陶谦（与后来的刘备吕布）。匡亭之战，袁绍跟曹操一起打跑了袁术。后来又扫荡黑山军——也就是这一战，出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传奇。

之后袁绍又打东郡克臧洪，与公孙瓒交战多年，最后灭掉公孙瓒拿下幽州，太行山大战公孙续和张燕。到官渡之战前，袁绍有河北之地，当时大概天下最强了。曹操虽然有郭嘉十胜十败论、荀彧的各色鼓励和情报，但他自己在《让县自明本志令》里说：“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所以，直到官渡之战，袁绍是靠背景和实力硬生生打出河北天下的枭雄。那时天下，真仿佛会是他的了。

然后出了扭转曹操命运的官渡之战。

众所周知，官渡之战是袁曹对决的转折点，但这里有个细节：官渡之战，是河北的袁绍渡过黄河，去打河南的曹操。隔年还有仓亭之战，还是袁绍渡河打曹操。仓亭之战后不久，袁绍病死了，儿子们分崩，曹操北上。

大概袁绍死之前，袁曹之战一直是袁绍攻、曹操守。官渡之战后，曹操又花了七年时间平定北方。就像赤壁之战并没让曹操垮掉，只是阻止了他的统一大业，官渡之战其实并不是曹操统一北方之战，更像是曹操阻止了袁绍的南进，改变了曹袁势力对比。袁绍的真正问题，其实还是自己死得早：儿子们一散，问题暴露啦。但在袁绍死前，他始终是曹操最大的对手。

曹操、荀彧、荀攸、程昱、郭嘉等人都说：袁绍为人宽，但好谋无决。宽缓，但是“迟”。曹操说袁绍“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荀彧说袁绍的军队没有军法。归根结底一句话：人多，但慢，凝聚力差。大概，袁绍的个人魅力，让他能团结许多人，百姓也喜欢他；但也是这点性格，让他对待手下人，对待儿子，对待军队，都不够严明。所以规模大了、人员杂了，就头疼。

好玩的是，刘晔后来说刘备，也用了这个字：有度而“迟”。大概曹操自己是严明果决型，所以看任何对手都觉得不够狠。他自己是敢赌的：荀彧在官渡期间给曹操写信，劝他果断用奇，把袁绍端了。

当然，袁绍与刘备也有不同。袁绍（以及刘表）好在背景姿貌都迷人。袁绍性格还很好，各阶层的人都能吸引。但规模一大，处理关系就不大对了，而对内关系，袁绍也没像刘备那么待人推心置腹。大概这就是曹操所谓的“袁绍外宽内忌”了。在官渡之战里，袁绍跟曹操耗，耗到许攸出奔、曹操袭乌巢、张郃投降；之后袁绍一死，儿子们自己撕起来了。

大概，这就是袁绍了：门第很高，但出身不如袁术；从小有野心，也自强不息，间接搞乱了东汉；出奔聚人，攻伐演谋，拿下河北之地，一度是天下最强。为人宽厚，但不太严明；野心大，但似乎搞不定太复杂的派系，搞不定太琐碎的人事关系，因此凝聚力和战斗力也就不如严明紧凑狠辣的曹操，结果得天下未遂。最后身体不行，死了。

如果官渡是袁绍胜了，而且他再多活两年，荡定兖豫司徐，那就轮到他统一北方了，估计现在史书就不会说袁绍“外宽而内忌”，而是反过来一窝蜂说曹操“暴谲寡恩”“多行不义”之类。史书从来是胜利者书写嘛。

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里，曹操去给袁绍祭墓，加戏加得绝妙。曹操让陈琳在袁绍墓前，将骂他的檄文再读一遍。众将反对，曹操道：

念！为何不念？当年此文传至许都，我方患头风，卧病在床。此文读过，毛骨悚然，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才能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与其决一死战。真乃檄文如箭！此箭一发，却又引得多少壮士尸陈沙场，魂归西天。我曹操不受此箭，壮士安能招魂入土，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其灿如言，不念此文，操安能以血补天哉！

这段话豪迈灿烂，是魏武的气度。但在此之前，是这么一段真情流露的表白：

昔日我与本初共同起兵时，本初曾问我：若事不济，方面何所可据？我问之曰：足下意欲如何？本初曰：我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我答曰：我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亡，我……我不能不为流涕也！

当初的对话，简直就是早早预言了他们的命运啊！

以结果论，刘孙都比袁绍活得长，也建国立业称帝了；但若以时势论，巅峰期的袁绍实在才是曹操最强的对手。俩人都跟士人有瓜葛，但一个庶子豪侠，一个赘阉遗丑，俩人能闯出来，也都是努力奋斗过来的。

公元200年之后，是三国鼎立的故事了：刘备入主西川，孙权自擅江表，各有传奇的一面。但在189—200年，故事主旋律其实可说是：袁绍曹操这对朋友，先是各自背靠黄河，联手抵御天下强敌。最后回过头来，彼此一决高下，赌注是整个北方以及天下霸主之权。终于袁绍吐血，曹操渡河；袁绍的儿媳妇成了曹操的儿媳妇；袁绍曾经的核心邺，成了曹操魏王国奠基之处，还立起了铜雀台。

年轻时他们俩曾经合伙去别家抢新娘，谁知道那时玩闹的伙伴，最后会在官渡，玩抢天下的游戏呢？ VrRwhbzHjaAkfXx+haa2ySwLHAo6AY0FjWGGcA/tO2Ux1FCYjkUr8DlO8HeAS6z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