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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将曹操写成奸诈虚伪的奸臣，入木三分。历史上，曹操还复杂一些。鲁迅先生曾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曹操爱读书，所谓“手不舍书”，而且会写诗，“登高必赋”，但他不是个迂腐读书人。他平时节俭，不好华丽，后宫不穿锦绣衣服，帷帐屏风坏了就贴个补丁，简朴素雅，不重威仪。不重威仪意味着，他私下里很是不羁，说话没轻没重，宴会上一脑门子扎进杯子里，也是有的。
另一方面，曹操不是个厚道人。不重威仪，是因为他不需要靠威仪吓唬人：直接杀就是了。史书说他持法严峻，老朋友都不放过。更可怕的是，他记仇。早先，袁忠当沛相时，曾想法办曹操，沛国的桓邵看不起曹操，陈留的边让为难过曹操。曹操将边让灭族，袁忠和桓邵吓得逃到岭南，曹操还是追杀不休。最后桓邵自首见曹操，下跪求告。至于《三国演义》里曹操小斛分粮杀粮官、纵马麦田断头发之类，也都是有的。《三国志》总结，曹操是“酷虐变诈”——严酷、残虐、机变、狡诈，就是他的性格。
然而曹操早年，也有非常理想化的一面。他五十六岁那年，交出了著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这篇文章写得未必全是真情实感，但有些事很实在：说自己少年时，也不过想夏秋读书，冬春射猎；从军的理想也不过是封侯，死时墓碑上刻个征西将军就满足了。他后来因缘际会，位极人臣，已经过了自己的期望。
曹操早年是个任侠游荡少年，在洛阳当官时，也想过打击权贵，后来回到故乡躲起来，读书打猎。关东诸侯兴兵讨董卓——即小说里所谓的“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也只有曹操跟孙坚认真进兵跟董卓决战，别家诸侯多怀私心，指望浑水摸鱼，割据自立。所以曹操生气：“竖子不足与谋。”这句话，可算是奸雄曹操的开始。
后来史家都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这个说法，最早出于袁绍麾下谋士沮授。沮授跟袁绍说：您家祖辈都侍奉天子，大家都知道您忠义；如今朝廷宗庙涂炭至此，没人去扶保天子，体恤百姓。您就去把天子迎到河北来，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养士卒去讨伐不听话的，谁能挡啊！——然而袁绍没听。曹操呢？他的口号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侍奉天子，号令诸侯。
这就得说到曹操麾下最重要的人物荀彧了。荀彧乍看是曹操麾下首席谋士，但并不怎么跟曹操上战场。曹操身边的谋士，荀攸、贾诩、郭嘉等负责日常进言；荀彧常镇守后方，跟曹操通信。著名的官渡之战，曹操跟袁绍相持，比较困难，写信给荀彧问怎么办，荀彧跟他说，扼其喉而不得进已经半年了，应该用奇了，等等。
东汉时，汝南和颍川两地出名士。袁绍家就出自汝南，所谓四世三公，代代都要进中央；荀氏则是颍川大族。曹操迎了汉献帝后，荀彧成了尚书令，从此成了汉献帝与曹操之间的一道桥梁。之后荀彧又举荐了大批人物给曹操，诸如郭嘉、钟繇、陈群、司马懿、荀攸等，这批才子，构成了曹操手下一个颍川集团。由于荀彧的缘故，颍川成了曹操最关键的后台。官渡之战，荀彧可不只写信鼓励曹操，后来曹丕登基，很快就给颍川许多福利，理由是：官渡之战时，曹操麾下其他地方都不太使唤得动了；只有颍川，老弱都帮忙输送粮食。真是大魏的根本啊！
曹操打天下，有武的一手，他自己带兵能打；也有文的一手，那就是以荀彧为首的颍川集团。毕竟曹操的父亲曹嵩投托宦官门下，曹操自己被袁绍麾下陈琳骂成“赘阉遗丑”，在名士们那里很不吃香；但荀彧与他手下那批人，与汉朝天子一结合，形成了一个干部班子，这对其他诸侯门下那些名士诱惑极大。大概，荀彧高风亮节、世家公子的儒雅形象，是曹操真正的招牌；而他善于推荐人，至少在前期，令曹操大大受益。
直到讨灭袁家，统一北方，曹操和荀彧的合作都很成功。所以曹操平了北方后，录前后功劳，要给荀彧封万岁亭侯，表章的第一句就是：思虑智谋应该首先受赏，战争的功绩抵不上朝堂国家的勋劳啊！荀彧当然要推辞，但曹操给他写信表示：我和你共事以来，创立朝廷，你帮着匡弼时政，帮着举荐人才，帮着出谋划策，也真太多了！某种程度上，荀彧不是曹操的谋士，而是曹操的合伙人。他不只日理万机处理日常工作，还为曹操团结着一个能感召名士的中央。
然后，荀彧死了。《三国志》里明写，曹操要当魏公，荀彧不赞同；之后曹操南征，把荀彧留在寿春，荀彧忧虑而死；次年，曹操就当了魏公，“遂为魏公”。——其中意味，不难明白。各色注引与《后汉书》更细致述说，曹操给荀彧送了个空盒子，暗示他自杀。然而荀彧之死，还有漫长前因。曹操平定北方后，都城许昌乃是荀彧大本营，参谋长则是荀彧的侄子荀攸，曹操未必多开心。之后，曹操就出了著名的求贤令，要求各色人等，无论品德如何，只要有才，就能当官。考虑到先前朝廷的干部都是荀彧的人，曹操这么做，大概是甩开荀彧与东汉老臣的班子，搞自己的班子了。所以荀彧自尽，动机其实也不难解释：他与曹操彼此扶持的关系，走到尽头了。
理一下时间序列：
196年，曹操迎汉献帝于许昌，许昌成为他的大本营。荀彧任尚书令。此后曹操出征时，荀彧留守中央。
197年，荀彧举荐钟繇单骑上任，镇抚关中西线。同时举荐了许多人，充实曹操的干部团队。
200年，曹操杀国舅董承。
204年，曹操定邺，自称冀州牧，大本营移到冀州，并试图恢复古九州制，荀彧劝阻了。
207年，曹操加封荀彧千户，并想让荀彧别做尚书令了。荀彧接受了前者，拒绝了后者。
210年，曹操颁布求贤令。
211年，曹操让钟繇调动人马，马超韩遂起事，钟繇从此不再控制长安。
212年，曹操谋为魏公，荀彧不赞同，曹操让荀彧离开许昌到谯，然后就是空盒子的故事，荀彧自尽。
许多看《三国演义》的，看到国舅董承谋曹操未遂，反被曹操杀死，董贵人也被绞杀，已经觉得曹操国贼杀国舅，真是大坏蛋。我不是说曹操做得对，但容我多说一句：董承未必有多好。按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董承，汉灵帝母董太后之侄，于献帝为丈人。盖古无丈人之名，故谓之舅也。”但卢弼《三国志集解》引赵一清：“董承，故董卓婿牛辅部曲将，皇甫郦谓李傕曰：‘近董公内有董旻承璜，以为鲠毒。’旻卓弟，璜亦卓兄子，则承必其支属。其后有功，献帝又以其女为贵人，故谓之舅邪？裴（松之）以承为董太后之侄，恐非。”又引钱仪吉：“曹操之弑伏后，范书（范晔《后汉书》）《伏后纪》中备载其事；其杀董承夷三族，《董后纪》不书，盖承非后族也。”
大概裴松之认为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卢弼说董承是董卓的亲族，钱仪吉认为董承跟董太后无关。董承的身份颇为叵测。如果看董承的做派。按《后汉书·献帝伏皇后纪》：“后手持缣数匹，董承使符节令孙徽以刃胁夺之，杀傍侍者，血溅后衣。”汉献帝和伏皇后狼狈时，皇后手里有些缣，董承派人拿刀威胁抢来，杀了皇后的侍者，血溅皇后的衣服。大概董承这个欺压皇后的做派，也不比曹操高明多少。
如此回想，大概荀彧也没的选：曹操自己后来说如果没有他，“不知几人称孤，几人称王”，也并非吹牛。大概荀彧不是不理解曹操的野心，还是只能继续跟曹操合伙，把各方野心家平定下去。最后不行了，以身殉汉。
范晔《后汉书》概括得很好：“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功高势强，则皇器自移矣。此又时之不可并也。盖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以成仁之义也。”那会儿，荀彧不扶持个谁，没法阻止野心家们，也没法维持自己的家族；可是他扶持了曹操，最后曹操强大了，当然也会野心随实力膨胀。所以荀彧也没办法，时候到了，杀身成仁。
反过来，曹操的做派，其实自己也解释过。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里，除了说自己年少时的理想，还多了一段话。大意是：想要我交出兵权？没门。他强调自己一交出兵权，就会被人坑害。不能为了点不贪图功名的虚名，就让自己处于实祸之中啊！
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曹操确实虚伪狡诈，但这几句话，算是道出了汉末大乱的核心逻辑：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离了兵权，就会任人鱼肉。看看汉末诸侯的下场：大将军何进，死于宦官之手。张角，作乱而死。董卓，内乱而死。吕布，被擒杀。张杨，死于自己人之手。袁术，流离中病死。袁绍，战败后病死。公孙瓒，被攻破城池时杀尽满门。李傕、郭汜，部下传其首级……数不胜数。原冀州诸侯韩馥，已经跟了张邈，怕被出卖，自尽。张绣跟了曹操，正史说病死，《魏略》说是他担心自己得罪了曹丕，自尽。刘阿斗被捉去见司马昭，寄人篱下时，还说了著名的“此间乐，不思蜀也”。孙坚曾经归附袁术，被派遣到处打仗，最后也英年早逝。所以陈寿总结认为：刘备一辈子跟曹操对着干，其实也是为了避祸啊。
大概曹操年少时的理想，的确曾经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奉汉献帝，跟荀彧组团，把军阀扑灭。但慢慢地，曹操大概也发现了，他处在一个人吃人的时代，无数敌人与战友，都在说一套做一套。到他统一北方时，已经无法回头了。这时候如果放弃权力，就是一死；不放弃权力，那手下的人又都想要功名。所以，三十五岁的曹操想着讨平奸臣，四十五岁的曹操想着解决袁绍，五十五岁的曹操荡平北方，发现自己已经位极人臣，但权力也放弃不掉了；他曾经特别讨厌董卓，但敌对方说他成了新的董卓。他曾经的战友，荀彧、毛玠、崔琰，也一个个被他处理掉了。为什么曹操没法活成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因为权力场你死我活的逻辑，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曹操这“不能为了虚名就交权来让自己遭罪”，是坦率的大实话。后来孙权劝曹操称尊，曹操大笑：这小子要把我放在炉火上烤啊！被群下劝进时，他也表示：如果天命在我，我当周文王吧！这一连串坦率说话，将所谓虚名与天命，撕得干干净净。
大概这就是曹操这个乱世奸雄的心路：他也算是个有过任侠理想的人，也见识了乱世中多少人口不应心；自己使尽手段，“运筹演谋，鞭挞宇内”“酷虐变诈”站到了巅峰，于是动辄大笑，不顾仪表，无视已有的规矩，坦率地表示了对所有规矩的不屑：所有的规矩都是假的，利益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