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几日,我坐了两站地铁回到原来住的劲松去洗澡,发现街角那家我常去的洗浴中心关门了,内心非常的失落。这家是我到北京后遇到的性价比最高的洗浴中心,有两个手艺绝佳的扬州搓澡师傅。当初我住劲松时,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去洗澡。两个搓澡师傅都是非常温婉的扬州女子,手法温柔又细腻,不像我们东北的搓澡师傅,好多只会使蛮劲,有几次甚至把我搓到受伤。离那儿不远还有一家特别高档的洗浴中心,我也去过,硬件确实很高档,但是师傅的手法感觉没有爱,比那两个扬州师傅差远了。
通常我都是做一整套的推奶加蜜,一个澡洗下来要两个小时左右,从心灵到身体都超级治愈。洗完澡,晚上钻进被窝,整个人会觉得化成一摊水,脑子里想不通的扣,一节一节地被松掉;皮肤滑溜溜的,感觉自己宛如杨贵妃转世。
附近住的北方人也都知道这里有两个好师傅,经常拖家带口地来洗澡,有的是母亲带着年轻的女儿,有的是中年的女儿带着年迈的母亲。不知道这家浴池搬走之后,她们的洗澡问题要怎么解决。
每到春节前夕,小浴池总是人满为患,必须得排队叫号才行。常常早上九点进去,下午一两点钟才能轮到。老顾客就过来先排个号,然后去买菜的买菜,吃饭的吃饭。有一次,好不容易轮到我,已经是中午一点了,那个搓澡的大姐一直没吃饭,我就叫她先去吃饭,我可以等。后来,我搬离了劲松,过了很长时间才去一次,她问:“你好久没来了呀。”我说:“你认识我啊?”她回道:“你是去年春节让我先去吃饭的那位客人。”
现在全中国都知道东北人把洗澡这件事搞得很复杂很奢侈,这其实是有历史原因的。在我的童年印象里,洗澡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因为那时候家里不能洗澡,所有人都要去公共浴池。浴池很少有商业性质的,通常都是国营单位自行负责承办,单位会给员工发放洗澡票。
一般比较大的国企浴池,条件是最好的,常常是附近几个街区的人洗澡的首选。去洗澡的人要先把自己的鞋脱下来,交给看澡堂的工作人员抵押保管。工作人员会发给你一双拖鞋和一套锁匙,等洗完了澡出来,再把拖鞋和锁匙还回去,取回自己的衣物。工作人员再把拖鞋和锁匙给下一个洗澡的人。
那时有很多双职工家庭,国家还没有实行双休,平时浴室开放时间和所有工作岗位一样,因此大多数人得到了休息日才有时间去洗澡,这样难免从早上就开始排队。赶上节假日,当妈妈带着搪瓷盆、洗漱用品、换洗衣服,把孩子拖到浴池门口的时候,更是队伍早已排出了大门口。但是大家都知道下周来也还是一样人多,于是都咬咬牙,铁了心留下。
每一次掀开门帘,刚刚洗完澡的年轻女子施施然走出来,红扑扑的脸蛋还散着热气,湿漉漉的头发,浑身散发着干净好闻的香皂味儿。在众人瞩目和期盼下,不紧不慢地还拖鞋,还钥匙,越发看得外面正在排队的人浑身发痒难耐。
好不容易进了浴室,通常大人会放孩子自己先去玩一会儿。孩子们有的是同学,有的是邻居,反正原来不认识的也都赤诚相见地认识了。大家都跑到泡澡的大池子里玩假装自己会游泳的游戏,其实是用手扶在池底,身体浮在水面上趴着。过了一会儿,大人洗完了,就开始一个个地把自己的孩子从池子里拎出去洗。
考验母女关系的时刻到了。我最初对搓澡所怀有的深深恐惧,全都来自我妈。她每次给我搓澡,都会手裹毛巾,一边恶狠狠地搓,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地数落我:“你看看你脏得都成泥人儿了。”我一边被她搓得鬼哭狼嚎,一边扭着身体四处躲,幼小的心灵深深地怀疑这女人可能不是我亲妈,不然干吗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后来看《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拿针扎紫薇的那个名场面,我就会想起当年我妈给我搓澡时的场景。
但是我妈从来不这么想,她总是会唠叨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亲妈,谁会这么伺候你啊。”她还希望有人给自己搓澡呢。后来我渐渐长大,再洗澡时,我妈开始让我给她搓背了。她很大岁数才生下我,到了我能给她搓背的时候,她已经50多岁了。她总是指指点点地让我这边用力一点,那边再来几下,最后把我搞到不耐烦为止。我一直都记得她湿漉漉的背,这就是孕育了我的身体。如今她在国外多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洗澡了。
东北人对身体的态度是豪迈和开放的,人和人之间的界限也没有那么分明,我始终认为这和东北人洗澡的方式有那么一点关系。比如当年浴池少,淋浴头也少,但是洗澡的人总是多,所以经常好几个人合用一个淋浴头。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赤身裸体地在一起,身体碰着身体,也很难过于讲究。
为了抢淋浴头,吵起来是经常会遇到的事,但更多的时候,大家还是有商有量的。对于小孩子来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社会化教育是从这种地方开始的。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去洗澡了,那就意味着你可以自己去社交了。如果你一个人去洗澡,甚至可以请和你一样落单的陌生人与你互相搓背。我当年帮别人搓过背,也请别人帮我搓过背。跟着大人去洗澡,这也是从小就觉得天经地义的事。
后来我离开东北,先到了南方,再辗转落脚北京。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感非常强,除非十分亲密的关系,人是不可以不经同意就去碰触他人身体的,哪怕是亲密的好朋友。随便搭肩勾手的都很少,我也习惯了这样。写下这篇文章时,会想起小时候曾那样在人与人的亲近距离下生活过,感觉很遥远。
现在北京比较日常的洗浴中心越来越少了。如无特别想放松一下的心情,我也很少再到洗浴中心去洗澡。洗澡这种事,也是丰俭由人的,离家久了的人,渐渐也就从原来的生活习惯里慢慢脱离了。有一次回老家长春,火车快要进站时,车上的广播介绍说长春是著名的洗浴之都,洗浴文化盛行。我忍不住笑了。洗澡算是文化吗?我想算的吧。毕竟一个人对身体的态度,有时候也会反过来影响一个人的内心。这也是存在决定意识。
有一次和一个四川的朋友聊天,当他知道我们东北人打小都是去公共浴池洗澡,陌生人之间赤诚相见的时候,他说自己长这么大都从未去过公共浴池,觉得把身体暴露在陌生人面前会很尴尬,还让人碰自己的身体,天啊,那简直是太可怕了。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一次在洗浴中心,两个穿游泳衣的小姑娘看到一屋子裸体女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时,眼神会非常的惶恐。和我的四川朋友一样,我小时候也以为全中国都是像我们东北人这样洗澡的。
1997年,我第一次去上海住了一个星期,满世界地找不到一家洗浴中心。当时就觉得,上海有什么好,连个像样的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人,是很难理解北方人为什么会花那么多时间,那么正式地去洗个澡的。
我有一个同学,她老公也是四川人,有一年她家附近开了一家大型连锁洗浴中心,给附近居民发免费的促销券。开始的时候,她老公说什么也不陪她去,后来架不住社区的年轻邻居们都张罗,只好随着结伴去了,从此领略到了东北洗浴文化里享乐主义的精髓,一发不可收。就像我同学总结的那样,这种事一旦尝试过,就是一个不可逆的操作。
平淡生活中所有有仪式感的事情,都是从过程艰难和耗费时间精力太多开始的,也许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人们最后不得不学会去享受它,渐渐赋予它更多的功能和意义。在我离开东北的前几年,大家生活质量都提高了,各种消费场所都建了起来。东北一年里有四五个月是冬天,每年的最低气温都会达到零下三十度左右,所以冬天的娱乐项目大多是在室内。其中最常见的一项,就是一家人或者三五好友相约去洗澡,洗浴中心还有自助餐、打麻将、看电影、修脚、按摩等一系列项目。
那时候,东北的朋友请客,不仅是请你吃饭,还可以请你洗澡。这些年我每次回老家,如果有时间,一定会去洗个澡,每次都能发现又有了新花样。
有一年我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重庆玩,第一个项目就是一起去泡温泉。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从离开老家,我已经一个人洗澡很多年了,就算是回老家,和朋友们也都只是一起吃吃饭。少年时和我一起去洗澡,以为将来成为妈妈之后还会带着孩子一起洗澡的朋友,早已天各一方,再无交集,可能现在家乡的小姑娘们,也不会再和我们当年一样,相约着一起去洗澡了,毕竟时代变了。许多你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生活,都只留在了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