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人心惶惶

这里本来不叫鬼镇,也绝不像现在这般荒凉颓废,几没人烟的。

三年前未曾来过这里的人,他绝难想像当日此地是如何兴旺繁盛,以前来过的,现在重来,也难以置信三年的时间会产生这般巨大的变化。

鬼镇这名称只有三年,而我们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三年前……

× × ×

深秋的清晨,碧空如洗,虽然有强劲的秋风,但灿烂的阳光依然照得人们身上暖洋洋的。

郭三手自他那座古老深宅走了出来,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然后迈着步子望酒仙楼走去。

青石板的街道在阳光下,泛着光,街旁屋檐下一个卖花生的老头,含笑向他打招呼:“半仙哥,你又上酒仙楼啊?”

郭三手对他点点头,自顾而去。

× × ×

郭三手来这个镇只有六七年,可是镇上的人跟他蛮熟的。刚来时有人问他甚么名不叫干嘛叫三手?这不是有点那个吗?

郭三手总是满脸带笑地说:“俺小时候算了个命,算命的说咱长大了会捉鬼,俺爹便替俺取了个三手的名字!意思是说,俺多了一只手,那是捉鬼用的!”

当时镇上的人都笑开了,有人说:“老大,你真的会捉鬼呀?咱是说真的!”

郭三手板着脸说:“你看俺像是说笑的样子么?俺虽未捉过鬼,不过鬼见到俺便跑得无影无踪啦!”

众人不由又笑了起来,不料郭三手却被激怒了:“笑甚么?你们以为俺是说书先生,还是戏台上的大花脸?滚你娘的蛋!不信俺可试给你们看!”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排众而出。“老大,你要是说真的,咱镇上便有间鬼屋,闹了好几年,都没人敢住进去,你若不嫌,咳,倒是一间现成的大屋,也省得你四处张罗找人建新的!”

“有这种便宜事?要多少个大洋?”

“那屋是无主之物,你若能把鬼赶跑,谁还敢要你的钱。”

说也奇怪,自从郭三手搬进大屋后,却未见他有丝毫异常之处,过了两个月,郭三手突然把镇上的几个老头叫了去。

众人见他说得玄虚,便大着胆子跟着他走入那座阴暗,似迷魂阵的大屋,只见墙上壁虎乱窜,横梁墙角满是蜘蛛丝,一股子霉味儿直冲脑门,只怕好人住在这里,就不是有鬼也得变成病人。

郭三手却似没事人般,一直把那群心头忐忑,脸青唇白的邻居带至后宅的一个荒废的小花园内。

花园内花却没一朵,倒是野草几乎及膝高,郭三手用手扒开野草,大声说:“你们看,今早俺拿了柄锄头,打算清理一下这些野草,没想到掘了几下,却掘出一大袋袁大头!”

众人忍不住伸头一望,可不是袁大头,花花白白的一大堆,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这刹那,众人都暗暗后悔起来,悔恨自己为甚么这般胆小,让这一大包大洋白白送给个外地人。

那个白胡的老汉颤着手嗫嚅地问:“老大,你怎会这般巧,三两下便掘到……”

郭三手叹了一口气,正容地说:“俺也不怕说与你们听,昨夜俺睡到一半,忽然看见五只小鬼捧着一包东西,在我身前转来转去,俺一气之下,便抄起赶蚊的拂子追了出去,追到这里,只见那些小鬼把那包东西抛在草中,鬼不见了,东西也不见了,俺只好返回内屋,没想到让门槛勾着,摔了一大跤,一痛便醒来了,原来是发梦哩!”

他用目光得意地扫了众人一下,那些惊恐诧异万分的邻居,忽然觉得他双眼竟能发出异光,都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噤!

大白天,也不知是甚么东西在草丛中啾叫,尖锐短促怪吓人的。

“所以俺今早便拿了锄头在这里挖掘,嘿嘿,俺一个人也用不着这许多,不然还把它带入棺材窝里。”郭三手一把把那包大洋捡了起来。“来,大伙儿都拿点去买酒润润喉吧!”

还没待大伙儿来得及说几句场面话,白胡老头丁大叔昏暗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尖声地叫:“快……你,你……布上有,有……印!”

众人一看,那块包大洋的白布果然清清楚楚地印着几个瘦骨嶙峋的掌印,看样子不是那种鬼东西留下的,难道是人?

这刹那,大伙儿齐声说:“老大不用客气,这是五鬼运的财,咱命薄福浅生受不得!”

郭三手见众人执意不收,便在黄昏在大厅堂里摆了两桌酒席。

应邀而来的邻居,吃的虽是山珍海味,却苦得发涩。

厅堂内四根儿臂粗的红烛,烧得正旺,映得墙壁一片红光,可是众人老是觉得大屋内鬼气阴森,生似在帐后藏着了什么生人见不得的东西。

看看喝得差不多了,郭三手便站了起来,举杯就:“各位乡亲邻居,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大伙儿的厚赐,俺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了,死也死在这里。”

死字一入耳,大家心头都是一凛,只见郭三手仍然笑口吟吟地说:“俺是个粗人,不懂说话……俺就敬大伙儿三杯,这也算是一种礼数吧!来,都干了吧!”此刻,气氛才稍见活泼,喝了一杯,郭三手又叫:“再来再来,俺说三杯便是三杯,今夜不醉无归!”

一个四十多岁的教书先生姓齐,写得一手好字,平常镇上有人办红白两事儿,需要用笔的都找他,因此大伙儿都叫他齐夫子,当下齐夫子说:“不才量浅,请郭兄见谅!”

“三杯还嫌多?俺是百杯不倒!”郭三手说:“今日无论如何请大家赏个脸,改天俺请齐夫子写些对联儿张贴张贴!”

齐夫子苦着睑说:“不才实在是……咦,谁拍不才的后脑?子曰非礼勿动!”

他后面的人笑骂说:“夫子不喝便认了吧,却来冤枉咱后面的!”

齐夫子一脸正经地说:“不才读的是圣贤书,岂会平白乱说,那只手冷飕飕的,冷得不才……”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身子像筛斗般乱抖。

这刹那,大伙儿的心头也都是一沉,禁不住斜眼睨向帐后,心里都是巴不得这顿酒早点散席。

郭三手说:“别怕,万事有俺哩!”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阴森森冰冷的砭人肌肤,大厅里忽然一暗,四根红烛齐皆熄灭。

众人一颗心都似要跳出口腔外,半晌忽有人尖叫起来,这声音硬是像道士的招魂铃,使众人魂归肉体,都乱了起来了,椅桌杯碟砰砰乱响,要想逃跑,一对脚都不听话,硬是栽在那里,似生了根般。

只听郭三手大声喝道:“什么东西还不给俺现出来!”

帐后倏地飞出几团绿光,青幽幽的似是来自地狱。

阴风又刮了一阵,绿光在大厅中乱飞,众人哇地大叫起来,有几个胆小的,早已跌倒地上,喉咙上好像塞了块臭泥团,胡胡低响叫不出声来。

郭三手说:“原来又是你们五个小鬼!再不走俺便把你们煮吃了!”他的声音也好像与刚才不一样。

啾啾几声鬼叫,帐后忽然飞出五个身穿满清官袍的东西,足不沾地的自众人头上掠去,穿过庭院,在墙头后消逝。

良久,众人才魂魄归来,这才发觉那四根红烛不知何时又亮了,幽绿的鬼火也不见了,桌上的杯碟东歪西倒狼狈不堪。

郭三手说:“对不起,让五个小鬼败了大伙儿的兴,咱再喝两杯吧!”

众人哪里还喝得下?丁大叔颤着声说:“老大,你若有心,改天才在酒仙楼摆两席压惊酒吧!”

“嘿嘿!俺怎地没想到!”郭三手轻拍了一下后脑地说。

齐夫子忽然指着郭三手语不成句地说:“郭……你,你……眼睛……为甚么……有,有光……”

郭三手咧牙一笑。“许是刚才沾上鬼气!”

齐夫子哗地叫了一声,瘫软地上,众人忽闻一股臭不可闻的味儿冲得脑门阵阵发昏。

不知谁叫说:“齐,齐夫子尿流屁滚啊……”

郭三手忙说:“快把他拉上来,地上还有鬼气,万万不能睡在那里!”

这话一出,众人发一声喊,只恨爹娘少生一条腿,也不理他什么,一齐向大门跑去。

郭三手无可奈何,只好把齐夫子背去他馆子中。

事后,齐夫子足足病了三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床。

丁大叔年老体衰,经不得惊恐,更兼憋着一口气跑回家中,也病了,没熬上几天便撒手去了。

可是郭三手却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他不但没病,而且日渐一日发福,于是镇上的人便叫他郭半仙了,有人还亲昵地叫他半仙哥哩!

郭三手六年来都住在鬼屋内,他后来要请几个工人服侍,可是镇上的人谁肯去冲撞那种东西?任他郭三手出手如何大方,也没人去应征。没奈何,他只得去外地请了几个精壮的汉子。

郭三手发达并没有忘记镇上居民对他的情意,不时捐钱修桥筑路,修庙送药,而且他对镇上的父老说,假如他有年归西,便把一切家当财产捐出来,让人建个慈善堂,收容穷苦无依的老人。

也因此,镇上的人,虽然觉得郭三手有点异乎常人,表面上对他都十分恭敬尊重。

× × ×

郭三手一路与熟人打招呼,不一会儿便到了镇中心,酒仙楼便在这里,左右附近都是客栈旅店,要不便是布庄粮店,好不热闹。郭三手笑眯眯地走上二楼,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早上都是如此。

跑堂的也每天替他留下靠窗的一个座头,这当儿见他一到,连忙擦桌抹椅招呼他坐下。

酒仙楼的酒与菜都有点名气,可是上午卖的却是糕点及清茶,郭三手啜了一口热茶便拔出插在腰带上的旱烟杆儿,捻了一撮烟丝,轻巧地塞在烟锅内,又慢条斯理地点燃,悠闲地抽吸起来。

掌柜先生梅七放下算盘隔远向他卖乖:“早哇,半仙哥!您老身体真是越来越棒,眼看你来了六七年,起码长多了十六七斤肉啦!还是你有福气!像咱,越吃越瘦,整天没神没气,跟您老哥差多啦!”

郭三手哈哈一笑。“你也不错嘛,整天坐在柜台里,腰杆儿也不弯一下!”

掌柜的嘻嘻笑了一笑。“您夫人没陪您来?”

“那娘儿还在睡大觉!”郭三手喷了一口烟,神情奇特地笑了一下。

掌柜又说:“您老真是比小伙子还能干嘛!”

一干茶客都哈哈笑了起来,郭三手也笑着说:“老啦,跟以前差多啦!”

原来郭三手前几年讨了个老婆,才二十出头呢,人说饱暖思淫乐真的没错,自从郭三手讨了女人,晚上也不出来串门子找老兄弟喝酒啦,晚饭刚过,大门便关得连丝缝儿也没有。

掌柜歪着头说:“半仙哥,今儿中午你定要在这儿吃饭!”

“有甚么喜事?莫非你老哥娶姨太太么?”

“说哪里的话,咱这身老骨头不比您老哥!”梅七瞪大一对老鼠眼,故作神秘地说:“昨天晚儿,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已经五六十啦,女的才十七八哩,长得像朵鲜花似的,说是来找场子卖唱的!咱就叫她唱两句听听,哈!他娘的屁,还真能听哩!”

郭三手敲掉烟灰,截口笑说:“你老弟,便叫她在床上唱给你听?”

大堂里又爆开了一阵笑声,梅七尴尬地一笑:“人家还有个老子哩!等下她就唱,您老哥多坐一会吧!”

“人呢?”郭三手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句。

“住在隔壁的鸿福旅馆!”

郭三手忽然说:“您老弟的村庄糖糕怎么还不端来。”

“别急就来。”

郭三手不但没多坐一会,而且走得特别快,梅七诧异地说:“老哥,您……”“俺要回去,叫那娘儿也来,看看热闹!”

梅七哦了一声,忙说:“那咱们把您的位子留着。”

郭三手下了楼,并没有回家,在附近兜了一圈,却走入鸿福旅馆。

那里的郑掌柜,翘着一嘴胡子说:“稀客稀客,老哥找谁?”

“俺是六亲死绝才逃荒来此地,有谁可找?”郭三手低声说:“俺听梅七那老不死的说,你们店里住着一朵鲜花……”

郑掌柜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是这个呀!呶!走廊那个瘦老头就是她爹,咱瞧他俩没一点相像,什么屁父女,说不定也是那个那个的!哈哈!”

郭三手陪他笑了一下,便侧头向走廊望去,只见一个瘦老头手上捧着一盆水自房内走了出来,他脸色先是迷惘继而一变,目光也逐渐迟钝。

瘦老头象是满怀心事在他旁边走过,郭三手轻轻对掌柜说:“看这个老的熊像,也知道那个嫩的是什么货色。”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郑掌柜忙说:“这可不一样呀……”

郭三手回头对他摇摇手,快步离开了,这次他真的回家了,到了街角,走得匆匆,拐弯时跟一个汉子撞了个满怀。

“是你,阿贵!”郭三手揉着胸膛骂了起来:“他妈的,你走路也不带眼。”

那汉子一张长脸,胡子虽然刮得精光,颏下及腮边还是一片青惨惨的顔色。“老爷,小的正忙着找你啊!”

“什么事儿?”郭三手忽然站直身子,眼角往四处一瞥,“天要下雨了吗?”

“夫人找你回去!”阿贵向他打了个眼色。

郭三手哼了一声。“这娘儿!”转身急步回去。

一个青年迎面而来,笑问:“阿贵哥,您前天不是说要进城,怎么这快回来,找不到小妹子呀!哈哈!”

阿贵低着头跟在郭三手的背后急步而去。

那青年望望他的背影一眼:“这人每趟进城都是十天八日的,这次……”

× × ×

郭三手在晌午前安然再上酒仙楼,而且带了他那个甚少露面的夫人,两人亲亲热热地坐在窗前,人说老夫少妻格外恩爱,果然没错。

梅七连忙吩咐跑堂拿菜添酒,殷勤招呼。

“掌柜,你不是说有人唱歌吗?俺特地把她带来,你千万莫让俺难看!”

梅七忙弯腰说:“就来就来,你老莫急,您看,还有不少位子哩!”

隔了一忽,酒仙楼的楼上不但座无虚设,而且连甬道及门口都挤满了人。

梅七又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走来:“半仙哥,人多得很哩,您俩到前面吧!”

郭三手摇摇手。“不用啦,咱穷汉子出身的,不很惯,这里就行啦!”

楼上大堂正中少开了二张桌子,在那里草草地搭了个小台子,上面还放着一张板凳儿。

只见跑堂小黄大声叫:“诸位借光,来啦来啦!”

靠门的人群突然乱了起来,小黄一双粗壮的手臂拚命张开,背后一个瘦老头,一把山羊胡子乱哄哄的,脸色蜡黄,怕没四两肉,老头提着一把胡琴,抱拳向四周作揖。

一阵秋风自窗口吹了入来,众人鼻端忽闻一阵芬芳,熏得人人精神一振,喧哗闹腾的大厅突然静止了,静得只闻粗重的呼吸声。

只见人群一个白衣丽人婷婷袅袅地走了出来,那女子略低着头,走得急,带来了一阵香风。

瘦老头上了台,放下胡琴,拱手道:“老汉姓巫,人称巫二胡,靠着一点微末技艺,四处混饭吃,来到贵镇,盘川用尽,不得已出来献丑,希望各位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多多捧场!小娟,还不上来跟诸位父老大哥见个面儿!”

大厅堂内又闹翻了,不知谁先鼓起掌来,接着厅堂内他们响了个春雷般,历久不停。

那白衣女子,左手略提旗袍的下摆,轻轻巧巧地踏上台子,却露出一双十分精致的红绸布面的鞋子,上面用珠子绣着一对蝴蝶,众人虽未曾见着她的芳容,却先在心中喝了一声采!

郭三手悠闲地抽着烟,瞇着双眼,露出一个奇特的神情,目光却未曾离开过台子一眼。

只见那个小娟,在月白色的旗袍衿上掖着一方鲜红色的丝巾儿,格外显得醒目,右鬓还簪上一朵蛋黄色的大菊花,白的,红的及黄的配在一起,本来十分刺目,可是这些颜色在小娟身上却又有另一种神秘的感觉,清雅,飘逸,大方。

小娟舒出羊脂般白的玉手,抽下红丝巾,卷转在两掌的手指中,然后把手放在右腰处,略屈着腿,向众人福了一礼。

猛地一个像京戏中的亮相,直起腰来,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庞来,台下的声音一下子又静止了,甚至呼吸声也听不到,生怕吐气大一点也会把这个像水晶般的美人儿吹倒!

郭三手也是目光一亮,这小娟的五官若把它们分开,也不见得特别出色,但合在一起却起了莫大的变化,不但美艳而且自然,难得是没有那种令人不敢迫视的感觉,却有一种亲切感,觉得她是人,是美人,不是仙女!

小娟见这些未见过世面的赤佬,人人都是张大了嘴巴,眼珠儿瞪得像龙眼核般,不由嫣然一笑。

厅堂突然发出好几道混浊的呼气声,就在这当儿,悠扬轻快的胡琴声响了起来,小娟把红丝巾半卷在嘴前,轻轻踏前几步,举启朱唇,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便自她喉管中滚了出来:

青青的山坡,白白的羊,郎在青山白羊中;

淙淙的河水,红红的鱼,妹在河边洗衣裳。

伊呀呀,伊呀呀……洗好衣裳不回家,登上山坡找郎踪。

小娟一曲既终,众人仍以神游九霄,直至她又把双手放在腰际福了一福,才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如轰雷似的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喝采声,历久不停,直似欲把酒仙楼的屋顶也掀下来般。

郭三手双手也不停地鼓动着,脸上却竟没笑意,他那个女人的神情却有点疯了,目光露出的尽是妒忌之色。

巫二胡待一切吵杂的声音稍停,才拉动弓子,奏了一段小调,过后巫小娟又唱了一段,这次掌声更响,不断有人把钱抛飞台上。

巫二胡放下胡琴,向四方抱了好一阵拳。“多谢诸位厚赐,老汉及小女感激不尽!”

不知谁叫道:“再唱一曲吧!”

巫二胡忙说:“小女出道不久,年纪也轻,老汉怕熬坏了她,订了个规矩,每天只让她唱一曲,各位若要捧场,明天请早吧。”

“不行,咱们走了十里路专诚来听她唱歌的!”

“请诸位多多包涵包涵!”

小娟忽然开口说:“爹,既然诸位大爷如此盛意,女儿今日便破例,再唱一曲罢。”

梅七忙说:“待吃了饭再唱,别唱坏了嗓子!”他这是为自己的生意着想,你奶奶的,你们赚了钱,老子还未有着落呢,他们只听歌不吃饭,老子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巫二胡接说:“掌柜的说得有理,大爷们先用饭,让小女也歇一会儿,再献丑吧!”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叫饭叫菜,填饱肚子。

郭三手匆匆吃了饭,未等巫小娟开腔再唱,便拉着他女人下楼走了。他女人的神色显然十分不愿意,可是却不敢拗她男人,一步一回头地走下去。

这一天,镇上的人谈的全是巫小娟唱歌的情况,讲者口沫横飞,听者却暗叹自己走宝。一个卖艺的歌伎竟然在镇上掀起了一阵旋风,使生活在平静中的镇民起了一阵涟漪。

这一切似乎不是好事,但祸事却随着巫二胡两父女的到来也悄悄迫近。

入夜之后,喧腾的小镇又逐渐趋于平静,但郭三手那座古老大屋附近的狗却吠了起来。狗吠声之后,便听见郭三手及他的仆人在宅里大声呼叫,深秋的夜风颇烈,附近的邻居虽然听见叫声,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虽然好奇,但说什么也没人肯冒险去探个究竟,六年多前那一幕如今仍使他们印象深刻,每次想及都不由冒起一股寒气。

黑幕终于拉开,阳光又再洒遍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丁大叔的儿子丁皓一早便留意那座大屋的一切,太阳尚未照至墙头,只见郭三手的四个仆人背着包袱脸色苍白的离开。

丁皓心中奇怪,忍不住追上去揪着一个叫大牛的仆人问道:“牛哥,你们去哪里?”

大牛睁开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睛,嗫嚅地说:“回老家嘛!”

“什么事儿这般匆急?半仙哥对你们不错嘛!”

“咱没说他不好!”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丁皓心头无端端的揪紧。

大牛的脸色更加苍白,说话也不灵俐了:“你……我……别问……”

丁皓心头一沉,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噤,他更不能不问个明白:“牛哥,昨夜……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莫非……”

大牛身子如筛斗般抖了起来,荷荷地叫了一声,声音满含着恐怖:“五,五……五个……”

丁皓身子一震,脱口呼了起来:“五鬼,五鬼又来闹宅呀!”

牛哥尖叫起来:“你,你怎会知道?你……莫非你……”他突然大叫一声,用力一挣,“嗤”地一声,后衣破了一块,他也顾不得了,像碰到鬼般没命地飞奔过去!

这刹那,丁皓像傻了一般,脑子中空空荡荡的,偶尔目光瞥及那座大屋,身子突然起了一阵慄抖,呜地叫了一声,抛下手上那块破衣角,歪歪斜斜奔了过去。

他一口气奔到郝老头家门,郝老头的一个仆人来福,讶然地问:“什么事儿啊?丁皓子,看你像奔了十里路似的!”

丁皓喘了好一阵气才说:“五鬼又闹宅来啦,五鬼……弄死了我爹,现在又来啦!”

来福大吃一惊,颤看声问:“什么五鬼闹宅……丁皓子你快说清楚!”

“郝,郝大叔……我要告诉他……”

郝大叔内堂听得外面的叫嚷声,便抄起桌上的烟杆儿,十分不满地走了出来:“谁在这里穷嚷嚷的!”

丁皓看见郝大叔出来赶紧走前几步,没料让石阶绊了一下,叭地一声跌倒地上:“大叔,五鬼又闹宅来啦!”

“丁皓,你瞎说什么?”

“真的真的!俺没瞎说!刚才我拉着大牛问过了,他说昨夜五鬼又来了!”

郝大叔脸色一下子变了,喃喃地道:“难道这五只小鬼如今不怕半仙啦!”

“大叔,昨夜我听见他们屋里大叫大吵,闹了半夜呢!所以才起了个大早,觑机抓住大牛问个明白!如今他们都跑光啦!”丁皓说得急,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半晌才说:“大叔,你快想个办法!”

郝大叔今年六十七岁,身子还颇硬朗,他在镇上是德高望重的人,虽然镇上还有个镇长,但人们都当他是太上镇长,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来找他商量,有什么争执也都找他排解。

他还算有点见识,胆识也比丁皓的老子大,想了一下,便问:“都跑光了?郭三手呢?他也跑了?”

“刚才我只见到他的四个仆人卷着被盖走啦,没见到其他人,这当儿他还在不在,咱便不知了!”

郝大叔舒了一口气,安慰他说:“放心吧,半仙不会走的!再说那五鬼由来己久,就从未试过跑到外面来兴风作浪,作贱过什么人,你回去吧,等下我去找半仙问一问!”

“但我爹爹……”

“你爹爹是自个吓坏的!”郝大叔挥挥手,“快回去吧,不要乱哄哄的把镇上的人都吓坏了!”

丁皓嗯了几声,想想郝大叔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几年那五只恶鬼就真的未曾对外头作弄过人!喘了一口气,便瘸着腿出去了。

× × ×

郝大叔返回内堂也不告诉自己老伴,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净了手,在菩萨前上了一炷香才抄起烟杆带着来福出去。

虽说郝大叔胆子较大,但一望见那座古老阴森,而又充满恐怖及神秘的大屋时,一颗心也不禁打起鼓来,不用说叫他进去,就是拍门也有点忐忑。

回头看看来福,只见他低着头远远站在背后,生似不知他来此是为了给主人壮胆的任务似的。

郝大叔心中骂了声:“没用的家伙!”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伸手去拍门。

手掌尚未沾及门扇,那扇漆油斑斑驳驳的暗褐色大门,忽然“呀”地一声打了开来,郝大叔吃了一惊,忍不住尖叫一声,只这刹那,后衣已被冷汗弄湿。

“什么事儿,老大!”门里露出一颗脑袋。

郝大叔见是郭三手,这才用手拍拍胸膛。“差点没让你给吓死!”

郭三手微微一笑。“老大,进来喝碗酒吧!”

郭大叔一颗头摇得像卖货郎的鼓子般。“不啦不啦,老汉只想问你两句话而已,站着就成,站着就成!”

郭三手诧异地说:“到底是什么大事儿,让您吓成这个样子!”

“咳咳,听说,听说贵宅昨夜……昨夜那五只东西又来……有这回事吗?”

郭三手笑骂了一句:“狗娘的!准是大牛他们口疏漏了出去!俺已吩咐他们要走随便,不得漏出半个字!他娘的屁!”

“这样说来是有这回事啦!”郝大叔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对脚再也支持不住体重,连忙用那根长长的烟杆拄地,饶得如此,身子还是像筛斗般乱抖。

郭三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比骨头还白的牙齿,他双眼又似有光芒射了出来了。“老大别怕,那五只小鬼虽然近来道行高了不少,但到底还不是让俺赶跑了吗?没事的,俺杀气重,它们不敢乱来!”

不知怎样,郝大叔忽然觉得他的笑容也有点使人吃惊,禁不住又打了个寒噤,颤着声说:“半仙哪,那种东西根本不能理喻,你现在钱也有了,不如搬出来另建一座新屋子住吧!犯不着跟那种,那种……一般见识呀!”

郭三手沉声说:“不行,俺是个念旧的人,想当年俺来镇上还是个穷棒子,如今想来全是仗这座大宅的福,说什么也不搬啦。”

郝大叔情绪略为平静,叹了一口气,说:“半仙哪,咱是瞧着你是个本份又善良的人的份上,才多说两句,你可别嫌咱年老唠叨啊!咱说你还是搬出来住吧,搬出去咱保证没人敢说你一句闲话!”

郭三手十分固执,还是摇头说:“老大,咱这个心意六年前已定了下来的了,你也不用多磨嘴皮子!”

“半仙!”郝大叔忽然提高声音说:“你不怕,但屋内还有女的啊!还有阿贵呢?”

“她呀!哈哈,俺一夜搂着她,她还怕个什么?阿贵也不怕,他决心跟着咱!”郭三手深有感触地说:“这年头,这种人真难得呀!”

郝大叔也生气地说:“你这种人也是难得!”他咳了几下,转头大声说:“来福,咱回去吧!”

× × ×

丁皓听了郝大叔的话,一颗心虽然宽了不少,还是不敢立即回家,在街头磨蹭了好一阵,这才想起,家中不但有老婆,尚有一个妹子,今年才二十岁,自从爹爹死后,他便把她送去外婆家寄居,直至上个月妹子才回来。他琢磨了一下,自己一个男人还容易解决,还是赶紧回家,跟小妹商量一下,明早叫她带着嫂子,一同去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吧,待事情平静了再说。

想到这里,他连忙奔回店铺,匆匆开了铺,又交代了伙计一些事,才大着胆子兜了半圈子,自家后门进去!

他怕自己的老婆害怕,便拖着妹子的手到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把郭三手大宅闹鬼的事跟她说了。

他妹子叫丁洁,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说:“不会吧,你见过么?”

丁皓跺脚道:“大妹,你这是什么话儿!阿哥若碰见过,还能站在你面前吗!不要说废话!”

“那不得了?五鬼闹宅关咱们什么事儿!”

“哎呀,大妹你不怕,阿哥是信你,但你嫂嫂却是受不得惊吓的!你现在便收拾收拾,下午便带你嫂子去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要不然就去她外家也好!我叫长寿送你们去,路上有个男人方便一点!”

丁洁老大不愿意地说:“阿哥你为什么不亲自送嫂嫂去!”

丁皓急得手忙脚乱。“我的好妹子,咱要是生意能放得下咱也想去避几天!”

“我们走了,你又如何?”

“把门锁起来,我到店铺里睡!”

丁洁微微一笑。“店铺里就安全?你请了什么菩萨坐镇?”

“那里比这里远点嘛……”丁皓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要是有什么事,这里的人便先替咱挡着点了!再闹得凶,阿哥也会去找你们!”

× × ×

丁皓离了家,镇上的人都知道郭三手那座鬼宅又闹鬼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亏得郝大叔四处规劝,事情才没再闹大。

晌午了,不知谁叫了一声:“上酒仙楼听歌呀!大白天哪来的鬼!不用自个吓坏了。”

这句话比灵咒还奏效,刹那间,酒仙楼又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了。

今日郭三手来迟了,到了酒仙楼下,已是插针难入,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半仙哥,人群忽然像碰见瘟神般让开了。

郭三手轻轻托着他那个丰满圆脸的女人的后腰,微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瘟神来势极快,人群散得更快,大家拚命往后挤,让出一条通道给郭三手及他女人上楼。

郭三手随便挑了个位子,说声借光,那些人便连椅也不坐呢,霍地跳开,郭三手却似没事人般大刀金马坐下,他女人也依在他旁边,一双胡核般大的眼珠子往台子边投望过去。

这也难怪,郭三手是半仙而已,半仙跟鬼也差不了多少,人们对这种东西也是敬而远之的。

小娟又唱起歌,众人疯狂痴迷的程度,比昨日更有甚之,也因此掌声及叫声也更响了。

大伙儿在这段时间里才把内心的恐惧驱走,暂时忘记了五鬼闹宅的事。

今日小娟只唱了两曲便离开了,郭三手扒了几口饭也离开了。

大家在惊慌及兴奋中过了一个下午,天色逐渐暗了,黄昏前,天空上布满了一大片乌沉沉的雪朵,呼呼的大风刮得人人睁不开眼皮子!

镇上的一切活动好像都静止了,有些店铺也提早关了门……

炊烟四起的时分,有几个人却听见自郭三手屋内传来一道充满惊恐的尖叫声。

这声尖叫之后,天地间又再恢复了宁静,天也逐渐黑齐,夜色像张巨大的黑幕般把小镇笼罩起来。

郝大叔吃了晚饭,坐在石埕上抽着闷烟。他老伴不停唠叨着:“今日也不知撞到什么邪,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眼睛又没盲,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分了,一只脚都进棺材里了,还坐在那里喝西北风!”

“别唠叨啦老太婆!俺抽了一口烟便进去!”郝大叔不耐烦地说。由早上开始,他一颗心都未曾宁静过,往日这个时候,他便上床了,今日却没睏意。

他老伴明知他的牛脾气,到房内取了件厚衣替他披在肩上。“进去吧,现在老啦,不比少年人!”

郝大叔心里一阵温暖,摸了老伴的手儿一下,亲昵地说:“老太婆,咱就知道你心中还有我这个老头!”

“呸!老鬼,你说什么?咱若心中没有你还会伴了你这大半辈子么!”

话音未落,忽然门板上像擂鼓般被人拍响。

郝大叔心头一沉,看了老伴一眼,扬声问:“谁呀!”

门外有人惊恐地叫道:“郝大叔,咱老爷死啦,你,你快去看看!”

郝大叔一颗心似被人揪紧:“你,你是谁啊?”这倒不是他故意问的,实际上门外那人声音又尖又沙压根儿难以辨认。

“我是阿贵啊!大叔,快开门!”

郝大叔推开老伴,大声叫道:“来福!快点灯!”他霍地奔前几步,把大门拉开,一张苍白扭曲的脸庞立即呈现在他面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好一阵,郝大叔才认出他果然是郭三手的家仆阿贵!

“你主母呢?”

“她还在家内守着老爷的……”

郝大叔叹了一口气,说:“也真难为她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带路吧!”

他老伴在后头叫了起来:“老头,你疯啦?你要去哪里?哎呀,救命呀,来人呀!快把他拉住吧!”

来福也说:“老爷,那个地方,实在,实在……”

郝大叔一颗心也是跳个不停,可是发生了人命,却不能不去,便说:“我先去瞧,你快去叫人来。”

阿贵跌跌撞撞拉着郝大叔而去,到了门口,郝大叔一双脚实在再没点气力了,可是却被阿贵拖了进去。

一入大门便猛地觉得一阵风迎面扑来,阴森森的说不出的难受。“阿贵,你老爷……在哪里呀?”

“在内堂!大叔!好歹跟咱进去看一看!”

庭院中几棵梧桐树,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乱响,似鬼啾叫,投在地上的树影,更是如鬼魅般乱窜。

“格格格!”郝大叔的上下牙齿再也忍不住,急速的碰撞起来。

奇怪的是大厅中也似有什么声响,自帐后霍地冲出一股阴风来,桌上的油灯登时熄灭了。

郝大叔把阿贵抓得紧紧的,幸好阿贵年青力壮,半拖半架的把他拉了入去。郝大叔索性闭起双眼。

大厅后是一道长长的暗廊,两旁是厢房,郭三手人丁少,平日这些房子也没住人,透出一丝霉味儿,暗廊的地板是木造的,人踏在上面,砰砰乱响。郝大叔心中不断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弟子一生未曾做过一件亏心事,千万得保佑弟子……”

过了厢房,又是一个石埕,石埕后是二进,郭三手平日便住在里面。

郝大叔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到了大叔,您站稳点!”

郝大叔睁开一丝眼缝儿,有点刺目,那是光,他的心便较定下了,吸了一口气,站稳双脚,把眼睁开,只见这里是间房子,桌上点着台蜡烛,一个白衣人呜呜地哭着。

郝大叔慢慢转过头去,那白衣人也转过头来,脸上一抹青一抹白的,可不是郭三手的那个女人林巧姐!

这刹那,郝大叔才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直挺挺的,一看便知不是好兆头。

“大叔,三手他,他没气了。”

“无端端的,怎会如此?”郝大叔颤着声问,眼光却不敢望向床上。

“你看,你看。”林巧姐尖着声叫。

郝大叔忍不住转了一下头,一看之下,魂飞魄散,一颗心几乎跳出口腔外。

只见郭三手颈脖上一团黑黑的指痕,一条暗红的舌头长长的伸了出来,一对眼珠子似要爆了出来,那模样儿比鬼还难看几分。

“怎会这个样子的?”

那女人忽然哭了起来。“那五只恶鬼,天刚黑便自帐后扑了出来了,三手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便让他们抓住了,后来,后来便……”

郝大叔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噤,眼睛不由望向床上那套锦帐,生似那五个鬼东西又会再扑出来似的。

“他们以前不是挺怕半仙的么?”

“是的,半仙来了,他们说被他的杀气弄得没法子住下去,只好跑到荒山坟地修炼,如今是长了道行才来报仇的。”

郝大叔上下牙齿又再碰撞起了,颤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他,他就是不听老汉的劝告,如今报应来不是来了?现在怎办?”

那女人倒也大胆。“请大叔找个人来帮咱们守着灵,说什么也多一分胆气!”

“谁……谁肯来……来……”

“大叔,三手已把他的田地全捐了出来,镇上的倒没个像样的么?好歹也得找个人来,只一个也便够了,咱等下替他换过衣服便把三手移出大厅,反正一切也都是便利的了!”

郝大叔一怔,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瞒大叔你,三手一早便算出他寿元已尽,所以才不搬走哪!他怕他走了,那五只东西会四处出去找他,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美……”

阿贵接口说:“是以老爷已把寿衣灵位等都暗中准备好了,前几天便叫我入城办理,生怕在本镇采办会惊着了邻居!”

郝大叔心想郭三手的确是个好人,便慨然说:“好吧,无论如何老汉便替你找个人来看一两夜!”

林巧姐说:“这就拜托了,多花点钱咱也没所谓,一天十个袁大头吧!”

郝大叔胆气似乎较壮,一拍胸膛。“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怕……”可是鬼字出了口,心中便惊恐起来了,看也不敢再看郭三手的尸体一眼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也不知跌了多少跤才跑出那座令人三魂不见六魄的大屋,到了外面,北风呼呼,树叶沙沙乱响,他望了大屋一眼,又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顾不得筋骨疼痛,朝家门方向没命地奔过去。

× × ×

郝大叔跑到家中,只见屋子里灯火通明,坐着不少人,他老伴见他满脸青白,吃惊吔问:“老头,你,你没惊着吧!”

郝大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还说不出话来,有人连忙说:“大嫂,快去拿碗姜汤来!”

郝大嫂这才如梦方醒,慌忙走入内堂,可是,郝大叔也真是好样的,没等姜汤捧出来,便已缓过气来,开口说话:“郭半仙断气啦,咱刚才亲眼看见的!”

厅堂上的人明知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半仙是如何死的?”

“五鬼,五鬼闹宅……”郝大叔牙齿又打起仗来了,刚才那一幕蓦地翻上心头,脸色刷地又变得雪白。

此刻刚好他老伴捧了姜汤出来,他伸手接了过来,一口喝干,长长吐了一口气。一个年纪已不少,头发已斑白的说:“老大你先抽口烟吧!”

又有人立即热情地递上烟杆来,郝大叔也老实不客气地抽了起来,一袋烟过后才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

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脸上并没有什么透露出来,可是心中却着实害怕。

那个白发老头又说:“老大,你讨的这个差事……咳咳,可不好办呀,目前这情况,即使是一百个袁大头守一夜也没有人肯去呀!”

郝大叔使劲把烟灰敲掉,叹息一声:“可是郭三手着实是个好人哪,人家明知灾祸即将降临,还念着邻居的情份,不肯搬开!姚老三,你说咱怎好回绝人家。”姚老三登时不吭声了,郝大叔又说:“再说这些年来,人家也着实做了不少好事,而且他已答应丧事过后,便把田地卖掉,把钱捐了出来,说什么咱们也得表示一下心意,否则人家事后也会怪咱们是没情没义,狗娘养的!”

这话一出,大伙儿更加开不了口了。过了半晌,才有一个壮年的说:“大叔的意思是想叫谁去呢?”

“你呢?你肯么,大风?”郝大叔反问一句。

那个叫大风的壮年,身子一震,一双大手一个劲地乱摇。“咱可没这个胆量,大叔还是找别人吧!”

“都是些没用的家伙,”郝大叔生气地说:“咱像你这个年纪……咳……”

姚老三忙说:“要守夜的,一定找家中没老没幼的去,否则,万一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不是又多了一件灾祸吗?”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都恨不得赶回家中缩在被窝内。

郝大叔沉吟了一下,说:“这话大有道理,咱们找些还未成亲,家中又没老的小伙子吧!”

“这种人可不多!”不知又有谁说了这么的一句:“依咱看,不如算啦,天亮后再说!”

郝大叔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年头,年轻的都是些没情没义的家伙,世风日下呀,小三子,你家中只有个大妹子,不如你去吧!”

那青年脸色一下子便变了。“俺老实说是个没情没义的人,大叔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如大叔自个去吧,您老足可代表咱们的心意。”

郝大叔一口气几乎憋住,干咳了一阵,就是出不得声来。

姚老三忽然一拍大腿,说:“上个月不是自外地来了个要饭的么?也许他会看在十个袁大头的份上肯去也未定!”

大风说:“对,咱们别告诉他半仙是让,让……扼死的!”

郝大叔心想这可不妥,可是小三子刚才那句话的确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便转过脸说:“既然你们都赞成,这件事便由你们去办吧,咱刚才跑了一阵,再也走不动了!”

姚老三慨然地说:“好吧,就这样决定,老汉去找他!”

郝大叔忙道:“多带几个人去,提几盏灯去!”

大风及小三子忙说:“咱陪姚三叔去一趟!”

三个人提着灯,顶着西北风走去镇旁的土地庙,费了好一阵才把那乞丐叫醒,这乞丐年纪不大,平日有点傻呼呼的,此刻听见有这种的差事便一口答应了,还满口地道谢。

三人心中高兴,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神色来,大风提灯走前点,把乞丐送至大屋门口,姚老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连忙说:“你两个谁脱一件外衣外裤给他换上吧,赶明儿到老汉家拿钱买条新的。”

于是大风脱下外衣,小三子脱下长裤,着乞丐换上,乞丐满心高兴,换了衣服便走进去了。

姚老三等三人见他进去,便飞也似的跑了,说真的,刚才站在屋外,也直感有股阴风儿往身上钻呢?

三人也不回家睡觉,一直跑至郝大叔家,心想这夜能平安渡过也就万万大吉了,还顾得睡觉么?

× × ×

乞丐踏上大厅石阶便说:“你们要雇人守夜么?俺来了!”

阿贵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笑意,说:“你来得正好,来,喝一口酒暖和一下,只是酒已不多!”

乞丐傻呼呼地问:“死的是谁?”

“呶,咱老爷!”阿贵食指指一指厅上桌子旁边的一张床铺,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模样儿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他还不知道哩,若非郭三手脸上口鼻处,此刻已贴了张棉纸,上面又压了些纸钱,只怕早吓昏了。

乞丐又看了桌子另一端,只见一个穿着白麻衣的女人哭哭啼啼地烧着纸钱,桌上的白烛,火光在夜风中不断地摇晃着,投影如鬼魅般在墙上窜来窜去。

乞丐虽然傻,但此刻也禁不住一阵心悸。

“呜——”地一声惨叫,像鬼嚎般在头顶上响起,乞丐啊地叫了一声,手上的酒洒了大半在地上。

那女人抬起头来,乞丐又叫了一声:“你,你,你是人还是鬼?怎地脸上这般难看!”

那女人淡淡地说:“你莫怕,刚才给鬼刮了一巴掌。”

乞丐身子一震,酒杯在他手上滑了下来,“啷当”一声,摔个粉碎!

他喉头胡胡作响。“鬼,鬼……什么鬼……你,你别吓我!”说到这里,他似乎胆气稍壮:“俺可不怕鬼!”

阿贵大喜,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有你在此,咱胆子也大了不少,来喝一口!”他在椅下拎起一瓶酒,先为自己灌了一口,“怕个屁,他妈的,熬了两天两夜,咱便跑了他娘的到哪里找咱!”

乞丐说:“对对!”接过酒瓶儿,一仰头把那小半瓶酒,一下子喝干!

聚宝盘中纸钱终于烧成灰烬,一阵北风自庭院中卷了入来,灰烬四处乱飞,火光又一阵乱摇,桌顶上的帐子猎猎乱响,风吹树叶的声音更似是鬼魂的脚步声,乞丐又坐立不安了。

林巧姐又低低地哭了起来,乞丐心头着慌,忙说:“你莫哭,你莫哭!你一哭俺便怕啦,要哭天亮了才哭吧!”

林巧姐白了他一眼。“你看着点,别让梁上那头黑猫跳下来!”

乞丐身子一阵慄抖,他也曾听过有关这类的传说,但还是颤着声问:“要是黑猫跳,跳下来……会,会怎样?”

林巧姐的声音也变了。“立即把牠赶走,千万别让牠沾上尸体,要不然要不然……”

阿贵尖声叫了起来:“夫人别说下去了!”

“好吧,我先瞌一会儿,你们可得小心一点!”林巧姐说罢便伏在案上。

阿贵说:“咱先瞌一会,下半夜轮到咱当值!”

“哎呀,咱一个人可有点怕!”

“怕什么,死人也怕?哧,你以为十个袁大头是这般好赚的么!”阿贵也不理他,歪着头,倚着墙打起盹来。

乞丐越坐越心寒,坐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他已饿了大半天,再喝了点酒,更加难受,抬头一望,只见神台上放着一大叠包子,心想现在也没人看见,不如拿个来填填肚子再说,可是想起这是给死人吃的东西,又自犹疑了。

忍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至桌前,轻轻拿了一个包子,又跑回椅子旁,心惊胆跳地坐下,狠狠地咬了一口。

猛地听见一个嘶嘶的声音,他后背登时冒起一股寒气,拿眼四处一望,看了好一阵,才发觉床铺上那死人脸上的棉纸,不知什么原因不断地翻动,也不知是风吹还是死人在吐气!

他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硬是定下神来,外面分明没有树叶摇动声,那么……不敢再想下去,霍地把那口包子吐了出来又把手上的那大半截包子抛掉!

那包子贴着地,歪歪斜斜地滚了出去,说也奇怪,竟然向床铺滚去!

乞丐呻吟了一声,双脚一软,扑地跪倒地上:“鬼,鬼大哥,咱,咱只吃了一口,赶明儿……买十个赔你,你千万别怪我……”

他喃喃说罢,又俯身叩起头来。刚叩了两下,只听头顶上又“呜”地一声怪叫,像小儿啼哭,又像恶鬼勾魂似的!

他再忍不住叫了起来:“饶命呀!我,我吐出来还给你!”说罢直起腰来,伸手入嘴里乱挖!

就在这当儿,一团黑影自上飞了下来,却是那头黑猫,那头黑猫闪着一对绿幽幽的光芒向他望了过来,那模样儿说不出的邪恶,妖异。

乞丐呻吟了一声,几乎晕厥过去,黑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牠向床铺走去!

这刹那,乞丐突然醒起林巧姐的话,也不知从何处生了一股气力,霍地自地上扑起:“你别过去,求求你别走过去!”

那黑猫见他追来,走势更急,霍地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四脚在郭三手的胸膛一踏一弹,向帐后窜去!

乞丐挣扎地站起来,目光一落,只见郭三手身子一阵抖动,猛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也不知怎样已跳下了地,双手齐肩伸得毕直,一跳一跳地向乞丐迫来!

乞丐尖叫一声,说不出的恐怖,叫声未止,已瘫软地上!说也凑巧,他身子刚倒下,郭三手恰好自他身上跳过!

乞丐的那道叫声使得林巧姐及阿贵也都惊醒过来,林巧姐脱口呼道:“三手,三手……你,你……”

她不叫犹自好,一叫之后,郭三手一个斜跳,改了个方向,向她迫去!

林巧姐双手扶着桌子,牙齿抖得格格乱响。“三手,三手你别吓我……这样会吓死人的……别过来呀……”

神台被她拉得咿咿呀呀乱响,烛光乱晃,说不出的恐怖。阿贵瞪大双眼,一脸苍白地望着郭三手的后背,吓得连逃走也忘了。

郭三手突然停在林巧姐的面前,一动不动,林巧姐的神情好似略为平静。乞丐却更加紧张,心想千万不要发出一丝儿声音,偏偏一对牙齿不听话,碰得震天价响,不想再看,一双眼睛却硬是拿不开。

他想老天爷实在作孽,为什么不叫他昏过去!“波”地一声响,猛觉裤裆里一阵热流汹涌而出,脑子吃那臭味一熏,更加晕不过去!

郭三手站了一会儿,突地又是一跳,只听一道尖锐刺耳又短促的声音自林巧姐喉咙中滚了出来!

郭三手头一伸,嘴巴伏在林巧姐颈上不动了。

乞丐心头怦怦乱跳,心想这可好啦,人说尸体一碰着人,扼死了那人便会倒下,他慢慢移动身子,拚尽全力爬了起来。猛听“扑”地一声,林巧姐的身子自郭三手的手中滑落地上,乞丐心头一跳!“扑扑!”忽见郭三手转过身来,满脸满嘴都是鲜血,双眼发出两道怪光,向他瞪来。

乞丐大叫一声:“娘呀!”霍地又仆倒地上!

阿贵尖叫一声,亡命地向庭院跑出去。

“啾啾!”郭三手双脚乱跳,冋他追了出去!

“呜——”地一声怪叫,一团黑影自内堂扑了出来,白烛倏地无风熄灭!“呜——”恶鬼勾魂似的声音又再响起,乞丐再也挺不住,晕倒过去!

乞丐醒来后,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街道上静悄悄,天际只露出一丝曙光,天地间一片灰濛濛,有几户人家纱窗上还露出灯光。

“鬼来啦!鬼大哥……你,你千万别过来!”乞丐一边乱嚷,一边拔足而逃!

坐在郝大叔家中的大风及小三子,听见乞丐的叫声,互望一眼,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乞丐!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乞丐看见他两人,吃惊地叫了起来:“你,你千万别过来!我,我把吃下去的包子吐回给你!”

大风及小三子心中又惊又诧,忍不住前后把他围住。“乞丐,你说什么,谁来找你?”

“鬼!你,你别跳过来……”乞丐双眼发直,嘴角歪斜,一道口涎淌了下来,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黑猫……跳上去……郭大爷跳下来……他,他他他他……吃了郭大嫂,又要吃我啦!”

“胡说!”大风忍不住说:“谁要吃你?”

乞丐大叫起来:“他就在后面,他追来啦,快跑……”说罢猛地把大风推开,抱头向镇外奔去!

大风及小三子不由回头一望,四周空空荡荡,可是两人却好没来由的打了个冷噤,一言不发,低着头跑回郝大叔家里。

姚老三见他两人一脸青白的跑回来,忍不住问:“那个乞丐呢?又碰到什么事儿,脸青唇白的!”

“那乞丐被吓疯了,说什么郭大爷在后面追他……此刻已跑远了!”大风说。

小三子也接口说:“他,他还说什么郭大爷吃了郭大嫂哩!姚三叔,你看这里闹什么玄虚?”

姚老三脸色又青白了,颤声说:“这个,这个会不会是那乞丐的胡言乱语!”

大风迟疑地说:“但他总不会无端端地发疯!”

姚老三打了一个寒噤,刚巧郝大叔睡了一忽,听见声音跑出来问个究竟,大风及小三子便一五一十地把乞丐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转述了一次。

郝大叔沉吟了一下,不由哎呀地叫了起来:“莫非昨夜有头什么黑猫跳上郭三手的尸身上,而郭三手便,便……所以吃了他女人?这,这可造孽啊!半仙来了本镇,眼看所作所为的没有一件是失德的事儿,死后,怎会怎会……”

姚老三喘了一口气,说:“老大,幸好是吃了他女人,要是跑了出来造的孽便更大!”

郝大叔白了他一眼。“吃了他老婆便不造孽?”

姚老三干笑一声:“也许,也许半仙认为一个人在九泉之下未免会寂寞,所以,把他老婆带下作个伴儿也未定!这也叫夫妻同命嘛!”

郝大叔脸色这才稍霁。“天大亮后,咱再去看看!”

大风说:“不好,乞丐说郭三手还追着他,说不定他,他吃了他老婆后还未倒下……”

“混帐!”郝大叔骂了一声:“你奶奶的白日见鬼!刚才你们可有见到郭三手么?”

“这倒没有!”

“定是那乞丐吓坏了,胡言乱语!”姚老三也说:“老汉也听人说寻常的僵尸,碰到第一个人,一定……一定把他扼死,然后自己才倒了下来的!”

小三子打了个寒噤。“也许他不是寻常的……寻常的东西呢!”

郝大叔哼了一声,轻斥说:“没用的东西!胆子比老鼠还小!”

姚老三沉吟了一会,说:“咱先去把人找来,待午时才派几个大胆的人进去看看!”

大风又说:“谁敢进去看的!”

郝大叔大怒:“你们不敢,咱去!老汉活了六十七岁,几时听人说过,鬼怪在大白日也会出来的!”

大风脸色一红,低着头不敢吭声。

“咱是非进去看一看的不可,万一那乞丐说的是真的话,哼哼,那后果可就大了!”

小三子变色地说:“大叔,您是说他他还会出来作祟?”

郝大叔拿出烟袋子,捻了一撮烟丝塞在烟锅里,不耐烦地说:“你两个人还不去替我把人找来!”

× × ×

不一刻,镇上已有不少人围在郝大叔屋外,其中还有那个卖艺的巫二胡。过了一阵,郝大叔跟姚老三自屋内走了出来,拿眼望了众人一眼,只见人人脸色青惨惨的,眼中射出来的神色全是惊恐和紧张,低低地叫了声:“大叔,早!”

郝大叔心中暗叹了一声,却不得不强提一口气说:“诸位,昨夜郭半仙的事儿,大伙儿都是知道了个三五分了吧!现在真相未明,咱也不想多说!老汉决定亲自到那大屋看看!”他又拿眼望了众人一下。“大白天是没有什么的,你们自认胆气不输老汉的,可以跟老汉一起走,不过却不要勉强!要去的现在就跟老汉来!”

郝大叔吸了一口烟,又是长长地喷了出来,昂首挺胸排众而出,模样儿直像古代那个廉颇老将军!

也许是在大白天没有什么,更也许是郝大叔的豪壮,背后果然跟了十多二十个人,有老也有少的,其中还有那个巫二胡。

一行人走到鬼屋外,只见大门洞开,围墙上的砖灰在北风中,不断地飘下来。

不用进去,站在门外便能望到大厅了,神台上的一对烛台歪倒一旁,包子撒满了一地,旁边儿那一榻床铺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众人的一颗心都似让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虽说现在是在午时,今日阳光虽不猛,但还不致是那种乌云满天的日子,可是众人还是自脚底下冒起一股寒气,有几个在后面的已悄悄往来路溜了回去。

郝大叔吸了一口气,缩起一脚,烟杆儿使劲在鞋底上一敲,又紧一紧身才跨了入去。一踏入庭院,众人身上那股寒气更盛了,一阵北风吹来,树上的枯叶纷纷地飘了下来。

郝大叔表面上十分镇静,实际上一颗心像弓弦似的拉得紧紧,他目不斜视,心中一个劲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石级,还未跨进门槛,隔远已望见一个身穿白色麻衣的女人俯脸卧倒地上,看身材可不是林巧姐?

郝大叔心头一沉,脚步不由一住,不知谁鬼叫了起来:“是,是……郭大嫂!”

郝大叔嘀咕了一句:“放你娘狗屁,谁不知道,要你鬼叫狼嚎的!”他跨入门槛里,猛听“呜”地一声怪叫,紧接着一团黑影飞也似地钻入帐后,快得像一阵风,后面的人仅看见那幅帐幔无风自动,心中惊恐更加无以复加。

这一次没人惊呼,“噗通”一声,却原来一个胆小的已口吐白沫地栽倒地上。

人群中一阵慌乱,立即有四个见义勇为地把他抬了出去,其他人都暗骂一声,埋怨自己站远了,没能讨上这个便宜的差事!

郝大叔缓缓跨前几步,他想呼叫,喉咙却干得几乎使他干呕起来,润了一阵喉头,才低低地呼道:“大嫂,大嫂,郭大嫂你醒醒!”

可是林巧姐像石像似的不动,郝大叔转过身来,沉声问:“你们谁肯把她抬出去?老汉愿拿十个袁大头出来作赏金!”

人群之中,人人面面相觑,都没有人出声。

良久,才有一个叫许义的人说:“俺来抬,大叔先拿一个袁大头来!”

原来这许义原是镇上的仵工,众人中也算他胆子最大,这也难怪,他许义什么死人未见过?

郝大叔诧异地说:“你还未抬便先要钱?”

“俺是要拿那个大洋去买些金银纸钱,元宝蜡烛及白酒!”许义粗着声说。

郝大叔果然自身上摸出一枚大洋来,随手抛给许义。“大伙儿都站到门槛外,等许义回来再说!”

众人虽然心中都不甚愿意,可是又不便反对,便静静地站在那里,有的抬头望天,有人假装闭眼养神,更有人低声哼起小曲来,总不敢拿眼望向大厅。

许义很快便回来了,众人却觉得像过了三日四夜似的。

许义把上衣的钮扣敞开,露出胸膛上的一丛又浓又黑的胸毛来,又掀起衣袖,把香插在石缝中,说:“谁有火借俺使一使。”

郝大叔忙把刀石抛给他,许义拿起火刀连敲十来下,还未能把火点起,他发怒了:“操你妈的蛋,再点不着,老子便不烧了!”

说也奇怪,这下果然燃着了一张作引火的金纸,许义喃喃地说了一阵子让人听不懂的话,一边把香点燃了,他跪下来拜了几拜,然后把纸钱迎风烧了。

弄了这一切,他拔掉酒瓶的木塞,抓起瓶子仰头灌了满满的一口,站直身子,霍地又把酒喷了出来,一连喷了三次,才把余酒喝干,搓了一阵子手掌,跨入门槛里。

“郭大嫂,俺是许义,只因贵宅已没其他人,俺只好来替你收尸,你莫怪,俺也是不得已,回头镇上送一口上好的棺材让你长眠,莫怪莫怪!”

霍地蹲下身,一手在她臂弯下穿过,另一手自小腰处伸过去,喝了声:“起!”便站直起身子。

众人都暗暗嘘了一口气,冷不防许义大叫一声,把手上的尸体抛开,双手往脸上乱抓。

举动怪异,出人意料,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禁不住跟着大叫起来。目光一落,几道尖锐惊恐的声音又再响起,只见林巧姐一张脸一抹青,一抹黑,五官都扭曲在在一起,双眼圆睁,眼珠似欲凸了出来,一管大鼻两个鼻孔,张得像老鼠洞似的,青白的嘴唇挂着一条长长的舌头,那舌头不是红色的,又暗又紫,像宰了十多天的死牛肺般,雪白的颈上一道黑黝黝的圈子,颈侧还有两个牙齿印,两个洞儿还不断地沁出血水,说不出的恐怖妖异。

郝大叔猛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许义,你怎样啦!你乱抓什么!”

这句话是郝大叔用尽吃奶之力喊出来的,话刚说完不由干咳起来。

许义口中啊啊乱叫,双手仍然抓个没停,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门外走来。

大风叫道:“好大的一只蜘蛛!”话音刚落,许义已抓着了那蜘蛛,使劲地把牠抛在地上,一脚把他踏死!“操他娘的蛋,老子还以为是什么妖魔怪鬼的,却是你!”他又拉下黏在头发上的蜘蛛丝儿,狠狠地吐了一口涎沫:“他奶奶的,老子便是不信邪!”

回身入去把林巧姐的尸体抱了起来。“好重,借光借光,人死为大,死人先行!”他三跨两步自人群中跑了出去。

在庭院中也不敢稍停,一口气奔出大门外,众人也远远跟了出去,生似大厅上暗中还藏有什么吃人的东西似的。

猛听墙外许义大吼说:“谁打俺的嘴巴。”

众人心中又是一紧,一齐喊了一声,不约而同奔了出去,幸而那座大门够宽,才不致挤倒了人。

大风第一个冲了出去,颤着声说:“郭,郭大嫂的手……是黑色的!”

“娘的屁,她手黑跟俺有啥关系!”

“但你左边脸庞有个……有个……”

许义声音也变了。“有个什么!你奶奶的,你快做做好心告诉俺,他妈的,怎样这么重?”

“你的脸上有个黑黑的掌印!”大风终于在牙齿缝中,迸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而且咱刚才还看见,看见她的手臂在摇动。”

“哎!”许义大叫一声,连忙把林巧姐的尸体摔下,“鬼,鬼!好猛的鬼!”

许义霍地跪倒地上,望林巧姐的尸体拜了几拜。

众人都站得远远的,许义拜罢跳了起来,只见一头冷汗,北风一吹,汗珠一直沿着脸颊淌下。“大叔,那十枚大洋俺也不要了。”话音刚落,已跑得不知去向,众人一见也一齐拔足飞逃。

吃过了午饭,聚集在郝大叔家的人群比今早更多。

郝大叔经过正午那场虚惊,此刻脸色说有多苍白,便有多苍白,他双脚虚浮,连走动也要来福搀扶。

他看了满院子听他作主的人群一眼,轻轻嘘了一口气说:“许义呢?有谁看到他?”

一个壮汉说:“俺刚才看见他拎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出了镇。”

姚老三幽幽地说,“这也难怪他,跟死人打交道几十年,几时曾被死人掴了一巴掌的,难怪他也抵受不住!”

郝大叔问:“林巧姐那具尸体现在还在那里吗?”

另一个小伙子说:“俺刚才来时,经过时曾见了她一眼,还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脸上却有很多苍蝇蚊子!”

郝大叔啊了一声,左手赶紧抓紧来福的手臂,颤着声说:“有苍蝇黏血?千万别……”他再也说不下去。

大风急忙问道:“大叔,这有什么关系?”

“要是林巧姐她……”郝大叔强提一口气:“要是她身上有什么妖气怪物的,那些苍蝇蚊子吸了血,又注到人身上,那会怎样?”

姚老三也声音发颤地说:“何况这样也很容易造成瘟疫!”

“瘟疫”、“妖气怪物”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东西,院子里一下子便闹开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丁皓大声叫道:“那么咱们现在该怎办?难不成大伙儿一道逃难避祸去!”这话一起,院子中又起了一阵骚动。

姚老三说:“这是什么话?咱镇子虽然不太大,但人口稠密,少说也有几千人,这许多人一下子跑去哪里。”

“对,携老扶幼的跑得哪里去?”

“俺在镇上的生意物产,又如何去安排?”

“走个屁!咱就不信那些魔鬼能有多狠,不成能把几千人都吃掉?”

郝大叔待声音稍静才再开腔,道:“大伙儿的话都没错,不过,让林巧姐曝尸街头终非善法,咱们得想个办法把她埋了才成。”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埋了可不成,再说如今去哪里找人来收尸。”

众人一想倒也有理,姚老三忍不住问:“成老哥,依你说,又该如何处理。”

“烧,放火烧尸!”那老头沉声说:“这样也是最干净的了。”

郝大叔颔首道:“如何个烧法,请成老弟说来听听,好让大伙儿合计合计!”

“简单得很,往尸体上淋上些煤油,堆些干薪,放火一烧不就成了,不过,咱得先要买点东西拜祭一下。”

姚老三问:“烧后那些骨头呢?”

“找几个人掘个大坑埋掉!”

郝大叔大声叫:“有没有人肯干?”

没人吭声,郝大叔抖着手,指着灰濛濛的苍穹说:“这是关系到全镇的安危,说起来,每个人都有责任,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危险,假如没人肯干,老汉拚着这几根快烂掉的老骨头带个头,谁肯跟老汉去的!”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少人立即感动地喊了起来:“俺去!”

“咱代大叔去!大叔已忙了一夜,咱提议让大叔休息一下!”

“对对,咱们三兄弟也豁出去啦!”

郝大叔双眼一湿,沙着声说:“难得大伙儿见义勇为,老汉虽老,还是得尽一份力量,事不宜迟,现在便去采办一切应用之物。”

院子中的人群立即散了不少人,有人去买香烛纸钱,有人去采办煤油干薪,更有人去镇外乱葬岗上掘个大坑,准备埋骨骸之用。

郝大叔大声说:“一炷香之后,在那里附近集合,趁天黑未晚办好一切!”

× × ×

一炷香之后,人群果然聚集在郭三手大屋外,离林巧姐尸体一箭之遥。

郝大叔率领一干父老上香拜祭,众人也随着跪了下去,都是口中念念有词,生似林巧姐听得到似的。

一大堆的元宝纸钱在烈焰中焚烧,众人的心头仿似轻松了不少,仿似一切妖异鬼怪便会随着纸钱一齐焚掉!

弄好了这一切,郝大叔便下令往林巧姐的尸体上,淋泼煤油,又把干柴抛了过去。

“放火!”

一个壮汉把手上的火把抛了过去,烈焰带着一股浓黑的烟雾腾空而起,众人又不断把干薪抛出去,火势更烈。

不一刻,一阵“嘶嘶”的声音立即传来,紧接着一股冲鼻的臭气四散开来。

郝大叔连忙大叫:“大伙儿退后点!不用再抛干薪!”

众人不用他吩咐,都退了开去,只见那股浓烟忽黑忽黄,在镇子的上空不断升腾,升得老高。

一阵北风吹来,浓烟消失后又聚拢,仿似冤魂不息的鬼魅山魈般!

人们的心又似铅块般重了,纷纷祷告起来,希望从此天下太平。

火终于熄灭了,地上只剩下一副雪白的骨骸,北风一吹,地上的灰烬尽被卷起,飞舞在半天,衬着地上那副白骨,说不出的妖异恐怖。

郝大叔颤着声说:“天快黑了,快动手!”

立即有几个大汉拿着水桶往地上泼水,水珠落在发红的石板上,响起一阵“嘶嘶”的声音,一股股白烟自石缝中腾起,众人只觉胸前一阵热力迫来,鼻端又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了。

石板上的暗红逐渐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又有几个青壮的汉子拿着大麻包袋子向白骨冲过去,他们就用湿濡濡的麻包把骨骸裹住抬起,飞一般往镇外那座乱葬岗奔去。

郝大叔嘘了一口气,大声说:“没事啦,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的生意及一切都照常恢复!”

姚老三也说:“今夜大伙儿早点休息,明天好有精神干活?”

人们听了这番话,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心头上的阴霾也似散掉了不少,于是都提着发紧的双脚,揉着脖子回家去了。

这一夜,镇上宁静得很,人们都似坠入在甜梦中。

头遍鸡啼声远远传来,郝大叔便醒了,他爬起床来,心想这一个漫长的黑夜,终于平安地过去了。

抬头望一望窗子,外面还是一片昏黑,郝大叔干咳了一阵,再也睡不下,便抄起床头的烟杆儿,蹑手蹑脚走出大厅。

镇上的人大都保持节俭的传统精神,郝大叔也不点灯,摸了一张板凳坐下,又捻了一撮烟丝,熟练地塞在烟锅里,敲着刀石,“滋巴滋巴”地抽吸起来。

忽明忽暗的烟火,映得郝大叔的一张脸也忽明忽暗,他吸了一锅烟,还不够足瘾,又想再装一锅,门板忽然被人敲响。

郝大叔心头一沉,干着声问道:“谁呀?”

门外没有人答话,拍门声却更急,直似恶鬼追债般。

郝大叔慌忙敲掉烟灰,抄起一件外衣披上,急步跑出院子,寒着声问道:“谁呀?”

“郝老大,是我,快开门!”

那道声音实在说不出的恐怖与惊慌,郝大叔心头好像又让一只无影的手揪紧了般,抖着声问:“你,你到底是谁?”未待对方答话,张大喉咙高呼:“来福,来福,快点一盏灯来!”

他的声音也同样尖锐恐怖,把屋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吵醒了,她老伴慌忙滚下床,亮了一条蜡烛,以左掌挡住寒风:“老头老头,你在哪儿?”

“快叫来福过来,你别过来。”

他老伴也慌了,连忙扯起喉咙高叫:“来福来福,你醒了没有?”

来福揉着眼皮提盏纸风灯走了出来。“来啦来啦,甚么事儿?”

“快来!”郝大叔凝神一听,门外忽然没有了叫声,只闻一道沉浊的呼吸声。“谁?谁?”

“快,快开门,是我……”

远处传来了二次鸡啼,郝大叔搓一搓手,心想:“人说那东西鸡啼前便得回去了……外面当然是人,不是……”他叫来福走前开门。

来福左手提灯,右手拉起门闩,门板好沉,门闩刚拉开,门便开了,“砰”地一声,一件沉重的物件撞倒在来福的怀中。

来福哇地一声大叫起来,随即跌倒地上,那灯笼一落地,便焚烧了起来。

火光下,光线大为光亮,郝大叔目光一落,失声呼道:“原来是郑掌柜,来福来福你没死吧,快把郑掌柜抱上厅堂!”

来福听了郝大叔的话,神魂才倏地返回躯体,咬牙使劲把郑掌柜拉开。

郝大叔慌忙把大门关上。鸡啼三遍了,天也濛濛亮。

郝大叔挖开郑掌柜的牙关,为他灌了一大碗姜汤,隔了半晌,郑掌柜才悠悠地醒来,他是镇上那家鸿福旅馆的老板兼掌柜,今年也有五十多岁啦。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郝大叔一见他醒来便急不及待地问:“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僵尸!僵尸……”郑掌柜双眼翻白,呻吟似地咕哝着,嘴角不停泛起口水泡沫。“僵尸吃人……”

郝大叔,来福及郝大嫂三人互望了一眼,身子都禁不住起了一阵慄颤。郝大叔干咳一声:“胡说,什么僵尸吃人!没的吓唬人!”

郑掌柜喉头格格乱响,胸膛不断地起伏着:“僵尸在咱店内……吃了一个人……又去追另一个人……咱,咱亲眼看见的……呜呜呜!”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哭了起来。没有眼泪的干哭,使人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甚么时候发生的?”来福哭丧着脸问:“可有跟着你来没有?”

郑掌柜身子突然自躺椅上弹动一下,一颗脑袋四处转动张望,累得郝大叔也跟着一阵紧张。

郑掌柜说了这几句话,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老爷,咱,咱……”

郝大叔穿好外衣,装了一锅烟,说:“天亮了,我召集人去鸿福客栈看看!”

× × ×

太阳照到墙头,郝大叔率着十多个人,走向鸿福客栈,只见外面站着几个酒仙楼的跑堂,他们见到郝大叔等,脸上紧张之色略为一宽。

“有人进去看过吗?”郝大叔问。

那几个跑堂摇摇头,一个说:“好像有女人哭!”

郝大叔凝神一听,果然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啜泣的声音,他涩声说:“里面有人,快进去看看!”

众人虽明知,大白天乾坤朗朗,但依然提着一颗心进去,双脚起落间放得十分轻,生怕会踩着什么似的!

走廊上倒着一个人,身穿黑色的唐装衣服,侧卧着,看不到脸庞,虽然大白天,走廊上的光线仍颇不足,郝大叔连忙叫人点火。

只听那个泣啜声,传自最内面那个房子,郝大叔大声问:“谁在里面?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房门立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一听便知是女的,“我是小娟,巫小娟!”

郝大叔忙说:“姑娘快出来,咦,你,你爹呢?”

巫小娟哭了起来说:“我爹,我爹不见了!”

“怎会不见?”

房中只闻小娟的哭声,半晌又说:“我好怕,我不敢出去!”

郝大叔低声问众人:“谁肯去带她出来?”

虽然走廊上躺着一个不知因何而死的尸体,可是那人是巫小娟,一个美丽的姑娘,情况似乎有点不同,立即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儿争着跳过尸体,向里走去。

不一会儿,只见几个大男人,架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出来。郝大叔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心想:“两天前见她像朵鲜花似的,今日……”

巫小娟秀发蓬散披肩,双眼哭得肿得像对胡桃,鼻子也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脸色苍白得如同坟墓刚挖出来的死人似的。

当她见到地上的那具尸体,不由尖声大叫起来,把头埋在一个小伙子的胸膛上,那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发着傻笑,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到得眼前,郝大叔温声地问:“你爹呢?姑娘。”

姑娘只是哭,没有作声。郝大叔又耐着性子问:“这个是你爹吗?”

“不是……”这次姑娘开腔了,“半夜里一具僵尸跳了进来,连门板也撞穿了一大片,他,他扼死了这个大叔……我爹是发觉有点异常便出来看……僵尸却向我爹跳来……我爹不敢回房,便翻窗跑了,不料那僵尸一跳一跳的,跳得好快,追下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了?”郝大叔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这一生人还未听过这么凶狠的僵尸。

“我吓得缩在床底下,不敢出来,后来掌柜也大叫一声,发疯似的跑出去……我,我不敢……”

郝大叔心中打鼓,却不得不安慰她:“姑娘别慌,令尊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等下便来了!”

“我,我不等他了……”小娟忽然在那小伙子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大叔,我爹若回来,告诉他一声,说我在城中等他。”说罢便望店外跑出去。

郝大叔经过连番的惊吓,反而有点麻木。“叫几个人用竹子把尸体抛出去外头,再用火烧掉!下午大伙儿来我家,还有,请大风通知镇长一声,这件事再不能拖下去了!”

人群又再聚集在郝大叔家里,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静。

“镇长大人驾到!”

郝大叔慌忙走下台阶,走向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张方脸,浓眉细眼,一管大鼻下长着一抹黑浓浓的胡子,高大的身裁穿着一袭绸面马挂,天蓝色的长衫,腰际挂着一块玉珮,神情十分高傲,背后还站着两个卫兵。

“欢迎镇长大人,请进厅坐!”

这镇长是由外地人担任,听说他大舅子是城中的什么主席。姓徐叫家雄。

徐家雄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靠背交椅上,瞇着眼说:“老郝,你召集这许多人干甚么?”

“镇长,这几天镇上的事你也听着点儿吧!”

徐家雄歪着头说:“我想请你再说一说!”

郝大叔只好把一切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徐家雄一拍桌子,大声说:“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你们怎不早点到镇政府处报告!”

郝大叔轻声说:“咱知道镇长日理万机,以为这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所以,所以便不敢去打扰您!请镇长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徐家雄侧起头。“现在解决不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才来找我了吧!”他拉腔拖调地说,众人心中都是有气,说实在的,他们对这个镇长一向没什么好感,附近的乡乡镇镇,哪个镇长不是委任当地的德高望重的父老啊!

郝大叔连忙陪着笑脸,说:“小的们都知道镇长大人,见多识广,胸藏玄机,所以请镇长为大伙儿着想,高抬贵手替大伙儿出个点子!”

徐家雄的脸色这才稍霁,轻咳了一阵,闭起双眼,右手向后一伸,一个卫兵连忙把一管雪白的象牙烟管递了过去,烟管上已插了根卷烟。

徐家雄把烟管衔在嘴中,嘴唇一动,用牙咬着,烟管便翘得半天高,那个卫兵忙用洋火替他点上,徐家雄长长地抽了一口,良久,嘴巴儿才张开,一圈一圈的烟圈儿像金鱼吐着水泡儿向上腾起。

他双眼一睁,模样儿神气极了,左脚翘在右腿上,露出一对擦得油亮的长靴。

大风心中暗骂一句:“假洋鬼子的熊相!”

徐家雄摆足了架子,这才说:“办法简单得很,你们立即去找几个和尚道士回来,不就解决了!”

郝大叔心想这也是办法,可是再一想,忍不住说:“镇长,现在天已快晚,今夜看来是找不着了,但一入黑……”

徐家雄又喷了一阵烟,悠悠地说:“徐某曾在书本上得知,凡是妖魔鬼怪他们都怕秽物,你们今夜把黑狗,黑鸡杀掉取了血,万一那东西一来,便向他淋去!”

大家一想这倒是不难的事儿,脸上都放松了,年纪大的也都曾听过这些传说,此刻心眼儿都活了。

徐家雄看了众人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要是你们早点来找我,事情便不会闹成这个样子,真是土包!”他左腿放下,虎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去,两个卫兵紧跟他后面。

郝大叔忙说道:“大伙儿快回来准备,还有,把尿桶屎桶全都拿出来,准备应用!”

姚老三接说:“听说女人的月水功效最大,今晚儿大伙儿当心点,找了道士来,问题便有解决之道了。”

郝大叔说:“大风,小三子,你俩立即去找些道士及和尚来,酬劳不计,大伙儿凑合一下,也不怕他贵!”

事情决定之后,众人便急急如丧家之犬离开。

只一忽,狗吠声及鸡叫声便响遍全镇,再过一忽,家家户户都把大大小小的尿桶抬出门口,一时之间,镇上臭气熏天,可是人们都毫不计较,只望能平安过了这一夜。

不知是不是僵尸真的怕秽物,还是甚么原因,这一夜人们虽然睡不着觉,但终于平安渡过。

天亮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大人们才敢睡觉。

虽然过了三个平安的黑夜,但众人却累得筋疲力倦,很多店铺都只开了半日门。幸而第四天大风及小三子已带了四个道士两个和尚回镇了,他俩领着那些道士及和尚直趋郝大叔家。

× × ×

黄昏前,一座祭坛搭在郭三手生前住的那座大屋前,那些道士和尚,拿着桃木杖,菖蒲剑,招魂幡,摄魂铃的爬上祭坛,焚起一大把香,烧了符咒,又念了一阵经文,摄魂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四周还有不少仗着火把的青壮汉子,地上摆满了狗血鸡血的盆子。

一个年老法师摇了好一阵摄魂铃,喝道:“郭三手,郭三手,赶快出来,五方土地,天兵天将烦请把郭三手赶出来……”

折腾了一夜也不见有个甚么黑影现出来,这些道人和尚都喊得喉干舌燥,那些青壮汉子在寒风中立了一夜,差点没变成冰棒子,结果是瞎子点火——白费啦!

鸡啼头遍了,众人虽然捉不到僵尸,可是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这一夜总算平安过去了。

道人和和尚收了道具返回郝大叔家,其他人也都散去了。

这一夜,因为心理上有了依赖,大部份的人都睡了一觉香甜的。

天大亮后,尽管人们还有点忐忑,但店铺总算都依时开了。人们也照常干活,只是镇上显得十分宁静,人人都不想开腔说话。

太阳刚升至墙头,镇上却有人发现许义倒在镇口边儿,一张脸白得像冰雪,颈侧露出二个血洞儿,血水尚不断地沁出来,一条强壮结实的身子,却像摘久了的丝瓜,干瘪瘪的。

这一来,镇上的人又像油锅里撒了把盐,辟辟拍拍地炸开了。

郝大叔憋着一肚子气对那些道人和尚发脾气:“又说手到擒来,怎地那东西还跑到镇口行凶!也不说你们道行不够!”

那个年老的法师,老脸红也不红,慢条斯理地说:“这其中一定有个巧妙,有个机关未为咱们知道!”

“什么机关?僵尸就是僵尸,不成会变成天神!”

“郭三手本名可能不叫郭三手!”老法师侃侃而谈:“想想看,这名字不是透着奇怪吗?假如郭三手是个假名,咱就算再念十道关文还是白费!”

郝大叔一想,这话可有道理,便放下脸来,问道:“那么该怎办?”

“今儿晚上,咱们出来捉他!咱不招他而是去碰他!这样就不怕他躲得掉!”

那一个也说:“对!贫道的桃木剑一刺,不论他是什么东西都得倒下!”

一个和尚干咳一下,阴阴地说:“僵尸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这种僵尸不会拐弯,一碰到什么东西便倒下来了;另一种是活僵尸,活僵尸是喝了人的血,就有了灵气,也就说他鬼得很,能躲在暗处,趁咱不觉才跳出来吃人,郭三手就是这一种!”

郝大叔猛打了一个哆嗦,颤着声说:“这要怎样收服?”

“这种活僵尸,秽物对他没有功效,不过它总也会避忌一点而已。摄魂铃也派不上用场!”和尚得意地说:“只有一种办法!用五雷贯顶,他才会倒下!”

“五雷贯顶?你懂?”

和尚哈哈笑道:“贫僧要是不懂,还敢夸下海口吗?施主放心,今晚儿瞧贫僧的手段!”

郝大叔叫来福捧出素菜来,招呼这些捉妖的大师,自个儿却跑出去找姚老三商量。

他想这些人口气虽大,但总得防着点,要是道法不灵,遭殃的可是自己人,所以他建议妇道人家跟小孩子,日落之前就得离开,待平安了再回来。

姚老三也认为这是一个没办法中的办法,便去通知镇上的人准备了。

其实,不用姚老三通知,镇上的人也都有了计较,所以,午饭刚过,那些娘儿们便扶老携幼地离开了。这座镇子一下子好像空荡了不少。 KHzDW1qkndI9HYVN96kkAKaOV1HSun7IWuUrlRtzozBG6sXo7AL4+cmKPAl0Go6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