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班头在厅外被拦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来:“我得跟着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担心,抬脚迈入厅内。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关得太急,甚至轻微弹了一下。
江琢抬头去看。这是一个十二根立柱支起的会客厅,前后近十丈,又因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个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护卫,他们人人手持弓弩,对着江琢。
而护卫下方的红木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是黄巨恃。
他六十多岁,须发白了一半,颧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绣云纹袍服。如果江琢没有记错,那袍服上的云纹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为礼貌见,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黄巨恃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此刻见到江琢的面容,他野兽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骤然收缩,对着江琢道:“我不认识你。”
他的声音阴冷嘶哑,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父亲跟黄巨恃从不来往,但她和他也是打过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为崇灵帝看到黄巨恃衣袍上缝着补丁,当场夸赞他清正廉洁,正啃着肘子的岳芽笑出声来。满座都看向她,场面有些尴尬,黄巨恃怕她被责怪,还夸她剑术高超,请皇帝命她以剑舞助兴呢。
她那日塞了满肚子好吃的,撑得偷摸松了好几下腰带。听说要当场舞剑,恨不得用剑把黄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烂些,好让他装得更像。
如今再见,他当然不认识自己。
江琢对他略施一礼,清声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讳江遥,乃澧城县令。面见黄老爷,是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吗?”黄巨恃默然点头,眼睛盯着江琢,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吓哭。
然后他失望了。
红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丽,脸上有浅笑有思索,就是不见半分胆怯。
于是黄巨恃站起来,看着江琢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可以拿此话威胁我吗?你那县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胆子颇大。”
“不是威胁,”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来跟黄老爷聊聊天,讲讲道理,然后接父亲大人回去。当然,如果聊得好,黄老爷也可以亲自起身离府,送父亲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点,奴家希望黄老爷能把您的亲孙子黄云庆交出来。”
“哈!哈哈!”黄巨恃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只会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亏得老夫以为真是有故人来见,不过是不是故人不打紧,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场一样,受死吧!”
话音刚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袭来。
江琢觉得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遥夫妇把自己女儿养得忒胖了些,蛮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够灵活。这让她避过箭矢跳向回廊时险些抓不住栏杆掉下来。还好她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把这肉嘟嘟的身子练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强没有爬高不成掉在黄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头了,江琢可不想压死他。
所以她才能夺了一名侍卫的手弩转而跳回地面指向黄巨恃的胸口,浅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觉得还是好好聊聊吧。”
侍卫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机括慢慢装好,看到黄巨恃额头冒汗老老实实坐回去。
她觉得,终于能好好聊聊了。
“黄老爷,”江琢清冷的声音响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开战,都护府筹集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前线,只两个月,当时坐镇指挥的岳将军便报称粮草不继。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冻饿致死近万。这件事情,恐怕当时任兵部侍郎的你不会忘记。”
黄巨恃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三两点精光,微眯着看她。
随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谁。
江琢继续道:“当时兵乱连连民怨沸腾,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员外郎贪腐叛国,把近半粮草都偷摸卖给西蕃,得银十万两。那位员外郎后来被判满门抄斩,可是抄检时却只搜出千两银票。”
一直没有提到他,黄巨恃似乎松了口气。他斜眼看了看一扇开着的窗,那里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对准江琢后背,只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从后面把这女子的脊背戳一个窟窿。
在杀她之前,听她废话几句也没什么。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黄巨恃道。
“因为没有人知道,员外郎只是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锅。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视边疆守备之机,在凉州郸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员外郎一起,见了西蕃大臣禄波,密谈两个时辰。”
在战前秘见敌国官员,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何吧。
“你胡说!”
这句你胡说,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江琢继续说道:“又隔两年,大弘与西蕃通亲和谈,当时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敌之事另有其人,结果刚刚查到你头上,他就被污蔑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军去,而当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发重疾而死,而这个时候你却就任兵部尚书。是不是,你觉得这事永远揭过去了?”
黄巨恃冷笑两声。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杀雷嘉的杀手哄骗了你,雷嘉没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
黄巨恃身子一僵,掩饰不住的震惊在眉心荡开。
“你这女子胡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乱说几句话就能震慑住老夫吗?你,你,罢了!”黄巨恃摆着手退后几步,免得一会儿江琢中箭时溅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弹开一瞬,外面的护卫就会松开十字弩的弓弦,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丧当场。
却见江琢冷眼看着他,报出一串数字来:“十月初十,二道坡,卸军粮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岭,卸马粮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车接走……”江琢转过身去,一手指着那个隐藏弓弩的窗户,眼睛看向黄巨恃道:“还需要我报吗?”
“你,你……”黄巨恃呆立当场,薄薄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江琢随手扒拉一个椅子坐下,颇有些慢条斯理,“因为禄波死了,他儿子禄世礼还活着,且当初交割军粮时他记了非常清楚的账。所以现在,”清丽的女子似乎很满意自己把事情说完,此时终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黄老爷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满门抄斩还是要舍弃一个没有前途的孙子,这笔账我觉得很简单。”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师父就算被充军发配,也都记着这件事。
——芽儿,我就算死,也要让奸臣被查办。
——芽儿,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需要人用命守的。
黄巨恃脸色苍白神情变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匀一口气。她说得分毫不差,十几年来,那些数目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来,必然还有后招。那如果杀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郑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这黄府,自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黄巨恃颤抖的手松开,似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遥上任后,带着百姓和沿街商户规划摊位,整治路道。此时快到正午,虽然沿街叫卖者众,却看起来条理清楚,并没有敢挡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黄府的县衙陈主簿撞倒了一个烙烧饼的妇人。那妇人五大三粗,拦住陈主簿让他赔打翻在地的五十多个烧饼。
“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爷们点名要吃的烧饼,你赔!你赔!”妇人怒气冲冲,就差把手里的竹筐扣在陈主簿脸上。
“我是,”陈主簿慌忙解释,“我是县衙主簿,有很重要的事。你这妇人别生气,随后去县衙找我就行。我走得急,没带钱。”
妇人并不认识陈主簿,且江遥治下严苛,从不准衙内吏役跟商户有私下往来,所以只当他是在冒名耍赖。
“主簿了不起了?主簿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妇人大声吆喝着,摊位前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陈主簿是文职,性情也内向,并不擅长跟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满头大汗,想走又走不开,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们快让开!咱们县令老爷在黄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黄府救老爷!我写了陈状去找黄老爷,你们快让开!”
原本陈主簿写完陈状是要去许州府的,结果一问才知道陈班头带着小姐去了黄府。这还了得,那黄府的小公子是个好色的,万一小姐吃了亏……
围观民众并不相信,有人大声道:“瞎说!咱们县令老爷怎么会被黄老爷困住,他们都是当官的。”
陈主簿无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吗?咱们老爷想提黄小公子问话,结果——”
这下民众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伤一人,这在澧城是少见的大案。街头巷尾一直在议论,那案子的苦主每日里都要去县衙问案情,哭一场。不少人见过他痛哭着从街巷里走过的样子。
卖烧饼的妇人松开陈主簿的手,转身拿了翻饼子的锅铲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他说困就困了?咱们小姐痴傻,还跑去救自己亲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声招呼带动不少人。
黄老爷虽然势大,但毕竟身份是卸任归乡的前朝廷命官。江遥就不一样了,在任几年颇得了好声名。
“我丁大状也去!”一个汉子把酒壶挂回腰上,随手提起一把扫帚。
“哎你这人,那是我的扫帚!给我!我许观天也去!”
……
陈主簿眼眶潮湿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气。
这就是民意啊,这就是咱们澧城百姓对衙门、对县令老爷的敬重爱戴啊。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当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赶紧的!今日若有什么事,咱们衙门担着了!”
“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后面,“打群架还有衙门买单?得了!我也去!”
陈主簿只当没有听见这句。
算了,特殊时期,管他是什么人,能来一个算一个。
一行人直奔黄府而去,刚转出商户所在的大街,便见前面有三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立着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黄”字。
“停下停下!”百姓们喊着拦住马车,“我们江大人呢?给我滚回去接江大人!”
黄府的车夫平日里嚣张惯了,哪见过这个,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后。
“你指什么指!”一个锅铲拍上来,“我们江大人呢?”
好在这时候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江遥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黄巨恃。
“老爷老爷,”陈主簿从后面挤过来,“大家是来接您回去的。”
黄巨恃目瞪口呆。
江遥倒还好,他笑着跟百姓里认识的商户打招呼。
“一点小事,劳动大家了。宋老板还要卖酒,胡老板的烩面要烂在锅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这里多谢诸位了。”
百姓们松口气,嘿嘿笑着把举着的“凶器”背在身后。
“这就回这就回。”
“大人改日来我家吃饼子啊。”
“一定一定。”江遥应着。
还有青年莫名地挠挠头:“我滴天老爷啊,原来不是打群架。”
第二辆马车里坐着江琢,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当日得胜还朝,她骑在马上跟在父亲身后,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安国公辛苦啦,什么时候来吃我做的泡馍啊。
——你的泡馍算什么,我的凉皮才是一绝!
——岳将军,岳将军,收下这个肘子吧!
江琢放下车帘坐回车内,心中有浅浅的暖意泛起。
第三辆马车里挤着随江遥来此处的衙役们,他们有几个被打伤了,虽然黄老爷赔了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如今见到百姓们如此,纷纷挤出车帘看那些百姓,车夫险些被他们挤下去。
看完以后衙役们又挤回马车,他们心里舒坦了不少。
“跟着咱老爷没错的。”一个道。
“就是,”另一个道,“老爷会为我们做主,百姓们也会。”
心中暖意融融。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百姓们并不急着散开,都随侍在前后。
黄巨恃坐在车中叹了口气。
他想起当初自己致仕离京,送行的不过几名同僚,十几个同科。果然还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们走得近。
话说今日自己也太没脸了。
那江琢答应这件事后军粮的事揭过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个孙子。他也就那几个孙子,弄些钱还不是为了子孙吗?
想到这里叹一口气。
家丁已经赶去嵩山别院,要捉回藏在那里的孙子黄云庆。想要让他活命,只能等江遥审完,看看能不能动用自己在大理寺的关系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准,无论如何,他要为孙子争出一条命。
江遥在颠簸的马车里想的是如何审案,如何把证据找齐,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说自己只是跟黄老爷讲了道理,黄老爷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里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儿一朝长大,处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身为女儿,但未必就需成日绣花织造不出闺门。
江遥想着,或许这案子他可以带着江琢一起审理,也让她见见世面,却不知她愿不愿意。
在江府书房,江琢听了江遥试探地问了这个问题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儿正想看一看,是什么手段可以做到杀了人对方却像是自杀。”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进京撼动朝廷,破案不失为一个手段。而且她师傅雷嘉教了她那么多,不用用怎么知道灵不灵。